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凱平果然失蹤了。他甚至不願讓我知道他的下落,這是我始料不及的。我原準備與他共度一段最為煎熬的日子,因為我能理解他、憐惜他。從第一眼見到這個比我年輕的英俊傢伙,好像就已經決定了我們一生的友誼似的。這甚至有點像異性的相吸——當然,我們兩人誰也沒有那樣的傾向。不過我在心裡承認,他稜角分明的面龐和那雙閃閃大眼的確給了我特別的喜歡,還有信任。想不到他並不像我一樣看重這種友誼和信賴,一甩手就走開了。這使我多少有點難過和傷心。不過經歷了一段日子以後,我冷靜下來想了想,又稍稍理解了一點:這對於他是不可承受的泰山壓頂般的打擊,是孤苦悲絕的一個經歷,是一道永遠不可能撫平的傷口。他需要躲起來,連最親近的人也要回避掉,藏在一個小小的角落裡舔去血跡。事實上他也沒有最親近的人,在整個世界上都找不到了。他惟一的親人就是父親嶽貞黎,那個人卻成為悲劇的製造者之一。一個不難做出的推理就是:如果嶽貞黎稍稍通融一點,讓凱平與帆帆哪怕能夠有正常的朋友交誼,帆帆也不會做出這種荒唐的事情。對她來說,這種人生的冒險極有可能是另一種形式的反抗——一隻手無縛雞之力的小雛對巨人鐵腕的反抗。
她最後都會恨著一個人,恨著那個陰森院落裡的主宰者。
時間無聲地滑過。大約在一個月之後吧,一個艱澀的聲音在我的耳畔響起來——當然是跋涉過上千裡的電話線:“老寧,你好嗎?嗯,我,凱平。”我跳了起來:“老天,你可出現了!真是急人啊,你到哪裡去了?我讓梅子向你父親打聽過……”最後一個字眼讓我立刻後悔了,趕緊轉開話頭:“你現在到底怎麼樣?你如實告訴我……”那邊停頓了片刻,終於有了一個讓人大喜過望的回答:“你在城裡就好。我不久就能回去,見面細說吧。”
他的聲音,他預告的歸期,簡直像做夢一樣!我等著,興奮地懷著一個不小的秘密,甚至連梅子都沒有來得及告訴一聲。我後悔忘了問他“不久”是指多少天?一個星期還是半個月?大概總不會超過一個月吧?還好,這種焦急不安的盼念並沒有太久,只四五天的樣子他就回來了。這次他當然沒有回到那個大院,而是住在了一個賓館裡。
我們見面時彼此都充滿了感慨,卻故意隱藏起來。我發現他比離開時恢復了一點,人稍稍精神了些。但還是有點瘦,一張臉也變得有些粗糙,不過那種逼人的英氣正在一點點還原。我伸出拳頭推了推他的胸部,感覺著結實的胸大肌。我終於注意到了他腳上的皮靴,那是一雙飛行員才有的穿著,他匆匆的還沒有來得及卸下。
他告訴我,從這裡離開後就去找了那位戰友,因為他一直等著回話呢。就這樣,他去了一個公司,為他們開直升機。那個公司有三架飛機,他開的一架是從陸地來往海島的,主要是旅遊的用途……
“這個公司怎麼樣?它真像你戰友說得那麼玄嗎?”
“玄得找不到邊。主要是海外背景,登陸早。工資吸引人,我的收入抵得上以前的四倍。就這樣吧,以後再說。”
我有點為他高興。不過我想起了什麼,問:“西部呢?那片農場的事徹底放下了嗎?”
