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八
我上班的五號分店是Ho-Lee-Chow的樣榜店,由總公司直接經營,做事沒有老闆盯著。其它分店都陸續賣給私人經營去了,總公司只管收百分之七的專利費。新來的人都是先到我們店培訓兩星期,然後派到各分店去。大家都認定自已是Ho-Lee-Chow的鐵桿莊稼,不會倒的,調誰誰也不願離開。誰知一年多下來,總公司一算帳,倒還虧了。有天白人總經理突然來了,向大家宣佈五號店已經賣給個人去經營,新老闆馬上會來接手。大家都吃了一驚,恐慌起來,自由的日子是沒有的了,只怕連職位也難保。
這半年多來經濟蕭條生意清淡,人手卻沒減,總公司為了維護形象不願輕易裁人。總經理說,大家的位子都可以保住。我想,還混幾個月,再拿半年多的失業金,也差不多了。他們都是一杆子通的,把我當個外人,凝成一氣來擠我,老闆要裁人我一定是首選。回去我把這件事告訴張小禾,她一點也不急,還高興說:“你也該換點事做了,老是在餐館也不怕糟踏了自己。”她還以為我有多大能耐能幹什麼別的事。我說:“現在是什麼時候,加拿大人失業的都一大片,我再到哪裡去找這麼好一份工作!”她哧地笑了說:“這麼好一份工作!”我說:“錢可以就是好。”她不屑說:“錢,錢,錢!你心裡只有一個錢字,鑽到錢縫裡卡住出不來了,也不會看遠一點。”我說:“不說錢,說清高!要說清高這兩個字呢,我心裡比誰也清高些。只是誰給你付房租買月票呢?到了北美,就象有一隻無形的手強按了你的頭,你心裡屈辱吧,憤恨吧,忍得了也要忍,忍不了也要忍,才明白人活在這世上原來沒有辦法,哪怕這個人就是自己呢,也沒有辦法!還說得清高兩個字?太奢侈了,真的太奢侈了。”
這天晚上我下班回來,張小禾房裡已經熄了燈。我洗了澡坐到床上看書,心中卻還想著她。一天沒有見面,心中有了一種渴望,心懸懸心扯扯的放不下來,象有煙癮的人忽然沒了煙。電話鈴響了,我想是思文打過來和我討論凌志的事,大概他們今天又見了面,又要把見面的情況向我全面彙報,並仔細討論每一個細節。接了電話卻是張小禾打來的。她說:“我今天不舒服,先睡了。”我說:“哪裡不舒服,要不要去看醫生,我陪你去。”她說:“再痛了再說。”我問:“哪裡痛?”她說:“頭痛。”
我睡到半夜,被電話鈴驚醒了。我摸到電話,張小禾在那邊呻吟說:“你睡著沒有?孟浪,我好痛好痛啊!”我說:“我可以過來嗎?”她答應了。我跳下床,穿著球褲汗衫就過去了。推了推門,沒開,又推一推,開了,張小禾彎了腰往裡邊走。我扶了她在床上躺下,她痛得在床上來回的滾,額頭上都是汗。我說:“是哪裡痛?”她不做聲。我伸手摸一摸她的額頭說:“頭痛?”她也不回答,用手拍一拍肚子。我下意識地伸了手去摸,觸到衣服又縮來回來,說:“要去醫院,你額頭上的汗也痛出來了。”她呻吟說:“晚上到別人那裡吃飯,看他們把蝦在湯裡一撈半生半熟的吃,我學著吃了幾隻,就這樣了。衣服都汗溼透了。”我從壁櫃裡胡亂扯出幾件衣服說:“你換衣,我去打電話叫出租車來,陪你去醫院。”她搖搖頭,指了桌上一個小本子說:“打給家庭醫生。”我把衣服扔在床上,到自己房裡去打電話。
