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文學 > 華人文學 > 《差半車麥秸》在線閱讀 > 二十四

二十四

    又到了朝頂進香的時節,天氣暴熱起來。

    賣紙扇的好象都由什麼地方忽然一齊鑽出來,跨著箱子,箱上的串鈴譁啷譁啷的引人注 意。道旁,青杏已論堆兒叫賣,櫻桃照眼的發紅,玫瑰棗兒盆上落著成群的金蜂,玻璃粉在 大磁盆內放著層乳光,扒糕與涼粉的挑子收拾得非常的利落,擺著各樣顏色的作料,人們也 換上淺淡而花哨的單衣,街上突然增加了許多顏色,象多少道長虹散落在http://caijun.zuopinj.com/806/

    人間。清道夫們加 緊的工作,http://zhangyiyi.zuopinj.com/2259/

    不住的往道路上潑灑清水,可是輕塵依舊往起飛揚,令人煩躁。輕塵中卻又有那 長長的柳枝,與輕巧好動的http://zhushaolin.zuopinj.com/2278/

    燕子,使人又不得不覺到爽快。一種使人不知怎樣好的天氣,大 家打著懶長的哈欠,疲倦而又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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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秧歌,獅子,開路,五虎棍,和其他各樣的會,都陸續的往http://liucixin.zuopinj.com/5570/

    山上去。敲著鑼鼓,挑著箱 籠,打著杏黃旗,一當兒跟著一當兒,給全城一些異常的激動,給人們一些渺茫而又親切的 感觸,給空氣中留下些聲響與埃塵。赴會的,看會的,都感到一些熱情,虔誠,與興奮。亂 世的熱鬧來自迷信,愚人的安慰只有自欺。這些色彩,這些聲音,滿天的晴雲,一街的塵 土,教人們有了精神,有了事作:上山的上山,逛廟的逛廟,看花的看花至不濟的還可 以在街旁看看熱鬧,念兩聲佛。

    天這麼一熱,似乎把故都的春夢喚醒,到處可以遊玩,人人想起點事作,溫度催著花草 果木與人間享樂一齊往上增長。南北海里的http://jiqiu.zuopinj.com/3386/

    綠柳新蒲,招引來吹著口琴的少年,http://yishu.zuopinj.com/1524/

    男男女女把 小http://qiongyao.zuopinj.com/1243/

    船放到柳陰下,或蕩在嫩荷間,口裡吹著情歌,眉眼也會接吻。公園裡的牡丹芍藥,邀來 騷人雅士,緩步徘徊,搖著名貴的紙扇;走乏了,便在紅牆前,綠松下,飲幾杯足以引起閒 愁的清茶,偷眼看著來往的大家閨秀與南北名花。就是那向來冷靜的地方,也被和風晴日送 來遊人,正如送來蝴蝶。崇效寺的牡丹,陶然亭的綠葦,天然博物院的桑林與水稻,都引來 人聲傘影;甚至於天壇,孔廟,與雍和宮,也在嚴肅中微微有些熱鬧。好遠行的與學生們, 到西山去,到http://mobosang.zuopinj.com/5965/

    溫泉去,到頤和園去,去旅行,去亂跑,去採集,去在山石上亂畫些字跡。寒 苦的人們也有地方去,護國寺,隆福寺,白塔寺,土地廟,花兒市,都比往日熱鬧:各種的 草花都鮮豔的擺在路旁,一兩個銅板就可以把美帶到家中去。豆汁攤上,鹹菜鮮麗得象 朵大花,尖端上擺著焦紅的辣椒。雞子兒正便宜,炸蛋角焦黃稀嫩的惹人嚥著唾液。天橋就 更火熾,新席造起的茶棚,一座挨著一座,潔白的桌布,與妖豔的歌女,遙對著天壇牆頭上 的老松。鑼鼓的聲音延長到七八小時,天氣的爽燥使鑼鼓特別的輕脆,擊亂了人心。妓女們 容易打扮了,一件花洋布單衣便可以漂亮的擺出去,而且顯明的露出身上的曲線。好清靜的 人們也有了去處,積水灘前,http://wangxiaobo.zuopinj.com/3088/

    萬壽寺外,東郊的窯坑,西郊的白石橋,都可以垂釣,小魚時 時碰得嫩葦微微的動。釣完魚,野http://laoshe.zuopinj.com/2417/

    茶館裡的豬頭肉,癋煮豆腐,白乾酒與鹽水豆兒,也能使 人醉飽;然後提著釣竿與小魚,沿著柳岸,踏著夕陽,從容的進入那古老的城門。

    到處好玩,到處熱鬧,到處有聲有色。夏初的一陣暴熱象一道神符,使這老城處創帶著 魔http://huanzhulouzhu.zuopinj.com/584/

    力。它不管死亡,不管禍患,不管困苦,到時候它就施展出它的力量,把百萬的人心都催 眠過去,作夢似的唱著它的讚美詩。它汙濁,它美麗,它衰老,它活潑,它雜亂,它安閒, 它可愛,它是偉大的夏初的北平。

    正是在這個時節,人們才盼著有些足以解悶的新聞,足以念兩三遍而不厭煩的新聞,足 以讀完報而可以親身去看到的新聞,天是這麼長而晴爽啊!

    這樣的新聞來了!電車剛由廠裡開出來,賣報的小兒已扯開尖嗓四下裡追著人喊:槍 斃阮明的新聞,九點鐘遊街的新聞!一個銅板,一個銅板,又一個銅板,都被小黑手接了 去。電車上,鋪戶中,行人的手裡,一張一張的全說的是阮明:阮明的像片,阮明的歷史, 阮明的訪問記,大字小字,插圖說明,整頁的都是阮明。阮明在電車上,在行人的眼裡,在 交談者的口中,老城裡似乎已沒有了別人,只有阮明;阮明今天遊街,今日被槍斃!有價值 的新聞,理想的新聞,不但口中說著阮明,待一會兒還可看見他。婦女們趕著打扮;老人們 早早的就出去,唯恐腿腳慢,落在後邊;連上學的小孩們也想逃半天學,去見識見識。到八 點半鐘,街上已滿了人,興奮,希冀,擁擠,喧囂,等著看這活的新聞。車伕們忘了張羅買 賣,鋪子裡亂了規矩,小販們懶得吆喝,都期待著囚車與阮明。歷史中曾有過黃巢,張獻 忠,太平天國的民族,會挨殺,也愛看殺人。槍斃似乎太簡單,他們愛聽凌遲,砍頭,剝 皮,活埋,聽著象吃了冰激凌似的,痛快得微微的哆嗦。可是這一回,槍斃之外,還饒著一 段遊街,他們幾乎要感謝那出這樣主意的人,使他們會看到一個半死的人捆在車上,熱鬧他 們的眼睛;即使自己不是監斬官,可也差不多了。這些人的心中沒有好歹,不懂得善惡,辨 不清是非,他們死攥著一些禮教,願被稱為文明人;他們卻愛看千刀萬剮他們的同類,象小 兒割宰一隻小狗那麼殘忍與痛快。一朝權到手,他們之中的任何人也會去屠城,把婦人的乳 與腳割下堆成小山,這是他們的快舉。他們沒得到這個威權,就不妨先多看些殺豬宰羊與殺 人,過一點癮。連這個要是也摸不著看,他們會對個孩子也罵千刀殺,萬刀殺,解解心中的 惡氣。

