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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原紀事》 第二章 半碗鹽面

    1

    我被關進了一個幾乎沒有窗戶的小屋:兩米寬三米長,只有一張窄床、一個便桶、一個小桌。那個勉強可以稱為窗子的小洞只是為了外面的人能夠監視,能夠往裡遞一點東西。頭頂上是一盞高瓦數的碘鎢燈泡,讓人覺得滿屋裡不僅有它的氣味,而且還充斥了它的聲音——一種尖厲逼人的、無所不在卻又難以捕捉的聲音。人在這種聲音裡會有一種腦子即將炸裂的恐怖感,口腔裡是一種不可忍受的硝味。腰帶解除,連鞋帶也抽走了。“蹲在一個地方,不準躺,也不準站,還不到休息的時候。”這裡大概永遠不到休息的時候——一個渾身是毛的野小子坐在一旁——我相信這個人打生下來就沒有接觸過一絲一毫的人類文明,完全是野物狀態。他身上人性稀薄,連說話都介於人畜之間。他對我除了惡罵和威脅,再就是用全身散發出的一種氣味折磨人:那是一種聞所未聞的氣味,類似於氨和硫、鐵鏽和舊布等物品的混合體,讓人想起一座化工廠的廢氣出口,或一種超大型動物消化不良期的氣體排洩。我甚至認為讓這樣一個青年充作我的看守必是煞費苦心,不僅是其他種種把戲,即便單單是這一個人,也讓我在內心深處頻頻告饒。老天啊,我只求身邊這個物件快快離開,好讓我順暢地呼吸一場。我總有一種擔心,擔心在這樣的一種大濁氣中將不久於人世。

    野小子叫“阿侖”,只聽別人這樣叫,不知道是哪兩個字。阿侖是人間的稀罕之物,如果不是被其折磨得痛不欲生,誰的好奇心都會被撩撥起來。只是我精疲力竭,在掙扎喘息的微小縫隙中還是忍不住呻吟。

    “你媽你媽苦嚎苦嚎……”阿侖用一根帶尖的木棍戳來一下。癢痛,解困。

    最主要是困,是十二萬分地渴望閉一下眼、打一個盹。可是尖尖的木棍會及時地阻止我的瞌睡。這樣熬過了一天一夜之後,眼睛幹痛難忍,頭開始發木;第二天腦門中間好像擰了一根螺絲,這螺絲在不斷地擰緊、擰緊;你會懷疑這螺絲擰到一定的極限時,會隨時聽到“嘭”的一聲,那當然是腦殼的碎裂;第三天夜裡是渴望朝對面牆上砰然一撞,渴望就此了結;第四天白天是雙目大睜卻視物不見,語無倫次地叫人、訴說、應答、呼救。

    我看見穿制服的人推了我一把,讓我坐在一個地方——已經分不清或記不住是否有一個凳子了。我後背上豎了一根帶尖的木棍,我回手想拔出來,可是幾次去摸都空無一物。“那裡什麼都沒有。”制服說。記錄的人用筆桿敲著案宗,一卷紙。“該你說了。”制服說。我夢見自己在一條蟒蛇鋪成的小路上艱難奔走,腳下是熱乎乎的鱗片,是比撫摸還要舒服的恐懼,是大白天大睜眼皮的睡。有人看透了我的把戲,過來用手指在我眼前晃動,咕噥一聲:“咦,其實他早睡了。”說著用什麼刺了我一下。一根針掉在地上似的,發出微小的聲音。我低頭去找那根針,眼瞪得比剛才還大。

    “你說出來吧。”

    “我說出來……說出來……”

    “你別存在幻想。”

    “幻想……幻想……”

    “開始吧。”

    “開始……開始……”

    一個助手過來,看看我說:“他其實還是在睡。”

    腳步聲。我睜大雙眼卻看不清他的臉。我夢中他是一個獨眼龍,一個用腹部走路的人——“蛇……”我小聲說。

    “如果睡了就不會說話了……”

    “不,睡了會說夢話。”

    “哦哦,那麼得先讓他睡足了再說?”