鈴響了半天才有人來接,是個說廣東話的。我說:“Doyouspeakmandarin?”他說:“一點點。”我把事情跟他講了,他說:“這就過來。”我在門口敲了幾下門,張小禾說:“沒事!”我才推門進去。她並沒換衣服,把手伸向我說:“快扶我去水房。”我扶她起來,說:“衣服真的溼透了。”去了水房她站不穩,在浴池邊上坐了,說:“你出去。”我說:“你坐好了,我鬆手了。”我帶上門。在樓道里等,也沒聽見那一聲閂門的聲音。一會兒水響了,張小禾在裡面說:“好了。”我推門進去,她扶著我的身子站直了說:“好一點了。”我又扶她在床上躺下,她仍“哎喲哎喲”地呻吟。我說:“醫生會來了吧?我下去開門,別吵著了二房東。”我下樓把門開了,把外面臺階上的燈打開。回到樓上只見張小禾身子一顫,捂了嘴指著牆角兩個盆。我說:“是哪個?”她皺了眉,手直顧指。我隨手抽出一個伸過去,她“哇”地一下吐了,頭一伸一伸的直喘,我仍端著盆,她示意我放在地上,又吐了一些,吁吁地喘成一團。
我坐到床邊扶穩了她,輕輕拍她的背。她用手推我說:“走,走!有氣味。”我說:“沒事。”她喘著說:“站開,站開點!”我說:“沒事,沒事!病人嘛。”她又用力推我,掙扎著說:“滾開!”我到水房接了一杯水給她嗽了口,又端了盆去倒了,用肥皂洗了盆。回到房裡她喘著說:“謝謝你。”這時樓下的門鈴響了,我下去開了門,對醫生說:“虛掩著的。”醫生問了病情,量了體溫,又用聽診器去聽。我看那隻手拿了聽診器伸到衣服裡去,心裡很不是滋味,扭了頭去不看。心裡對自己說:“你心裡醋薰薰的幹什麼,那又不是你的權利範圍。”醫生說:“食物中毒了,肉類怎麼能吃生的!”醫生拿出一個瓶子倒出幾粒藥,又開了一張處方遞到我手中說:“明天去買。讓她休息幾天。把衣服換了。”我都點頭應了。醫生交待了幾句要走,我送他下樓。在樓梯上他說:“讓她休息幾天。”我說:“要她明天不去上課。”他換了一種語調說:“讓她休息幾天。”我說:“躺在床上可以吧。”他笑一下,說:“Don-tmakeloveinafewdays!"我忙解釋說:“張小禾她還沒結婚呢。”他說:“我知道。反正你按我說的去做。”我說:“我只是住在隔壁的,真的沒有什麼。”他竟不聽我的解釋,又交待說:“記住了,讓她休息幾天。”我說:“真的沒有什麼。”他說:“你記著好了。”我哭笑不得,只好不做聲,又千謝萬謝,送他駕車去了。上樓才發現自己仍穿著短球褲,也怪不得醫生那樣想。
回到樓上,我套了長褲,倒了水,拿藥給張小禾吃。她閉著眼仰起臉張嘴把藥含了,我又喂一口水,她吞了藥說:“好多了,你出去五分鐘,我換衣服。”我帶上門出去,到廚房裡煮了一點牛奶,又用冷水鎮了一會,嚐嚐可以吃了,端到她房裡去。她說:“再倒點水讓我嗽口。”她嗽了口,喝了牛奶,又嗽了口,說:“好了,只是全身軟得沒勁。”我到水房把她的毛巾打溼,讓她擦臉,她推開說:“用那條黃的。”臉也泛起了紅色。我忙解釋說:“看起來這條新些。”換了毛巾讓她擦了臉,她說:“精神也爽氣了。”又叫我拿牙刷來給她刷牙,我正要去,她說:“讓我自己去,我能走了。”一會她又回來,仍在床上躺了。我說:“你先休息,又有了什麼事叫我。”她拍著床沿說:“坐一下。”我不明白她那意思是不是叫我坐到床上去,遲疑著,終於退一步想坐到椅子上去。她又拍著床沿說:“坐一下。”那手的暗示性相當明確,我就在床沿坐了,說:“今天批准我坐在這裡了。”她說:“剛才我罵人了,想著心裡挺難過的,我太不應該太沒有道理了。你知道我是急了。有氣味。”我說:“可以理解,太可以理解了。這點理解沒有還算個男人!”
