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
這天中午我正在開雞,葛老闆從外面回來,身後跟著一個人,背了一袋菜。看那袋子我知道是老闆從超級市場買來的處理芽白。那人放下袋子,露出了臉,竟是周毅龍。他朝我點頭,我說:“來上班啊?”他說:“是你啊,我猜是誰呢。”葛老闆早就說還要請個人,他自己做膩了不想做了,沒料到來人竟是周毅龍。
葛老闆帶他裡外看了一圈,他跟在後面,挺謙卑的樣子。我心裡暗笑,這麼狂的人,也被治住了。他的到來使我有了一種競爭意識,老闆不想上鍋炒菜了,那個位子還不知歸誰呢。看了以後,老闆又載他回了聖約翰斯。第二天上午,周毅龍自己來了,和我一樣繫上圍裙,戴了白色紙帽。葛老闆叫他去洗碗,洗了碗又要我教他包蛋卷,說:“以後有什麼事你招呼他做一下,你熟悉些。”我說:“老闆,還是要你自己安排。”他說:“沒關係啦。”我有意更麻利地包得飛快,他“哦哦”地嘆著,笨拙地跟了我包。晚上我們睡一間房,他打鼾我睡不著,就拼命咳嗽弄醒他。這樣過了一個星期,星期六晚他搭丹尼的車回聖約翰斯去了。葛老闆說:“明天中午到老周家去做客。”我一聽急了,好快的動作,一來就盯上炒菜的位子了!想起這趙潔真是了不得。我說:“老闆娘也去?”他說:“去就是全家去。”我一急就把趙潔偷東西上法庭冒名頂替的事都說了,葛老闆聽了直笑,又說:“沒關係啦,她上她的法庭,只要他做事好就可以。”回去我把這件事跟思文說了,她先說我把趙潔的事揭出來是對的,又說:“趙潔在聖約翰斯就沒幾個人是她的對手,她的心思可以拐九十九道彎,你小心點。”
下一個星期葛老闆說:“今天你們做吃的,一個做中午,一個做晚上。除了蝦,什麼東西你們找著做。”挑戰來了!周毅龍也意識到了這點,說:“你先來,你做中午,你做中午。”我說:“你別客氣,你先做。”他說:“你先來先做。”我想了想,就用出餐的料做了一個宮保雞丁,一個馬碲牛肉片。做好了,每個人盛了飯,夾了菜到餐廳去吃。葛老闆用廣東話問麗莎:“怎麼樣?”麗莎說:“It-sOK。”
周毅龍吃著,拿一張餐巾紙墊在餐桌上,把一些雞肉牛肉挑出來放在上面,用筷子敲得“答答”的響。我突然意識到這是一種陰險的提示,心裡罵著:“操你媽的,什麼東西!怪不得跟趙潔能縮到一個被窩筒裡,原來一窯貨!”我滿腔憤怒仍不動聲色,斜眼去看老闆的神色,也沒什麼特別的反應。我自己又把菜細細品嚐了,還過得去。
晚飯是等餐期過了,到九點多鐘才做。周毅龍轉來轉去,把所有的東西都看了個遍,說:“今晚就在雞皮裡打滾了。”我聽了好笑,平時雞皮都扔掉,他今天要用來做菜。他自作聰明,想出奇制勝,一鳴驚人。我也不理他,心裡等著看他的笑話。葛老闆看他在切雞皮,也不吭聲。周毅龍做了個雞皮咖喱土豆,一個雞皮炒三絲。珍妮吃了一口就皺了眉說:“太油了。”拿了兩個雞蛋自己去炒。麗莎也不知從什麼地方弄出點醬菜來吃。我在心裡暗喜,幾乎就要笑到臉上來。雞皮我一塊也吃不下,本想學了他夾出來,把筷子在桌上高敲得“答答”響,想看戲劇性效果已經夠了,又何必落井下石。吃完飯葛老闆對他說:“雞皮以後還是不要吃它,這裡的人從小營養就好,怕油,這裡不是你們國內。”周毅龍尷尬地陪著笑。我在一旁幾乎想說,他們上海我不知道,我們那裡也沒有興專吃雞皮的。還是忍住了走到一邊去。
晚上兩個人繼續在燈下開雞,周毅龍有點神不守舍,恍惚之間切著了左手食指。他捏著手指站在那裡,血直往下滴,臉色蒼白,眼睛直勾勾的呆了一般。我問:“深不深?”他直點頭。我趕快找了創可貼給他止血,裡面白白的骨頭都看見了。葛老闆走來說:“要不要載你去看醫生?”語氣之間有點不耐煩。周毅龍囁嚅著說:“不要,不要。”嘴唇直哆嗦。葛老闆要他先上樓去休息,他就上去了。