    響晴的藍天,東邊高哌的一輪紅日,幾陣小東風,路旁的柳條微微擺動。東便道上有一 大塊陰影,擠滿了人:老幼男女,醜俊胖瘦,有的打扮得漂亮近時,有的只穿著小褂,都談 笑著,盼望著,時時向南或向北探探頭。一人探頭,大家便跟著,心中一齊跳得快了些。這 樣,越來越往前擁,人群漸漸擠到馬路邊上,成了一座肉壁,只有哌低不齊的人頭亂動。巡 警成隊的出來維持秩序,他們攔阻,他們叱呼,他們有時也抓出個泥塊似的孩子砸巴兩拳, 招得大家哈哈的歡笑。等著,耐心的等著,腿已http://chili.zuopinj.com/919/

    立酸,還不肯空空回去;前頭的不肯走,後 面新來的便往前擁,起了爭執,手腳不動,專憑嘴戰,彼此詬罵,大家喊好。孩子不耐煩 了,被大人打了耳光;扒手們得了手,失了東西的破口大罵。喧囂,叫鬧,吵成一片,誰也 不肯動,人越增多,越不肯動,表示一致的喜歡看那半死的囚徒。

    忽然,大家安靜了,遠遠的來了一隊武裝的警察。來了!有人喊了聲。緊跟著人聲 嘈亂起來,整群的人象機器似的一齊向前擁了一寸,又一寸,來了!來了!眼睛全發了光, 嘴裡都說著些什麼,一片人聲,整街的汗臭,禮教之邦的人民熱烈的愛看殺人呀。

    阮明是個小矮個兒,倒捆著手,在車上坐著,象個害http://cangyue.zuopinj.com/199/

    病的小猴子;低著頭,背後插著二 尺多長的白招子。人聲就象海潮般的前浪催著後浪,大家都撇著點嘴批評,都有些失望:就 是這麼個小猴子呀!就這麼稀鬆沒勁呀!低著頭,http://songbenqingzhang.zuopinj.com/5488/

    臉煞白,就這麼一聲不響呀!有的人想起 主意,要逗他一逗:哥兒們,給他喊個好兒呀!緊跟著,http://xuguixiang.zuopinj.com/2788/

    四面八方全喊了好!象給 http://yishu.zuopinj.com/1460/

    戲臺上的坤伶喝彩似的,輕蔑的,http://dongyeguiwu.zuopinj.com/5530/

    惡意的,討人嫌的,喊著。阮明還是不出聲,連頭也沒抬 一抬。有的人真急了,真看不上這樣軟的囚犯,擠到馬路邊上呸呸的啐了他幾口。阮明還是 不動,沒有任何的表現。大家越看越沒勁,也越捨不得走開;萬一他忽然說出句:再過二 http://raoxueman.zuopinj.com/1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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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年又是一條好漢呢?萬一他要向酒店索要兩壺白乾,一碟醬肉呢?誰也不肯動,看他到 底怎樣。車過去了,還得跟著,他現在沒什麼表現,焉知道他到單牌樓不緩過氣來而高唱幾 句《四郎探母》呢?跟著!有的一直跟到天橋;雖然他始終沒作出使人佩服與滿意的事,可 是人們眼瞧著他吃了槍彈,到底可以算不虛此行。

    在這麼熱鬧的時節,祥子獨自低著頭在德勝門城根慢慢的走。走到積水灘,他四下看了 看。沒有人,他慢慢的,輕手躡腳的往http://chuanduankangcheng.zuopinj.com/5732/

    湖邊上去。走到湖邊,找了棵老樹,背倚著樹幹,站 了一會兒。聽著四外並沒有人聲,他輕輕的坐下。葦葉微動,或一隻小鳥忽然叫了一聲,使 他急忙立起來,頭上見了汗。他聽,他看,四下裡並沒有動靜,他又慢慢的坐下。這麼好幾 次,他開始看慣了葦葉的微動,聽慣了鳥鳴,決定不再驚慌。呆呆的看著湖外的水溝裡,一 些小魚,眼睛亮得象些小珠,忽聚忽散,忽來忽去;有時候頭頂著一片嫩萍,有時候口中吐 出一些泡沫。靠溝邊,一些已長出腿的蝌蚪,直著身兒,擺動那黑而大的頭。水忽然流得快 一些,把小魚與蝌蚪都沖走,尾巴歪歪著順流而下,可是隨著水也又來了一群,掙扎著想要 停住。一個水蠍極快的跑過去。水流漸漸的穩定,小魚又結成了隊,張開小口去啃一個浮著 的綠葉,或一段小草。稍大些的魚藏在深處,偶爾一露背兒,忙著轉身下去,給水面留下個 旋渦與一些碎紋。翠鳥象箭似的由水面上擦過去,小魚大魚都不見了,水上只剩下浮萍。祥 子呆呆的看著這些,似乎看見,又似乎沒看見,無心中的拾起塊小石,投在水裡,濺起些水 花,擊散了許多浮萍,他猛的一驚,嚇得又要立起來。