他咬咬牙關:“以後再說嘛。我的設計中,不是一個人去那兒——你知道的……”
是的。我知道那是怎樣一個計劃,它雄心勃勃。當然,現在看一切都擱淺了。我的朋友就像一條在汪洋裡徘徊的巨輪,馬力足夠大,只是一時還不知道駛向哪裡。
沉默了一會兒,凱平突然提出一個出乎預料的要求:讓我設法瞭解一下帆帆的近況——不是通過其他人,而是親自與之接觸和交談。這使我一下明白了他一直牽掛的是什麼人。我有些為難,但完全知道這個任務必須接受下來。我說那就試試吧——說實話一個多月以來我從沒注意過那個正度蜜月的女子,因為她似乎不必再關心了。我沒有想到的是另一雙眼睛,它一直在望向她,這就是悲劇的餘音啊。
凱平一直住在賓館裡等待。
我一連兩天在橡樹路上徘徊。這一次再讓梅子約她出來似乎不太得當,可又不願直接闖進那處院落。然而就在不久前,苦於凱平的杳無音訊,我就像現在一樣猶豫著,想著是否再次面對那個嚴厲的父親——我擔心一提到兒子就會激起他的滿腔怒火,然後將我粗暴地趕出來。如果凱平再無消息,我也許會不顧一切地走進這個大院——因為我沒有其他辦法,這裡畢竟是他的家啊。我在通向那個大院的路口不由自主地走動著,或許期待著她從裡邊出來。後來我沿著這條路往前,一直走到能看到那扇灰色大門的地方。這樣待了一會兒,我乾脆鼓了鼓勇氣,再次往前走去……
與我想象的稍有不同,嶽貞黎比以前和藹得多,人也似乎胖了一些。他對我的到來略有吃驚,先是談了幾句“你岳父”,然後就興致勃勃地領我看起配樓旁邊新添置的幾個盆景。“你岳父那兒也有一盆這樣的,”他指指其中的一棵蒼老的松樹,“我已經有一陣沒去他那裡了,就因為忙著蒔弄它們。裡面學問大了。”我心不在焉,敷衍著,不自覺地多看了幾眼配樓。我認為新婚的人就住在那裡。他很快注意到了我的目光,“唔”了一聲,搓搓手,引我到主樓客廳裡去了。
我不知道該怎樣開始這場談話。客廳的門敞著,從這裡可以望向寬闊的樓梯,這樣無論誰從樓上走過都可以看得見。我正琢磨什麼,嶽貞黎突然問了一句:“見過我那小子沒有?”一句話問得我措手不及,我還以為他已經知道兒子回城了呢——鎮定了一下才覺得這不太可能。我搖搖頭:
“沒有。已經很久沒有他的消息了。我還以為他已經搬回來住了呢。”
嶽貞黎嘴角凝了一絲笑意,“他回來?他不會。這會兒還不知在哪兒打溜溜呢”。
“打溜溜”就是流浪的意思。我趕忙說:“不會,凱平一身本事,他幹什麼都會是一把好手,您完全不必為他擔心的。”
“這個小子……”他抬頭看了看牆上。那兒原來有一幀凱平更年輕時候的照片——那時的小夥子剛二十多歲或者更小一點吧,人更瘦削然而精神頭兒十足,穿了飛行服。多棒的傢伙,多精彩的生命!我不由得在心裡嘆息起來。我在想:如果帆帆在這兒看到這幅照片,她會怎樣呢?忍住思慕、一陣陣的思慕!我絕不相信她的心底會沒有凱平——就此而言,做父親的沒有及時將其從牆上摘除,也算一個不小的疏失吧。
輕微的腳步聲。我一抬頭正好看見了一個人——是帆帆,她從樓上下來——我不可按捺地一下站起來,喊:“帆帆。”