    “那是啊。不過睡得太足大概也不行吧。”

    “也是也是!也是……”一個小姐用英語結束了這場審問。

    我給抬到或拖到了那個無窗的小屋裡。我記得連拉帶推地給弄到了床上。夢中只睡了一個小時,催命鬼就來了。這時候是要拼命的。我用牙咬、用手抓他的眼睛、用頭撞,無所不用其極地反抗,可最後還是給弄到了另一個明亮的屋子,來接受再一次審訊。

    這個生不如死的時刻,這個非人的空間,讓我一點點消失、溶化,成為一片乳白色的氣和水,在自己的昨天裡流動。我說了什麼?沒說什麼?自己竟一無所知。對方是一兩個徒有其表的人或物,是肉體和聲音、氣息、渣滓,生命——人的渣滓——類似於那個野物看守。他們極不滿足地搖頭,長嘆:“唉,這是怎麼一回事啊?”我相信這句話是在問左右的人;接著是極有意思的回答——因為太有意思了,所以我竟然聽懂了:

    “如果*了怎樣呢?聽說羞恥心對於他們這一類……”

    他們幾個在交換目光。那個姑娘不好意思地去看窗外。另外兩個人拍手定局:“嗯,是個辦法。”

    我被脫得精光的可能性很大。因為夢中是這樣的。我夢見或真的看見那個女人看了我一眼。繼續審問。於是繼續回到夢中。

    他們絕望了。有人終於提到了一些古老的方法——我聽明白了,他們想好好打我一頓。有人提出後,場裡鴉雀無聲。這樣僵持了一會兒,一個十分蒼老的聲音說:“我們要慎之又慎。”“為什麼?”“因為,因為一些不便多說的原因,別留下傷痕……凡事都要調查研究。”一個女聲說了,這是那個美麗的姑娘:“扒下衣服都一樣。”那個蒼老的聲音說:“嗯,可不一樣。”“有什麼不一樣?”另一個男人開了一句玩笑:“這傢伙有三根屌。”姑娘把臉轉向了一邊。

    重新回到那個災難叢生的小屋。接下去的問題是睡不成也醒不成——那個野獸小子又來了,他將一身怪異至極的氣味發揮到淋漓盡致,我竟然在極端的睏倦中都無法入睡。好像有一股氨水調弄的什麼髒臭的漿液試圖從鼻孔裡通過,需要我緊緊地、緊緊地咬住牙關。我雙目圓睜盯住他,讓他奇怪地嗯了一聲。他吐唾液,那唾液竟然是紅色的。我面向自己遙遠的夢境發出一聲哀求:“我馬上就要死了。”

    穿制服的傢伙把我送上囚車,拉到一個白色的屋子裡,對一群正在給一個老頭灌腸的人說:“他說他要死了。”一群人二話不說就剝我的衣服,四個人按住我的四肢。這場折騰一直持續了半天,我給打了許多針劑,然後重新推進那間小屋。

    半夜,我真的聽到了貓頭鷹的叫聲。

    天明時分,我親眼看到隔壁抬出了一個死人,是個青年。

    2

    我極力想弄明白這是在哪裡?記得被帶走時關在了一個全封閉的貨運車裡,黑得沒有一絲光亮。這樣當車子搖晃了多半天、在無比顛簸的泥路上拐了許多彎之後,嘭一聲停下了,我的頭一下給撞在了一個地方,還好,沒有撞破。接著就是給推進一間又黑又小的屋子。我最想知道的就是,這裡究竟是集團那一夥人私訊的黑屋子,還是轉到了另一處?誰也分不清這些集團的保衛系統,因為他們在裝備上完全一樣,什麼電擊棒手銬警棍,更有帶警燈警笛的巡邏車、全套的制服。就連說話的腔調也沒法分辨。

    “這是哪個集團的保衛部?”我問他們。

    “你說什麼?你是傻子嗎?你管那麼多?”