    坐了許久,他偷偷的用那隻大的黑手向腰間摸了摸。點點頭,手停在那裡;待了會,手 中拿出一落兒鈔票,數了數,又極慎重的藏回原處。

    他的心完全為那點錢而活動著:怎樣花費了它,怎樣不教別人知道,怎樣既能享受而又 安全。他已不是為自己思索,他已成為錢的附屬物,一切要聽它的支配。

    這點錢的來頭已經決定了它的去路。這樣的錢不能光明正大的花出去。這點錢,與拿著 它們的人,都不敢見陽光。人們都在街上看阮明,祥子藏在那清靜的城根,設法要到更清靜 更黑暗的地方去。他不敢再在街市上走,因為他賣了阮明。就是獨自對著靜靜的流水,背靠 著無人跡的城根,他也不敢抬頭,彷彿有個鬼影老追隨著他。在天橋倒在血跡中的阮明,在 祥子心中http://yuhua.zuopinj.com/922/

    活著,在他腰間的一些鈔票中活著。他並不後悔,只是怕,怕那個無處無時不緊跟 著他的鬼。

    阮明作了官以後,頗享受了一些他以前看作應該打倒的事。錢會把人引進惡劣的社會中 去,把高尚的理想撇開,而甘心走入http://danbulang.zuopinj.com/5625/

    地獄中去。他穿上華美的洋服,去嫖,去賭,甚至於吸 上口鴉片。當良心發現的時候,他以為這是萬惡的社會陷害他,而不完全是自己的過錯;他 承認他的行為不對,可是歸罪於社會的引誘力太大,他沒法抵抗。一來二去,他的錢不夠用 了,他又想起那些激烈的思想,但是不為執行這些思想而振作;他想利用思想換點錢來。把 思想變成金錢,正如同在讀書的時候想拿對教員的交往白白的得到及格的分數。懶人的思想 不能和人格並立,一切可以換作金錢的都早晚必被賣出去。他受了津貼。急於宣傳革命的機 關,不能極謹慎的選擇戰士,願意投來的都是同志。但是,受津貼的人多少得有些成績,不 管用什麼手段作出的成績;機關裡要的是報告。阮明不能只拿錢不作些事。他參加了組織洋 車伕的工作。祥子呢,已是作搖旗http://luxun.zuopinj.com/2231/

    吶喊的老行家;因此,阮明認識了祥子。

    阮明為錢,出賣思想;祥子為錢,接受思想。阮明知道,遇必要的時候,可以犧牲了祥 子。祥子並沒作過這樣的打算,可是到時候就這麼作了出賣了阮明。為金錢而工作的, 怕遇到更多的金錢;忠誠不立在金錢上。阮明相信自己的思想,以思想的激烈原諒自己一切 的惡劣行為。祥子聽著阮明所說的,十分有理,可是看阮明的享受也十分可羨慕我要 有更多的錢,我也會快樂幾天!跟姓阮的一樣!金錢減低了阮明的人格,金錢閃花了祥子 的眼睛。他把阮明賣了六十塊錢。阮明要的是群眾的力量,祥子要的是更多的象阮明那 樣的享受。阮明的血灑在津貼上,祥子把鈔票塞在了腰間。

    一直坐到太陽平西,湖上的蒲葦與柳樹都掛上些金紅的光閃,祥子才立起來,順著城根 往西走。騙錢,他已作慣;出賣人命,這是頭一遭。何況他聽阮明所說的還十分有理呢!城 根的空曠,與城牆的高峻,教他越走越怕。偶爾看見垃圾堆上有幾個老鴉,他都想繞著走 開,恐怕驚起它們,給他幾聲不祥的啼叫。走到了西城根,他加緊了腳步,一條偷吃了東西 的狗似的,他溜出了西直門。晚上能有人陪伴著他,使他麻醉,使他不怕,是理想前去處; 白房子是這樣的理想地方。

    入了秋,祥子的病已不允許他再拉車,祥子的信用已喪失得賃不出車來。他作了小店的 照顧主兒。夜間,有兩個銅板,便可以在店中躺下。白天,他去作些只能使他喝碗粥的勞 作。他不能在街上去乞討,那麼大的個子,沒有人肯對他發善心。他不會在身上作些彩,去 到廟會上乞錢,因為沒受過傳授,不曉得怎麼把他身上的瘡化裝成動人的不幸。作賊,他也 沒那套本事,http://fengjun.zuopinj.com/6493/

    賊人也有團體與門路啊。只有他自己會給自己掙飯吃,沒有任何別的依賴與援 助。他為自己http://zhangyiyi.zuopinj.com/2260/

    努力,也為自己完成了死亡。他等著吸那最後的一口氣,他是個還有口氣的死 鬼,個人主義是他的靈魂。這個靈魂將隨著他的身體一齊爛化在泥土中。

    北平自從被封為故都,它的排場,手藝,吃食,言語,巡警已慢慢的向四外流動, 去找那與天子有同樣威嚴的人和財力的地方去助威。那洋化的青島也有了北平的涮羊肉;那 熱鬧的天津在半夜裡也可以聽到低悲的硬麵餑餑;在上海,在漢口,在南京,也都 有了說京話的巡警與差役,吃著芝麻醬燒餅;香片茶會由南而北,在北平經過雙燻再往南方 去;連抬槓的槓夫也有時坐上火車到天津或南京去抬那高官貴人的棺材。

    北平本身可是漸漸的失去原有的排場,http://dianxin.zuopinj.com

    點心鋪中過了九月九還可以買到花糕,賣元宵的 也許在http://jiqiu.zuopinj.com/3241/

    秋天就下了市,那二三百年的老鋪戶也忽然想起作週年紀念,藉此好散出大減價的傳 單經濟的壓迫使排場去另找去路,體面當不了飯吃。不過,紅白事情在大體上還保存著 舊有的儀式與氣派,婚喪嫁娶彷彿到底值得注意,而多少要些排場。婚喪事的執事,響器, 喜轎與官罩,到底還不是任何都市所能趕上的。出殯用的松鶴鬆獅,紙紮的人物轎馬,娶親 用的全份執事,與二十四個響器,依舊在街市上顯出官派大樣,使人想到那太平年代的繁華 與氣度。

    祥子的生活多半仗著這種殘存的儀式與規矩。有結婚的,他替人家打著旗傘;有出殯 的,他替人家舉著花圈輓聯;他不喜,也不哭,他只為那十幾個銅子,陪著人家遊街。穿上 槓房或喜轎鋪所預備的綠衣或藍袍,戴上那不合適的黑帽,他暫時能把一身的破布遮住,稍 微體面一些。遇上那大戶人家辦事,教一干人等都剃頭穿靴子,他便有了機會使頭上腳下都 乾淨利落一回。髒病使他邁不開步,正好舉著面旗,或兩條輓聯,在馬路邊上緩緩的蹭。

