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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灰色地帶

    85、灰色地帶

    看來這清理小金庫的事是難得搞下去了。處室有牴觸,廳裏戲中有戲,難道叫我去直接發動羣眾,那不成了“文革”嗎?就算把丁小槐們弄下去,換一批人上來,久而久之,事情還是事情,問題還是問題,也不會好到哪裏去。那些意見最尖鋭的人到了崗位上就會兩樣?他們那麼激烈,無非是自己沒有得到,心中刺着痛。把他們放在了小槐們的位子上,又怎麼樣?他們也並不是什麼特殊材料製成的,人畢竟是人啊!

    我催陸劍飛把整理好的意見拿來,想在其中找點靈感。既然話説出來了,總得弄那麼幾條吧。陸劍飛把東西送來,都打印好了,有十多頁紙。他説:“基本上都是照原文抄過來的,我們只歸了類,沒加一點什麼。”又説:“是小龔他們弄的,我基本上沒管。大家的意見都保存在那裏,可以查對。”我説:“你有什麼想法?”説着揚一揚那一疊紙。他説:“我基本上沒有更多想法,不過要説吧,大家的意見不一定對,但都是心裏想説的話。”陸主席去了,我把那疊材料拿起來看:

    小金庫的錢由處領導分配,隨意性很大,暗箱操作,嚴重不公;

    拿公家的錢請吃請玩建立個人的關係網;

    廳裏提拔幹部要經過羣眾的考評,考評的結果要公開;

    沒有緊急公務也坐飛機來往,太過奢侈;

    在分房和集資建房中,職務分佔的比例過高,一般職工排隊到老也沒有好的機會;

    一羣人到賓館去起草一個文件,借工作之名行玩樂之實;

    廳級幹部退休作離休待遇,明顯違反國家政策;

    利用職權安插親戚朋友熟人關係户,造成嚴重的人浮於事;

    出國名額永遠也輪不到一般職工;

    各種評獎總是被少數人壟斷;

    用公車辦私事,公家的司機,汽油和養路費等等,比自己的車還方便;

    醫療藥費不能一視同仁,有些好藥貴藥一般職工不能報銷;

    獎金分配過於向職務傾斜;

    ……

    一共有三十多條,每一條都作了詳盡的分析,列舉了事例。我都沒有想到自己在這個位子上,竟佔了這麼多好處,這還只是看得見的好處。有這些東西你要一個人以平常心對待進步,那怎麼可能?一切好處都以職位為標準,向權力集中,這是官本位的邏輯。在這樣的情況下,那些覺悟很高水平很高的話,又怎麼會有説服力?羣眾是傻瓜嗎?可偏偏在大會小會報紙電視上,大家照説不誤,一本正經。領導羣眾心照不宣,配合默契,這也達成了一條遊戲規則。領導不講不行,羣眾説了也不行,總之他們不能説,説了就是他們的錯。這種狀況要改,要改,要讓羣眾對廳裏的領導口服心也服。讓有些人在灰色地帶縱橫馳騁大展拳腳,羣眾怎麼會口服心服?幹羣關係怎麼可能融洽?要改,要改!我想一想,除了安插朋友熟人這一條不能接受,其它都還可以考慮,我手中正有幾個人要安插,條例中定這麼一條,別人説我制定條例又違反條例,我怎麼説話?沒有不透風的牆。想一想是不是乾脆連公車私用的這一條也劃掉,給自己一個開車的自由。説有人開了車帶全家出去玩,沒點我的名,這其實在説我!