她轉過臉來,目光與我的一對,馬上“啊”了一聲,很快走過來——她進門後才看到嶽貞黎坐在另一側沙發上,略有驚訝地叫了一聲“爸爸”,然後退到門旁站著。我立刻發現了她的異樣——比起上次見面,僅僅隔開了一個月,她的身體已經明顯地胖了一些。不用說這是因為懷孕的原因。她的臉色也有些變化,好像五官都比過去變大了。
“梅子姐忙些什麼?好久沒見了,請她過來啊!”帆帆的聲音很大,但不像過去那樣清亮。這提醒我她是一個即將做母親的人了。
因為嶽貞黎在,我沒有多少話可說,只“嗯嗯”應著。可是他並不打算離開,並且一直待到帆帆退出去。我發現她走開之後,他的目光就時不時地往外望著,好像再也無心和我談了。顯然,我這一次不可能再和帆帆單獨交談了,心裡有些沮喪。
出門時看到了田連連,他正在稍遠一點的地方澆水。這個人還是剃著光頭,還是默默的,從側面看沒有一點變化。
回到賓館後,我將所見所聞一絲不漏地向凱平說了一遍。他沒有做聲。我說:“看來一切都是真的,帆帆因為意外懷孕了,這才不得不抓緊時間結婚。”
凱平仰臉向著天花板,好像那上面寫了什麼字似的。
“凱平,聽我一句,忘掉她吧,儘快開始自己的生活。”我的手搭在他的肩上。
他轉過目光:“已經開始了嘛……唔,我該好好講講我的工作——不累,又輕鬆又體面,薪水更不用說。我駕著這隻大鳥,就像在部隊一樣。不同的是圖標換成了一隻大鳥,喏。”他說著把桌上的一幅照片挪過來。
這是一幀凱平在飛機前的留影:機身上的大鳥圖案十分清晰。
“這是我們公司的標誌。‘沖天一飛’的意思,我喜歡。”
他把照片留給了我。當我將它揣到衣兜裡時,他才啞著嗓子說:“有機會交給她吧……”
我心裡明白,凱平已經無可救藥。看來無論是犟橫的嶽貞黎還是其他人,都無法將這個人治癒。這幅照片當然要交給她的,這是他的囑託。可這不可能是馬上就能做得到的,我需要尋找一個適當的機會。
2
分手後大約一年半的時間,我們再也沒有見面。這期間發生了多少事情!我在東部和那座城市之間疲於奔命,一系列棘手的問題需要親手料理,憂愁加上憤怒,就是這段時間的全部了。也正因為如此吧,圍繞嶽凱平的那些事聽到了驚異一陣,最後還是放到了一邊。大約是帆帆的孩子出生不到半年的時間,她和那個炊事員田連連就離婚了。奇怪的是這個消息還是凱平告訴我的——他在電話上大嚷大叫說:“你聽到了嗎?聽到了嗎?”我說我聽到了。“你想想這意味著什麼?”我問意味著什麼?他用顫顫的聲音回答我:
“這意味著,她還、愛、我——她因為我,還是沒法、最終沒法和那個人在一起……”
我對他充滿同情。我記起那幅照片在半年前讓梅子設法轉交給帆帆,但一直沒有問梅子是否準確無誤地送達了。電話那邊是劇烈喘息的聲音。我隨口說了一句:“也許吧,不過這又能怎麼樣呢?”
電話那端沉默了一會兒。
我的意思是:事已至此,你還會和她再次走到一起嗎?不要說岳貞黎會更加死命地阻止,就算除去這個因素,你會讓一個牽拉著別人孩子的帆帆重披婚紗?我沒有直接說出,只喃喃道:“聽說是個男孩,你父親給他取的名字,叫‘阿貝’……”
“小阿貝。”電話裡傳來他泣哭般的聲音。又待了一小會兒,電話掛斷了。
