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著玳瑁眼鏡的年輕人說的是:“兩三天後。”但實際上,加上中間的一個週末,他用了4天的時間。
此刻,在斯坦帕克斯街黨的總部裡,年輕人正坐在黨務指導辦公桌的來訪者一面,看著布賴恩·理查森。
如同往常一樣,黨務指導這間陳設簡潔的辦公室熱得令人窒息。兩面牆上的蒸氣暖氣片大開著,象燒開了水壺一樣汩汩地響著。雖然下午剛剛過去一半,屋裡的威尼斯式軟百葉簾已被放下,寒傖的窗簾已經拉上,以捂住從這座舊樓裂縫的窗戶裡漏進的冷風。遺憾的是,這樣一來,新鮮空氣也進不來了。
外面,自從星期日早晨以來,來自北冰洋上空的冷空氣一直象冰毯一樣籠罩著渥太華和整個安大略省,溫度降到華氏零下5度。而在屋內,根據桌上的一隻臺式溫度計,溫度卻是零上78度。
年輕人的前額上滲出了汗珠。
理查森在轉椅中移動了一下他那寬肩膀的沉重身軀。“怎麼樣?”他問道。
“我找到了你想要的東西。”年輕人平靜地說道。他把一隻大大的馬尼拉信封放在了桌子中間。信封上印著“國防部”字樣。
“幹得好。”布賴恩·理查森覺得自己興奮起來。難道他的預感被證實了嗎?他對那句隻言片語記得準確嗎?——那是很久以前一次雞尾酒會上,一個他一直不知道姓名的人說的一句暗示,僅此而已。那至少已是15年前的事了,也許有20年了……那是他參加黨務活動很久以前的事……當時他甚至還沒有從報紙上知道豪登和沃倫德的名字。如此久遠,以至於人物、地點和含義都模糊扭曲了。即使沒被扭曲,當時那人說的也可能全是假話。他很可能記錯了。
“你最好先休息一下,”理查森說道,“如果願意的話還可以抽菸。”
年輕人掏出一個小巧的金色煙盒,取出一支菸,在兩端都敲打了幾下,然後在煙盒一角迸出的小火苗上點燃了它,隨後他又想起了什麼,便重新打開煙盒,遞到黨務指導面前。
“不,謝謝。”理查森已經在辦公桌最底下的一隻抽屜裡摸出了菸草盒。他裝好了菸斗,點燃,然後才打開信封,抽出一份綠色檔案。他一邊開始抽菸鬥,一邊讀了起來。
他默默地讀了15分鐘。當讀了20分鐘時,他知道自己的確弄到了所需的東西。他的預感是正確的,漫無邊際的搜尋得到了收穫。
他合上檔案,對玳瑁眼鏡後面的年輕人說道:“這個我要用24小時。”
年輕人沒說話,只是緊閉著嘴唇點點頭。
理查森碰了碰檔案。“我想你知道這裡面是什麼。”
“是的,我看過了,”年輕人的臉頰上出現了兩塊紅暈。“而且我想說,如果你使用了其中的任何內容,不管你以什麼方式使用,那你就是個比我想象得更低級、更骯髒的雜種。”
黨務指導通常紅潤的臉一時漲成深紅色,他的藍眼睛變得冷若冰霜。隨後,他的怒火又消了下去。他平靜地說道:“我喜歡你的正直。但我只能告訴你,有的時候必須有人低下身體來幹些骯髒的事,無論他多不願意幹都無濟於事。”
年輕人沒有回答。
“現在,來談談你吧,”理查森說道。他把手伸進文件匣,翻動著一疊紙張,然後找到兩張訂在一起的紙。他看了一遍,然後問道:“你知道法林布魯克在哪嗎?”