十二點多鐘我搞完了衛生上樓去,周毅龍還坐在床上發呆。我說:“切總是要切幾刀的,我都切過十幾刀了。”他說:“捱了一刀在手上,就戳了一刀在心裡,這個社會真它媽的殘酷。”我說:“你罵它你還扔了博士學位跑過來。”他說:“真的是殘酷。”我說:“你有錢了它就仁慈了。老周,過幾年你就會發了,發了叫別人給你賺錢,你做場外指導,不用動手。”他說:“怎麼就說我過幾年會發?”我說:“你和趙潔配合起來,不發還有天理!這聖約翰斯也沒人能發了。”他望著我,惦量著我這話的真假。我不理他,上了床去睡。他說:“這個社會真它媽的荒謬,誰都是你的領導,黃黃臉的文盲也是你領導,你得甜甜地笑著給他看。”我說:“誰叫我們自己想出國,本事又沒有,跟個文盲也差不多,憑一把子力氣生存。這裡的文盲說話還滴溜溜的呢,哪象我這樣結結巴巴大舌頭?”他說:“荒誕感到這裡算領會透了。”我說:“我來久了,也習慣了,還能在心裡把自己當個人物?誰管你是幹什麼的,博士也好,天士也好,沒人理這套。”他說:“賺點錢還是要去讀個學位,這樣會有出頭之日?”
(以下略去500字)
葛老闆開始要我上灶,先學炒大鍋飯。有時生意忙起來,就叫我炒飯出餐,偶爾也要我炒菜,他在一邊指點,又要我把菜譜都背熟。周毅龍在後面洗碗,臉色總不好看,把我當成了對頭。
餐期過了我到後面去做事,他嘴巴獨自嘀嘀咕咕含糊著也不知說些什麼。我心理上有了優勢,就保持著一種寬容的沉默。他做事不很利索,經常出錯,挨老闆罵比我剛來時還多。老闆走了他就跟我說:“這世界真荒誕。”我也不搭腔,把話岔開去。有天我們兩個包蛋卷,拿去炸裂了好幾個,葛老闆用一個碟子裝了,擺到案板上說:“你們看你們自己看。是怎麼做功夫的?生的也是雙手呢!”我心裡明白老闆在轉了彎罵他,因為我從那次以後再也沒出過錯。周毅龍拿了一個仔細去看,似乎在辯認是不是自己包的。我看他又來這一套,正想申明幾句,老闆對他說:“看也沒用,就是你包的。”他又去翻看另外幾個,口裡說:“是嗎,是嗎?都是我?都是我!”老闆去了,他四面瞧瞧,突然摸了菜刀往案板上一砍說:“我把你這狼心狗肺忘恩負義的東西!”刀的一角砍入塑料案板,微微抖動。我往旁邊一閃說:“老周,你別嚇我!”他馬上又轉了笑臉說:“你不會去彙報吧?”我說:“你說了什麼呢,我沒聽清,要不你再說一遍。”又想起他罵得怪,請老闆吃了餐飯都沒抬舉他,原來這就是忘恩負義了。
又有一次葛老闆在樓上沒下來,珍妮送單來了,我就去炒菜。老周在旁邊看了單,就去炒飯,看來他平時還是留心了的。我說:“小心老闆會罵人的。”他說:“罵什麼,炒個飯誰不會炒,神秘兮兮的!”我只好由他去。這時老闆從樓上下來,說:“老周,你把自己的事做好就可以了。”他打下火頭的手柄,悻悻地走了。我做完就到後面去,他慢悠悠地翻了一個白眼看著我,我只作不懂。他含含糊糊好象自言自語地說:“跟著老闆轉啊轉,狗一樣的轉啊轉。”我把手中的刀往案板上一拍說:“老周你放什麼陰屁!”他說:“我罵誰,我跟我自己說話。”我說:“跟自己說話到廁所關了門說,在我面前蒼蠅哼什麼哼的!我不跟老闆轉,倒跟你轉?你又不pay我!什麼時候你把本事拿出來能pay我了,我跟你轉。你有了那天,也別在心裡罵我勢利眼。”他嚇著了,低頭切菜,不再做聲。看他那麼老實的樣子,我心裡又不忍,覺得自己太過分了。過了一會他又若無其事地和我講話,我想:“皮倒是厚,要我怎麼做得出來。”
(以下略去600字)