她問:“你困不困,都三點多了。”我說:“我沒關係,明天下午才上班,夠我睡呢。”我和她說些閒話,不知怎麼就說到誰和誰好了這些軼事上去了。她幾次用手去理頭髮,說:“亂七八糟。”我看她頭髮蓬鬆,神色略帶憔悴,另有一種嬌媚的情韻,身上漸漸積蓄起一種情緒,慢慢充溢了心間,突突地要向外奔湧。她顯然也意識到了,語調之間透出一種緊張,說話忽然快了起來象掩飾什麼,又象存心不讓自己有思考的機會。我想去推動這種氣氛,放出幾句風話來,又想逃脫,那幾句話在心裡轉悠著卻說不出口。我一邊說話,一邊緊張思索。猶豫著我站起來說:“怎麼有點悶熱。”退到椅子上坐了,心裡似乎這樣來說那些風話就安全一些。
當她又一次理頭髮說“亂七八糟”的時候,我衝口而出說:“頭髮這樣又另外有一種味道,更惹人一些。”說完了心直跳起來。她聽了似乎毫無反應,眼直直地望著我。我無法給那種眼神一個準確的說明。她又沒有目的似的一拍床沿,可我準確地領悟了那意思,遲疑著害羞似地笑了又坐了過去。坐下去又望著她笑一笑。她突然抬起身子,用一隻手撐著床,另一隻手就挽了我的脖子,向下倒去。我順勢倒了下去,臉貼了她的臉。這一天我等待了好久,也想象過了無數次,卻沒料到用這樣的方式實現,原來設想的那些過程全都沒有用。我的嘴唇在她臉上搜索著移動,睫毛,眼睛,鼻子,我停下來,準備著最後的衝擊,又象聚集了感情來充分體驗,兩人急促的呼吸匯在一起,那熱熱的氣息刺激著我。她似乎是迫不急待了,把嘴唇迎了過來,那溫潤的舌尖碰到了我的嘴唇,在我唇邊一掃,就吻在一起了。
在那一瞬間我心中掠過一絲不快,她的這種嫻熟提醒著什麼,但這種感覺馬上消失了,那種奮不顧身的飢渴佔據了我。沉默著我們吻了好久,她不時含糊地呻吟一聲,象是示意我不要太弄痛了她,又象傳達著疼痛中的快意。鬆開來吐一口氣,互相望一眼,她似羞似嗔地一笑,又吻在一起。我謄一隻手把隔在中間的毯子抽掉,更確切地感到了她胸脯的柔軟。想著這幾個月來,我一直又想又不敢想又不能不想的這身軀,現在已經在擁抱之中,身子不禁大動幾下,象是釋放著某種能量。她兩隻手抱緊了我,朦朧地吐出:“你,你,你!”我把身子劇烈地上下顫抖幾下,去體會那柔軟的彈性。右手從她的脖子後面挽過去,輕輕撥開她的襯衣,指尖就觸到她那圓潤的肩了。我的手指在她肩上微微滑動,去感覺那種細膩光潔,象喝醉了酒似的,腦袋中轟隆隆的一片。我們又接吻,同時我的指尖沿著肩向下摸索。她一隻手按在肩下面,似乎想阻擋那隻手的移動。我把手停在那裡猶豫著,又緩緩地一點一地向下摸索,發現那種阻擋只是一種姿態,並不非常堅強。終於,指尖觸到了那柔軟的邊緣,連那種彈性也明確地感覺到了。我的太陽穴一下一下清晰地跳動,好象有一股熱血要衝破血管噴射出來。
她的指甲掐進了我的胳膊,使我輕輕呻吟了一聲。這點疼痛帶來了一點憤怒,我那隻手報復似的衝動著要向前竄去。這時深心忽然有一種聲音提醒著,再前進一步,這種冒險就有了實質性的意義。她已經說過自己是不能開玩笑的,以後的事情怎麼辦呢?留在這裡嗎?帶她回去嗎?到那一天說一句“頭腦發熱”就輕輕推卸掉嗎?男女之間是不是要走了這一步,然後再進一步,才算有了真正的結果呢?更多地停在精神上不行嗎?我的手在那邊緣停了好久,指尖最後一次用力按下去感受那種彈性,心一橫,艱難地退了回來。她詢問式地“嗯”一聲,望了我,對那手的移動方向顯然感到了意外和難以理解。我裝著不明白她的詢問,雙手更抱緊了她的身子,想讓她感受到一種彌補。她在我有點粗暴的擁抱中發出一兩聲低沉而快意的呻吟,一隻手在我胳膊上輕輕撫摸。
