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多麼冷的長夜。不知是幾點了,曲一醒過來就摸摸索索,口中喃喃有聲。他伸長胳膊在身邊摸著,覺得周身的關節都被凍僵了。他試圖翻一下身,翻不動。他費了好大勁兒才把左腿蜷起一點,接著又蜷起右腿。他這樣往上聳了一下身子,挪動了幾寸:輕輕呼喚,聲音含糊不清,好像舌頭也被凍硬了。不過他唇邊仍然帶著微笑。他摸了一會兒,似乎在冰冷的黑暗中抓緊了什麼,用力將被子往胸前擁著,抱著,渾身顫抖。柔軟溫暖的被子讓他老淚縱橫。他把頭顱埋進其間,儘量不讓自己發出嗚咽的聲音。“多麼幸福,在這樣的一把年紀,在這慘淡的暮年……”他悄聲訴說,幾乎要哀求起來了。他擁緊被子,一下下喘息。後來這哭聲終於把身旁的人驚醒了。
這是殘破磚房裡的一溜地鋪,地鋪上睡著好多人。他們像睡通鋪的士兵,每人只佔據很小的一個位置,擠得又緊又密。由於天太冷,每個人都蜷成了一團。他們的被子都很薄。
曲的哭聲驚動的是一個二三十歲的年輕人,他坐起來。天太冷,他把被子緊裹在身上,只露出一個頭。曲仍在泣哭,兩隻瘦長的手揪緊被子。
“老師,老師,你怎麼了?”
沒有迴音,還是一陣慟哭。其他人由於太困,還在睡著。年輕人點亮了一盞小油燈,把衣服披上,舉燈照了照。他這才看清:曲把臉拱在被子裡,只露著白髮稀疏的頭頂。他看了有一刻多鐘,終於忍不住,把老師揪緊的被子一點一點從那雙滿是裂口的手中挪開。老人兩手顫顫抖抖,低喊:
“不要離開我,不要離開我……”
他哭得更厲害了。年輕人輕輕搖動,安慰,最後又把被子圍緊,把他彎向一邊的身子扶正。這時老人的哭聲才止住,睜開眼。他定定地望著年輕人,抖縮著把被子進一步圍緊。剛才滾下的淚珠還在皺褶間閃亮。年輕人說:
“老師,睡吧,天還早呢。”
“你……睡吧。”
年輕人把燈熄掉。天太冷了,只是離開了被子一會兒,他的牙齒在打顫。逼人的寒氣一下罩住了他。他弓著腰,沒有*服,讓被子把自己圍住。他牙齒陣陣打抖:
“老師……快,快躺下吧。”
曲應了一聲,沒有躺下。他就那麼坐著,再也沒有睡去。他想一直這樣待到天亮。
他在咀嚼剛剛做過的那個夢。這個夢如果一直做下去該有多好。又是身邊這個小夥子中斷了一場夢中約會……
路吟當年與雲嘉一起做了他的研究生,是他最得意的兩個門生。後來雲嘉成了他的妻子。這個夜晚她遠在天邊,而路吟卻與他躺在了一塊兒。不過曲從心裡感激他,在這個不幸的時刻裡能與自己的學生在一塊兒畢竟是一種安慰。在艱難的農場生活中,路吟像雲嘉一樣照料了他的生活。如果沒有他,曲可能活得更慘。他已經不能設想,一個人可以沒有弟子。從來到這個農場以後,他差不多一刻也沒有離開路吟。
曲轉到這個地方已經兩年多了,怎麼也不明白這兒怎麼可以稱之為“農場”。當時他從一個幹校押解出來,聽說要到農場去,不知有多麼高興。他認為那總要比待在死寂的、寸草不生的空房子裡強。空房子恐怖、冰冷,遠不如到田野上去沾兩手泥巴強。那樣反而要活得好一些。那一天顛簸的汽車一直往西,往西,不斷地爬坡,最後轉進了這座城市西郊的蒼茫大山之中。在這層巒疊嶂、霧氣纏繞的山隙裡,怎麼能有一個農場呢?他一路困惑,骨頭都快散了。到達了目的地。不錯,有一個農場,因為大門口的牌子上就寫了“農場”兩個字。可是門口有人持槍站崗。進得門後才知道,這是在大山河谷裡開墾出的一片狹長的農田,頂多有十幾畝;而西面山坡和谷地旁那一排排簡陋的磚舍,卻表明這裡曾有很多農場工人。他懷疑這兒實際上是一處勞改農場,是真正的囚禁之地。他明白了:從“幹校”到“農場”,這隻說明他的事情變得越來越嚴重了。