“知道,在安大略的西北部。”
理查森點點頭。“我建議你現在開始瞭解有關那裡的一切情況:面積、那裡的人——這方面我會幫助你的,還有那裡的經濟、歷史、以及其他各方面的情況。哈爾·特德斯科擔任那個區的議員已有20年了。下一次選舉時他就要退休了,不過這事現在還沒有公佈。法林布魯克區是一個很穩的職位,總理將推薦你為那個區新議員的我黨候選人。”
“嗯,”年輕人恨恨地說道:“你真是一點時間也不浪費。”
理查森簡潔地答道:“這是我們說好了的交易。你實現了你的諾言,現在該我兌現我的了。”他指指桌上的檔案,加上一句,“這個我明天還給你。”
年輕人猶豫著。他躊躇地說道:“我真不知道該說什麼。”
“什麼也不要說,”理查森勸道。他第一次露出了笑容。“政治上一半的麻煩就在這:有許多人說得過多。”
半小時之後,他已經更細緻地把那份檔案又重讀了一遍。桌上有兩部電話,他拿起其中一部聽筒,那是一部直撥的外線電話。他撥了政府的交換臺,然後要了移民部。經過又一個交換臺和兩個秘書的轉接之後,移民部長接了電話。
哈維·沃倫德低沉的聲音從電話裡傳了過來。“有什麼事情要我幫忙嗎?”
“我想見見你,部長先生。”布賴恩·理查森對大部分內閣成員都是直呼其名的,沃倫德是幾個例外之一。
“我一個小時之內沒事,”哈維·沃倫德說道,“如果你想過來可以來。”
理查森猶豫了一下。“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不想那樣做。我想談的全是私人之間的事。實際上我在想能不能晚上到你家去,比方說8點怎麼樣。”
部長堅持道:“在我辦公室裡完全沒人打擾。”
黨務指導耐心地答道:“可我仍然想去你家。”
顯然,哈維·沃倫德不喜歡別人有異議。他不滿地大聲說道:“我不能說我喜歡這種神秘的氣氛。是什麼事啊?”
“我剛才說過,完全是個人間的事。我想今晚你就會同意我們不應在電話上談這種事。”
“你聽我說,如果是關於那個偷乘的小雜種……”
理查森打斷了他的話。“與那人沒關係。”他想,至少沒有直接關係。只是在非常間接的意義上說,是那個偷乘者引起了這次談話,並且中間通過了十分惡毒的對策。
“那麼,好吧,”移民部長不情願地作了讓步。“如果你一定要這樣,那就到我家來吧,我8點等你。”
只聽咔嗒一聲電話掛斷了。
哈維·沃倫德的家在渥太華東北部的羅克利夫園村,是一棟引人注目的兩層獨樓。8點過了幾分的時候,黨務指導駕著自己的“美洲虎”汽車,順著車燈照出的園村內彎曲的林蔭路行駛著。這個園村以前被稱作麥克凱森林,真是名不副實。現在,這裡是首都上流人物居住區。
幾分鐘後,理查森開車來到了沃倫德的房前。沃倫德的房子建在一片風景優美、綠樹成蔭的草地上,房前有一條半月形的彎曲車道通向門前,獨樓的正面是由清一色的雕刻石塊砌成,門是雙扇白漆門,門廊兩邊各有一根白色圓柱。理查森知道,在沃倫德房子的東西兩面的草坪上,分別坐落著法國駐加拿大大使和一名最高法院的法官的公寓,反對黨領袖博納·戴茨就住在街對面。
他把“美洲虎”停在彎曲的車道上,下車從兩個大柱間穿過,然後按了一下門鈴開關上閃亮的按鈕。裡面傳來了一扇扇門的輕輕振動聲。
公民與移民部長身穿吸菸服,腳蹬紅色拖鞋,打開了一扇門向外打量著。“啊,是你,”他說道,“你還是進來吧。”
口氣和態度都是冷淡的。而且他的話語也不太清楚,大概是他手中的那杯也許是純威士忌酒之類的東西作祟的結果,大概在這杯之前還有過好幾杯,理查森猜測道。他想,這對他來這裡要辦的事可沒有什麼幫助。不過也可能恰恰會有幫助。在某些人身上烈性酒的作用很難預測。
黨務指導走進門去,邁上了厚厚的波斯地毯,地毯周圍露出了廣闊的椽木地板。哈維·沃倫德指了一把直背的安妮女王時代式的椅子,命令似地說道:“脫掉大衣。”然後等也不等就穿過門廳,走進一扇開著的門。理查森脫下大衣跟了進去。
沃倫德朝門裡麵點點頭,理查森便走到前面,進入了一個寬大,四方形的書房。書房裡的三面牆從地板到天花板都排滿了書,理查森注意到其中許多書都是昂貴的手工裝訂書。在另一面帶桃花心木護板的牆的中間,是一個大型的石砌壁爐。剛才爐火已經燃過了,現在只剩下幾塊燒黑的木炭在爐柵上冒煙。一張閃著光澤的深色寫字檯放在壁爐的一側,皮面的沙發椅三三兩兩地在屋裡排列成一圈。