有天晚上老闆煎牛排做晚餐,我看著牛排在平爐上煎得吱吱響,算一算人數少一塊牛排,想著該是我和老周兩個吃一塊了,心裡就緊張起來,不是滋味。盛了飯我想趕快走開,葛老闆把一塊牛排切開,撥動一邊,說:“這是你的。”我馬上說:“叫老周幫我吃了,我不喜歡吃。”端了飯碗趕快到餐廳去。
三十六
這天早上,葛老闆睡眼惺忪地上到三樓,叫醒了周毅龍,不高興地說:“你太太叫你接電話。”說完又下去了。老周披上衣服說:“幹什麼呢,趙潔!是個死腦子嗎?就不想想把老闆也吵醒了。”他到二樓接了電話回來對我說:“老闆起來了,幫我請天假,我要回聖約翰斯一趟。”我說:“幹什麼呢?”他吱吱唔唔不做聲,匆匆走了。下午他從城裡趕回來,喜氣洋洋的。(以下略去230字……)
第二天早上,葛老闆惺忪著眼又上樓來把我叫醒了說:“你太太的電話。”一臉的不高興下樓去了。我想,這麼奇怪!到二樓接了電話,思文在那邊激動地說;“移民開放了,人人都在申請,現在可能只剩我們兩個人了。”她要我馬上回去,我說:“沒興趣呢。”她焦急說:“還不搶時間,說關就關掉了。”我說:“星期天回來再說。”她說:“固執啊,蠢啊,你!”我說:“星期天回來再說。”她急得衝著我嚷:“固執啊,蠢啊。”我把電話筒放了,又上樓去睡。這天思文又來了兩次電話,我說:“星期天回去再說。”
星期天回去了,思文說:“啊呀呀,少賺一天的錢就割了你心頭一塊肉吧!人人都申請了,不知道明天還有沒有。”我說:“移民有什麼了不起,請我移我還不移,別人申請別人的,別心裡酸溜溜的,只有那麼大的便宜。”她說:“幾個人又象你?”我說:“一百個人裡面總有兩三個吧,真理有時候在少數人手裡。”她說:“那你說的比例還是太大了。”我笑了說:“那我就是百裡挑一。”
思文說:“其它九十九個人都是傻子,只有一個聰明人,那就是你。”我說:“你不必再講了,你再講我也是甲耳朵進乙耳朵出。要申請你自己申請,我是不申的。”她說:“怎麼便宜總被別人佔去了,誰都知道這是有便宜的地方,誰不想呆下去。”我說:“中國又不是沒有飯吃,我做個加拿大人活得太苦太累也太窩囊太沒有信心了,我學文的一雙空手憑什麼活得象個人?”她說:“你真的吃口飯就夠了呢,我倒又服了你的氣,錢啊什麼東西你心裡又癢抓抓想要。你是怕苦怕累怕難,你的自尊心有西瓜那麼大地球那麼大,跟個億萬富翁差不多大,又比玻璃還脆,碰一下也是不可以的。”我說:“你瞭解我還勸我,你不是想坑害我?”她說:“高力偉你這麼固執,你不是個人。”我說:“這就是我,我就是這樣的沒有辦法改變。”她說:“那你沒有辦法變成人。”我笑一聲說:“如今我還象個人嗎?你還當我是個人嗎?我差不多都不看自己是個人了。”她說:“固執的人啊,我就恨不得咬你一口呢。這麼蠢這麼固執的人,打著燈籠滿世界找也找不到幾個!不騙你,你真的就是那個四七二十四。”
第二天早上起來,她問我:“想通了沒有?”我說:“我睡著了沒有想,要不你再寬胡一年讓我好好想想。”她說:“你就聽我這一次,以後都聽你的。”我說:“你自己表了態的,什麼事懶得操心,都由我去辦。思華的事是最後一次,聽了你的,沒辦成不怪我吧?這又是最後一次了,你的最後一次無窮無盡,你每一次都是最後一次。其實我的發言權只能決定今天中午吃蘿蔔還是吃白菜。”她說:“你是想回去跟那個人怎麼樣吧,如果這樣想的,你就說出來,我也好早打主意!”我沉了臉說:“你是開玩笑呢還是說真的?”她馬上笑了說:“我不勸你了,本來可以辦的事我一說一勸反而就蔫了,你就是這樣個人。我請了老宋來勸你。”說了就去打電話給老宋。
上午老宋來了,進門就說:“林思文打電話要我來勸你,我想這樣的事老高不會還要人勸吧。不可能的!”(以下略去360字)