曲在這兒發現了很多知名人物,有的儘管以前沒有見過面,但早已有了文字之交。最使人感到欣喜和興奮的,就是早在半年前失蹤的路吟出現了。這個得意門生原來比他更早一步來到了這個地方。路吟一眼見到了他的老師,嘴唇顫抖著一聲不吭。還是老教授伸出雙手抱住了他。三十多歲的路吟已經生出了白髮,眼角滿是皺紋。路吟在老師的懷裡哭得像個孩子。
第一天路吟就告訴老師:這裡的活兒很苦,管得極嚴,名為“農場”,實際上是一個地地道道的集中營;而這裡的頭兒叫“政委”,並不叫場長——那傢伙老師會熟悉的……
曲迷惑地睜開眼睛。
路吟說:“老師等著看吧,他每天都要訓話,站隊的時候你就會看到他是誰了。”
從幹校分批往外押解的時候,曲曾經懇求說:“我沒有別的要求,請把我和我的家裡人分到一起吧。我要和雲嘉分到一塊兒。那裡還有我的一個孩子。”
那些人只是冷笑,並不回答。他一遍又一遍要求,對方終於呵斥說:
“你還有臉提孩子老婆?你哪來那麼多痴心妄想!”
他已經有三年沒有看到妻子云嘉了。雲嘉比路吟還要小一歲,如今在外省的一個林場勞動。孩子不知寄養在哪裡。
曲覺得自己肯定要死在這片大山裡了。他現在別無他求,只希望能待在雲嘉的身旁。如果那樣,也就死而無憾了。在深夜,他曾對著滿天星斗,說出這最後的也是最大的奢望。他真的別無他求,他只懇求神靈答應自己一次,只此一次。
2
第二天一早他就明白了,這裡的管理完全是軍事化;與幹校不同,這裡的監管人員對待他們如同囚犯。大約五點左右就吹響了起床號,接著不管是否失眠是否睏倦,即便是生病也要迅即起床。他們這些過去的“農場戰士”編為一個個班組,班組的頭兒要由他們當中挑選,並由這些人發出上工、熄燈和起床的催促。每天一早大家要飛快穿好衣服,到廣場去聽候每天一次的訓話。每個小組作為一個單位先在門前站隊,然後跑步彙集到廣場。
一個農場是一個營,“政委”是一個大高個子,臉色黝黑,卻長著一個奇小的頭顱。他在遠處一個人踱步,這邊的隊伍集合好了,才由一個頭兒跑步向前,“啪”地打了一個敬禮。
“報告政委,集合完畢!”
“政委”緩緩地轉過身來,揹著手向這邊走來,面帶微笑。
這個人剛剛四十多歲,長得並不難看,只是臉太黑了。他一個一個掃視一遍,然後眯著眼講話。他講話不緊不慢,柔中帶剛,總是不失和藹。這就是整個農場的主宰者。
曲看著“政委”,後來差點叫出聲來。因為他突然認出了這個人,他是藍玉!天哪,這不是當年到他們系裡來的進修生嗎?曲還記得自己曾給他上過課,他也多次登門求教。這個進修生聰明,人生經驗豐富,活動能力很強,最後畢業時竟留在了學校。不久就混亂起來,學校迅速分立許多派系,這個藍玉統領了學校的一多半人馬,一時成為最有權勢的人物。教授們噤若寒蟬,動不動就要被拉到臺子上,彎腰曲背站上一天。突如其來的運動讓人目瞪口呆,半年時間不到,過去那些有模有樣的人都一次次捱了拳腳。有一個口吃老教授差不多是與曲同時從國外歸來的,他在一個批鬥會上頂撞了幾句,竟然當場被打斷了兩根肋骨。所有被揪鬥的人都十分膽怯。有一次曲他們被拉到學校附中的一個廣場上,參加了一個聲勢浩大的鬥爭會。他們那天脖子上掛的牌子格外沉,格外大,而且上臺之前還要剃陰陽頭。剃頭者手持一把鈍刀,“滋滋”地颳著教授們的頭皮,就連一個女教授也不放過。可是當剃頭的人走到曲面前時,那個藍玉過來了,擺了擺手。剃頭的人於是越過他,去剃下一個了。他記得當時藍玉握住曲的手說:“老師,堅持一下吧!”