這房間裡最突出的擺設在壁爐上面。
在那上方有一個凹進去的長方形部分,在這個長方形的凹形裡面巧妙隱藏起來的燈光照亮著一幅身著空軍制服的年輕人的畫像。它與哈維·沃倫德辦公室裡的那幅畫像是同樣的,只是更大一些。
理查森注意到,那個長方凹形部分的底部形成了一個擱板,擱板上放著三件東西:一件是第二次世界大戰時期蚊式轟炸機的模型;一件是一張裝在衣袋大小的塑料袋裡,摺疊起來的地圖;在這兩件東西之間還放著一頂空軍軍官帽,帽子和上面的帽徽都已褪色發暗。黨務指導在心裡打了個寒戰,想起了米莉的話:“象是供了個神龕。”
哈維·沃倫德已經從後面趕了上來。“你現在看的是我的兒子,霍華德。”他說道。這句話是他到現在為止說的最溫和的一句。說著,他呼出一陣充滿威士忌酒味的氣來。
“是的,”理查森說道,“我想他就是。”他感到自己正在履行一項任何來訪者都被履行的儀式。他想盡快結束這一過程。
但哈維·沃倫德卻是無法打斷的。“我想你會對畫像下面的東西感到奇怪的,”他說。“那些都是霍華德的,是我讓他們送回來的。當他在戰鬥中犧牲後,我把他的全部東西都要了回來。我擺放了整整一櫥框,每隔幾天換一次。明天我將把那架小飛機拿走,換上一隻袖珍羅盤。下星期我要用霍華德的錢包換下他的地圖。他的軍帽大多數時間都放在那裡。我總覺得他什麼時候會走進這間屋子,重新戴上它。”
你還能回答什麼呢?理查森想,不知道還有多少人經受這種窘境。如果傳聞是真的話,那麼人數是很多很多的。
“他是個好小夥子,”沃倫德說道。他的話語仍有些不清。“品質非常好,而且是英勇犧牲的。我想你聽說過。”他尖厲地說道,“你一定聽說過。”
“嗯。”理查森開口說道,然後又停住了。他知道,不管他說什麼,要想止住對方滔滔不絕的話是不可能的。
“那天,他們在轟炸被佔的法國,”移民部長一本正經地說道。他的聲音興奮起來,好象這個故事他已講過許多遍了。“他們駕駛的是蚊式飛機——一種雙座轟炸機,就象那個模型一樣。霍華德本來不必去,他參加的行動已經足夠多了,但他自願要求去。他負責指揮那個轟炸機中隊。”
“你看我們是不是應該……”理查森插進來說道。他想制止對方,立即制止……
沃倫德根本沒有聽見他的插話,仍然深沉地說道:“由於霍華德的指揮,空襲很成功。雖然轟炸目標防守嚴密,但他們還是抹掉了它。對,他們那時總是說‘抹掉了目標’。”
黨務指導只好無可奈何地聽著。
“在返航的路上,霍華德的飛機被擊中,霍華德身負重傷。但他繼續駕駛……一架失去平衡的飛機……1英里1英里地搏鬥著;他要保護他的領航員的生命……而他自己已經快不行了……”沃倫德哽噎住了,他好象帶著醉意抑制住了抽泣。
噢,上帝啊,理查森想,看在上帝的分上,快讓這一套收場吧。但他在繼續。
“他終於飛了回來……安全降落了;領航員安全無恙……但霍華德犧牲了。”這時他的聲音變了,變成發牢騷了。“他本來應該被追授予維多利亞女王十字勳章,至少應授一個優異飛行十字勳章。即使現在,我有時還想去爭一爭……這是為了霍華德。”
“別去吧!”黨務指導提高了聲音,決心使自己的話被對方聽見。“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吧。別再管它了。”
移民部長舉起杯子一飲而盡。他對理查森作了個姿勢。“如果你想喝點什麼,請自己調吧。”
“謝謝。”布賴恩·理查森來到放著一盤杯子、冰塊和瓶子的桌前。他想,他的確需要來一杯。他倒了一大杯裸麥威士忌,又在裡面加了些冰塊和姜麥酒。
他轉過身來發現哈維·沃倫德目不轉睛地盯著他。“我從來不喜歡你,”移民部長說。“從一開始我就不喜歡你。”
布賴恩·理查森聳聳肩。“啊,我想你不是唯一一個不喜歡我的人。”
“你是傑姆斯·豪登的人,不是我的人,”沃倫德堅持道。“當傑姆要你作黨務指導時,我提出反對。我想傑姆告訴你了,想讓你反對我。”
“不,他從來沒告訴過我。”理查森搖搖頭說道。“我也不認為他想讓我反對你。沒有什麼理由要那樣做。”
沃倫德冷不防地問道:“你在戰爭中幹什麼了?”