    可是,連作這點事,他也不算個好手。他的http://wangxiaobo.zuopinj.com/3082/

    黃金時代已經過去了,既沒從洋車上成家立 業,什麼事都隨著他的希望變成了那麼回事。他那麼大的個子,偏爭著去打一面飛虎 旗,或一對短窄的輓聯;那較重的紅傘與肅靜牌等等,他都不肯去動。和個老人,小孩,甚 於至婦女,他也會去爭競。他不肯吃一點虧。

    打著那麼個小東西,他低著頭,彎著背,口中叼著個由路上拾來的菸捲頭兒,有氣無力 的慢慢的蹭。大家立定,他也許還走;大家已走,他也許多站一會兒;他似乎聽不見那施號 發令的鑼聲。他更永遠不看前後的距離停勻不停勻,左右的隊列整齊不整齊,他走他的,低 著頭象作著個夢,又象思索著點高深的道理。那穿紅衣的鑼夫,與拿著綢旗的催押執事,幾 乎把所有的村話都向他罵去:孫子!我說你呢,駱駝!你他http://yishu.zuopinj.com/1533/

    媽的看齊!他似乎還沒有聽 見。打鑼的過去給了他一鑼錘,他翻了翻眼,朦朧的向四外看一下。沒管打鑼的說了什麼, 他留神的在地上找,看有沒有值得拾起來的菸頭兒。體面的,要強的,好夢想的,利己的, 個人的,健壯的,偉大的,祥子,不知陪著人家送了多少回殯;不知道何時何地會埋起他自 己來,埋起這http://tuomasiman.zuopinj.com/5763/

    墮落的,自私的,不幸的,社會病胎裡的產兒,個人主義的末路鬼!

    貧賤夫妻   鍾理和   下了http://yishu.zuopinj.com/1442/

    糖廠的五分車,眼睛注四下裡搜尋,卻看不見平妹的http://jiubadao.zuopinj.com/1146/

    影子。我稍感到意外。也許她沒有接到我的信,我這樣想:否則她是不能不來的,她是我的妻,我知道她最清楚。也許她沒有趕上時間,我又這樣想:那麼我在路上可以看見她。   於是我提著包袱,慢慢向東面山下自己的家裡走去。已經幾年不走路了,一場病,使我元氣盡喪,這時走起來有點吃力。   我離開家住到醫院裡,整三年了,除開第二年平妹來醫院探病見過一次,就再沒有見過,三年間無日不在想念和懷戀中捱過。我不知道這三年的日子她們在家裡怎樣度過,過得好?或不好?雖然長期的醫藥費差不多已把一份家產蕩光,但我總是往好裡想她,也許並不是想,而只是這樣希望著也說不定。我願他們過得非常之好,必須如此,我才放心。   固然我是這樣地愛她,但是除開愛,還有別種理由。   我和平妹的結合遭遇到家庭和舊社會的猛烈反對,我們幾經艱苦http://shikang.zuopinj.com/2685/

    奮鬥,不惜和家庭決裂,方始結成今日的夫妻。我們的愛得來不易,惟其如此,我們甘苦與共,十數年來相愛無間。我們不要高官厚祿,不要良田千頃,但願一所竹籬茅舍,夫妻倆不受干擾靜靜地生活著,相親相愛,白頭偕老,如此盡足。   我們起初在外面,光復第二年又回到臺灣,至今十數年夫妻形影相隨,很少分開。想不到這次因病入院,一住三年。我可以想象在這期間平妹是多麼懷念和焦慮,就象我懷念和焦慮一樣。   一出村莊,一條康莊大道一直向東伸去,一過學校,落個小坡。有一條小路岔向東北。那是我回家的捷徑。我走落小坡,發現在那小路旁那裡有一堆樹蔭,就在那樹蔭下有一個女人帶一個孩子向這邊頻頻抬頭張望。   那裡平妹呢!   我走到那裡,平妹迎上來接過我手中的行李。   平妹!我壓抑不住心中的激動。   平妹俯首。我看見她臉上有眼淚滾落,孩子緊緊地依在http://gaoerji.zuopinj.com/5953/

    母親懷中,望望我,又望望母親。我離開http://dongyeguiwu.zuopinj.com/5517/

    時生下僅數個月的立兒,屈指算來已有四歲了。   我看著平妹和孩子,心中悲喜交集,感慨萬千。   平妹以袖揩淚;我讓她哭一會兒。三年間,她已消瘦許多了。   平妹,在她稍平靜下來時我開口問她:你沒有接到我的信嗎?   平妹靜靜地抬起眼睛,眼淚已收住了,但猶閃著溼光。   接到了,她說。   那你為什麼不到http://gaoxingjian.zuopinj.com/2696/

    車站接我呢?   我不去,她囁嚅地說,又把頭低下:車站裡很多人。   你怕人呢?   我又想起有一次我要到外面去旅行,期間二週,平妹送我上車站時竟哭起來,好象我要出遠洋,我們之間有好多年的分離。弄得我的心情十分陰沉。   你不要別人看見你哭,是不是?   平妹無言,把頭俯得更低了。   我默然良久,又問:   我回來了,你還傷心嗎?   我太http://jiapingwa.zuopinj.com/2480/