我想著,如果這是一個機會,那這個機會明天仍然在那裡,我要留一點時間徹底想一想這些舉動的意義,畢竟今晚這一幕是在前提還很模糊的情況下展開的。這樣想著我徹底放棄了那種進攻意識。她說:“你想什麼?”我說:“我想被我想了好久的這一天終於被我想到了。”她問:“那你曾想過哪一天我們會這樣?”我說:“這樣我都在心裡演習過無數遍了,還演習了一些什麼你就不必問了吧,都不怎麼光明正大見得人的。”她晃著身子撒嬌說:“沒想到你這麼壞!”我笑著說:“這麼一點壞也沒有那我就不配你來理我了。”她說:“那你還有壞沒掏出來。”我說:“都掏出來會把你嚇著了。只是在心裡的壞不算壞。”
她的手仍摸著我的胳膊,說:“你心裡還怎麼壞你告訴我,我不那樣看你。”我說:“我不敢說,你會罵我的。又不好意思說,反正你心裡知道怎麼回事就是的了。”她說:“其實我也知道了,男人要壞就壞個透。”我說:“過了這幾天什麼時候讓我壞個透,你肯不肯?”她臉飛紅了,把頭紮在我懷裡說:“不肯!”又說:“你第一次在橋上用手碰我,我有受侮辱的感覺。”我說:“其它感覺你又不說了。”我又用力擁抱她,她發出快意的呻吟,當我松馳下來,她又微微抖動著肩碰我的身體,示意我再一次用力。就這樣我們說了好久的話,從一個題目跳到另一個題目,其間好多次停下來長吻。快天亮的時候,我說:“你睡吧,醫生要你好好休息,下樓的時候還交待我讓你休息幾天,不要做別的事。”她說:“我現在好了,一點事都沒有。”我摸摸她的額頭,用手指把她的眼皮合上,她順從地合上了。我雙手鬆開她,她本能地抬起點身子雙手往前一撈,我再一次用力擁抱了她,熄了燈,關上門出去。
躺在床上我毫無睡意。抱了她這麼久雙手形成一種狀態,怎麼放也不是。我又把雙手伸出去,象虛抱了什麼,還是沒有那種找到歸宿的感覺,就把毯子滾起來,按剛才的姿式抱了,雙手就找到了感覺。我想思索一下這件事情的意義,精力卻怎麼也集中不起來,剛才所有的細節又浮現出來,我乾脆抱著毯子坐到床沿開始重新溫習了一遍,仔細回味當時的感受。又在席夢思床上用力彈了幾下身子,似乎是想比較一下兩種柔軟感覺的分界到底在哪裡。我伸了雙手在黑暗中抓了幾把,象是想攫取一點什麼來填補心中那種空洞的虛無。終於,倒下去順著回憶我在心中展開了某種想象,在想象中生動地描繪著一個不光彩的佔有過程。當這種想象充分展開到了那個關鍵的時刻我感到了慚愧,覺得這對不起張小禾那一份感情和信任。於是我又想象出一支巨大的沾著紅色油彩的畫筆,把想象的畫面塗成血色的模糊一片。可是,只要那隻畫筆一停止運動,那些畫面又頑強而清晰地浮現了出來。連那種被想象出來的紅色也被自己意識到了有著某種卑鄙的意味,而那支畫筆也有了某種無可抵賴的象徵意義。在幾次破壞的努力失敗以後,我喃喃地自言自語:“太卑鄙了,太卑鄙了。”終於,在充分地幻想之後,我睡著了。
七十九
起來時想起昨夜的事,有一種似夢幻的感覺。我心裡明知那個過程真實地發生了,可還是覺得那是夢,是一種想象。我無法擺脫這種感覺。我不知道今天應該怎樣去面對張小禾,是直接回到昨天的水平上去呢,還是退一步試探著前進。我覺得可笑,自己今天怎麼反而羞怯起來。
一看錶已是下午兩點,該上班去了。我在樓道里咳嗽幾聲,又用手背的指甲在她門上輕輕彈幾下,沒有動靜,不知她還睡著呢,還是去了學校。我於是感到心中一陣輕鬆,怎麼面對她可以推遲到晚上去了。下樓的時候我手無意插入口袋,裡面有一張紙,猛然記起這是醫生開的處方。我中了電似的衝下樓,跨上單車,到唐人街買了藥回來,把藥留在廚房桌子上,扯張紙寫了幾個字:“小禾,一定要按時吃藥。”又為這種親暱感到羞愧,在前面加上了一個“張”字,匆匆走了。
