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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節

    這天,苗小慧打電話告訴柳依依,北大的黎教授,專門研究女性問題的,在省圖書館免費講座,約她去聽聽。到了會場柳依依才知道黎教授是個女的。就有了親切感,總不會像陶教授那樣說話吧。黎教授圍繞著“性”去講女性問題,講到性交易的時候,提出了三條原則,私密性、成人之間、相互自願,只要不違反這三條,社會就不要干預。因為身體是自己的,一個人有權處理自己的東西,這是對一個社會開放和寬容程度的考驗。會場一片騷動。柳依依說:“不知道她有沒有女兒,有女兒就不會這樣說了。”苗小慧說:“以後我們女人如果對愛情還抱任何希望,這隻能是一個傻瓜的悲劇。”柳依依說:“也不怪她,這是一個慾望化社會的思維方式,人性就是慾望,慾望就是人性,這才是覺醒的現代人,教授就能例外?”苗小慧說:“黎教授的理想在現實面前太蒼白了,也太虛偽了。也許她是想播下龍種,但收穫的只能是跳蚤。”柳依依說:“我心裡堵得痛,我們走吧。”

    柳依依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又能夠怎麼辦。自由嗎?自由。但自由對自己沒有意義。慾望優先,這是一個世紀性的錯誤,也是一個世界性的錯誤。男人失去了愛情,收穫了慾望;女人失去了愛情,收穫的是寂寞。講慾望講身體,女人必然是輸家,因為青春不會永久。她覺得自己在時間之中煢煢孑立,形影相弔,四顧茫然。周圍的濃黑是那麼黑,又有點潮溼,自己只能摸索前行。濃黑中的潮氣濡溼了衣裳,沒有光亮,沒有出路。在某一個瞬間,似乎有光在閃還沒看清楚呢,一閃,就過去了,在她腦海的黑暗深處留下一個清晰的亮點,灼得她隱隱地痛。這種隱痛持續著,也許,要到永遠永遠。

    她說服自己這是宿命,悲劇性是天然的,與生俱來。既然如此,反抗又有什麼意義?在這個慾望的世界上,一個女人,如果她已經不再年輕漂亮,她又有什麼理由什麼權利要求男人愛她,疼她,忠於她?慾望的時代是一個悲劇性的時代,她們在人道的旗幟下默默地承受著不人道的命運。有人說過,母系社會的解體是女性具有歷史意義的失敗。也許,慾望化社會的出現是女性又一個具有歷史意義的失敗吧!柳依依懷疑自己得了抑鬱症,越是懷疑就越是抑鬱,越是抑鬱就越是懷疑。她沉默了許多,在公司,在家裡。沉默啊,沉默啊,也許,會永遠沉默下去,直到時間的深處。在那裡,一切都化為烏有,並獲得最後的絕對公平。

    最讓柳依依揪心的,是琴琴將來的命運。如多麼希望將來會有一個人,一個男人,會真心真意地愛她、疼她、忠於她。要說自己還有什麼人生理想,這就是最大的人生理想了。可是,她又不想欺騙自己,聽了黎教授的報告以後就更不想欺騙自己了。她知道這個理想是一個奢望。既然是宿命,琴琴又怎麼躲得過去呢?對於琴琴,自己和宋旭升是一茶一飯一針一線一字一句一點一滴地關切著,操勞著,可會不會有那麼一天,在遙遠未來的某一天,被一個在歲月深處隱身的男人隨手扔下,像扔一隻菸蒂一塊破抹布?她心中有著一種越來越清晰的聲音:琴琴啊,你千萬不要長大!

    這個週末的中午,柳依依在家閒得無聊。不知怎麼一來,她忽然有了一種衝動,就把床頭的抽屜拉出來,抽屜的最底層,她找到了一件游泳衣,用塑料紙包著。那是十多年以前,她剛跟秦一星好上不久,知道了他帶著女兒去游泳了,便撒嬌要他也帶自己去一次。他答應了,還買來這件游泳衣,卻沒有去成,幾年都沒去成。她把游泳衣拿起來,塑料紙一碰就碎了,落在地上,化為塵埃。

    在游泳衣下面,柳依依看到那隻手鐲,還是那麼嫩黃,那麼鮮豔,沒有時間的痕跡。她把它拿起來,在手腕上試了一下,一種涼意傳到心裡。她走到陽臺上,太陽剛剛偏西,麓江上跳躍著金色的波光,有輪船開過,發出低沉的汽笛聲。在麓江那邊,麓山顯露出沉靜的輪廓,山下就是麓江大學和財經大學。很多年前,她剛進大學的時候,對生活,對愛情,懷著怎樣純潔的嚮往啊!愛情曾經是自己的信仰,可是,這個世界沒有信仰的容身之所。再過幾年,琴琴也會開始理解這些事情了。也許,要趁她還沒有成長起來,就要把她那種天然的信仰萌芽摧毀,摧毀了她才不會被悲劇性的宿命所摧毀,因為,她也會成為一個女人。這很殘酷,可是,不摧毀更加殘酷,冷血的人才不會受到太大的傷害。這樣做行嗎?不這樣做行嗎?她無法回答自己。

    迎著風柳依依站了很久,臉上已經有點麻木。她忽然感到天一下子昏暗了,隱約記起今天有日食。她朝太陽望過去,太陽已經變成了一個黑色的圓影,周圍有一層淡黃色的光芒,在緩緩地顫動。她輕輕地把手鐲褪了下來,舉到眼前,就把黑色的太陽套住了。突然,眼前的光影模糊起來,開始轉動,越轉越快,形成了一個黑色的旋渦,旋轉,旋轉,似乎要把她吸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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