    高興了!她抬首,攀著孩子的下巴:爸爸呢,你怎麼不叫爸爸?在家裡你答應了要叫爸爸的!   這時我們已漸漸地把激動的情緒平抑下來,她臉上已有幾分喜意了。   我又問平妹:   你在家裡過得好不好?   平妹悽然一笑:過得很好!   我茫然看著,一份愧歉之情油然而生。   我拿起她的手反覆撫摸。這手很瘦,創傷密佈,新舊皆有;手掌有滿滿厚厚的繭兒。我越看越難過。   你好象過得很辛苦。我說。   平妹抽回自己的手。不算什麼,她說,停停,又憂只要你病好,我吃點苦,沒關係。   家裡,裡裡外外,大小器具,都收拾得淨潔而明亮,一切井然有序,一種發自女人的審慎聰慧的心思的安詳、和平、溫柔的氣息支配著整個的家,使我一腳踏進來便發生一種親切、溫暖和舒適之感。這種感覺是當一個人久別回家後才會有的,它讓漂泊的靈魂寧靜下來。   然而在另一面,我又發覺我們的處境是多麼困難,多麼惡劣,我看清楚我一場病實際蕩去多少財產,我幾乎剝奪了平妹和二個孩子的生存依據。這思想使我痛苦。   也許我應該給你們留下財產。晚上上床就寢時我這樣說:有那些財產,你和二個孩子日後的生活是不成問題的。   你這是什麼話,平妹頗為不樂:我巴不得你病好退院回來,現在回來了,我就高興了。你快別說這樣的話,我聽了要生氣。   我十分感動,我把她拉過來,她順勢伏在我的肩上。   人家都說你不會好了,勸我不要賣地,不如留起來母子好過日子。可是我不相信你會死。過了一會兒之後她又溫靜的開口:我們受了那麼多的苦難,上天會可憐我們。我要你活到長命百歲,看著我們的孩子長大成人,看著我在你眼前舒舒服服地死去:有福之人夫前死,我不願意自己死時你不在身邊,那會使我傷心。   我們留下來的唯一產業,是屋東邊三分餘薄田,在這數年間,平妹已學會了莊稼人的全副本領:犁、耙、蒔、割,如果田事做完,她便給附近大戶人家或林管局造林地做工。我回家來那幾天,她正給寺裡開墾山地。你把家裡大小雜物料理清楚,然後拿了鐮刀上工,到了晌午或傍晚,再匆匆趕回http://yishu.zuopinj.com/1527/

    來生火做飯。她兩邊來回忙著,雖然如此,她總是掛著微笑做完這一切。   有一天,她由寺裡回來,這時天已黑下來,她來不及坐下喘息,隨手端起飯鍋進廚房。我自後邊看著她這份忙碌,心中著實不忍,於是自問:為什麼我不可以自己做飯?   翌日我就動手做,好在要做大小四口人吃的飯並不難,待平妹回來時我已把午膳預備好了。開始,平妹有些吃驚,繼之以擔心。   不會累壞的,我極力堆笑,我要讓她相信她的憂慮是多餘的,我想幫點忙,省得你來回趕。   由是以後,慢慢地我也學會了一個家庭主婦的各種職務:做飯、洗碗筷、灑掃、餵豬、縫紉和照料孩子:除開洗衣服一項始終沒有學好。於是在不知不覺中我們完成了彼此地位和責任的調換:她主外,我主內,就像她原來是位好丈夫,我又是位好http://aitong.zuopinj.com/4046/

    妻子。   假使平妹在做自己田裡的活兒,那麼上下午我便要沏壺熱茶送到田裡去,一來給她喝,也可讓她藉此休息。我想一個人在做活流汗之後一定喜歡喝熱茶的。   我看著她喝熱茶時那種愉快和幸福的表情,自己也不禁高興起來。雖然我不能不讓她男人似地做活,但仍舊希望她有好看的笑顏給我看;只要他快樂,我也就快樂。   三   物質上的享受,我們沒有份兒,但靠著兩個心靈真誠堅貞的結合,在某一個限度上說,我們的日子也過得相當的快樂,相當美滿。我們的困難主要是經濟上的。我們那點田要維持一個四口之家是很難的,而平妹又不是時常有工可做,http://chili.zuopinj.com/915/

    所以生活始終搖擺不定。   有天傍晚,我們在庭中閒坐。庭上邊的路上這時走過幾十個掮木頭的人,裡面居然還有少數女人。他們就是報上時常提到的盜伐山林的人。他們清早潛入中央山脈的奧地去砍取林管局的柚木,於午後日落時分掮出來賣與販子。   我們靜靜地看著這些人走過。忽然平妹對我說她想明天跟他們一塊去掮木頭。   我不禁愕然,你?掮木頭?   隨著掮木http://liuzhenyun.zuopinj.com/2713/

    頭人渾身透溼,漲紅面孔,呼吸如http://moyan.zuopinj.com/991/

    牛喘的慘象在我面前浮起。我的心臟立刻象被刺上一針,覺到抽痛。那是可怕的事。   平妹,我用嚴明的口氣說,但我聽得出我在哀求:我們不用那樣做,我們吃稀點就對付過去了。   話雖如此,但我們的日子有多難,http://wangxiaobo.zuopinj.com/3096/

    我自己明白。最可悲的是:我們似乎又沒有改善的機會;加之事情往往又不是吃稀點便可以熬過去的。   柴http://sutong.zuopinj.com/2850/

    米油鹽醬醋茶,對於他人是一種享受;但對於我們,每一件就是一種負擔,常人不會明白一個窮人之家對這些事有著怎樣的想法。我吃了這把年紀也就是到了現在才明白,有許多在平常人看來極不相干的事情窮人便必須用全副精神去想,並對付。   到了孩子入學,教育費又是我們必須去想和對付的另一件事。此外,還有醫藥費等,雖然我已用不著每天吃藥了。壓力來自各方。   終於有一天,平妹掮木頭去了!   我默然目送平妹和那班人一道兒走上山路,有如目送心愛的人讓獄卒押上囚室一樣,心中悲痛萬分。我從沒有象這時一樣地怨恨自己的軟弱無能。我清楚覺到我們之間有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在殘酷http://baiyun.zuopinj.com/3820/

    無情地支配著我們的生活和行動,我們的意志已被砍去了手和腳。   日頭落山後不久,平妹很順利地掮著木頭由後門回來了。她的上衣沒有一塊乾燥,連下面的褲子也溼了大半截;滿頭滿臉冒著汗水,連頭髮也溼了;這頭髮蓬亂異常,有些被汗水膏在臉上,看上去,顯得兇狠懍悍。平妹看見我便咧開嘴巴,但那已不是笑,壓在肩上的木頭把她扭歪得不知象什麼。霎時http://yishu.zuopinj.com/1456/