這是我們這段時間裡惟一的一次通話。後來又聽到關於他的零散消息,有的得到了證實,有的沒有。梅子曾告訴我:嶽貞黎在我們家玩時透露過,他的那個渾小子還是“賊心不死”,先後幾次躥回來,還想勾引帆帆呢!老嶽氣得大罵:“這小子是鬼迷了心竅!你們替我想想,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梅子說她的父母聽了,都一迭聲地嘆氣,他們沒有一個能回答他。他走後,她的父親說:“一個頑固派,一個年輕的頑固派!這樣的傢伙只有戰場上才能遇得到!”她的母親帶著迷惑和欽佩的口氣說:“也難為了那個小夥子,痴心不改成這樣——這是一種遺傳,想想看多像他的生父,救人時腸子都流出來了,還是死死揪住要救的人不放,硬是把人給搶回來了!天哪……”梅子於是接上母親的話:“嶽伯伯的命都是人家凱平父親給的,他為什麼就不能支持一下凱平的婚姻呢?他不是更頑固嗎?”母親臉色一沉:“那是因為他太愛這個孩子了,這才死死地擋住!他做的是對的——帆帆只長了個好看的殼子,她的心呢?看看吧,一邊戀著凱平,一邊又和家裡的炊事員搞出了孩子!老嶽真不容易,又要為兒子焦急,又要設法為乾女兒遮醜!這事發生在我們家,我和你爸早就完了……”梅子父親當時就在一旁,說了一句“亂彈琴”,走開了。
凱平與帆帆後來的幾次聯繫以及整個結果我都不得而知,因為當時我不在城裡,正以東部平原慶連家的小院為中心,開始我最痛苦的一段掙扎和療傷……再後來,一個極偶然的機會,因為我的一位海外朋友匆匆來去,見面時說到了凱平服務的那家公司,這才說到了他的近況——“他現在已經從下邊的分公司脫身了,被上邊的老闆召到了身邊,為他開專機了。其實主要是當貼身警衛,是能夠近身的極少數幾個人之一。這小子闊大發了,月薪是一個嚇人的數字……‘禿頭老鷹’看上一個人可真不容易,凱平這傢伙就是幸運……”
我的朋友連聲慨嘆,話語裡流露出無盡的欽羨。他從屬的海外公司與凱平的公司有業務往來,所以多少知道一點那個以大鳥做標誌的“巨無霸”的一些事情。原來“禿頭老鷹”是這個公司的董事長,以前主要待在海外,近幾年才漸漸以大陸地區為主要居住地,是一個極為神秘的人物。幾乎沒人見過這個傢伙,就連報刊上流傳的照片也是幾十年前的。他不參加會議,不拋頭露面,不到下邊分公司裡去,也不與下屬打交道,只與幾個女人和近身警衛兼專機駕駛員在一起。後者如果被選中,那就會是他一生或半生的陪伴,成為他的死忠分子。
這樣一個人會是凱平服務的對象?我表示懷疑。我對朋友說:肯定是你搞錯了。“為大資產階級服務,這可得讓他花上幾年時間好好準備一下。時間短了不行,他幹不來。再高的工資他都不會接手。”朋友笑了:“你算了,他具備這個條件,聽說這個人在部隊是一個頂尖飛行員,而且還學過一陣散打,擒拿格鬥樣樣精通,人長得又棒,真正是萬里挑一。要不‘禿頭老鷹’會挑中他嗎?你不在我們這個行當裡,不知道那個傢伙意味著什麼!”“意味著什麼?”“無冕之王!”我笑了:“你也不明白我們行當裡的事情,也不知道有一類人意味著什麼,比如凱平……”“他意味著什麼?”“各種‘王’的死敵!”朋友愣怔怔地看了我幾眼,最後還是笑了:“可是事實上他幹了,他為人家服務了,就是這麼回事。有錢能使鬼推磨,這句話只要人類社會存在一天,也就會通行一天!”