    我把材料拿給馮其樂看了。他説:“別的我倒還沒什麼意見,只是我五十多歲了,不像你們年輕,身體走下坡,吃藥是多一點好一點。要一視同仁的話,我家裏就不要吃飯了。”頓一頓又説:“獎金向有職務的人傾斜一點,那又怎麼樣?我們不搞貪污,還要靠這點錢過日子,總不能逼我們去犯錯誤吧?”他一説我覺得也還有道理,只是再把這條劃去,改革的力度就減弱了,沒有那麼鮮明的色彩了。

    晚上我把材料給董柳看,看她會有什麼想法。她看了説:“説有人開車到外面去遊玩,這不是説你?你去查一查這一條是誰提出來的,多個心眼,以後防着點。你當廳長開個車還被別人這麼説!這樣的人你不把他揪出來,讓他難受難受,嚐嚐坐冷板凳的滋味,那以後你這個廳長就不要當了!”她這麼一説我真的來了氣,我倒要去查查這一條是誰提出來的!想一想那人既然提了,就不會自己用手抄,查起來傳出去了反顯得我沒風度。查我是不查了,但要把原始材料看一看,考察考察,心裏有個數。説起來大家提意見大多是在電腦上打出來的,我原來覺得這毫無必要,就這麼不相信領導?現在想起來,他們並沒錯,給我我也要用這隱身之法啊。正想着董柳説:“別的我不管,用車我都不管,大不了不出去玩,打的出去玩,那幾個錢我也出得起。但房子這一條我是無論如何也不同意。職務分不算高一點,我們不排在別人後面?廳裏工齡比你長十多年的多得很,那一百六的新房蓋起來,那是為別人蓋的?豈有此理?豈有此理!”我想一想,的確也是個問題。可把這一條也去掉了,改革這太沒有色彩了。我説:“分不到就算了,別人工齡長那麼多,也給他們一個機會,讓大家看看,新的班子有新的思路,新的作風!”她説:“我別的都不要,我只要房子,我在這裏一天都呆不下去了。”我生氣説:“董柳你現在真的把自己當作什麼貴婦人了,沒有老百姓在下面撐着,你憑空貴得起來?你摸着良心想一想他們,想一想自己以前,也要憶苦思甜,筒子樓也住了那麼多年,這三室一廳倒住不下去了!”她説:“在蓋的房子我都去看都看很多次了,我心裏都看中三樓東頭那一套了,看出感情來了。怎麼裝修我都設計好了,我要鋪複合地板,我要買家庭影院,我要讓你的書和電腦有專門一間,我要讓我一波自己……我要,我就是要!”我苦笑一聲説:“廳裏的事你別管。”她靠在我肩上説:“大為你想想,那麼多年我們是怎麼過來的?我們苦了這麼多年,一起奮鬥才有了今天,一半是為了兒子,一半是為了房子,人一輩子就是這幾樣東西。還真的為了事業?”我説:“我也不唱那麼高的調子,我就是想做點事出來,好不容易有機會了,我就是想做點事。”她説:“你做什麼事我都沒意見,房子的事我要管,就是要管。”我嘆口氣説:“你要我坐在台上怎麼跟大家講話?羣眾心裏是雪亮的,只是不做聲罷了。有些話不説不行,我在這個份上,上面的政策不能不説,説了又不能聯繫實際。我總不能像有些人無賴似的,坐在台上大話只管講,做完全另外一套,我總得為自己留點臉吧。想起來坐在那裏可不容易,要有心理承受能力。”她説:“你別把自己看成特別的誰,大家都這麼説,你説了沒人説你。貪污分子天天作報告反腐敗,他坐都坐得住,你不貪污你坐不住幹什麼?”