在地鐵車廂中我想把這件事好好想一想,從昨天到今天總是沒有想個明白。但不知怎麼一來,卻想起了那天晚上那個約克大學的博士。我怎麼也忍不住要去想象張小禾和他在一起時的情景,甚至那些難堪的細節也栩栩如生。心中突然爆發出一種巨大的無可宣洩的憤怒,那天晚上我怎麼就沒有一拳把他打下樓去!那樣一種斯文太屈委了自己!我捏緊了拳頭,覺得那拳頭聚集著無比巨大的能量,衝動著要往外釋放,張開來又攥得鐵緊,反覆幾次,猛的揮起來,一拳打在車廂的木沙發上,痛得“哎喲哎喲”的直甩手。恨那個人恨到了極點,忽然我又醒悟到自己真正恨的還是張小禾,無論如何,她就不該有那麼一段經歷,怎麼就不睜亮了眼睛看清楚了就投懷入抱,眼眶裡是夾的豆豉嗎!我蠕動著嘴唇在心裡痛罵著她,措著各種儘可能惡毒的詞兒,罵得有點厭倦了才嘆一口氣,摸一摸破了皮的手背,心中委委屈屈的停了罵。我又奇怪幾個月來自己怎麼沒有用心地去想過這件事,今天就這樣強烈地爆發了。下車的時候我又意識到自己這種心境荒唐可笑,要所有的女孩子都守身如玉等著你的光臨嗎?你自己又是什麼東西!這樣想了,那和憤怒和委屈卻仍然那樣頑強而明確。
這天我工作有點漫不經心,一份豉汁排骨燒焦了一點,想重新炒一份,看見新老闆站在旁邊,怕給他一個炒了我的口實,就盛了送過去包裝。看見司機拿去送了,心中很不安,怕顧客打電話或者找上門來,心中策劃著真這樣了可怎麼辦,今晚炒菜的只有我和阿長,總不能往他身上推。著急起來又在心裡遷怒於張小禾,再一次蠕動嘴唇罵了幾句。半個多小時過去了,居然沒有動靜,我放了心,心裡感謝著顧客的寬容。但下班以後,連自己也不理解為什麼,非常奇怪而自然地,那種憤怒倏然而逝,最明確的願望就是儘快回到家裡見到她,要快,要快!把昨天的故事再重演一遍。下了車我竭力告誡自己冷靜下來,對內心這樣猛烈的衝動感到慚愧。走在街上我在自己大腿上狠狠拍了幾下,痛得一跳一跳的,心中平靜了些。我把今晚要跟她說的話在心裡設計好了,至少要試探地問一聲是不是願意畢了業跟我回去?走到門口我覺得心跳得很快,於是停下來,迎著冷風站著,把衣領打開,讓冷風灌進去,又在屋角抓了一把初春的殘雪塗在發燒的臉上。摸一摸脈博跳得比較平穩了,慢慢走上樓去。
在樓梯上我想著萬一她房裡的燈熄了可怎麼辦,心裡緊張著感到了失落。還好,燈還亮著,她還在等我。偏要和自己過不去似的,我不急著進去,先去洗個澡。我往浴池裡一站,腳心感到浴池的溫熱,知道是她剛用過的。這點溫熱給我的想象力一種明確的提示。我放了半池水,躺下去泡著,撫著赤裸的身體非常羞愧,眼睛不敢去看自己身子的某些部位,象是看了就是偷看了她。又忍不住去想象她剛才在這池裡洗澡時的體態種種,先是設想她也是這樣放了水躺在這裡,又設想她是洗的淋浴,站在那裡身子怎樣扭動,身體每一個部位在扭動時又是什麼樣子。我又一次罵自己“太卑鄙了”,但想象的翅膀卻一刻也不停止振動,我甚至屏住了呼吸,在心中把某些細節描繪得更真切一些。洗完澡我擦著身子覺得皮膚髮燙,手摸到冷水龍頭,猛地一擰,冰冷的水衝下來,我冷得一哆嗦。雙腿抽筋地發直,馬上把龍頭擰緊。這樣反覆幾次,覺得對自己的懲罰已經足以抵消了自己的罪過,才穿好了衣服出去。
停在她房門口我再一次想著門一開怎樣去面對她才是,萬一她昨天是一時衝動,今天思前想後又冷靜下來了呢,我熱情如火地進去了不是太可笑了嗎?又萬一她一直等我到現在,心中正熱情如火,我那麼平靜地進去了不是太令她失望了嗎?還沒有想清楚,聽到裡面有腳步聲,我敲一下門,推門進去,眼角的餘光看見她藏在門後面。我放了心。我故意不往後看,口裡說:“這麼晚還沒回來,到外面找去。”她衝過來,撞在我胸前,頭只往我懷裡鑽,說:“你把我當小孩子吧,你是故意的!”我張開手臂攬了她,她仰起臉,在我下巴上使勁摩擦,說:“知道人家在等你又把鬍子剃掉!”我說:“鬍子有什麼好!”她說:“鬍子就是好,要不怎麼要找個男的!”我笑了說:“剃了鬍子年輕些,我大你太多了,讓我也年輕一次。”她說:“年輕就不好,我喜歡和比我大的人在一起,才有感覺,同齡人一點興趣也沒有。”我說:“你追求父親的感覺,我正好比你大這麼多。”她說:“對你沒有那種感覺。”我說:“只有叔叔的感覺。”她說:“哥哥的也沒有。”
