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與慶連結識時,的確是最為艱難的一段日子。人在生活中會有許多朋友,但這其中又有幾個註定了要在生活中留下深深的印痕。
那是我在東部苦苦經營的園子終結之日、同時又在城裡舉步維艱的特殊時刻。我很少那樣的尷尬和困窘,也深深地感受了人與人之間那種背叛的冰冷。梅子帶著孩子守在家中,度日如年;岳父與我長時間稍稍遮掩了的那種緊張關係,這會兒悉數顯露。他積累了十餘年的怒火,這一次得到了集中的爆發。幾個劍拔弩張的緊急關頭,都是岳母和梅子從中調停。這種生活不啻於地獄。我不願像個困獸一樣待在這座城市裡,乾脆就掮起那個大背囊遠遠走開——再次回到東部,那裡是我的出生地……不同的是這會兒卻再也找不到一個落腳的地方。落腳點即人生的支點——有人說給他一個支點,他能撬起一個地球。瞧這口氣啊。不過支點總要有的。一個人的出生地就應該是他的支點,而後它還會不斷地變換和移動。
我失去了這個支點。因此我不得不四處遊蕩。
嚴厲的岳父不僅出於關切,更多的還有其他,是這些讓他在那些日子裡變得咄咄逼人。他乾瘦鐵青的臉繃得更緊,像一個冷酷的預言家那樣看著我。他不愛說話,因為我們之間已經無話可說。有一次他不在,我從他的寫字檯上見到了一張紙條,上面有他暴怒時隨手畫下的幾個字,那是幾個地方的名稱,每個後面都畫下了感嘆號,並且逐一增加——地質所!雜誌社!!葡萄園!!!
老天,除了我們自家人,誰能看懂這張紙條的真正含意?誰能知道這其中隱含了多少絕望和憤怒?是的,這三個地方都是我得而復失的、安身立命之地;換句話也可以說,它們一度曾是我人生的支點。我有了它們才可以正常地生活下去。只可惜,它們都先後失去了。那逐漸增加的感嘆號,每一個都藏下了一些激動人心或憤慨不已的故事。最初的地質所在別人看來是多麼讓人豔羨的地方啊,可我最後還是離去了,用岳父的話說就是:“你硬是幹砸了,鬧翻了!”調到雜誌社之後,環境寬鬆,頭兒還是全城有名的大美人兒,“你也橫豎不如意,辭職走人!”最後的葡萄園呢?“荒了,塌了,廢了,完了,捲起鋪蓋回家了!”
“如果所有的地方都不好,所有共事的人都不好,那麼你自己是怎樣的,也就清楚了。”這是岳父最後的概括,近乎經典。這與他曾經身居高位的職分、橡樹路上的體面居所,都是相協相配的。這樣的人就該說這樣的話。好在他只對自己的老伴說、對自己的女兒說。她們聽了一致沉默。但她們沒有反駁。我如果是她們,就會直接回應一句:“不用再說了,他是一個壞人。”她們沒有這樣,因為她們母女與岳父不同,對我還沒有那麼絕望。
在深夜失眠時分,我不由得也要憤憤地問自己一句:你不能與整個世界和諧相處,那麼倒黴的也只能是你了。的的確確,你正在與整個世界鬧翻,難道不是這樣嗎?我不能回答。可是漆黑的夜色逼著這一聲回答。最後我只好無力地吐出一句:是的。我這樣回答了,緊接著卻要忍不住在心裡大號一聲:可是,可是即便這樣,那麼到底是這個世界的錯,還是我的錯?
誰來回答我呢?誰來聽一句最後的申訴呢?誰又來給予一個公正的判決呢?
岳父沉沉的目光盯向我時,讓我覺得正有一句更為尖利的話逼近過來,它即將脫口而出——“你再到哪裡去呢?”
我在心裡將這句話轉化成另一句:“在這個世界上,誰還會收留你呢?”