思文說:“別勸他了,他是愛國主義者,回去肯定配了相片登在報紙上。”我說:“拿我開心!不過是在中國活了幾十年,習慣些倒是真的。想著自己忽然又成了個加拿大人,好彆扭的。”思文說:“加拿大人,好象加拿大人還委屈了他!”老宋說:“多少人命也不要也要漂海過來,多少人申請多少年也得不著綠卡,送給你倒不要,不合邏輯吧。”我說:“誰也比我有氣魄有能力。”思文說:“這有可能是真的。”老宋說:(……以下略去430字)思文來拖我說:“懶得跟你羅嗦,跟我走。今天申請了還要一年二年才拿綠卡,三年四年才拿護照。到時候你想走,加拿大警察也不會扣了你不放。”我笑了說:“老宋你看她真的生我的氣了。”她說:“生你的氣也是沒有用的,就象傻瓜你恨他怎麼不聰明。跟我走!”我說:“跟你去了,跟你去了!老宋你看我太太好厲害。到時候我不想移民,你證明我沒有答應她。”老宋開了車把我們送到移民局,辦了申請手續,又送了我們回來。
三十七
思文的論文竟會遇到那麼大的麻煩,這是想也沒想到的。
七月初思文幾乎同時收到了三所大學的博士錄取通知和獎學金。趙教授說:“還是在本校讀好,老闆也不用換,輕車熟路,畢業也快些。”我點頭說:“是的是的。”回到家我對思文說:“別聽他的!你留在這裡他多一個朋友。”思文說:“那當然,有多倫多去還不去留在紐芬蘭,天下哪裡有這樣的道理。不過渥太華大學呢?”我說:“也不考慮。”她說:“我也是這樣想的。”
我於是老是催她快點完成論文。她說:“馬上就寫完了。”又擔心自己參考別人的太多。我說:“又不是博士論文,也不要答辯,認什麼真呢。天下文章一大抄,文科論文,不抄一點那怎麼可能。”她說:“那歸你負責,誰叫你天天催我。”我說:“歸我負責,怕真的會出鬼呢。”
一切順利。老闆通過了,寄給溫哥華一個教授審閱也通過了,只要凱塞琳寫了評語就完了。思文這時放了心,開始和我商量走的事情。這個星期天回到聖約翰斯,我對思文說:“你跟凱塞琳那麼好的關係,催她快點。這地方我實在也難熬下去了。”她說:“這幾天凱塞琳老躲著我,催她她又吱吱唔唔的,表情很奇怪,萬一通不過怎麼得了。”我說:“兩個正教授都通過了,她還是個助理教授,會有什麼問題呢?不說關係,她還敢打那兩個教授的臉嗎?”
第二天下午她從學校回來說:“完了,出事了!”我說:“又怎麼呢?”她說:“凱塞琳把我的論文打下來了!”我說:“怎麼可能,她跟你是朋友!再說這不是往兩個教授面子上抹黑?狗膽包天!”
她說:“想也想不到凱塞琳對我會來這一手!她和我老闆有很大的矛盾,借這件事攻我老闆,證明他指導不得力。她把我抄的地方都圈出來了,還註明了出處,其實我還改寫了一下。她下了好大功夫呢,起碼都翻了一個星期的書,我東抄一點西抄一點,她一一都圈出來了。另外有人在後面支持她。”我說:“那麼毒辣!平時看她笑咪咪的善解人意,沒料到關鍵時刻下刀子。”她說:“我今天碰了她,她還跟我解釋,說不是針對我的。就是你天天死催死催,拍了胸膛歸我負責。我看你負責去!學位拿不到,多倫多也不會接受我,哪裡也不會接受我。”我說:“還有辦法挽救沒有?兩個教授都通過了!”她告訴我說,研究生院看了投票結果,提出三種選擇。第一,全部重寫;第二,在系裡公開答辯;第三,寄到外面給一個教授看,他說可以就通過,不可以學位就完了,重寫都不行。我說:“你老闆怎麼說的?”她說:“他都還沒有反應過來,裡面名堂不知道。”說著忽然一拍手說:“得把他也拉到水裡來,我也對不起講不得仁義了。”我說:“三十六計還有條離間計呢,凱塞琳不照顧你死活,你管她的!”