我說:“那你跟了我。”她說:“我也許就錯了,我心裡它願意這樣,我也沒辦法。”我吻她,說:“你心裡它也願意這樣嗎?”她點點頭。她又指了口中說:“你昨天好猛,都把我弄痛了,你看都青了一塊。”我看了果然是,說:“那今天休息,讓你養傷。”她抱緊我說:“不!”又說:“孟浪,不要把我看成一個輕浮的人,其實事情也不是昨天才開始的,都好久了。我要是那樣一個人呢,也不要到昨天。”我說:“誰那些看你了呢,誰那樣看你我們揍他。”我們摟了在床上並排躺下,她說:“我真的頭腦發熱了,我等你好久,今天的時間比平時長几倍。你洗澡又洗那麼久。”我說:“從現在起就快了,等會過了一個小時怎麼才象過五分鐘。”我又問:“今天下午你不在房裡?”她說:“我上課去了,我覺得好了沒病了。就是上課走神,那不是病。”我說:“廚房裡放的藥看見了?”她說:“吃了,就算沒有病也要吃,不能讓你白買了是不是,是錢買的!”她說著自己笑了。我說:“你又罵我了,錢到底還是錢,你不知道那幾張紙有好厲害。”
我又跟她說些閒話,想繞到自己想說的事情上去,繞到邊上了,又不願說出來,怕敗壞了氣氛。她興致勃勃地說著自己以前的事,小時候的故事,大學時的同學,又拿出大學同學的畢業留言本給看,指了照片一個個跟我介紹。我看一個男同學的留言是“天意從來高難問”,指了照片說:“他對你有過意思,對不?”她吃一驚說:“你怎麼知道?”我說:“看他臉上的神態。小夥子很英俊,怎麼就叫人家傷心啦?”她說:“那時候只想出國一件事,不想別的。”聽她一說,我更沒有勇氣把話頭引到預設的題目上去。我實在捨不得這種浪漫情調。我摟緊了她說:“一個男的抱了你呢,你沒有辦法反抗呢,他想怎麼樣就怎麼樣呢,你怎麼不喊救命呢,深更半夜誰來救你保衛你呢,看你怎麼得了呢!”說著把她的身子晃來晃去。她順從地躺在我懷中,在我用力時發出一兩聲呻吟。想到自己在這異國他鄉能有這樣一份意料之外的幸運,我暈眩地陶醉了,心中對她充滿著感激。這種感激又阻擋著我不顧一切地向前衝去,我不能傷害了她。
她忽然移開我的手,坐起來說:“有件事早就想問你了,你坐起來。”我說:“讓我歪在這裡,歪著你說話我也聽得見。”她又扯我的手說:“麻煩你坐起來。”我只好坐起來。她說:“你要說老實話。”我直笑說:“又要我說老實話了,我一天到晚都不說老實話!”她說:“你喜歡我留披肩發,你跟我說過好幾次了。”我說:“披肩發好看,我喜歡看。”她說:“那我問你,那個舒明明她是不是留的披肩發?”我大吃一驚,沒想到她的想象力竟如此地準確。我說:“真的,她留什麼發,我都記不得了,短髮吧。”她冷笑說:“狗一下子又把你記性咬跑了。你不記得更證明我猜的是對的。”我說:“對又怎麼樣呢,錯又怎麼樣呢?”她說:“我就不願和別人一樣。信了你的我的頭髮都留得太長了,我明天就要剪了去。”我說:“別剪。”她說:“偏要剪,明天不到下午我就喀嚓一下剪了。”我又躺下去說:“你提林思文呢,還沾點邊邊邊,舒明明她哪裡就礙著你了?”她說:“我偏提她,你把她的照片拿給我看。”舒明明的照片我帶了一張過來,夾在大學文憑塑料封皮的裡面,林思文沒發現過。兩年多來我也只看過一兩次。我說:“我沒有照片,要不我寫封信給她讓她寄一張過來,我又不知她到哪裡去了。”她說:“沒有照片那更證明她是披肩發。”我說:“女人的邏輯就是這樣的。”她說:“你不敢拿給我看就更證明了。明天我偏要把頭髮齊耳朵絞了。”又湊到我耳根邊說:“真的拿給我看看,讓我好奇一下。”我說:“拿林思文的還有幾張,別人的一張也沒有。”她說:“你望了我的眼睛。”我覺得好笑,把眼轉開去。她站起來拉了我的手說:“你不敢望我!你站起來看了我的眼睛。”我站起來望了她,說:“我偉大領袖一樣站在裡,有什麼呢。”她在臉上左右端祥,說:“你這麼狡猾的人,我怎麼看得出?也只好活活讓你騙了。”我說:“你提高警惕,小心哪一天我會騙你這個人。”她真笑說:“你是個大騙子,大騙子在騙人的時候叫人提高警惕,人家就沒警惕了。”