收留我的,當然不會是橡樹路了。這兒是整個城市裡名副其實的貴族區,大樹蓊鬱,一座座別墅有模有樣,草坪綠得讓人兩眼發藍,一眼看上去還以為是到了哪個歐洲國家呢。事實上它一開始真的不是我們建的:幾百年前外國人租去的一處飛地,後來一茬茬住上的都是這座城市的勝者。岳父當然是勝者一族,他旁邊這一幢幢樓的主人都是。我能夠經常出入這裡是因為梅子,我們另外還有自己的小窩——我要回到自己的小窩裡去。我們有三口之家。
可是我還要工作——我不能總是待在家裡。我如果一直待著,那就等於是一個被打敗了的可憐蟲,只會一動不動地蜷在洞裡。
岳父那張紙條上的話一次次從眼前閃過,讓我心上顫慄、惱怒。多少年了,一切都在失去,惟獨剩下一顆憤怒的心。生活用一千次的失敗來征服我,讓我屈服;用一萬次的碰壁和挫折來脅迫我,讓我退縮。將來我的孩子長大了,他是個男孩,我可一定要留給他一個像樣的故事啊。關於父親的故事總要跟隨人的一生,尤其是男人。
梅子骨肉緊實的身體、一雙杏眼,都令我陣陣疼憐。讓她為我而憂而擔心,徹夜不眠,真是罪過啊。剛剛結識、特別是初婚的時候,還有後來,我給她吐出了多少豪言、多少不同凡響的經歷。我那會兒似乎急於讓她明白:你遇上的是一個多麼特別的男人,這傢伙勇敢倔犟、不畏艱難,千辛萬苦和複雜的經歷正化為超常的毅力,勢必在未來的日子裡成為強大的支撐和依靠。十幾年一晃就過去了,實踐是檢驗真理的惟一標準:倔犟是足夠了,支撐和依靠嘛,好像一點都談不上。
我時下甚至失去了一個落腳之地。我已無處可去。“英雄末路”,我並非一個英雄,也從來沒有想過要當一個英雄,可是已經走到了末路。關於地質所、雜誌社和那片田園,我都有一肚子話要說。現在不是說它們的時候了,一切留待漫漫無邊的失眠之夜一點點咀嚼吧——眼下最要緊的是怎麼辦、接下去還要怎樣做、要走向何方?
只要掮起背囊,只要啟動雙腳,就會不由自主地走向東部。那裡使我花去了整個的童年和少年時代,還有大半生。我真的不會從那裡一走了之——焦憤無奈地從城裡轉了一圈,最後仍然還要重新轉回——那是一片不能割捨之地,那裡還有長長的故事等待結尾。那裡的朋友、山石和泥土,一切都期待著相遇和重逢,哪怕是最後道一聲別也好啊。
我只能往東走下去,從山地再到平原。我的這一場遊蕩啊,其實從出生的那一天就開始了,它蒼蒼茫茫無邊無際……
2
入夜了,又一次在野外搭起帳篷,燃一堆篝火。雖然沒有多少風,我卻聞到了濃烈的山野氣息。這氣味中有山草的香味。白天我很少看到開放的野花——時間尚早,這個季節只有迎春花能夠開放,可也沒看到迎春。似乎聞到了越來越濃的花香。就是這氣味讓我不能安歇。我忍不住從篝火旁走開,在可愛的白沙地上徜徉。
彎月一冒出那個山口就放出了奪目的光彩。我的心不由得一陣感激。這樣的夜晚讓人想起了很久以前,想起少年時代在南部大山奔波的那些月夜。那時天上有一輪神奇的月亮,地上有一個流浪的少年。誰也不知道這個少年此刻有多麼絕望悲涼。走啊走啊,在月亮地裡踏著一層銀光一口氣走上十里二十里。那時候沒有帳篷,只想尋一個避風之地。如果遇到一個好人家,或者是一個能夠收留孤兒的大草垛子,就是莫大的幸福……一切都在眼前了:月亮、山,還有一陣陣的莽野氣息。幾條魚在水中蹦跳,發出叮咚聲。一個很大的野物在遠處黑漆漆的絛柳棵裡活動了一下,似乎還碰下了什麼滾石。
嘩啦啦的碎石聲讓我警覺起來。這是一個很不尋常的動物,它起碼有狼那麼大,反正絕不是一隻野兔。它笨拙得像頭熊,當然這個地方不可能有熊。我沒有吱聲,只在離篝火十幾米遠的地方蹲下,小心地觀察。我發現絛柳棵在月光下搖動——那是一隻好奇的動物,我不願去驚擾。它一動不動了。這樣一直停了有半個多小時,大概它已經倦怠了,乾脆就在柳棵那兒歇息了。
不知為什麼,這個夜晚我總也睡不著。後來找出了一本書。閃跳的篝火使我閱讀起來很吃力。這個夜晚,山口的月亮像水洗過一樣,像我小時候在茅屋旁的大李子樹上看到的月亮一模一樣。外祖母頭上的銀髮在眼前閃耀。春天剛剛來臨,海岸上的風就吹溼了那鋪上一層白沙的雪崗。中午的太陽把沙子曬熱,上面奔跑著一些喜氣洋洋的小蜥蜴……
正這時又有了奇怪的響動——那個潛在柳棵下的動物開始活動了。我手遮眼睛,避開篝火刺眼的光芒。我看到了一個大大的影子!