就是從那個會場上下來,被剃了陰陽頭的女教授自殺了。曲痛不欲生。女教授與他共事十多年。不過他對藍玉還是多少有點感激。這個學生使他免除了那把鈍刀之苦和難以忍受的侮辱……不過後來藍玉並沒有使他擺脫一連串的劫難,最終也還是進了“幹校”。這之前他並未躲過一次又一次的揪鬥。他沒有被打斷肋骨,卻被敲掉了一顆門牙。當時鮮血流了滿嘴,他就把這滿嘴的鮮血吐在了那些人的臉上。有人大叫:“嘿,臭東西狂吧?”
記得那會兒有人吆喝一聲,他們就一擁而上。他那次被打得昏死過去,很久才甦醒過來。他發現自己躺在一個簡陋的門診部裡,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藍玉。藍玉神色肅穆,見他醒來就握住了他的手:“老師,學生來晚了。我來告訴你,明天你去幹校……”
曲在這個寒冷的早晨,直眼看著在那兒訓話的藍玉,不知道迎接自己的將是什麼。
3
曲對這片蒼茫山地可不陌生。許多年前,更年輕的時候,他的腰板還能夠挺得筆直,曾和三五好友乘車來這片大山裡郊遊。
記得那是第一次到西郊去。茫茫雲霧後面隱藏著無限隱秘,起伏的山巒一片鐵青色,一架高峰之後是更高的山峰。登上一道慢坡丘嶺,他一眼看到了一棵堅樺,它的旁邊還有幾棵漂亮的殼鬥科樹木。時值初秋,樹上的果子剛剛結出,殼鬥上的毛刺柔軟得很,使他想起年輕人剛剛長出的鬍鬚。他注意到,殼鬥科樹木大半都有粗糲的皮膚和堅硬的木質。當然最硬的還是這棵堅樺。它大約有六米多高,長在通往丘嶺頂部的陽坡上。四周最多的是松樹,屬於黑皮鬆,當年生的枝椏呈現出誘人的棕紅色。狹窄的谷底還可以發現一兩株漂亮的紅葉樹。加拿大楊和刺槐灌木隨處可見,上面跳躍著黃腹山雀和銀喉長尾雀。他一直清楚地記得,在離他一百多米遠的一棵栗樹上有一隻鳥唱得多麼歡暢委婉,同行的一個女教師告訴他:那是一隻四聲杜鵑。他瞥了那位女教師一眼,覺得她也是一隻“四聲杜鵑”呢。
他非常愛慕那些美麗的女性,當時他還不足四十歲,總是被一些熱情激勵著。他和同事們一塊兒來山裡遠足,同行當中常有一二位女性。這些大山多為東北西南走向,最高的山峰還非常遙遠,近處的山卻不很高,輪廓清晰。據說這一帶發現了幾處礦藏,不久就會開採的。那天他們一直往前攀登,一會兒就熱汗涔涔了,興致很高。他們把衣服搭在胳膊上,只穿方格或潔白的襯衣。終於登到山包的頂部了。這時可以看到四周更低的丘嶺,看到谷地上那一個個閃亮的水窪。河谷與山脈的走向大致是平行的,有時它們儘管被山麓阻滯,不得不沿著丘嶺和溝壑旋轉,但最終還是向著一個方向流去。一隻雉雞飛過,接著又是一隻蒼鷹在高高的雲端徘徊。女教師指點著,有時尖聲大叫,誇張得很。那時的曲一點也不厭煩,他哈哈大笑,總是最先被打動。蹦跳的兔子,在草間奔跑的各種小動物,都讓人發笑,讓人興味盎然。這個風景如畫的地方讓他們斷定:重巒疊嶂之後一定會有一處廟宇,比如說尼姑庵之類的東西。他們詢問了同行的地理老師,他搖頭說不知道。
