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零一
我心裡似乎還在等待什麼,可也確鑿地明白已經沒有什麼可以等待,來加拿大三年,該發生的已經發生了。幾次下了決心去訂機票,但想到這是一去不復返的航行,又猶豫了。畢竟,在這片土地上,我度過了這麼漫長的歲月。
聖誕節後趙文斌開了工具車來找我。我說:“就那麼忙著賺錢嗎,同鄉聚會也不見你的影子毛!”近一年不見他,才知道他太太又生了一個兒子。他接到了一個室內裝修的業務,要我去幫幾天忙。我說:“你找別人好了,錢這幾年我都賺怕了。失業的人一抓一大把的,要不我給你推薦一個。”他說:“別人也找過,還是熟人好些。”我說:“三年多我什麼也做過,倒是裝修沒攏過邊,別把你的事做壞了。”他說:“跟我走就是,也不必謙虛這麼一大堆。”我說:“真的我這幾天就要訂票回去了。”他說:“十天之內總不會走吧,走之前賺張機票有什麼不好。”我拗不過他,只好去了。到了那裡才知道幹活的就我和他兩個人,一直還以為他開著多大的公司呢。中午他開車去買快餐盒飯來吃了,我說:“明天要你太太做了飯帶來,反正有電爐熱熱就是。才賺了多少錢呢,每天這樣買飯!還開車出去,費工費油的。”他說:“我前後請過十幾個人,別人還只嫌飯不好,第一次你這樣說。幾塊錢一份的飯,其實我自己心裡也捨不得吃,只好陪著吃了。”第二天他就帶飯來吃了。
幹了幾天才知道裝修是這麼難乾的活。主家要求極苛刻,幾乎是用畫畫的細心做出來的活,還不能使主婦滿意,好幾次我差不多都要絕望了。在巨大的壓力下做了二十多天,把那家裝修好了,臨交貨還提了無數的意見。趙文斌付給我一千多塊錢,正好是我自己心裡算出來的那麼多。他夠朋友,沒在工時上玩一點小手腳。他還要我去做另一家,我堅決推辭了。我說:“真的佩服你,有勇氣做這個行當。這二十多天我不是老闆都是提心吊膽過來的,想不通這麼大的壓力你怎麼承受的。她那樣刁起來,你還只陪笑,我在旁邊都想扇她個耳光了。她數你的不是的時候,我在心裡祝願她生崽沒屁眼。”他笑笑說:“沒辦法呢,條條蛇咬人,開餐館也咬,開店也咬,這一處不咬那一處咬,都一樣。”我說:“是的,是的。你這麼一說我更應該回去了,我心理承受能力不能跟你比。”他說:“你要想清楚,真的不返回來?什麼叫一失足成千古恨!”我說:“想了三年多我沒想清楚!”
年三十晚上我去多大看聯誼會組織的春節文藝晚會,在這一年一度的晚會上可以看到水平非常高的表演。許多國內知名的藝術家改行謀生去了,也願意有這麼個機會登臺獻藝。我去得早,坐在第二排。一會兒領事館的總領事也來了,就坐在我前面。快開演的時候我回頭望去,看見思文坐在後面不遠的地方和人說笑。我脫衣服佔了位子,心裡對自己說:“解個手去。”滿場繞了一週,模糊地希望看到張小禾,卻沒有看見。有人招呼我,是多大一個同鄉。他過來神秘地對我說:“看見沒有,徐麗萍後面那個人今天終於出場了,是個香港來的老闆。”要帶我到演員化妝室去看。我說:“他有本事賺到錢,活該他享豔福。只是你就失落了。去年聖誕節在老孫家裡,你還為徐麗萍辯護那麼多,吵了一架,白辛苦了一場。”他說:“他媽的博士讀完了還是要想辦法做生意去。搞研究?那要當得了和尚的人才行。”