我不由得緊張了一會兒。那是一個人!還好,他的旁邊再沒有出現其他影子。他正慢慢騰騰,左顧右盼,向著篝火這邊走來。我看得清楚,他背上有個小小的包裹。“流浪漢!”我心裡叫了一聲。
他離篝火二十多米遠的地方站住了。大概他在盤算過來還是退去。
我迎著他喊了一聲,“過來吧夥計,過來烤烤火”。
他馬上加快步子向這邊走來。近了,我可以看得更清了。這人的個子和我差不多,但還要瘦,總之是一個瘦瘦的高個子。不太好看的是那兩撇黃鬍鬚。五十歲左右,滿臉皺紋,一雙眼睛又細又長,不停地眨動。我不喜歡這雙眼睛。他的頭髮脫去了很多,頭頂心還有一撮相當集中的白毛。但不管怎麼說這是一個流浪漢,是旅途相遇。
他笑了笑,眨著小眼睛,在火堆旁抄著衣袖坐下。
“冷啊,冷啊!”他嘆著。
我問他吃過飯沒有,他搖搖頭。我重新熬起粥來。水開了,我到旁邊的柳棵那兒採了一點柳芽投進去,又撒了一點鹽。這是我最喜歡喝的一種野菜鹹粥。米飯的氣味一飄出來就讓人愉悅。流浪漢伸了伸舌頭。
我說:“快了,就要熟了。”
他用力抄了抄手。
喝過粥,他開始活躍一些了,站起來伸伸懶腰,跺跺腳,又瞅瞅我的帳篷。我想問他是不是一個人,我只想證明自己的判斷:對方是不是一個典型的流浪漢。比如說他怎樣具體地解決自己的日常生活問題——討要,打工,還是……一個丟失了同伴和親人的男人?不管怎麼說,一個五十來歲的孤零零的男人在大地上流浪,總讓人有點異樣的感覺。說不上是憐憫還是惋惜,反正這種人對我而言,更能觸及靈敏的神經。好像我跟這一類人有一種奇怪的血緣似的。
我問得很謹慎,因為我知道他們大多不喜歡被人詢問……他的回答證明了我的判斷,真的是一個人奔走,有時就打打工,偶爾也免不了要乞討,比如說現在……他說已經一天一夜沒有吃到東西了。
“全怨這座鬼山!”他往後瞥了一眼。他的意思是翻過整整一座山也沒有找到人家,耽誤了吃東西。我不明白他為什麼不到人煙稠密的地方,那裡混生活容易多了,為什麼要翻這座大山呢?後來我才明白,他大約是迷了路。這個夜晚當他下了山口看到一堆火時,馬上吃了一驚。開始他還以為到了村邊,後來看清了火光映照下的這片水灣,看清了只我一個人,就大著膽子奔過來了。
我又問:“有沒有老婆?”
“從根上就沒那東西。”他說沒有父母,沒有兄弟姐妹,只有一個人。
篝火下他的一雙眼睛發出棕紅色。我不知該相信他多少才好,也不願再問。這個夜晚剩下的時間不多了,我該睡覺了。我在帳篷裡已經鋪好了那個睡袋,可又不忍心讓他一個人睡在帳篷外邊。小小的帳篷擠上我們倆實在是夠仄巴了,而且他身上還有一股奇怪的氣味。不過這些我都能忍受。我招呼他一聲,他興奮得一拍手鑽進來,接著告訴我:每個夜晚他都是貓在山旯旮裡,拱在一些草垛裡,“那個恣呀!”