到兩點多鐘,我說:“睡覺吧。”她吃驚地望著我,象是不相信我會說出這樣的話。我馬上意識到她領會錯了,以為我這麼輕易地就提出了那個重大問題。我馬上說:“我去睡了。”她說:“都隨便你。”回到自己房裡,我老是想著“都隨便你”這幾個字,到底是現在去等會去隨便呢,還是去不去隨便?我竟不明白。我又去回想她說話時的神態,卻想不起來有什麼意味。我感到沮喪。自己沒有勇氣留下來。有些東西也許說得了也就得到了,壓抑了自己誰會說你是個聖人,人的自由空間其實很大呢。沮喪之後又感情以慶幸,畢竟自己沒把事情做絕,自己這個落魄的樣子,虛弱的本質總有一天要顯露出來,到那一天可怎麼辦,怎麼向她說明?在沮喪和慶幸之間徘徊了好久,反反覆覆地去比較,體會,最終慶幸還是佔了一點點上風。漸漸的我有點佩服了自己的理智,到底還是有勇氣離開。我在心裡表揚了自己。
八十
這樣如醉如痴有幾個星期,我越來越明確地感到,儘管自己在頑強抵抗著,事情還是朝著那個固定的目標進展,那些想象終究會變成現實。這使我感到興奮也感到恐懼。我不能裝作在沉醉中忘記了冷漠的現實背景。張小禾在迷醉中靠自己的感情想象美化了我的形象,這是她的真純,林思文也許就不會如此。但現實在不久的將來會顯出自己的冷漠面孔。手中這份工作也許就在下個月就完了,這份收入就斷了,我將重新陷入走投無路地境地。經濟如此蕭條,我根本不相信自己能找到一份稍微象樣的工作。我現在走出了那一步,她將來會後悔會進退兩難的。但我現在不走那一步,將來就更沒有了勇氣沒了機會。在沮喪中我甚至有點遺憾張小禾投入得太真誠了,使我不得不為她想一想,又遺憾自己就這麼動了真感情,生怕傷害了她一點點。我痛恨自己沒有能力給她一種生活上的安全感,也感到了自尊心對這種關係越來越強烈的反抗。
在這種關係中,我需要有精神的優勢,有被依賴帶來的滿足,我太看重這種感覺,以至在找不到這種感覺的時候我寧可放棄。已經有跡象表明,我在Ho-Lee-Chow這份雖然不那麼體面卻收入還過得去的工作,也快要保不住了。當我違背了自己意願,近乎討好地向新來的老闆提出節省一點經營成本的建議時,他的反應竟那樣冷漠,使我感到了難堪,感到了自己的無恥。在蕭條中一些人發瘋似的想找到工作,老闆只要出一半多一點的錢就可以僱到一個同樣能幹的人。畢竟他也是個艱難經營者,我並不恨他。我自己是老闆也許早就下手了,不然晚上躺在床上想著自己的錢在流失怎麼睡得著覺。我早就作好了心理準備要去面對這個事實,現在卻覺得打擊將會格外沉重,這將把我和張小禾之間關係的脆弱性一覽無餘地展現出來。無論如何,一個男人在社會處境如此尷尬的情況下,不會有足夠的信心去展開一份浪漫的戀愛,特別是我。我越是意識到錢這個怪物的殘酷力量,就越感到心灰意冷。這種心灰意冷是這樣真實可感,它使那種浪漫情調變得空洞虛幻。我想象著虛無之中有著一個微笑的面孔,哪怕我閉了眼也無法逃脫它嘲諷的注視,那兩道目光射得我如置身冰窖。
張小禾卻似乎對這一切毫無感覺,她的一往情深一如既往。和她在一起的時候,我暫時地忘記了內心的沮喪,給她的熱情以熱情的回報。最美好的日子是我休息而她又得空的那幾天,我們坐在房子裡,讓春天的陽光照進來不知疲倦地說上一天廢話,又做點好吃的。這樣過了一天,她就說:今天跟過節一樣。”我就說:“要是你願意呢,咱們天天過節過一輩子。”她不接話卻直管笑。