    四周不斷傳來呼叫的聲音,這讓人毛骨悚然。有時正叫著,突然戛然而止,讓人想到是一隻戴了黑色皮套的手猛地扼住了呼叫者的咽喉。砰砰的擊打聲使人想起棍棒和鞭子——奇怪的是它們與撕心裂肺的呼喊並非同步——擊打聲從一個地方傳出,呼喊聲又在另一個地方響起。這兒更像一個古怪的作坊,如我在農村裡見過的油坊之類。

    阿侖就像我的具體承包人一樣跟定了我,這個野小子幾乎只通幾句人語。他身上散發出的怪味濃烈到無法忍受的地步,一開始是氨味居多,後來又摻雜了陣陣瀝青味,辛辣刺鼻,甚至灼熱烤人。這個野小子可能被叮囑不準對我施以拳腳,所以他不得不付出的巨大忍耐化為了身上的一種奇特反應:散發出逼人的怪味、一種焦灼的熱量。他不停地磕牙磨牙,這使人想到一個被禁止撕咬的野獸的焦躁。他有時會一動不動地盯住我看,像看一個異類。我問話時他並不作答,而是一噘嘴巴迎向對面牆壁,刷一下從口中射出一串紅色的唾液。

    不準睡覺的折磨可能是人世間最殘酷的懲罰之一,是沒有經受過這種折磨的人無論如何也難以體味的。最小的空間、最亮的碘鎢燈、最冷酷無情的看守。我一直在夢中游走,在絕望的懸崖上游走——腳步稍微一歪就會跌入深淵。我無法聽清也無法回答他們的審問,最後他們只好給予最致命的誘惑:“只要你好好講,講出一切,立刻就讓你睡上一覺,願睡多久睡多久。”我點頭,在夢中答應了他們。

    我只睡過兩個鐘頭,頂多三個,那個野小子就把我拖起來了。這時我只想用頭把他撞翻,只想獲得一次足夠的睡眠。

    “你說吧,整個策劃的過程,參加的人,時間……”

    “……”

    “你與小白的關係,小白來這裡之前之後的情況,他與老健的關係……”

    “……”

    “實施爆破的計劃——炸燬集團和煤礦的計劃是什麼時候制訂的……”

    我終於聽清了最後一問,大聲喊道:“沒有任何人要爆破——這是徹頭徹尾的栽贓……”

    “你是說計劃中沒有這項?那好,你們的具體計劃又是怎樣的?”

    又是一個陷阱。我明白過來,即答:“去問你們自己——集團的棒子隊吧。所有的暴力活動都要你們自己負責!”

    “記下來,嗯,快記下來。”一個絡腮鬍子手指女記錄員說。

    “你與小白是兩個核心人物,這點上我們清清楚楚。交代你們兩人的密謀吧——在那個黑窩裡的全部陰謀活動……”

    我極力回憶,一下被引入了與小白在一起的日子。這是最值得懷念的時光。在我和四哥的小茅屋裡,在那個大通鋪上,我們談了多少。最難忘的就是關於《鎖麟囊》的故事。在這樣的時代,所有的多情人都變成了失戀者,這是一次命中註定。我盯著窗外的白雲囁嚅道:“鎖麟囊……”

    “什麼‘囊’啊……”

    “……你們聽不明白的。”

    “你只管說吧!”

    “那是唱平原上的故事——從登州到萊州……‘耳聽得悲聲慘心中如搗,同路人為什麼這樣嚎啕?莫不是夫郎醜,難偕女貌?莫不是強婚配,鴉佔鸞巢?’”

    “啊哈,怪順口的,就這勞什子?”

    “‘轎中人必定有一腔幽怨,她淚自彈,聲續斷,似杜鵑,啼別院,巴峽哀猿,動人心絃,好不慘然。’”

    “記下來記下來,這勞什子只有四眼狗才能聽得明白哩。不過也算證詞。”

    我一陣瞌睡上來,胸口像一團亂草往上塞,直塞到嗓子眼。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了。一股逼人的氨味兒又濃烈起來,是那個野小子在用尖尖的木棍戳我。我一驚,抬起頭。

    “你們倆計劃好了,以為從此以後天下就是你們的了,高興得唱起大戲來了,是這樣吧?”