我把一件大衣蓋在他身上。
後來不知怎麼就睡著了。
醒來時身邊空空的。我知道這些流浪漢可沒有那麼多講究,他們往往連招呼也不打一聲就走的。我伸一下腰走出來。這兒的早晨可真夠冷的。篝火全部熄滅了,只剩下一堆灰燼。旁邊好像少了點什麼,仔細看了看,天哪,我的小鍋子沒有了。我到帳篷裡看看,大衣也沒有了。這個傢伙偷走了禦寒的大衣和炊具,這可怎麼辦!我又摸了摸身上,發現兜裡裝的一點錢也沒了。這傢伙到底是什麼時候跑掉的我搞不清——這些年不知遇到了多少流浪漢,但極少遇到這樣的傢伙。背信棄義,沒有一點兒良心。我急火火收好帳篷。我想追上那個傢伙,可又沒法判斷他沿哪個方向走掉。我想了想:他如果想迅速甩開我,那就不可能翻前面的山頭,而只能順著這條河谷的左岸往前跑,只有這條路才能快些跑脫。
我沿著左岸跑起來。我身上的什麼東西給撩撥起來,惱得很,只覺得掌根發癢。
我踏上了一個山坡。順著河岸往前看,前邊真的有一個閃閃跳跳的人影,那就是他。原來這個傢伙也是黎明時分醒來的。我不願驚動他,只讓樹棵掩護著往前,下了山坡才拿出全身的勁兒往前。我是捨不得那件炊具,它是我旅途上最重要的一件器具呢,因為起碼要有東西燒水做粥。奇怪的是他並不急跑——而我相信他最後是發現了我。這樣直到我離他越來越近了,他才勉強奔跑幾步。在山風的吹拂下,他頭上僅有的一點毛髮給吹亂了。他只不回頭。我離他有一百多米的時候,他開始啊啊喊叫起來,一邊叫一邊往山坡爬去。他以為自己爬山的本領比我強,他錯了。他那細長個子匍匐下來,手扶著突出的岩石,很笨拙。他肯定跑不掉了。
我終於揪掉了他身上披著的大衣:一個袖子穿在裡面,另一邊還奇怪地纏在身上。他那個狼狽樣子讓人發笑又讓人惱恨。我喝了一聲,他就回頭做個鬼臉。我還沒笑出來,他竟然搬起一塊石頭砸下來——我如果躲閃得慢了,它就不是砸在背囊上,而是砸在我的頭上!
多麼兇狠的傢伙!我扭住了胳膊把他扯翻,他卻猝不及防地在我下巴那兒踢了一下。由於他的兩手抓著光石使不上勁兒,所以踢得還不重;如果這一下被他踢牢了,我的下巴頦準被踢爛。這是個多兇的主兒。他揪我的頭髮,似乎想把我的臉抓破。我不得不用拐肘撞他的肋部和胸部。最後他終於讓我制伏了,喘息著,開始求饒,一邊把身上的包裹摔給我,“在裡面,都在裡面……”
我解開來尋找那個被煙燻黑了的小鋼鍋。被偷走的那一點錢也裝在鍋裡。
“老總啊,饒了我吧!我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
他偷了東西還說不是故意的。我覺得這個流浪漢真是邪怪而又殘忍。
“我這人哪,見了東西手就發癢——我管不住我的手!它迎著你的小鍋伸過去,伸過去,一把抓住,就再也放不開了。”
我的心軟了。看著這個瘦成了一把骨頭的流浪漢,忍不住還是把那點錢給了他。後來我想了想,把那件大衣也扔給了他。我想如果不是自己把他呼喚到帳篷裡,也許就不會有這場遭遇了……
我說:“滾吧。這個小鍋子可不能給你,我一路上還要用它煮粥。”
因為剛才跑得太急,身上的汗被山風一吹,凍得發抖。我不由得加快了腳步。走了一會兒回頭看去,見那個漢子在那兒使勁跺腳,見我回頭,就沒好聲地吆喝。他吆喝了什麼?我停住腳步,只想弄清他在喊什麼。