那個朋友回海外去了。他傳來的消息一時無法證實。他說的一切,連同那個“禿頭老鷹”和凱平一起,都蒙上了濃濃的神話色彩。於是我更多地將其視為不可信的傳言。的確如此,有一部分海外人士由於先一步投入了資產階級的遊戲規則,懂的另一套也就自然多一點,於是他們一半為了炫耀、一半為了強調這個規則,有時候會自覺不自覺地在自己的同胞面前故作驚人之語,凡事都要誇大三分。對此我已經有過一些經歷,所以往往對他們的話多少打一些折扣。
但不管怎麼說,凱平確是換掉了原來的工作,並且真的變得無比神秘了。因為我有一次曾試著按他留下的地址找過他一次,那裡的人都說他不在了。我甚至直接找到他以前服務過的地方,找到一個和他一樣的飛行員,在隆隆大聲的直升機起降坪旁打聽過。對方的回答仍然是“不知道”、“實在說不好”,等等。那時我一直盯著飛機上的那個大鳥標誌,想著凱平交給我的那張彩色照片。
我在極為焦灼的日子裡仍然時不時地要想到凱平,想到這些年來與他交往的全部細節,他的經歷和家庭,他的傷痛和屈辱。我在想一個人大幅度的改變——這種改變所需要的全部條件、特別是外部環境。我還是不能相信。一切都需要親眼所見來加以印證。這段時間我的匆匆奔走、我與岳父一家不斷加深的矛盾、沒完沒了的爭執、逐步繃緊以至於隨時都會斷裂的那根家庭之弦,已經給了我巨大的痛苦。梅子幾年前由於某位人士不無殺傷力的挑撥,經過了這段時間的發酵,好像已經產生作用。她第一次懷疑起我幾年來嘔心瀝血的東部平原上的這一切、它的意義——更要命的是我付出的那份真誠,還有其目的,都一起受到了質疑。這讓我於午夜不眠之時想起來,我是指想起梅子,常有一種心上撕裂的感覺。
一個男人咬住牙關的時刻來到了。我得挺過去。
所以說,沒有比我再能體味凱平的痛疼與屈辱、焦灼與無望的了。也沒有誰讓我像感激慶連一樣,感激這個長夜伴我不眠、與我一起勞動一起慨嘆的人了。
可萬分不幸的是,就是這個慶連,也同樣猝不及防地走到了這一步——他和凱平是多麼不同的人,可是他們如今都在為自己心愛的人痛不欲生。
“大鳥大鳥……”荷荷的聲聲呼喚讓我心上一悸。是的,我在這種呼叫裡不能不想起一個人。
於是我再也不能耽擱。我必須馬上找到這個人——那是另一個讓我心焦和牽掛的傢伙啊。
3
我一連花了幾個星期尋找凱平,沒有一點結果。難道他整個人給“禿頭老鷹”霸佔了不成,成了他的囚徒、一塊無言的怪石、一個工具?那可真不像你凱平啊!我心裡在想:只要找到了凱平,也就徹底明白了那隻“大鳥”,也許荷荷就可以從駭人的鬼魅裡掙扎出來了。當然她的那些囈語留給我更多的還是強烈的好奇心,是巨大的震驚。關於海濱一帶無窮無盡的人與鳥的傳說,也極大地加重了這種好奇心。
正在我流連不去卻又一籌莫展的時候,那個人出現了。他一般來說是我躲避的人物,因為他總是引起我最不愉快的聯想,使我有一種難言的畏懼和厭煩。這個人就是嶽貞黎。原來他在主動找我,幾次打聽我——梅子告訴我這個消息之後,我有點不太相信。在整個城市裡他都是極難接觸的一個人,如果不是因為岳父的關係,我是不可能認識他的,當然也不可能認識凱平。他是上一個時代裡一塊生了鏽的鐵疙瘩,沉重,硬邦邦的,被一層層包裹起來。而且沒有人敢於敲打它,於是它就成為蒼黑神秘的一坨。“他人老了,見不著兒子,就想起了你。這會兒他太孤獨了,凱平沒了影子,去年帆帆也帶著孩子離開了。現在他是一個人,不,幸虧還有個炊事員和他在一起。挺可憐人的。你有時間就去看看他吧……”梅子咕噥著,漸漸讓我聽進了心裡,我吃了一驚:“帆帆?她也離開了?帶著小阿貝?”梅子點頭。
我用電話預約,他很快同意了,還說:“就來吧,有時間就來吧。”語氣中甚至有一絲殷勤的意味。我說“謝謝”,放下電話又覺得不妥:為什麼要感謝他?就因為他答應要快些接見我?
