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義子放稀①!”
①“義子”指兩腿,“義子放稀”是要腳步放開,走快。
下弦月透過薄雲,照著寒冷的積雪未化的荒原。這一群土匪帶著肉票,在寂靜的荒原上匆匆前進,冰凍的雪花在腳下沙沙作響;有時打破落的村莊經過,常不免引起來幾聲狗叫。但亂世的狗是膽怯的,一邊叫一邊向黑影逃避,從不敢撲近隊伍。有時從寨牆下邊過,守寨人從寨垛間探頭望一望,立刻又躲了進去,從寨牆上發出來悄悄的說話聲音。除二管家偶然發出來催大家走快的簡單命令,帶條的時不時用黑話報告過河或過橋,以及大家機械地口傳著二管家和帶條的所說的黑話之外,沒有誰再說別的話,也沒人像往日行軍時那樣亂打閒槍。夜景顯得特別的淒涼和森嚴,連交冬來常有的北風也在乾枯的枝上噎住。
緊張的行軍一直繼續著。第三遍雞叫以後,東方慢慢發白了,天也褪開了。前邊隔著一道崗,突然響起來一陣槍聲,子彈呼嘯著掠過頭頂。二管家立即從後面發出命令:“(此足)住!”土匪們紛紛地把步槍掂在手裡,把手槍從腰裡拔了出來。稍停片刻,二管家帶著薛正禮一群人向前邊跑去,叫瓤子九和票子慢慢地跟在後邊。陶菊生跟瓤子九們在一道,心中稍有點七上八下。走上崗頭,在曙色朦朧中他看見四里外有一座大寨,槍聲就從那兒傳過來。二管家帶的一群人已經跑下崗底,沿著大路散開了。崗下邊有幾家茅店。瓤子九們帶著票在店前盤住。二管家們繼續前進。茅店中的老百姓都已經起來了。鋪板門打開了。槍聲愈響愈近了。瓤子九站在大路上揮著手槍把票子驅趕到草棚下,轉回頭來拍一下菊生的後腦勺,關心地罵著說:
“快躲到裡邊去!他媽的,槍子兒打在身上比吃蚤咬一口厲害多呀!”
陶菊生似乎沒聽到瓤子九的話,繼續站立在路上張望。李二紅掂著一支步槍站立在前面不遠的墳頭旁,忽然扭回頭對瓤子九說:“有人掛彩!”菊生忙向李二紅所指的方向望去,發現從遠遠的雪地上散開著走過來十來個蹚將,一面走一面不時地回頭放槍;他們的前邊有兩個農民抬著一個受傷者;受傷者的後邊有一個提盒子槍的蹚將牽著一匹馬。這現象霎時引起來所有跟隨票房一道的蹚將們的極大注意,每個人的表情都變得特別的緊張和焦慮。
“啊!是管家的騎的(馬風)子①!”不知誰輕輕地驚叫一聲,但隨即放了心說:“啊,管家的走在頂後邊。”
①土匪中稱馬做“(馬風)子”,但不是絕對要忌說“馬”字。
這群人穿過一座墳園向飯鋪這邊走來,愈來愈近了。菊生正要觀察受傷者到底是誰,忽然一顆子彈唧嚀一聲從耳邊掠過,使他不由地把身子一縮。隨即他聽見他的二哥從飯鋪裡邊用怯生生的小聲叫他:“菊,來!”菊生向他的二哥望一眼,頑皮地笑了笑,走到了草棚下邊。
隨著管家的這一群人,每人肩上揹著兩支或三支步槍從飯鋪前面匆匆地走過去了。那兩個農民抬的是一塊門板,上邊用一條紫花布①被子蒙蓋著一個人,兩條小腿耷拉著,盪來盪去。當那群蹚將走近時,瓤子九曾同他們說了幾句話。但陶菊生對他們的話全沒注意;他的全部注意都集中在被抬著的人,他看見那兩條耷拉出來的小腿上穿著黑湖縐棉褲,一隻腳穿著黑絨棉靴,另一隻腳的靴子已掉,穿的是灰色襪子。“這是管家的侄兒,”他在心裡說,“已經死了。”還沒有來得及把他的發現告訴他二哥知道,菊生又看見二管家帶領著大群人散漫地退回來,並且看見他的幹老子薛正禮,還有劉老義和趙獅子們都來了。
①用天然的紫色棉花所織的布。
“起!”
“起!快一點,媽的!”瓤子九和李二紅急急地向票們叫。
於是全體肉票趕快從地上站起來,跟隨著大家起程。血紅的太陽已經從地平線上滾出來,照射著茫茫的雪的原野。零落的槍聲留在背後,終於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