我簡直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他在那兒罵我。我給了他錢,給了他僅有的一件大衣,他還在罵我!這傢伙罵得越來越難聽,他在喊:
“你是個白眼狼!不得好死!快回去看看吧,你老婆丟了……”
我不再理睬。可是我的一顆心突然沉下來了,越來越沉,而且發疼。
3
踏入村莊的時候正是一個下午,太陽照得到處暖洋洋的,村頭上有一溜麻雀躲在一棵高大的梧桐樹上,吵了一會兒又飛開。我就迎著那個人家走去,院門打開,出來一位六十多歲的老婆婆。
我跟她說明了來意,說自己是過路的,這樣一邊走一邊打工:我能幫您做點什麼?老婆婆說她可僱不起人。我說自己不要工錢,只是想找個住處,我不會白白宿在這兒的。
老婆婆端量我,兩手合在胸前:“我有兒子。”
“我空下來可以幫他一塊兒做活……”
老婆婆不再言語,再次上下打量我,“前一陣上村裡也來過打工的……”我想聽到下文,不知為什麼她沒有說下去。我想那肯定又是一個不好的故事。我不知該怎樣才能讓她放心,就說:“我走了好遠,又累又餓,只想歇一歇……”
老人不再說什麼。我隨她走進了院子。
“你先在這兒住下吧,歇歇身子,解了乏早些上路吧。”
天很晚的時候她的兒子才回來。這是一個十*歲的小夥子,中等個頭,面龐黝黑,很俊氣,叫慶連。他的手上臉上到處都是黑黑的煤屑,問了一下才知道,原來他在附近的一個煤場上搞裝卸。這樣田裡的活兒真的缺少人手:要種春玉米,要整田,還要把渠旁的地堰壘一遍。
慶連不到煤場裡去,就留在地裡做活。我隨他一塊兒。地在村子西面,一條河汊的左岸。好多地都荒著,長滿了茅草和一片片灌木。看得出這些地已經拋棄了很久。慶連說那些人都到外面去了。
“去幹什麼?”
“進山裡開礦、幫工,隨一些建築隊到城裡。還有人下了南方……”
“一家人都走了?”
“都走了,鍋碗瓢盆都帶上了。”
這使我想起那些在城裡揹著包裹的老老少少,他們到城裡找活幹,後來又成了城裡的流浪人。在橋洞底下,在城邊那些垃圾場和小巷子邊上,都能看到這樣一些人。他們一家人支起一口小鐵鍋熬米粥,脖子上扎著毛巾,渾身沾滿了城市的塵埃。
慶連說:“光守著這麼一點地是養不活人的,因為天旱,糧食又不值錢……”
“那些機井沒有水嗎?”
“機井早就廢了,那是過去集體時打的,如今大都塌了,一家一戶又沒法重新挖井。有機井也抽不出多少水來了。”
據我所知這一帶的地下水是很豐富的。我有點兒吃驚。
“煤礦,那些工廠,他們日夜不停地抽水,水就沒了。”
這種情況與海邊有點相似。那裡的水井也乾涸了,整個夏天無雨,只要天上飛過一朵雲彩,人們都寄託著莫大的希望。
整整一天,很大的一片地裡只有我們倆在做活。我們運肥,把河汊旁邊像墓堆似的一個個小土包刨開,裡面就露出了冬前積起的肥料。我們用手推車把肥料推到地中央,一鍁一鍁均勻地撒開。我把厚厚的衣服脫掉,只穿一件襯衣。剛開始有點兒冷,幹起活來汗水一流,身上熱乎乎的。慶連不怎麼說話,也很少露出笑容。他對我還有點陌生和多多少少的警覺,只是後來我下力氣幹活的樣子使他有點兒放心了。他開始用友好的目光打量我了。
“做得慣嗎?”