“噢,我在陸軍裡待了一段。沒什麼特殊經歷。”他從不願意提及自己在北非沙漠裡和意大利的3年,那是戰時最殘酷的一個階段。他曾任過中士,但即使是對親密的朋友,他也很少談起這些事。那些毫無意義的勝利使他感到厭倦。
“你們這些懦夫的毛病就在這裡。你們都活過來了,而那些發揮了重要作用的人……”哈維·沃倫德的眼睛又回到了畫像上。“……許多人都沒有生還……”
“部長先生,”黨務指導說道,“我們不能坐下嗎?我有些事要和你談。”他想立即把事情了結了,然後快點離開這座房子。他第一次開始懷疑起沃倫德的理智是否健全。
“你說吧。”移民部長指了指兩把面對面的扶手椅。
理查森坐到一把椅子裡,沃倫德走到桌前,往杯子裡倒了一些威士忌。“好吧,”他走過去坐下。“說吧。”
理查森想,還是開門見山吧。
他平靜地說:“我知道你和總理之間的那個協議,關於領導權,電視特權等,所有的一切我都知道。”
一陣震驚中的沉默。隔了一會兒,沃倫德稍稍眯著眼睛狠狠說道:“傑姆斯·豪登告訴你了。他這個騙子……”
“不。”理查森用力搖了搖頭。“頭兒沒有告訴我,他也不知道我瞭解這件事。如果他知道了的話,他會大吃一驚的。”
“你這個撒謊的雜種!”沃倫德跳了起來,他感覺自己有些站立不穩。
“你要那麼想就那麼想吧,”理查森鎮定地說道。“但我有什麼必要撒謊呢?不管怎麼說,我是怎麼知道的無關緊要。事實都一樣:我知道了。”
“好哇,”沃倫德咆哮道。“這麼說你是來訛詐我的。好吧,你聽著,我風流倜儻的黨務指導先生,我不在乎這個協議被人知道。你不但訛詐不了我,相反我倒是要笑到最後。咱們走著瞧!我要叫記者來,告訴他們這件事,就在這,今天晚上!”
“請坐下,”布賴恩·理查森勸道,“而且我們是不是小點聲?我們會打擾你妻子的。”
“她出去了,”哈維·沃倫德不耐煩地說道。“家裡沒別人。”但他還是回到了座位上。
“我並不是來威脅誰,”黨務指導說。“我是來懇求的。”他想他應該先試試簡單的辦法,但他不抱太大希望。只有當其他一切辦法都行不通時,他才能做最後的選擇。
“懇求?”沃倫德問。“這個懇求是什麼意思?”
“懇求就是懇求。我懇求你放棄頭兒的這個把柄;讓過去的一切都過去吧;交出那個書面協議……”
“是嗎,啊?”沃倫德嘲諷道,“我就想到你會這麼說的。”
理查森儘量使自己的話語更有說服力。“部長先生,現在保留它已沒什麼好處了,你看呢?”
“我所能看見的是,你為什麼突然到這裡來要這個。你在企圖保護自己。如果揭露了傑姆斯·豪登,他就完了,而他一倒,你也完了。”
“我想是這麼回事,”理查森厭倦地說道。“不過不管你相信不相信,反正我不怎麼在乎它。”
他想,這倒是真話,他腦子裡的確沒怎麼考慮這種可能性。他問自己:我為什麼這樣做?是出於對傑姆斯·豪登的個人忠誠嗎?他想,那只是部分原因。真正的原因絕不是這些。儘管豪登有自己的缺點,但他作為總理難道不是對國家有利嗎?不管他為了維持自己的權力曾做過什麼過分的事情,他作出的貢獻要多得多。他決不應因醜聞而被趕下臺,加拿大也不應受此汙辱。布賴恩·理查森想,也許自己現在採取的是一種更間接的愛國行動。
“不行,”哈維·沃倫德說道。“我的回答是,肯定不行,絕對不行。”
這麼說,那件武器還是得使用。
兩人互相打量著,沉默著。
黨務指導慢慢開口說道:“如果我告訴你說,我知道某種能迫使你改變主意的事情……是一種甚至在我們倆之間我都不願談論的事情……你願意改變主意嗎?即使現在改變還來得及。”
移民部長有力地說道:“從天上到地下,沒有任何事情可以使我改變已經說過的話。”
“我認為有,”理查森平靜地反駁道。“你知道嗎,我知道你兒子的真情。”
房間裡的沉默似乎要永遠持續下去。
最後,哈維·沃倫德臉色蒼白地輕輕說道:“你知道些什麼?”