    恍惚中覺得眼前一片風雨,悲聲如搗。恍惚中又看到了小白,還有冬子和葦子、老健,是他們幾個結伴兒在風雨中疾疾竄奔。一聲聲槍響混在大雨中,有一股雨水很快變紅了:紅色的雨水漸斬變寬,像拖拉下來的一匹紅綢……我的眼睛溼潤了。

    “說下去說下去,不能打絆兒,說下去……”

    我緊緊咬住了牙關。

    野小子擰我的耳朵、用尖尖的木棍戳我,我再也沒有開口。

    “看來得對這小子重新加工加工了——怎麼辦呢?”一個年輕人無比憂愁地問道。

    沉默了一會兒,響起的是那個絡腮鬍子的聲音:“嗯,請示一下看吧!這個狗日的東西,依我看,讓他吃半碗鹽面就老老實實了……”

    3

    大約是半夜時分,我被踉踉蹌蹌推出小屋。“幹什麼?”“聽京戲去。”野小子的替班是一個不男不女的傢伙,說話嗓子尖得嚇人,走路水蛇腰,像女人。他把我帶到一個空房子裡,那兒有兩張四方白木桌遙遙相對,我被推在一張桌子前。還是逼人的碘鎢燈,賊亮賊亮。那幾個我熟悉的審問人員也出現了,三男一女。這女的今夜似乎才讓我看清,很胖,嘴巴肥大,眼睛也很大,有一種放浪的美。她可能也像我一樣缺覺少眠,一進門就打哈欠,瞥瞥旁邊的人,很不耐煩的樣子。那個絡腮鬍子顯然是個頭兒,手指一戳桌面說:“帶上來!”

    他的話剛停,屋角一個小門砰地打開:兩個細高個男子全副武裝,扭住一個十*歲的小夥子,飛快地把他按在另一張桌子前。這小夥子費力地抬頭,兩旁的細高個子呵斥:“站好了!”

    小夥子已經被折磨得有氣無力了,他沉重的頭顱像是無法被頸部支撐似的,左右搖晃,有時歪下來,就被旁邊的人狠力一拍。他努力地看向我。我也極力回想是否見過他,想不起來。但我知道他可能就是那個村子的青年。

    “鑿子,你給我端量好了,看走了眼就掌嘴!你好好看看,你對面這個人是不是前幾天領你們砸集團的那傢伙?”絡腮鬍子喊。

    鑿子搖搖晃晃的頭用力抬起,打腫了的眼睛瞄準了我,再三端詳,搖搖頭。

    “把他弄近些,這小子大半是個雀盲眼(夜盲症)!”

    兩個細高個再次把他扭起,一直揪到我的跟前,狠拽他的頭髮,使其用力仰頸看我。這樣直看了好幾分鐘,他的頭又垂了,垂著的頭不停地搖動。

    他們罵著,推搡著,重新將其按到桌邊。

    “看來是一夥的不假,這叫忠心護主啊。我就不信當兵的不認將帥,將帥不認當兵的還情有可原。媽的這是討罰啊。你那天可沒少砸巴東西吧?今個如實招來吧,如實招了死罪就能換個無期。”

    “我如實招。”鑿子清清楚楚應了一句。

    絡腮鬍子與幾個人對視,問:“那我問你,你親手砸了多少機器、多少人、多少設備?”

    “俺嘛,一個人就砸了四臺機器,都是禍害人的物件,越砸越起勁兒,煞不住車哩!設備,設備是什麼?”鑿子轉臉問。

    “笨死了,也是機器!”

    “那我就砸了四臺——兩臺大的兩臺小的。大的有面缸那麼大,小的嘛,也有小扁簍那麼大哩。怪費力,多少钁頭下去它還呼哧呼哧喘氣兒。”

    “除了機器,你還破壞了什麼?”

    “這我可得好好想想……天哩,砸上了癮,一時半會兒停不下哩。我記得把一些窗玻璃砸了,把桌子也砸了。牆上貼的大畫兒啦美人頭了,咱看了就眼氣,也給它們幾钁頭算完。最後要不是有人喊著走啊走啊,咱還得砸它一些。不過咱沒砸人,咱知道人命關天。可是好心不得好報啊,機器也傷人哩……”

    “嗯?怎麼回事?”