    我心中有股東西迫得我幾乎喊出來。但實際我只一言不發地把頭別開,我不忍著,也不敢問。   她把木頭掮進屋裡,依著壁斜放著。那是一支柚木,帶皮,三寸半尾,丈三尺長,市價可值二十幾元。平妹一出來,我就把門關上,至晚,不提一個字我怕提起木頭兩個字。   平妹終於開口問我,我的緘默似乎使她很難過。不是我喜歡掮木頭。她向我解釋,但那聲音卻是悽愴的:為了生活,沒有   事實,我也不清楚自己此時的心境如何,那是相當複雜而矛盾的,這裡面似乎有恨,有悲哀,也有憂懼。恨的是自已為人丈夫不但不能保有妻子,反要賴其贍養;悲哀的是妻子竟須去掮木頭;而木頭那端,我彷彿看到有一個深淵,我們正向那裡一步一步地接近,這又是我所懼怕的。   四   第二天,平妹又要去掮木頭。我給她捏了西丸飯糰用麻竹葉包好,然後包在她洋巾裡讓她帶去,這就無須帶飯盒,吃完扔掉,省得身上多一份累贅;在這種場合,身子越輕快越好。   這天一到中午,我便頻頻向東面山坡看望,一來盼望平妹回來心切,其次也要看看有無異樣的人進出。那是很重要的,因為這關係著掮木頭人的安危。   本地工作站,雖經常派有數名林警駐紮。但如果上頭林管機關不來人,平日便不大出動,出動了也不其認真。這樣的日子大抵是安全的。但如果上頭來人,情形就兩樣了。為了安全,掮木頭的人共同僱有專人每天打聽消息,有不穩,立刻潛進山裡送信。他的神通廣大,時常林管機關還不曾動身,他就先知道了。可惜的是:他愛喝酒和賭博,一喝起來或一賭起來,就什麼都不管了,這是掮木頭的人所最不能放心的。   中午一過,忽有三四個白衣人物由南邊進來了,我伏在窗格上足足看了幾分鐘。糟了,林管機關的人呢!   由此發見以後,我走進走出,起坐不寧。我時常走到庭邊朝東面山上察看動靜。那裡有二條路,在寺下邊分貧,一向東,一稍偏東北;向東那條須經過工作站門口,所以掮木頭的人都願意走另一條。如果風聲不好,二條路都不能走,他們便須翻越嶺由別處遁走,果真這樣,那就可憐了,但願不致如此。   我想起送信的人,我不知道這酒鬼做什麼去了。到現在還不見影子,真真該死!   太陽向西邊斜墜,時間漸澆接近黃昏。沒有動靜。也看不見送信人的身姿。我的心加倍焦急,加倍不安。看看回頭在吻西邊的山頭了,黃昏的翳影向著四周慢慢流動,並在一點點加深、加濃。又是生火做飯的時候了。   突然,庭外面的路上有粗重的腳步聲匆匆走過。我一看,正是那該死的酒鬼,走得很急,幾乎是跑。   平妹去了,阿和?他邊走邊向我這裡喊。   去了。他們在哪裡?我問。   枋寮。   你    但酒鬼已走遠了。   我一邊做事,一邊關心東面山口,這是緊要關頭,是林警出動拿人,而掮木頭的人偷越防線的時候。如果不幸碰著,小則把辛苦掮出來的木頭扔掉,人以倖免;大則人贓俱獲,那麼除開罰鍰,還要坐牢三月,賴以扶養的家族在這期間如何撐過,那只有天曉得了。   天,眼看黑了,卻一點動靜都沒有,事情顯見得不比尋常了。掮木頭的人怎麼樣?林警是否出動了?送信人是否及時趕到?他為什麼這樣遲才趕來呢?這酒鬼!   天已完全黑下來,新月在天。我讓兩個孩子吃飽飯,吩咐老大領著弟弟去睡,便向東面山口匆匆跑去,雖然明知自己此去也不會有用處。   走到寺下邊彎入峽谷,落條河,再爬上坡,那裡沿河路下有一片田。走完田壠,驀然前邊揚起一片吶喊。有人在大聲喝道:別跑!別跑!還有匯成一片的哇呀象一大群牛在驚駭奔突。   我奮不顧身地向前跑去,剛跑幾步,迎面有一支人沿路奔來,肩上掮著木頭。我一閃,閃進樹蔭,只見五六個男人急急惶惶跑過,氣喘吁吁,兩個林警在後面緊緊追趕,相距不到三丈。別跑!別跑!林警怒吼。嘣!嚕嚕嚕嚕顯然男人們已把木頭扔掉了。   我走出樹蔭,又向裡面跑。沿路有數條木頭拋在地上。裡面一疊聲在喊:那裡!那裡!只見http://tiening.zuopinj.com/2636/