“看在上帝份上,我知道,這還不夠嗎?”理查森激烈地說道。“別逼我把它說出來。”
仍是那輕輕的聲音:“告訴我,你都知道些什麼?”
顯然,一切都要說出來,那可悲真相的一絲一毫也不能保留,一點幻想也不能有了。
“好吧,”理查森柔聲說道。“可你這樣堅持真叫我遺憾。”他直直地盯著對方的眼睛。“你兒子霍華德根本不是什麼戰鬥英雄。他在敵人面前嚇得要死,拋棄戰友,威脅整個行動,致使他的領航員犧牲。他因此受到軍事法庭的審判,並被判有罪。在等待宣判的時候他上吊自殺了。”
哈維·沃倫德面如土色。
理查森陰沉地繼續說道:“不錯,是有一次對法空襲。但你兒子並不是總指揮,他只指揮他自己的飛機和他的領航員。而且他並不是自願的。那是他第一次執行任務,第一次。”
黨務指導覺得嘴唇乾了。他用舌頭舔了舔,然後繼續說道:“當時飛行中隊成防禦隊形飛行。快到目標時,他們遭到激烈攻擊。其他飛機都繼續前進並且投下了炸彈;有些飛機被擊落了。而你的兒子卻不顧領航員的懇求,脫離編隊,掉頭逃跑,使他的戰友們受到威脅。”
沃倫德用顫抖的手放下威士忌杯子。
“在他往回逃跑的途中,”理查森說道,“他的飛機被炮彈擊中,領航員身受重傷,你兒子倒安然無恙。但你兒子卻離開飛行員座位,拒絕駕駛。儘管那位領航員身帶重傷,並且不是專門的駕駛員,他仍接過操縱桿,企圖把飛機開回去……”他想,如果他閉上眼睛,他就可以想象出當時的情景:那狹小、擁擠的駕駛艙內濺滿血漬,那是領航員的血;發動機震耳欲聾;機身上被炮彈炸出的一個大窟窿,風猛烈地捲進來;外面是轟轟的炮聲。機艙內……恐懼四伏,象是陰冷可怖的烏雲。在駕駛艙的一個角落裡,一個畏縮顫抖著的、精神崩潰了的身影……
你這卑鄙的雜種,你這可憐愚蠢的雜種,理查森想,你垮了。我們許許多多的人都在這條細微的道德邊界旁猶豫,你卻一腳跨過去了。上帝知道,你乾的事情多少人都想幹而不敢幹。現在我們有什麼權利指責你呢?
哈維·沃倫德的臉上老淚縱橫。他站了起來,泣不成聲地說:“我不想聽下去了。”
理查森停住了。也沒有多少可說的了:飛機在英格蘭迫降了——那位領航員盡了最大的努力。人們把他們從飛機的殘骸中拉了出來。霍華德奇蹟般地根毛未損,領航員卻已不行了……後來醫護人員說,如果不是為正在返航用力駕駛而失血過多,他本來會活的……軍事法庭;宣判有罪……自殺……後來,報告被保密,整個事情被封鎖了起來。
但哈維·沃倫德是瞭解情況的。即使在編織他那虛妄而愚蠢的英雄傳奇時,他一直是知道真情的。
“你要什麼?”他顫抖地問道,“你想要我幹什麼?”
理查森不緊不慢地說:“我要你和頭兒的那份書面協議。”
反抗的火焰在他的眼裡跳動。“要是我不交出來?”