    鑿子仰著臉回憶:“我哥幾個砸得正歡哩,有人一钁頭把機器上的一個什麼東西砸開,它就把燙人的臭水腌臢汽濺他一臉一身,他就疼得滿地打滾兒……人是沒救了。那是毒水,誰沾上誰完。那天聽說被機器害死的人至少有五六個。被電打死的也有兩個,一個又活過來。壞人把機器都偷偷通上了電,一钁頭上去火花直冒,一觸手指頭電個筋斗……”

    絡腮鬍子大笑。

    “這就是報應!看你們對集團有多大的仇,你們是發洩仇恨來了……”一個尖嗓子說。

    鑿子並不諱言:“就是!這一片平原上的人沒有不恨集團的!他們是莊稼人的死對頭!他們弄得咱沒吃沒喝,連口氣都喘不舒坦,連個安穩覺都睡不了!老健說得好:今天是有它沒咱!”

    “老健這樣說了?”絡腮鬍子趕緊問。

    “都這樣說了!”鑿子咬咬牙。

    “嗯,好,你一會兒就不牙硬了……先問你,誰是主謀?”

    “都是主謀。都想砸了他們鬼哭狼嚎的機器。”

    “好小子,一會兒你就不牙硬了……再問你,眼前這個‘二軍師’你真的不認識?”

    “早說了嘛,咱不認識。”

    “那好,”絡腮鬍子衝兩個細高個子一努嘴,“取些好吃的東西來吧,反正得給他嚐嚐新鮮。”

    兩人應聲而去。一會兒取來了東西,亮給幾個審問的人看,還給我看了看:四根紅辣椒,半碗鹽面。

    絡腮鬍子指著它們對小夥子說:“東西不多,都是你的了。你不是英雄好漢嗎?你不是夠仗義嗎?那好,你就把這點東西全吃了——年輕輕的身板兒壯實,大概不會尿褲子吧?”

    鑿子困惑地低頭看看桌上的辣椒和半碗鹽,又抬頭看看我。

    “你認識他嗎?認出來,就在這上邊畫個押。”絡腮鬍子拍拍桌上的一張紙。

    我喊:“鑿子,你可別吃!咱倆今天不就算認識了嘛!”

    鑿子搖頭:“假話說不得哩。”說著端起那個碗,捏一點鹽末就往嘴裡填。他伸伸舌頭,使勁皺眉。

    “吃啊,別嫌東西少……”

    我衝他們喊:“你們長了什麼心,他不過是個孩子啊!”

    “你只一邊看著吧,輪到你的那一天再說話。你這會兒好好學著點兒,看人家怎麼下口。”

    鑿子艱難地吃了幾口,最後索性把碗捧到嘴邊,伸手扒拉著,連吞帶咽,一轉眼就把半碗鹽末吃下去了——他手一鬆碗掉在地上,臉色發青,全身打抖,口水從嘴角流下來。

    “這東西多鹹哪,快遞上辣椒……”絡腮鬍子又說。

    我往前掙出一步,有人揪住了我。我剛喊了一聲“鑿子”,又撲過來一個人。我眼睜睜看著對面的鑿子一邊大口吸氣,一邊把四根紅色的辣椒全吞下去了。他的眼睛一直斜向半空,嘴巴合不上,全身抖得更厲害了,一會兒兩手捂住肚子伏在了桌上。

    “扶他回屋吧。這東西吃了就吐不出來,待一會兒才能發力。不準給他水喝,一滴都不行。”絡腮鬍子揮揮手。

    “你們這樣禍害一個孩子,真是連畜牲都不如……”我從震驚中醒過神來,盯住他們。

    絡腮鬍子乾笑:“你才見過多少。只要來咱這裡走一趟的,沒有記不住的,不信咱倆打賭!”