    對面小河那面空曠的田壠裡有無數人影分頭落荒逃走,後面三個人在追,有二個是便衣人物,前面的人的肩上已沒有木頭。   站著,別跑,X你媽的!有聲音在叱喝,這是南方口音的國語。   另一股聲音發自身邊小河裡,小河就在四丈近遠的路下邊,在朦朧的月光下竄出二條人影,接著,又是一條,又再一條。第三條。我看出是女人,和後面的林警相距不到二丈,小河亂石高低不平,四條人影在那上面跌跌撞撞,起落跳躍。俄而女人身子一踉蹌,跌倒了,就在這一剎那後面的人影一縱身向那裡猛撲。   哎呀!   我不禁失聲驚叫,同時感到眼前一片漆黑,險些兒栽倒。   待我定神過來時,周遭已靜悄悄地寂然無聲了,銀輝色的月光領有了一切,方才那掙扎、追逐和騷動彷彿是一場噩夢。但那並不是夢,我腳邊就有被扔掉的木頭,狼藉一地。我帶著激烈的痛苦想起:平妹被捉去了!   五   我感到自己非常無力,我拖著兩條發軟的腿和一顆抽痛的心向回家的路上一步一步走去。在小河上,我碰見兩個林警和三個便衣人物,他們都用奇異和猜疑的表情向我注視。   不知走了多少時間,終於走到自己的家,當我看見自窗口漏出的昏黃燈光時我感到無比的孤獨和淒涼。但當我一腳踏進門時,我又覺到我在做夢了,以致一時呆在門邊。呵,平妹竟好好地坐在凳子上!她沒有被林警捉去,我心愛的妻!   平妹!平妹!   我趨前捉起她的手熱情呼喚,又拿到嘴上來吻,鼻上來聞,我感覺有塊灼熱的東西在胸口燃燒。   你到哪裡去啦?平妹開口問我。   但是我聽不見她的話,只顧說我自己的:我看見你被林警捉去。   我?平妹仰著臉看我。沒有,她緩緩地說:我走在後邊;我看見前邊林警追人,就藏進樹林裡。不過我翻山時走滑了腳,跌了一跤,現在左邊的飯匙骨跟絞骨有些作痛,待一會兒你用姜給我擦擦。   我聽說,再看她的臉,這才發覺她左邊顴骨有一塊擦傷,渾身,特別是左肩有很多泥土,頭髮有草屑。   我拿了塊姜剖開,放進熱灰裡煨得燙熱,又倒了半碗酒,讓平妹躺在床上。解開衣服一看,使我大吃一驚:左邊上至肩膀,下至腿骨,密密地佈滿輕重大小的擦破傷和淤血傷。胯骨處有手掌大一塊淤血,肩胛則擦掉一痕皮,血跡猶新。我看出這些都是新傷。擦傷,我給敷上盤尼西林,淤血的地方,我用熱薑片蘸上酒給來回擦搓;擦胯骨時平妹時時低檔地呻吟起來。   平妹,你告訴我,我問:你是剛才在小河裡跌倒的,是不是?   平妹不語。經我再三追問,她才承認確乎在小河跌倒。   那你為什麼要瞞住我?我不滿地說:你的傷勢跌得可並不輕。   我怕你又要難過。她說。   剛才那驚險緊張的一幕又重新浮上我的腦際,於是一直被我抑止著的熱淚涔涔然滴落。   我一邊擦著,一邊想起我們由戀愛至結婚而迄現在,十數年來坎坷不平的生活,那是二個靈魂的艱苦奮鬥史,如今一個倒下了,一個在作孤軍奮鬥,此去困難重重,平妹一個女人如何支持下去,可憐的平妹!   我越想越傷心,眼淚也就不絕地滾落。   平妹猛地坐了起來,溫柔地說:你怎麼啦?   我把她抱在懷中,讓熱淚淋溼她的頭髮。   你不要難過,平妹用手撫摸我的頭,一邊更溫柔地說:我吃點苦,沒關係,只要你病好,一切就都會好起來。   兩個孩子就在我們身邊http://milankundela.zuopinj.com/5693/

    無知地睡著,鼻息均勻、寧靜。   第二天,無論如何找不讓她再去掮木頭,我和她說我們可以另想辦法。   後來我在鎮裡找到一份適當的差事給一家電影院每日寫廣告,工作輕鬆,而且有二小時即可做完,餘下的時間仍無妨療養。雖然報酬微薄,只要我們省吃儉用,已足補貼家計之不足,平妹已無需出外做工了。   雖然如此,我只解決了責任和問題的一半,還有一半須待解決,那就是我的病。我必須早日把它克服,才對得起平妹,我的妻!

    提示   鍾理和(19151960),是臺灣著名的鄉土文學作家,生於臺灣屏東縣世代務農的小康之家。19歲離開學校後,在父親的農場愛上了一個女工鍾臺妹。因是同姓而遭到父母和社會習俗的反對,離家出走。1940年把鍾臺妹接到瀋陽結為伴侶。1945年在北京出版第一本小說集《夾竹桃》,1946年回臺灣,寫了長篇《笠山農場》、中篇《雨》、短篇《原鄉人》、《貧賤夫妻》等許多小說。   《貧賤夫妻》是鍾理和短篇小說代表作。它是一篇歌頌普通勞動婦女美好品德的樂章,也是一曲讚美夫妻美好感情的頌歌。小說的主人公平妹是一位勤勞、樸實、溫馨、善良的姑娘,她能頂住各種壓力,蔑視傳統習俗,勇於挑起家庭重擔,富有自我犧牲精神。這是一個體現中國傳統道德美的勞動婦女形象。   這是一篇自敘小說。小說寫的是自己和家人的不幸遭遇,對封建習俗的抗衡,家庭的破落與貧窮以及愛情的堅貞與美好。他的自敘小說與眾不同,作品中的人物不僅有著和作家相同的經歷。而且連姓名都不怎麼改動。小說中的平妹,就是作家妻子鍾臺妹,因而讀他的作品就基本上掌握了他的傳記。其次,http://jiubadao.zuopinj.com/1145/

    語言樸實、簡潔,字裡行間充滿著柔情,讀來生動感人。   (張民) *** 【此文章由文學視界(http://www.white-collar.net)掃描校對,獨家推出,如欲網上轉載,請保留此行說明】

    三八節有感   ■丁 玲   婦女這兩個字,將在什麼時代才不被重視,不需要特別的被提出呢?   年年都有這一天。每年在這一天的時候,幾乎是全世界的地方都開著會,檢閱著她們的隊伍。延安雖說這兩年不如前年熱鬧,但似乎總有幾個人在那裡忙著。而且一定有大會,有演說的,有通電,有文章發表。   延安的婦女是比中國其它地方的婦女幸福的。甚至有很多人都在嫉羨的說:為什麼小米把女同志吃得那麼紅胖?女同志在醫院,在休養所,在門診部都佔著很大的比例,卻似乎並沒有使人驚奇,然而延安的女同志卻仍不能免除那種幸運:不管在什麼場合都最能作為有興趣的問題被談起。而且各種各樣的女同志都可以得到她應得的誹議。這些責難似乎都是嚴重而確當的。   女同志的結婚永遠使人注意,而不會使人滿意的。她們不能同一個男同志比較接近,更不能同幾個都接近。她們被畫家們諷刺:一個科長也嫁了麼?詩人們也說:延安只有騎馬的首長,沒有藝術家的首長,藝術家在延安是找不到漂亮的http://dulasi.zuopinj.com/5820/