“做得慣。我以前也有地,也常在地裡做活。”
慶連笑了。他笑得憨厚。歇息的時候慶連開始向我打聽很多事情。他特別想知道我為什麼出來打工。我告訴他:因為要吃飯嘛,吃飯就得幹活。他告訴我村裡剩下的年輕人不多了,自己想做的事情很多——他也想到遠處,到城裡,或者到別的什麼地方去,就因為母親年紀大了,他一個人離開不放心。“媽媽全靠我了。”他這樣說。停了一會兒又告訴我:曾想去當兵,沒成,也是因為媽媽的緣故。
交談中得知,他像許多村裡青年一樣,因為要急著回來忙生活,只上了幾年學。
夜晚慶連見我睡得晚,就進來坐一會兒。他問了許多外面的事情,也談自己。當我問有沒有心上人時,他馬上臉紅了。他後來講起了在學校的情形,吞吞吐吐說出了一個女孩的名字:荷荷。“她長得好嗎?”他咬著嘴唇不答,再問,連連點頭。“你們好上了嗎?”他趕緊搖頭:“那時多小,怎麼會呢。”我笑了:“可你一直想著她吧?”他的臉更紅了。
接下去他躲躲閃閃不再提那個姑娘,像怕灼傷一樣。他問我家裡的情況,我就說到了自己的出生地、前不久失去了一片園子的事情。他不住聲地嘆息:“人哪,怎麼也離不開自己的老家。”我偏要問到荷荷,他的臉就紅。
“你不想去看看她長得多大了?”
“我……不想。”
“從離開學校再也沒見?”
“沒有,”慶連扳著手指,“四年多,不,快五年了……”
我鼓勵說:“她已經成了大姑娘,隨時都會跟上別人的!”
慶連鼻尖上很快滲出了一層細小的汗珠。看得出,我的一句話讓小夥子焦慮起來。顯而易見,他深深地暗戀著這個叫荷荷的姑娘。
4
第二天慶連沒有到地裡做活,也沒有去煤場。天快黑了他才出現在家裡,好像穿得整齊了許多,但肯定是不好意思讓我看到這身打扮,只一閃就回到自己屋裡。他再次出現時,身上穿的那件好衣服已經換下來了。我想如果沒有猜錯的話,那麼他一定是鼓起勇氣找那個姑娘去了。果然,夜裡我們在一起時,他紅紅的臉上泛起了少見的光彩。“去了?”他點頭。“怎麼樣?”“就那樣。”“那樣是怎樣?”慶連抿著嘴唇,不好意思:
“嗬,她真的……長那麼高了!”
“還是那麼漂亮?”
他搖頭,盯著我,再一次搖頭。
“怎麼了?”
慶連咬著牙:“比過去更、更好看了……”
接下來他告訴我,他是去找另一個同學的,他和她在一個村,如今正開一個魚塘,叫賓子。“我們就在賓子的魚塘那兒見的,她正和賓子未婚妻在一塊兒……我也想學著養魚……”
我心裡祝願他能如願以償——極想幫他,可惜沒有機會。我有過不止一次戀愛,那已經是過時的經驗了——而且與這種鄉村愛情可能大相徑庭。我只想讓他一鼓作氣,別再耽擱;不過究竟怎樣才好,我一點主意都沒有。我還鼓勵他去學養魚。
慶連從此就不再安穩了。他好像十分焦慮,常常走神,吃不下睡不著,像害了一場大病。有一天他突然舉起手和腳給我看:它們在蛻皮。我問這是怎麼回事,病了嗎?他低低頭:“沒。不過我知道是怎麼回事……”“怎麼回事?”“我……總是想人哩……”
“那就大膽點兒。去找她——直接說出你多麼想她!”
“那我……可不敢!”
“你不敢,有人敢的——他會搶在你的前邊。”
我想往深裡刺激他一下,可最後只讓他更加焦慮而已,一會兒嘆息一會兒搓手。
夜裡他總想引到荷荷的話題上,可當我再次催促時,他還是那句話:“我……我不敢。”“她是老虎嗎?”“我不敢看……一看就完了!”“怎麼就完了?”他有些煩躁地活動著身子,一會兒皺眉一會兒咬唇,最後說:“我那天一看就渾身發抖,說不出話來……我不去魚塘了,再也不去了……”
我知道那是怎麼回事。極度的愛慕和羞澀。這需要一個長長的克服過程——也許直到最後你也做不到,不過到那時候發生什麼變故都有可能,那時候你將會後悔一生。我替他著急,又無法施以援手,只好用反話刺激說:
“那就算了吧,索性再也別想了,乾脆打消這個念頭得了。”
慶連吭吭哧哧,半天才憋出一句:“那樣我就會、我就會……”
“你就會怎樣?”
“會死……”
慶連仰起臉看著遠處,大概那是荷荷村莊的方向——我驚訝地發現,他的眼裡有一汪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