理查森說:“我希望你別問我這個問題。”
“我正在問你。”
黨務指導深深地嘆了口氣。“如果是那樣,我將把軍事法庭的情況搞個材料油印散發,把這些材料用白信封匿名信寄給渥太華的一切重要人物:議員、部長、報社、公務員、你們部的副部長們……”
“你這個蠢豬!”沃倫德氣得說不出話來。“你這下流的惡棍、豬玀。”
理查森聳聳肩。“我並不想這樣做,除非你逼迫我。”
“人們會理解的,”哈維·沃倫德說。他臉上的血色開始恢復了。“我告訴你,他們會理解和同情的。霍華德當時還小;他還是個孩子……”
“他們本來一直都會同情的,”理查森說道。“而且即使現在,他們仍會為你的兒子難過。但不是為你。他們本來會的,但現在不會了。”他朝牆上那凹進去的畫像、畫像下那荒謬而無用的遺物點點頭。“他們將記住你這套把戲的,你將成為渥太華的笑料。”
他心裡在懷疑自己說的是不是真的。當人們知道這事後,許多人將會感到好奇,會做出種種猜測,但也許很少會有人發笑。有時人們會表現出難以預料的理解與同情。也許,大多數人會感到奇怪,奇怪是什麼扭曲心靈導致沃倫德搞這種欺騙呢?是不是他要使自己的輝煌之夢在兒子身上體現?是不是他那巨大的失望和死亡的悲傷使他的精神受到了影響?理查森本人只能感到一種深深的、痛楚的憐憫。
但沃倫德卻相信自己將受人嘲笑。他臉上的肌肉在抖動。他突然奔向壁爐,抓起爐旁的一根撥火棍,然後舉了起來,狠狠地朝上面的畫像打著,砍著、撕著,直到只剩下畫像框和幾片帆布為止。然後他一棍子砸碎了飛機模型,接著又把圖囊和軍帽扔進壁爐裡。他轉過身來,氣喘吁吁地問道:“嗯,這下你滿意了吧?”
理查森也站了起來。他平靜地說道:“你這麼做我很遺憾。你沒必要這樣。”
移民部長的眼淚又流了下來。他幾乎是馴順地走到椅子前面坐了下來,本能地拿起他先前放在那裡的威士忌杯子。“好吧,”他輕聲地說道,“我給你那個協議。”
“還有所有的複印件,和你保證沒有其他複印件的保證書。”
沃倫德點點頭。
“什麼時候給?”
“需要兩三天。我得到多倫多去。那個協議放在那裡的一個保險櫃內。”
“好吧,”理查森指示道。“當你拿到它時,我要你直接把它交給頭兒。而且不能讓他知道今晚在這發生的事。這也是我們之間協議的一部分,懂嗎?”
沃倫德又點點頭。
這樣一來,理查森的這一安排就要靠對方的信用了。但他相信,對方不會反悔的。
哈維·沃倫德抬起頭來,眼睛裡充滿仇恨。理查森想,真奇怪,這個人的心緒和感情的起伏變化竟能如此迅速。
“曾有一段時間,我本可以把你毀掉,”沃倫德慢慢地說道。接著他又暴躁地加了一句,“知道嗎,我現在還在內閣裡。”
理查森不以為然地聳聳肩。“也許。不過坦率地說,我想你不再有什麼作用了。”他走到門口,又回過頭說道,“不用起來了,我自己出去。”
開車回去的路上,種種反應一併襲來:羞恥感、厭惡感、沉重的壓抑感。
此刻,布賴恩·理查森比任何時候都更需要溫暖的人際感情。快到市中心時,他在一個付費電話亭旁停下,讓“美洲虎”的發動機空轉著,撥了米莉的電話號碼。他默默地祈禱著:請在家吧,米莉,今晚我需要你。求求你。聽筒中的鈴聲響了許久,但沒有人接。最後,他只好掛回了聽筒。
沒有別的地方可去,只能回他自己的公寓了。他甚至發覺自己在希望埃洛易絲這一次能在家。可她不在。
他在一間間空無一人的房間裡走過,然後拿起了一隻高腳懷、一瓶沒打開的裸麥威士忌,開始沒步驟地把自己灌醉。
2小時之後,半夜1點鐘剛過,冷漠、美麗、穿著華貴的埃洛易絲·理查森打開公寓的門走了進來。她進到了乳白色牆壁的、陳設著瑞典式胡桃木傢俱的起居室,發現她丈夫正倒在米色的寬幅地毯上,酩酊大醉地打著呼嚕。在他身旁是一個空瓶子和一隻打翻了的玻璃杯子。
她厭惡地皺著鼻子,走進了自己的臥室,然後象往常一樣將門反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