    這時有人敲門,是丘立原來了。他一進門就説:“聽説有那麼一份東西出來了?”我説:“材料在這裏,今天下午拿來的。”他説:“看看那個東西。”就從我手中接過去看。看了一會説:“廳級幹部享受離休待遇,這是馬廳長退下來之前訂的,我們都是他手上出來的,怎麼好跟他説?離休就有個醫療費用百分之百報銷的問題,有了年齡的人對這個問題很敏感的。”又説:“集資分房還是按老辦法吧,不然你我都成問題了,那也不合適,不然蓋那一幢房子幹什麼?我們這些人到家裏來商量工作的人多,房子大點也是應該的,工作需要!”董柳説:“是這個道理,工作需要!”丘立原説:“還有出國的事,是不是誰知道我最近要去美國考察,故意將我一軍?很陰毒啊!”又説:“提拔幹部要羣眾考評?笑話,那還要組織部門幹什麼?老池,這一條是針對着我們來的啊!”我想着自己到底還是上台不久,身邊幾個人也不是自己提上來的,不像馬廳長那樣説一句算一句,誰提出一個建議都不能駁回去。看來以後還得組成自己的班子,任人唯親?不任人唯親行嗎?丘立原説:“這個東西是陸劍飛搞出來的吧?他自己是什麼東西?遠的不説,去年廳裏進了兩車柚子,多少錢一斤進的?當時市場上是什麼價格?我建議廳裏好好查一查!”他的口氣讓我很不舒服。再怎麼樣,事情是我佈置陸劍飛去做的,他這麼説,也是沒把我放在眼中。我説:“意見是大家的意見,陸劍飛也沒參加整理。廳裏有這個動作,我們是通了氣的,丘廳長你是第一個支持的。羣眾的意見也許有點偏激,難免的嘛。讓人家説話,天不會塌下來。”他説:“讓那些人説話,他們會有什麼好話説?真讓他們説個暢快,我們大家都別活了。”

    丘立原去了,董柳説:“大為我看你好好的就別自討苦吃了,廳裏的人不支持,處裏的人也不支持,推廣到人民醫院和中醫研究院去,我看也難,你總不能一天到晚守在那裏吧。”我説:“羣眾支持!這一百多張紙難道是我池大為寫出來的?”她説:“羣眾是誰?他們説句話算個話?名都不敢籤,你依靠他們?等你想依靠的時候,才發現那裏空空蕩蕩什麼也沒有。我看了這麼多年,連我也看清了,你還是個廳長呢。”她這倒提醒了我,羣眾是誰?這麼多處長都敢站出來反抗我,温柔敦厚的反抗也是反抗,可沒見有哪個羣眾出來支持我,膽大的也只敢寫這幾張不署名的意見。社會的默契已經形成,在份上的人是碰不得的,他們是如此地結構嚴謹同心協力,又如此強韌,不是誰想撼就能夠撼動的。大人物也做不到,又何況我。事到如今我心裏已經承認了,廳政公開,這個口號還要喊下去,可這件事就這麼完了。想到這一點我感到屈辱,感到難堪,想做點事情比登天還難。我在大會上振振有辭言之鑿鑿,可叫我怎麼交待?

    我把那份材料抓起來反覆看了,想着大家也不配合我,提那麼三條五條就可以了,居然提出這麼幾十條意見來。一個小金庫都拿不下來了。這幾十條一公佈,那還不會翻了天去?以後怎麼下台?看着這幾張紙我想,在白色地帶和黑色地帶之間,有一個灰色地帶,這是權力者的利益空間,又是他們的運作空間。這個空間經過長期的安排,已經形成了默契,眾志成城,銅牆鐵壁,想打破是不可能的。利益就是利益,就是生存空間。爭取空間的衝動是人生的大根本,不是幾條道德可能壓抑,幾點理性可能約束,幾個榜樣可能説服的。在重大的利益面前,大道理説上幾卡車也沒有用,蒼白。這不是誰道德不道德的問題,更不是誰學習沒學習,懂不懂道理的問題。與黑色地帶不同,灰色地帶有自己的説法,比如小金庫,大房子都是工作需要,怎麼樣?當然小人物也有他們自己的説法。利益關係不同,説法就不同,話語權是誰的,説法就是誰的,小人物可能平等對話?晏老師説得對,天下沒有把板子打在自己身上的事,歸根結底,説法要按大人物訂的規則來説,這是人之常情。這樣想着,儘管充滿了惱怒,我還是原諒了丁小槐他們,人嘛。對人誰也不能超出上帝的安排去要求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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