第二天下午,估計老人午睡過後的時間,我去了那個大院。太陽已經斜向一邊,樹木光影斑駁,因為光的作用,這幢灰色的三層樓房看上去有一種搖搖欲墜的感覺。一隻叫不上名字的大鳥蹲在樹丫上,發出咳嗽似的叫聲,然後就是感嘆:“啊!啊!”比烏鴉的聲音還大。因為大門沒有關,屋門也沒有關——這在過去是很少見的——我直接敲了一下半掩的門扇走進去,聽到裡面有乾咳聲。我循著聲音走過去,直接走進客廳裡:一個身材粗壯的人手持一把剃刀,正在給一個大仰在椅子上的老人刮臉。我很快看出是田連連,他在給嶽貞黎修面。如今使用這種老式剃刀的已經不常見了,它明晃晃的有些嚇人。我站了幾秒鐘田連連才發現,轉身“哦”了一聲,趕緊用毛巾給對方揩了臉,然後一弓腰退下了。田連連的僕人做派十分明顯,舉止一如舊式,絕不在來客跟前多說一句話。
嶽貞黎的臉剛剛刮過,很乾淨。不過他的一臉倦容還是出乎預料。僅僅一年多的時間人就變成了這樣,老態龍鍾,步子蹣跚,好像還有點耳背。左眼皮耷拉了一些,這就使整個人看上去怪模怪樣的。他的手搭在我的肩上,粗粗的手指勾動了幾下以示親近。他鼻孔裡伸出的白色鼻毛還沒有剪去,這活兒田連連回頭會接著幹。嶽貞黎按我一下,讓我坐了,又抬頭看門外——田連連端茶來了,兩杯,在我們面前一一放好,然後躬躬身子走開。這個大宅裡因為有了這樣一個僕人,所以對面的老人更像一個老爺了。我差點就說出一句:“老爺,您別來無恙?”他的手指很粗大,這使我想起他在院子裡也沒少幹活,比如弄弄盆景什麼的。一種腐朽的不久於人世的感覺,一種迅速老去的氣息,從我邁進來的那一刻就縈繞四周。是的,這裡自從沒有了凱平,那種衰敗感就不可遏制地蔓延開來,帆帆的離去,又進一步加重了這種趨勢。一個田連連還不足以挽留什麼,這個人雖然還不到中年,但已經暮氣沉沉的了。
“我叫你來,是知道你們——你和我那小子是好朋友,你的話他也許在乎……我想請你勸他來家裡住,常住短住、常回,反正都一樣。我老了,我要和這小子和解了。再說事情都過去了……”
我聽著。是的,事情過去了,主要是帆帆離開了。當然,人老了會有許多不同——他怎麼突然就老了呢?這才是我感到驚異的問題。
“你一定知道,凱平不是我的親生兒子,他父親於畔……哦,說起來遠了去了,算了。我是說,有時候半夜睡不著,總覺得對不起那位老戰友啊!他也許會埋怨我恨我,嫌我沒有照料好他的兒子!我盯著夜晚,就像盯著老戰友的那雙眼——這些年一閉眼就是他!可是我沒法解釋,說不清,家務事誰能說得清啊。我是太愛惜這個孩子了,反要招來一些恨……我多想凱平啊,我夜裡睡不著,都是想他,是為這個難過!我想這個孩子,我們父子倆需要和解了,要不就來不及了——你告訴他,再不就來不及了……”
我心裡一軟,說:“不,嶽伯伯您的身體,還好著呢……”
“是啊,就這麼說著吧。唉,我有數。糟蹋了一輩子身體,怎麼會好呢。凱平——你又見著他了?他怎麼樣?”
我說我也很久沒見他了,自從他換了工作之後就再也沒有見過。新工作、那個老闆,好像十分神秘。凱平就像蒸發了一樣……
嶽貞黎的眼睛錐子一樣,盯住我看了一會兒,又垂下目光。他在客廳裡踱步,咕噥:“為了搞清我那小子給什麼人服務,我不得不下了點工夫,專門找了相當重要的渠道去了解……哼,那老傢伙比我也小不了幾歲,外號叫‘禿頭老鷹’——其實就是禿鷲——他本人可不這麼看,他以為自己是真正的鷹呢。年紀一大就懶了,不願動了,不出門,誰也見不著,又是這麼大的財東,怎麼會不神秘!其實這個人從年紀不太大那會兒就願悶在一個地方,陰氣忒重。戰爭年代,這樣的對手最難對付,心機大嘛。他現在常住在洋人廢棄的一座古堡裡——那是東邊大山裡,遺棄了幾十年的一座古堡,他相中了,連四周的一片大山一塊兒買下來。聽說以前古堡沒人時,有一種老鷹曾把小孩叼進去……”
我愣了一下:“古堡在東部大山裡?”