這兒簡直太美了,儘管離市區稍遠了一點。有人嘆息說:“上了年紀到山裡來住吧,在這裡打一個草菴定居,真可以六根清淨了。”他們還討論了愛情、職業、清苦的生活和深邃的思維之間的關係。當時的曲是極少數引人注目的獨身人物,他還沒有好好地接觸過女人。大約是一年以前吧,他注意到了同行的這位女教師,覺得她扁平的胸脯、翹起的臀部,特別是有點枯黃的頭髮下開闊的腦門,濃濃的眉毛,隨處都有些可愛。“美是各種各樣的,”他在心裡說,“關鍵是你能夠尋找並且感受它們。”從那時開始,他準備認真地談一談愛情了。那個女教師很喜歡體育活動,打排球、籃球、羽毛球。她穿著運動衫,每一次得手都跳躍著尖叫一聲,兩條腿很長也很頑皮。她大概剛剛二十七八歲吧,那個時候的知識分子都喜歡在這個年齡裡進入情況,即便一個姑娘也同樣如此。“我很喜歡她……”他在日記上寫道。後來他想給她寫一封信,寫了很長,但沒能發出。他明白這隻會是愛的獨白。
女教師搞的是與他完全不同的學科,因而他們在一塊兒的機會很少。他想請教她一些無關緊要的事情。這顯得有點做作。不過好在他們之間一直是兩不相擾。後來他就去找她了,可是他提出一個問題,女教師就用左手捂著嘴角嘻嘻笑。他問,她又是笑,並不認真回答。而曲剛把目光轉開,就發現女教師在用眼角瞟他。他有點氣憤。
回來後他在日記上寫道:“她怎麼能這樣呢?”
那一天在西郊,接近中午時分他們才從山頂下來。這時候頂著一輪溫暖的太陽多麼舒服。有人指著山下的一個水灣,那是山谷轉彎時滯留的一片大水,水邊長著梢頭髮紅的荻草。水邊上有潔白的、粗粗的沙礫,這使人想到了海岸。女教師蹦蹦跳跳走在前邊,下坡時險些跌倒。有好幾次曲想伸手扶她一把,後來都忍住了。一個年紀比他大得多的老講師不斷地與女教師講話,還伸手拍打她的後背。姑娘轉臉跟老講師談話,時不時地伸一下舌頭。“怎麼能這樣呢?”曲心中詫異。
到了水灣旁,每個人的情緒都高漲起來。有的撩水玩,有的在水灣旁邊撿一點圓而白的卵石。他撿到一顆晶紅的卵石,認為是石中*,“這個東西麼,”他在心裡想,“該送給一個人才好,這個東西太美了。”他的目光搜尋著旁邊的人。他發現那個女教師仍然在和那個年邁的老講師站在一塊兒。老講師看著水面若有所思,女教師高興得嘴巴都翹起來——她一高興就是這樣:往上跳,尖尖的嗓子。噢,曲發現了一隻白色的水鳥——那是一隻鷺鳥,正在那裡梳理羽毛。可惜它被驚動了,抖一下翅膀,長腿跳動了兩下飛走了。一片惋惜。可是沒人責備女教師。“女人就是這樣。”他心裡想。
這片水清可見底,一些游魚清清楚楚。有的魚烏黑烏黑,像墨染的一樣。“這是什麼魚?它怎麼可以長成這樣?”他不由得說出聲來。一旁的女教師笑了。“她的耳朵可真尖。”他想。不過那一刻,他從水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他睜大眼睛站起,伸展一下身體又重新蹲下。他發現自己長得那麼瘦小。是的,有一次他稱過,不多不少只有九十二市斤。“一個可憐巴巴的、體量較小的人。”他在心裡說。而那個老年講師身高一米八二,而且胖,腹部隆起,鬍鬚濃旺。看人家總是把鬍鬚颳得鐵青,戴著眼鏡。如果仔細些看就會發現,這人的一雙眼睛就像甲狀腺機能亢進一樣,有點凸出,而且結膜一年四季發紅。可這同時也是一雙精明的眼睛,精明得一個人獨居,見了女人就不苟言笑,總想標新立異。“這不過是我自己的觀察而已,”曲他認為這樣的人一旦改變了姿態就變得分外危險,比如說他對眼前的女教師就活潑多了,“也許,時候到了……”