思文馬上給老闆打了電話,把凱塞琳對自己的解釋繪聲繪色添油加醋講了,又提醒他仔細看論文的旁批。不到一小時她老闆打電話回來,我湊了耳朵到話筒邊去聽。他第一句話就是:“I-mangry,veryangry。”聽了這句話思文就抿了嘴笑,又把我推開。電話打了十多分鐘,我在一旁乾著急。放下電話筒思文說:“達到目的了,老闆氣得要死,把凱塞琳痛罵一頓。上午我腸子都急斷了,他還沒一點事,這下他站到我一條戰線上了,不把他捆到這一起他不著急。”
我說:“他說怎麼辦?”她說:“我故意說打算重寫,他堅決不同意,要我到系裡公開答辯。他仗著自己是權威不怕,可是我怕。我就說會傷了老師之間的和氣。”我說“那就寄出去。”她說:“高力偉,你好好想想!你一心只想快點離開,就感情用事。萬一萬一打回來,這兩年書就白讀了,我就徹底完了。”我說:“你老闆他找的人,又何至於!”她說:“外國人講起原則來,他不管你是誰。”我說:“講原則倒不怕,只怕他到處翻書查對。不可能吧!”她說:“你好好想想!什麼事都怕萬一,凱塞琳那裡萬一都沒有,結果還是萬一了。”我說:“死就死,活就活,賭這一寶了,得有點冒險精神!”她說:“別人的事你膽子倒大。萬一萬一打回來了,歸你負責!”我笑了說:“你倒會找替死鬼。”她說:“那我重寫。”我連忙一拍胸脯說:“負責就負責,這點責也負不起還能叫男子漢!”她笑了說:“別在這裡充,真叫你負你也負不起。”我說:“冒險了,冒險了,就冒了這個險了!”她一跺腳說:“冒了!”又怕自己動搖,馬上給老闆打電話說話了自己的決定。打完電話她額頭上汗都出來了,說:“這一下真的豁出去了,死活也是這一錘!”
這天睡到半夜醒了,聽見思文鼻子一抽一抽在哭。我說:“女同志呀,心裡芝麻大的事也裝不下,怕什麼呢,紅軍萬水千山也過來了,有萬水千山讓你過嗎?”她抽泣說:“我剛才做了一個夢,被人追啊追的,跑也跑不動,腿一軟摔在地上就醒來了。我想這兆頭不好,論文會出問題的。”我說:“不會,不會。”她說:“你空口打哇哇,誰聽你的!”她裹了毯子坐起來,窗外微光照見一尊黑影印在牆上,虛虛實實不甚分明。我也起來抱了腿坐著。兩個人在黑暗中說話,聲音空空洞洞的。
她說:“想起心裡好委屈,命運對我這麼不公平。我也沒做那麼多壞事,怎麼就壞事全輪上了,真的懷疑上帝設計好了要害我呢,不然怎麼這樣。”我說:“天下有幾個人說命運對自己很公平呢,也沒看見大家都自殺去。你文憑要到手了,博士獎學金又抓捏在手裡,國內誰不羨慕你,倒委屈了你!人總得有點什麼不自在的地方,不然怎麼叫人呢。不自在了就想想更不自在的那些人,心裡就舒服了。人不做個阿Q,誰活得下去。”她裹了毯子不做聲,似乎被我說動了,又似乎無動於衷。我也裹緊了毯子沉默著。月亮低下來,映在窗上象玻璃框上的一張剪貼,看久了又有些毛茸茸的潮溼。幾顆疏星在天邊若隱若現,象上帝的眼淡漠地窺視人間。風吹動窗簾,在窗影中微微飄動,簾上的墜環碰著金屬窗框偶爾地發出一點清脆的細響,在黑暗中徐徐漾開。寂靜中我聽見了自己的心跳,自己的呼吸聲,我感到了周身的血在湧流,只要劃破皮膚就可以聽到那隆隆的悶響。我知道自己在時間裡沉默,它正迅速離我而去。不知過了多久,窗外泛出一點白色。我醒悟似地說:“睡吧,總會有辦法。”思文木然地毫無反應。我推她一下,她木偶似地倒下去,裹緊了毯子睡去。
回到龍-88我天天打電話給思文,問她論文寄出去沒有。她說:“還沒呢,我天天催老闆,他要想好找誰,比我還謹慎。”我說:“差一個月多倫多大學就要註冊了。”她說:“我比你還急些!這件事出來以後我沒睡過一次好覺,又不敢告訴別人。每天就是一把尖刀在自己心頭割。”
論文終於寄到渥太華去了。思文象熱鍋上的螞蟻,一刻也不能安寧。她明顯地憔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