他點頭。
“這不可能啊,因為我常年在那一帶大山裡活動,怎麼會不知道呢?”
“哦,是這樣,過去是軍事要地,後來部隊才一點點撤走了,一般人都不知道這個地方。”
我聽著,已經在心裡琢磨怎麼去那兒了。我還想再問一下,他卻不知道更具體的位置。
嶽貞黎坐累了,說:“咱們走走吧,活動活動。”就先一步站起。我們一起出了客廳。他在中廳的壁爐那兒略一猶豫,就扶住了樓梯說:“上去吧,你還沒有去我那兒好好看看哩。”說著已經在費力地往上走了。樓梯由水紋大理石鋪成,銅壓條下是厚厚的紫色地毯。拐角處有西畫,小小的。上樓後是印刷的詩詞書法作品貼在迎面的牆上,給人極不協調的感覺。我們只在二樓的書房和辦公室流連了一小會兒,就坐在了小客廳裡。這兒仍然有一個古老的壁爐。“洋人物件,從來沒用過。”他見我打量就說了一句。壁爐上方有一幀照片,是幾個人的合影——我看清了上面有兩個警衛戰士,還有他、帆帆。帆帆當年可真是年輕,在照片上格外出眼。我貼近看了一會兒。
要下樓了,我在樓梯處不由得往三樓看了一眼。他停了一瞬,彷彿下了決心似的,自語一句:“那就……看看吧;嗯,我的秘書室,一直是她……”後面的話聽不清。我隨他往上走去。
這裡其實是高敞的閣樓,有好看的大屋頂,整個面積並不小於二層。一個大間足有五六十平方米,中間是一個鋪了綠呢的長條桌,上面擺了一些文件之類,迎面牆上則貼了幾張軍事地圖。這讓人想起一間戰爭年代的軍事指揮所。我在這兒長時間徘徊,又在旁邊的大沙發上坐了一刻。
最後我轉開一點,有些唐突地推開了一扇門:二十多平方米的房間裡散發著濃濃的脂粉氣,乾花,化妝品;一張大床,銅架大床,大得出奇……我的腦海裡馬上閃出一個燦亮的臉龐:帆帆。是的,我曾見過她一直上樓;她兼做嶽貞黎的文秘工作。這個屋子肯定是她的,休息室?臥室?
“這孩子也走了。唉,跟連連兩人不和;還有,想老家——她這會兒也回東部去了,小小年紀辦起了一個大農場……”
我轉臉看他:一點玩笑都沒有,臉色沉沉的,說話時嘴角在顫抖。“大農場?帆帆的?”我問這話時在想凱平提到的西部農場——那是他心中的夢想,這夢想和帆帆連在一起——如今事情翻了個兒,帆帆自己去平原上搞了個大農場!這可能嗎?這怎麼可能呢?一個弱女子牽拉著一個一歲多的孩子?
他的眼裡有混濁的淚水,這會兒只得揩一揩:“這孩子太過逞強了!一定得回去,一定……沒有辦法,我只好找當地人幫忙,讓她經營一片地。她瘋了,發了瘋了……”
最後嶽貞黎像在自言自語,一邊說一邊往樓梯那兒走去,不再顧得招呼我了。
我在這間屋子多耽擱了一會兒。這兒仍然蓄滿了她的氣息。
下樓後沒了嶽貞黎的影子。我站在院裡,聞著從一邊飄來的濃濃的草藥味兒,那是配樓的方向。身後一個佝僂的身影走過來,是嶽貞黎,走到我身邊時大口喘息。配樓裡出來一個人,是田連連,用毛巾裹著一隻冒白汽的碗,小心翼翼走過來。
“瘋了,這孩子瘋了……”
嶽貞黎盯著腳下,咕噥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