那一次西郊之行給他留下了難忘的印象。那裡的山水、朦朧的山色以及山巒後面隆起的更高的山峰,都使他驚訝不已。他想到了某種人生的東西。那是一次了不起的預示——為什麼,不知道。
往回走的路上,他的手緊緊扳住一棵柞木,伸手摩擦著它粗糙的老皮。他想起自己總有一天也要變得像這棵殼鬥科樹木一樣蒼老和粗糙。“那時候我就更加不可愛了。”他一直走在最後,前面的人談興正濃,好像完全把他給遺忘了。他在想:九十二市斤的人當然要注意尋找內在的力量——一個人總會有內在的力量。而內在力量的發現和凝聚、使之不斷強大的方法,就是陷入沉思和冥想。可喜的是他從很早開始就明白了這一點,明白了他這一生將要過一種怎樣的生活:忍受內心的波瀾,剋制衝動,讓衝動化為一種內力,並注意享受美好的精神生活、自己親手製作的溫情。他的一生不會富於喜劇色彩,可他多多少少也會是幸福的……往回走的路上,他稍稍有一點失望,又有某種激動和亢奮的東西在體內滋生。他牢牢記住了一個基本的客觀事實,那就是:我是一個九十二市斤的人。
4
回到校園,他立刻走入習慣的生活。不過登上講臺的時候,他突然發現自己的話語有些艱澀。後來他思考了一下,認為這與那次西郊之行所思考的問題有關。是的,他將逐漸告別那種外向的、喧譁的外部生活,而要進一步趨於內向,埋頭於自己熱衷的事物。不過他又想到了那位女教師。“我想,我應該最後找她一次,或者兩次。”
這樣想著,一天黃昏他敲開了女教師的門。開門有些遲緩。門打開了,他發現裡面坐了一個人,不是別人,正是那位年老的講師。講師甚至沒有站起來迎接他,只是露出一點剋制了的微笑。當然了,老講師在這所學校的時間比他長得多,在對方面前他只能算一個新手。可他已經是一位副教授,這在整個學校裡,在他這樣的年齡段中,大概還是極少見的吧。女教師熱情地給他沏茶,一邊沏茶一邊問一些不該問的問題。比如說“你有什麼事情就談吧”,等等。“這也是脫口就能談出的事情嗎?”他心裡想著,接過一杯熱茶。試了試,水太燙了,喝不下。喝不下,又沒什麼可談的,於是很快也就告辭了。出門後他才想到:現在那個小屋裡只有他們倆了。這又使他有些不安。他回頭張望了一下關嚴的門,只得離開。
也就是這一天,使他第一次想到該瞭解點什麼了。後來幾天他稍稍一問,別人就告訴他:那個老講師半年前死了老伴。“這麼說,他是一個獨身,像我一樣的獨身,只不過大了一點,很大。他大概有五六十歲了吧。”
僅僅是一個多月之後,學校裡傳出了一個新聞,老講師和那個胸脯扁平的女教師就要結婚了。看來是真的,他們開始分發喜糖。“花花綠綠的糖紙真令人厭惡,”他在日記上寫道,“這難道是合理的嗎?”他陷入了痛苦,一連好多天都沒有走出屋子。餓了,就簡單吃一點食物,比如餅乾糖果之類。暖瓶裡的水已經變得冰涼,不過他仍然把它們喝得乾乾淨淨。最後暖瓶裡一點水也沒有了,他才不得不提著它走出。走出後立刻看到了明亮的天空和路上走來走去的學生,看到了道路兩旁的冬青剪成了樹牆,還有皮膚光滑的白楊以及在風中簌簌作響的葉片。他突然覺得這個世界上除了剛剛發生的那一點變化之外,一切都像原來一樣。“一切都像原來一樣,不過,然而……”他思索著。