在這樣的時刻在春天的陽光中她永遠也不會忘記問我:“你是不是真心愛我喜歡我?”我相信世界上的女人在什麼時候開了一個大會商量好了要拿這個問題來反覆盤問男人。我答得厭煩了自己不好意思再說出那個“愛”字,說:“一個問題問九十九遍就可以了,第一百遍是多餘的,你說是不?”她說:“我心裡它老是不放心。”逗得我真想笑。她說:“你裝假很會裝,極少數時候露出真面目。”我笑了說:“我抱著你親你的時候就露出真面目,不理你冷淡你的時候都是裝假的。”她樂得倒在我懷中,額頭在我膝上一碰一碰,說:“你嘴巴塗了油,我說不過你!”我說:“天天抱你抱厭了沒有?”她說:“你才抱了我多少!”我摟緊了她說:“你可以做到三天不要抱不?”她說:“那你可以做到三天不吃飯不呢?”我說:“三天不吃飯我肚子飢餓。”她說:“那我三天不要抱皮膚飢餓。”
我笑得喘氣,說:“我今天餵飽你。”就從上到下撫摸她的胳膊,她頭埋在我腿上,一動不動。好久我拍她起來,她說:“快睡著了。”我點了自己的面頰說:“這裡親一下。”她親了一下,我說:“還有這邊。”她說:“一邊還不夠還要兩邊。”我說:“為人民服務嘛,還講價錢。”她正把嘴唇湊過來,一口熱氣噴到我臉上,撐不住笑了說:癩殼子啊!說你是個癩殼子,你就是個癩殼子。”停一停又說:“別人都說你孟浪有才能,一揮手就是一篇。”我說:“別人更說我有毛病,混了兩三年還沒浮出水面,英語也是個結巴。”她說:“那也是的。”我說:“別人說我有毛病的時候,我雖然很憤怒,卻不得不承認這個現實;別人說我有天才的時候,我雖然很不好意思,卻也不得不承認這個現實。”她指頭在臉上颳著羞我說:“臉皮厚喲厚。說你是個癩殼子,你就是個癩殼子。”
有一次她拿了商店投遞過來的一本時裝廣告在看,我把頭湊過去,她指了上面的一個模特說:“這個胸脯大得嚇死人,不好。”我說:“這才好呢,內容豐富,要不一覽無餘有什麼好?”她說:“這有什麼好,我一個同學的也有這麼大,她煩惱得要命。”我馬上笑著問:“她現在在哪裡呢,她在多倫多不呢?快告訴我!”她把那本廣告捲了敲我的頭說:“知道你就是這樣的傢伙!”還有一次我說:“給你說個笑話你聽不聽?”她說:“聽。”我說:“聽了又要說我這個人不高級。”她說:“你說,我不說你。”我說:“從前有個賣布的上廁所把尺忘在裡面了,回頭去找廁所裡已經有了人。他敲門說,同志,我要尺。裡面那人說,要吃也要等一下。一會那人出來了,他說,布尺,布尺。那人說,不吃又說要吃,門敲這麼急。”她聽了倒在我懷中笑得直顫,說:“知道你就說不出什麼好話,你這個人真的不高級,別以為自己是幽默就掩飾過去了!”又向上望著我睜圓了眼,嘴唇蠕動著,半天吐出幾個字:“我咬你”。
到晚上天黑了我們出去,在夜色中牽了手走在春風裡。因為對前景沒有把握,我不願有熟人看見自己和她走在一起。她似乎也明白著我的意思,順從了我的安排,在天黑了才出來。躺在草地上我們看星星月亮,看飄浮的雲,說些夢一樣的話。春風給人以懶洋洋的溫潤的撫慰,樹木在月光下透著微光,輕輕閃耀如披著夢。看不見的花朵在夜的掩護下沁出誘人的芳香向我們偷襲,不知名的蟲兒在耳邊輕輕訴說。沐浴在月光中說些夢話,叫人以為世界是為人精心安排的,為我們精心安排的。
這種慵懶的世俗的幸福更使人體驗了生命存在的真實可感,每一個瞬間都是真正的瞬間,不論昨天今天明天,不論去年今天明年。存在的意義在這種平庸的過程中產生著又消逝著,沒有終極的目的,也不需要最後的證明,它本身就是終極的目的,就是最後的證明,過去了就完成了。在這樣的時刻,生命的暫時性渺小性是如此的清晰,使人懷疑那種超越平庸的渴望是不是真的具有那麼重要的意義。我知道自己在時間中沉醉,在一去不復返的消費著它,它正迅速離我而去。我只能如此,如此也就夠了。至少,我知道了,這生命,今天,還存在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