演出到中間的時候,胡曉平唱了《蝴蝶夫人》,我也聽不懂歌劇,出於對名人的景仰鼓了掌。接下來是一個雙人舞。我怎麼看著兩個姑娘中的一個身影有些熟,回想是不是去年看過她的表演。去看她的臉,化了妝又閃來閃去看不真切。我忽然恍然大悟,那是張小禾。她跳舞跳這麼好,我從沒聽她講起過。看她小腿手臂在燈光下閃動著眩目的潔白,我有點得意地想到那是自己曾經歷過的。眼睛看花了,心中又生出許多不可告人的回憶,又奇怪自己在經歷的當時為什麼對那種美好沒有如此強烈的感受。音樂嘎然而止,臺上兩人做出一個漂亮的造型。臺下一片掌聲,我卻盯了舞臺兩側的側門,看張小禾下來。一會兒張小禾從右邊側門出來,一個四十來歲矮胖胖的男人迎上去接她手中的衣服。張小禾一讓,那男人還是接了衣服跟在她後面走,挺順從似的。我記起她跟我提起過一個當地華人,不知是不是他?這時我心中的得意還沒來得及仔細品嚐,就被一種劇烈的鋪天蓋地的痛苦覆蓋了。我盯著張小禾,看她從後面的側門出去了。我呆了似的盯著那張門有幾分鐘,視線越過了後面幾排的一個姑娘。她以為我如此放肆地盯著她,明顯地把頭一扭,顯出氣惱的神情。她這一扭提醒了我,我猛省過來,轉了頭仍看著臺上。我渾身的皮膚著了火似的熾熱,血一股一股沿著無數的通道往頭上湧,裹挾著無數小鋼針要從太陽穴往外奔突。眼睛也潮起來,看臺上一片模糊。這其實也是意料中的事,但一旦看在眼中卻無法接受。我再也坐不住,一分鐘也無法忍受,驀地站起來,弓了腰走到過道上,退到後面。我真的很為張小禾惋惜,我甚至寧願她回過頭去找原來那個人,心裡恐怕還好受些。
這時我強烈地意識到如果今天不跟她見一面,今生今世就不會再有見面的機會了。前幾天我到多大教育學院去過,想最後偷偷地看她一次,沒有見著,才知道她已經畢業了。我緊張地思索著是不是該去見這最後一面。一會兒覺得慚愧,人家已經是人家的人了,還往前湊什麼湊呢。一會兒又覺得自己立起也高高大大,那個人縱使有錢,又怎麼樣,錢又不是上帝本人。至少,我得去問個明白,那個神秘的電話和那個神奇的幻影是怎麼回事。想到這裡我從側門走了出去。外面是一個廳,廳那邊是一溜房子,有間半開著,門上貼著“演員休息室”幾個字。我慢慢踱過去,從那門口經過,斜著眼往裡面一瞧,看見有人在化妝,有人在吃東西,嚷嚷的一片,沒有看見張小禾。我又回頭走過去,看看廳裡沒人,側著身子伸了一隻手把門慢慢推開些。又一次從門前經過,瞟見張小禾正和另一個姑娘說什麼。我不敢叫她,退到廳的另一邊的椅子上坐了,等著。一會那男人出來站到門口,我望著他,覺得眼睛裡火辣辣的像充了血,就要噴射出來。我一會兒想象著自己怎麼從容地走過去,突地起腳把他掃在地上,一會兒又想象著張小禾就躺在他懷中嬌聲軟語。我站起來把手往那邊一比劃,估計著他也就齊自己的肩高,忽然勇氣大增。等他進去了,我口裡輕輕吹了幾下,就把《末代兒女情》的主題歌吹了出來:
……我本有心,我本有情
奈何沒有了天,愛恨在淚中間,
聚散轉眼成煙。
秋風落葉飄滿樓,兒女情長誰捉弄,
這次遠行沒人相送,看來只有揮揮衣袖。
飄啊飄啊飄的風,吹的是誰的痛,……
這歌張小禾是熟悉的,就在去年這個時候,幾十集電視劇我們一起聽了幾十遍,我也經常含在口裡吹著。果然還沒吹完,張小禾站到了門口,看見了我,一怔。我們在廳的兩邊互相注視,沉默著,不動,都顯出嚴峻的平靜。在這沉默中我強烈地感受到了生命的沉重。這樣有好一會,自己也莫名其妙地,我忽然笑了,把右手放在腰部,食指勾動幾下,一邊往樓梯口走。頭也不回,我知道她跟過來了。我下到樓梯中間,倚了扶手,等著。她出現在樓梯口,我仰望著她說:“好漂亮喲,裝飾得這光閃閃亮晶晶的,都認不出你了。”她說:“你一開口就是一把刀子,割得人好痛。”我說:“我騙你嗎,騙你我也是王八。”她笑了。我說:“看你跳舞我眼也看花了,忍不住想看你一眼,最後一眼。過幾天我就走了,機票已經訂了。”她說:“演出完了你在街口那家咖啡店等我,我還有個集體舞節目。”我說:“那我就不看了,看見了別人我心裡難過。”她苦笑一下。我說:“你來不為難嗎?別人會準你的假嗎?”她說:“你只管去,我說來就會來。”