這一整天他都在屋裡思索。他在日記上寫道:“我受到了愛情的打擊。”總之,那是他第一次圍繞女人認真深入地思考。儘管這一切從外部看上去很平靜,然而他的確經歷了熱烈的階段,最後好不容易才回到冷卻。冷卻,一下子就是十幾年。他發覺自己的名望飛快增長,真可以說是名滿天下了。他發覺自己也到了那位老講師當年攫取一位姑娘的年齡了。“不過,我呢?”他不由得這樣發問。他發現自己兩鬢白髮添得這樣快。這期間因為焦躁難耐,他曾一個人在郊區轉悠過,兩次,不,大約是三次吧……經歷了一些獨特的事情。這也足夠他回憶一生了。他又一次稱了自己的體重,發現整整一百二十市斤。“咦?”他自語著,“一切都在增加分量。”這些年他很少把目光轉向那位女教師和那位老講師——當然了,老講師成了一位副教授,一位平庸而幸福的人。他想:老講師已經是七十多歲的人了,身體也還算硬朗,可惜過早地謝頂。他總看到老講師提著一支黑色的柺杖,身邊就走著那位女教師。女教師臉上有了皺紋,頭上有了白髮,人也變得格外愛嘮叨。不過她一邊嘮叨一邊掏出手絹給丈夫擦鬍子上的髒東西。“我想這也不錯。”他觀察後在心裡說。
有一次他尾隨他們走了很遠。“我已到了他當年的歲數了,我又會發生些什麼事情呢?有人說事物總在重複,不過這一次可能是個例外。”就在這一年他招了兩位弟子。一男一女兩個年輕人,都是這個時代的拔尖人物。他憑著自己特有的敏感一眼就把他倆辨認出來。“很好,”他在心裡說,“很好的兩個年輕人。”不過他沒有把這些想法表述出來,只是用眼睛說了一遍。只有到了非說不可的時候他才張嘴。他一直在用這個辦法保護自己的內心,所謂的那種“內心凝聚起來的力量”,“一種精神生活總是如此,是的,總是如此”。男的叫路吟,女的叫淳于雲嘉。“淳于這個姓氏麼……”曲當時張嘴說了一句,“古有淳于髡,淳于越,還有……”他扳著手指,“噢,很好。”
一對傑出的年輕人來到了身邊。一個星期之後的早晨,淳于雲嘉用溼漉漉的拖把擦辦公室的水泥地板,一直幹得熱汗涔涔。她抬起頭,不由得用衣袖擦了一下額頭。就在那一瞬間,曲看清了她的一切。他發現了她驚人的美麗。曲兩手劇烈一抖,但他就勢拍了一下桌面。淳于雲嘉停住了手裡的拖把看著:“老師……”
“你竟然……”
他剛剛說完這幾個字,又想起了什麼,左右看了幾眼。四周沒有任何人。曲往前走了一步,腳幾乎要踩在拖把上了。但他總算把那句完整的話說出來:“你竟然如此之美麗。”
拖把掉在地上,她撿起來:“啊,老師……”
曲又回到了寫字檯旁,埋頭於手頭的事情。只有他自己知道這是一種掩飾。淳于雲嘉喘息了幾口,繼續用拖把拖地。
後來曲尋到一個機會,若無其事地問路吟:“你們倆入學前就認識嗎?”
“不,我們倆從沒見過面,一個天南一個地北哩。”路吟說話還帶著很重的地方口音。
曲點點頭。他摘下眼鏡看了看這個小夥子。小夥子有點黑,有點瘦,個子在一米七左右,留著一個小平頭。是個很神氣的小夥子。
後來,曲發現有個叫“紅雙子”的女學生經常來找路吟,她是學生會的頭兒。他問了一下,知道路吟和紅雙子才是同鄉關係,而且早在入學前就開始戀愛了。
“原來是這樣。”他說。
他也稍微注意了一下那個紅雙子,發現這姑娘長得不算難看,機靈得很。特別可愛的是她生了一雙吊眼,那眼角吊得可真是厲害。還有,她一笑腮部就出現兩個酒窩。那麼活潑的一個姑娘,有時卻令人費解地沉默,而且沉默時下唇就要凸出一點:怔怔地看著路吟,看著旁邊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