    我只覺得那半碗鹽和四根辣椒全吃在自己肚子裡。我真的胸口發燙,心窩那兒燙得厲害。肚子絞擰著疼,我像鑿子一樣,兩手抱胸伏在了桌上。

    “這是怎麼回事?他是怎麼了?”那個姑娘問。

    絡腮鬍子說:“沒事,他是嚇的。”

    4

    我睡了一會兒。可是在這黎明前的寶貴時光裡,我一閉上眼睛就是鑿子痛苦的呻吟——剛開始還以為是夢境,後來這聲音越來越大了,是從薄薄的隔壁那邊傳過來的。原來他們故意將鑿子押在了那裡,好讓我聽這聲音。除了喊聲,還有碰倒什麼東西的咔嚓聲、罵聲。一會兒,像拖地似的摩擦聲越來越重——我終於聽出是一個人在地上絞擰滾動,“……給我一口水,一口,我心裡著火了啊!我……”“哼,早幹什麼去了?你不是厲害嗎?”“我心裡著火了啊,我快燒死了啊……”“一時半會兒還不要緊,燒不死,頂多燒成個殘廢!”“燒啊,啊,啊啊……”

    我的心要被撕裂。我無法在這聲音裡安寧一分一刻。我狠力捶打牆壁,用腳踢,呼叫。

    隔壁的哀號漸漸弱下來。一會兒聲息全無。

    我在心裡替鑿子禱告:但願沒事,但願你能熬過這一場……

    不知睡了多久,醒來時四周靜極了。一睜眼就是逼人的強光,是幾乎推到了眼前的四面牆壁——一瞬間我竟弄不清自己身在何處。用力地想啊想啊,一直盯著對面那個小小的方洞——從那兒看到了一對盯視的眼睛,這才猛然記起了一切……屏息靜氣地去聽隔壁的聲音,沒有,到處死一樣沉寂。經過一場非人的折磨,隔壁的小夥子該睡過去了,但願這場噩夢就此做完。

    門打開了,一股濃烈的煙味。是絡腮鬍子,嘴裡叼了一支粗粗的雪茄,披了一件長衣服,站在門口斜眼看我。“這一覺睡得可好?”

    我沒有理他。

    他踱進來,坐在了床邊:“到底是‘二軍師’啊,待遇就是不一樣,別人在那邊叫,疼得打滾兒,你倒安安穩穩睡了一大覺。”

    我盯住這個沒心沒肺的傢伙,突然發現幾天來離得很近卻沒有察覺,這人臉上的五官和紋路很像一種野物——像什麼?想了想,記起來了:豺狗!瞧他突出的嘴巴很費力地包裹起一口犬牙,咀嚼肌極其發達。他的兩條胳膊像無力的帶子一樣從肩頸搭下來,使一副長臉兒更長、理成了平頭的腦廓格外碩大。他的顱骨長得疙疙瘩瘩,像聚起的一抔碎石一樣。疊了無數橫紋的腦門下邊,是一對火炭般灼紅的圓眼。這可能是一個習慣於熬夜的野獸。

    “昨個我一夜沒睡,不像你‘二軍師’這麼有福。官身不自由嘛。昨個聽見他怎麼嚎了?”

    我咬著牙關。手心裡一陣灼燙。

    “他的賬自己結了,剩下的是你們一夥了。這筆賬怪麻煩——上邊催得緊,你又不願配合……”

    我盯著牆壁:“鑿子……”

    “他還年輕,一時半會兒死不了,頂多落個殘廢——別想再掄钁頭了。”

    我一直盯著牆壁:“我現在相信了一個說法——有人是最殘忍的畜牲轉生的。”

    絡腮鬍子嘻嘻笑:“你現在才相信?我早就相信了。”

    “可它最終還是要被消滅。”

    “是嗎?你太客氣了。”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看他一眼。

    他仍舊嘻嘻笑:“到底是畜牲消滅人,還是人消滅畜牲,這事兒還得兩說著哩!”

    那一刻我的臉上可能一片煞白。我忍住了,再次把目光轉向牆壁。我突然覺得他道出了這個世界的一部分真實。

    可是我決不想認同這個真實,直到迎向死亡,都不會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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