    情人的。然而她們也在某種場合聆聽著這樣的訓詞:他媽的,瞧不起我們老幹部,說是土包子,要不是我們土包子,你想來延安吃小米!但女人總是要結婚的。(不結婚更有罪惡,她將更多的被作為製造謠言的對象,永遠被汙衊。)   不是騎馬的就是穿草鞋的,不是藝術家就是總務科長。她們都得生小孩。小孩也有各自的命運:有的被細羊毛線和花絨布包著,抱在保姆的懷裡,有的被沒有洗淨的布片包著,扔在床頭啼哭,而媽媽和爸爸都在大嚼著孩子的津貼,(每月25元,價值二斤半豬肉)要是沒有這筆津貼,也許他們根本就嘗不到肉味。然而女同志究竟應該嫁誰呢,事實是這樣,被逼著帶孩子的一定可以得到公開的譏諷:回到家庭了的娜拉。而有著保姆的女同志,每一個星期可以有一天最衛生的交際舞。雖說在背地裡也會有難比的誹語悄聲的傳播著,然而只要她走到那裡,那裡就會熱鬧,不管騎馬的,穿草鞋的,總務科長,藝術家們的眼睛都會望著她。這同一切的理論都無關,同一切主義思想也無關,同一切開會演說也無關。然而這都是人人知道,人人不說,而且在做著的現實。   離婚的問題也是一樣。大抵在結婚的時候,有三個條件是必須注意到的。一、政治上純潔不純潔,二、年齡相貌差不多,三、彼此有無幫助。雖說這http://sanshi.zuopinj.com

    三十條件幾乎是人人具備(公開的漢奸這裡是沒有的。而所謂幫助也可以說到鞋襪的縫補,甚至女性的安慰),但卻一定堂皇的考慮到。而離婚的口實,一定是女同志的落後。我是最以為一個女人自己不http://xiaorenfu.zuopinj.com/2990/

    進步而還要拖住她的丈夫為可恥的,可是讓我們看一看她們是如何落後的。她們在沒有結婚前都抱著有凌雲的志向,和刻苦的鬥爭生活,她們在生理的要求和彼此幫助的蜜語之下結婚了,於是她們被逼著做了操勞的回到家庭的娜拉。她們也唯恐有落後的危險,她們四方奔走,厚顏的要求託兒所收留她們的孩子,要求刮子宮,http://ningken.zuopinj.com

    寧肯受一切處分而不得不冒著生命的危險悄悄的去吃著墜胎的藥。而她們聽著這樣的回答:帶孩子不是工作嗎?你們只貪圖舒服,好高騖遠,你們到底做過一些什麼了不起的政治工作?既然這樣怕生孩子,生了又不肯負責,誰叫你們結婚呢?於是她們不能免除落後的命運。一個有了工作能力的女人,而還能犧牲自己的事業去作為一個賢妻良母的時候,未始不被人所歌頌,但在十多年之後,她必然也逃不出落後的悲劇。即使在今天以我一個女人去看,這些落後分子,也實在不是一個可愛的女人。她們的皮膚在開始有折縐,頭髮在稀少,生活的疲憊奪取她們最後的一點愛嬌。她們處於這樣的悲運,似乎是很自然的,但在舊的社會里,她們或許會被稱為可憐,薄命,然而在今天,卻是自作孽、活該。不是聽說法律上還在爭論著離婚只須一方提出,或者必須雙方同意的問題麼?離婚大約多半都是男子提出的,假如是女人,那一定有更不道德的事,那完全該女人受http://caijun.zuopinj.com/818/

    詛咒。   我自己是女人,我會比別人更懂得女人的缺點,但我卻更懂得女人的痛苦。她們不會是超時代的,不會是理想的,她們不是鐵打的。她們抵抗不了社會一切的http://yemi.zuopinj.com/23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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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誘惑,和無聲的壓迫,她們每人都有一部血淚史,都有過崇高的感情,(不管是升起的或沉落的,不管有幸與不幸,不管仍在孤苦奮鬥或捲入庸俗,)這在對於來到延安的女同志說來更不冤枉,所以我是拿著很大的寬容來看一切被淪為女犯的人的。而且我更希望男子們尤其是有地位的男子,和女人本身都把這些女人的過錯看得與社會有聯繫些。少發空議論,多談實際的問題,使理論與實際不脫節,在每個共產黨員的修身上都對自己負責些就好了。   然而我們也不能不對女同志們,尤其是在延安的女同志有些小小的企望。而且勉勵著自己。勉勵著友好。   世界上從沒有無能的人,有資格去獲取一切的。所以女人要取得平等,得首先強己。我不必說大家都懂的。而且,一定在今天會有人演說的:首先取得我們的政權的大話,我只說作為一個陣線中的一員(無產階級也好,抗戰也好,婦女也好),每天所必須注意的事項。   第一、不要讓自己生病。無節制的生活,有時會覺得http://jiqimao.zuopinj.com/6546/

    浪漫,有詩意,可愛,然而對今天環境不適宜。沒有一個人能比你自己還會愛你的生命些。沒有什麼東西比今天失去健康更不幸些。只有它同你最親近,好好注意它,愛護它。   第二、使自己愉快。只有愉快裡面才有http://hanhan.zuopinj.com/89/

    青春,才有活力,才覺得生命飽滿,才覺得能擔受一切磨難,才有前途,才有享受。這種愉快不是生活的滿足,而是生活的戰鬥和進取。所以必須每天都做點有意義的工作,都必須讀點書,都能有東西給別人,遊惰只使人感到生命的空白,疲軟,枯萎。   第三、用腦子。最好養好成一種習慣。改正不作思索,隨波逐流的毛病。每說一句話,每做一件事,最好想想這話是否正確?這事是否處理的得當,不違背自己作人的原則,是否自己可以負責。只有這樣才不會有後悔。這就是叫通過理性,這,才不會上當,被一切甜蜜所矇蔽,被小利所誘,才不會浪費熱情,浪費生命,而免除煩惱。   第四、下吃苦的決心,堅持到底。生為現代的有覺悟的女人,就要有認定犧牲一切薔薇色的溫柔的夢幻。幸福是暴http://cangyue.zuopinj.com/197/

    風雨中的搏鬥,而不是在月下彈琴,花前吟詩。假如沒有最大的決心,一定會在中途停歇下來。不悲苦,即墮落。而這種支持下去的力量卻必須在有恆中來養成。沒有大的抱負的人是難於有這種不貪便宜,不圖舒服的堅忍的。而這種抱負只有真正為人類,而非為己的人才會有。   三八節清晨   附及:文章已經寫完了,自己再重看一次,覺得關於企望的地方,還有很多意見,但為發稿時間有限,也不能整理了。不過又有這樣的感覺,覺得有些話假如是一個首長在大會中說來,或許有人認為痛快。然而卻寫在一個女人的筆底下,是很可以取消的。但既然寫了就仍舊給那些有同感的人看看吧。 (原載1942年3月9日延安《解放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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