我在冷風中走著,踩著凍硬的雪。街上空空蕩蕩的沒人,偶爾有幾輛小車來往。我把口哨吹得更響些,又對著路燈緩緩地哈出一口白氣。走到街口,果然有家咖啡店。我從門口往裡一望,光線暗暗的看不清什麼,輕輕地響著音樂。又繼續往前走,看著那一片天,高高的有些神秘,看不透似的。我心裡想著,這天不就是氮氣氧氣嗎,有什麼神秘呢?可這樣想了還是沒有擺脫那神秘感,心中有鬼似的。怎麼這世上就有了個天,又有了個地,有了白天讓人工作,有了黑夜讓人睡覺。有了男又有了女,有了快樂又有了痛苦。我望了那一片藍黑的天,陌生而崇高,越想越覺得這世界奇怪又可笑。無限的世紀消逝了,天還是這片天。想來古代的哲人聖賢也曾這樣望了天,心中無限湧動無窮追問。那些終極意義的追問從來就沒有結果,也永遠不會有什麼結果。我躲到樹的陰影下,瞧瞧四下無人,猛然發出一陣自己也不理解的大笑。糊塗的人是幸福的,怕只怕難得糊塗。走遠了我又轉回去,一個人迎面走來,叫一聲:“高力偉嗎?”我抬頭一看,是周毅龍。他說:“你怎麼才來,演出都要完了。”我說:“你不看完就走?後面還有集體舞呢。”他說:“看著心裡突然就悶得慌,出來想吐口氣,就沒進去了。”我說:“這幾個月你到哪裡去了,打電話也沒人,影子毛也抓不到一根。”他說:“老地方,你介紹去的,說說又快有一年了。你這幾天就回去,是真的嗎?”我說:“你也知道了?消息跑這麼快!就是這幾天了。”他說:“你現在是知名人士了,今天報上都登出來了。”我說:“別人這樣說呢,我當他是開玩笑,你說就是罵我了。一條河裡洗過澡,誰也見過誰的東西,是不?”他說:“你下得了這決心回去,對我心裡衝擊很大。我也想想是不是不熬了,把心一橫就走!佩服你的決心。加拿大有什麼好,最大的好處就是來一趟不容易!”我說:“你也說得太損了點,這是世界上最適於生活的地方呢,我只怪自己沒有雄心壯志。”又說:“你打算怎麼辦,還這麼下去?”他說:“誰知道,我自己也不知道。世界就像一張網把我網住了,要有一點小突破也那麼的難。暫時就這麼熬著吧。”我說:“我聽你這話都有三年了,再過三年,‘暫時’兩個字就別說了,一輩子就那樣了。”他嘆口氣說:“老高,你就這樣看死了我?我怕是真的沒什麼戲了。”我說:“真有本領的人這個社會還是不會埋沒的。”他說:“也要用得上。”又淡淡地說:“可能過不久我也步你的後塵了。孩子,讓趙潔帶著吧。我原來還擔心不帶小磊回去沒法向我父親交待,他最愛這個孫子的。上個月知道父親早就死了,都死了快一年了,這我也就放心一點了。”我嘆口氣,不知說什麼好,他又拍拍手套說:“那就這樣告別了,不送你了。”我說:“就這樣了。”他默默揮揮手,轉身去了。我衝著他的背影說:“好自為之!”他頭也不回說:“OK!”背影在夜裡模糊起來,是白色雪地上一個蠕動的黑點,只聽見他在唱:
“跛子要跳舞,啞巴要唱戲,
瞎子最愛耍雜技,聾子要聽收音機。”
漸行漸遠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