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吃午飯時候,薛正禮一隻手提著一手巾現洋,另一隻手拿著一個沉甸甸桑皮紙包,笑眯眯地從外邊回來。有一個肥票子贖了出去,他手裡的現洋和煙土是在管家的那裡分到的。把手巾裡的現洋和紙包裡的煙土打開,他留下自己的一份兒,把其餘的分給大家。陳老五正在刮臉,慌忙地把剃頭匠向旁一推,從凳子上站了起來。他特別細心地把自己分得的每一塊現洋放在耳邊叮叮噹噹地敲一敲,聽聽聲音;煙土是在管家的那裡切碎的,他用手掂掂輕重,把落在桌面上的煙土末用指頭肚粘起來,然後用油紙包好。把煙土同現洋一起包進小包袱,陳老五又掂一掂包袱的重量,才坐下去繼續刮臉。剃刀在他的臉上發出割草的聲音,引得大家望著他的臉孔發笑。整個上午都過得非常快活,下午兩點鐘的時候便又起了。
出發以後,陶菊生髮現了一些新鮮的事情:第一,二管家有了一匹白馬,不再步行了;第二,杆子增加了一些新蹚將,而肉票也突然多了一半;第三,也是菊生最感覺有趣的一件事,就是那個上午還穿著軍裝。站在寨門外同劉老義談話的老總,如今穿著便衣,掛著手槍,同土匪們混在一道。在幾個鐘頭前還是軍人的這位新蹚將,原來他同二管家,同獨眼的李二紅,都極廝熟,顯然他的進杆子並不是劉老義介紹的。劉老義在路上介紹他認識薛正禮,趙獅子,陳老五,和薛的其他部下。他立刻同他們也熟了起來。“你向他叫李叔。”劉老義拍著菊生的頭頂說。姓李的望著菊生親切地笑一笑,用指頭敲掉菸灰。“你是叫菊生吧?”他問,“想家不想家?”雖然菊生不喜歡這位李叔,覺得他有些流氣①,帶著鄉鎮上的光棍氣味②,但也同這位李叔很快地熟起來了。
①“流氣”就是油滑,不穩重,不樸實。
②“光棍”在我的故鄉不是指光身漢。遊手好閒。好結交朋友,惹是生非,以賭博為生的人,叫做“光棍”,和陝北所說的“二流子”差不多。但“光棍”也不是一個絕對的壞名詞。好結交朋友,仗義疏財的社會活動分子,也稱“光棍”。如果從歷史方而來了解光棍,我以為這是封建地主階層那種遊俠精神的墮落。
“李叔,你的那套軍裝呢?”菊生好奇地大膽地問他。
“二尺半放在圍子裡,”李叔笑笑說,“放它幾天假。”
“你不打算跟俺們長在一道?”
“不。我是從外邊請假回來的,快該走啦。”姓李的顯然不願陶菊生多知道他的底細,眨著狡猾的眼睛說:“我這個人好朋友,好熱鬧,來杆兒上閒玩幾天。你日後碰見我可別跟我麻纏呀。”
雖然他這句話是用玩笑的口吻說出來,但多少也含有警告意味。菊生笑一笑,不敢再同他閒扯了。
黃昏前杆子盤到一個大的村莊裡,第二天又換地方。這樣繼續了一個多星期,杆子在天天擴大著。每逢移動,蹚將和票子黑壓壓地拉過半里長。陶菊生雖然還常常懷念父母,也常常擔心二哥的前途,但他和薛正禮們一群人卻發生了更深的感情,對土匪生活也因習慣而發生了若干興趣。他本是一個帶有浪漫氣質的孩子,在小學讀書時代,他常在下課後站立在說評書的面前,聚精會神地聽綠林英雄故事,連飯也不願去吃,如今的綠林生活更發展了他的浪漫性格和英雄主義。他非常喜歡劉老義和趙獅子,因為他們豪爽,勇敢,槍法熟練。假使不是他的二哥過著悽慘的肉票生活而且時時有被殺害的危險,讓他永遠留在土匪中他也不會感到什麼痛苦。
菊生不曾同管家的李水沫說過一句話,看見他的機會也很有限。李水沫煙癮極大,很少出來散步;移動時候,總是隊伍已經動身了他才出來,騎上馬,豎起來大氅領遮住臉孔。李水沫所給菊生的印象是一個年歲很輕的,個子小小的,蒼白臉皮,像一個文弱書生。雖然經過打仗的那天早晨,這印象仍未改變。
但菊生不僅默默中對李永沫發生情感,簡直是相當“愛戴”。他常常設想著民團怎樣把李水沫圍在院裡,李水沫怎樣雙手拿著雙槍,向外作扇形開槍,打開圍門風,一個箭步跳出大門,追殺敵人,掩護部下。每次凝想著這驚心動魄的緊張場面,他呼吸短促,眼珠發光,彷彿他自己就變成李水沫了。尤其杆子上流傳著許多關於李水沫的小故事,使菊生更覺得這位臉色蒼白的人物神秘而不凡。
據說李水沫十六歲就下水,二十五歲時受招安,做了團長。招安後一年多上邊不發餉,部隊窮困得沒法維持。但為著他和部下的“前程”,他不肯叛變,也相當地約束部下。後來有一個姓崔的連長打算偷偷地把自己的一連人拉出去重乾土匪。有一天,許多人跑來向李水沫報告崔連長要拉走的消息。李水沫總是淡然處之,不肯相信,搖搖頭說:“不會的,你們別聽信謠言。崔連長真想拉往山裡蹚,他會來報告我的。”這天夜間,崔連長果然把他的一連人集合起來,準備逃走。有人立刻把這緊急消息告訴李水沫,請他馬上處治崔連長。李水沫一面安詳地燒大煙,一面搖一搖頭說:“老崔不會瞞著我的,我不信。”崔連長已經把他的人帶到村外了,越想越不對,下命令讓人馬暫且停住,匆匆地跑進團部,站在李水沫的煙榻旁邊,結結巴巴地說:
“團長,我,崔二蛋明人不做暗事。我崔二蛋知道好歹。團長一向待我太好……”
一半由於過於緊張,一半由於心中難過,崔連長忽然喉嚨梗塞,沒法把自己想說的話趕快說出。李水沫的眼睛懶散地盯在燈亮上,繼續燒煙,用一半安慰一半責備的口吻說:
“有啥子事啊,明天說不行嗎?”
“弟兄們窮得活不下去,”崔連長用力說,“大家都願意拉出去重幹蹚將。我來找團長報告一聲,因為團長待我太好……”
李水沫若無其事地向崔連長望了一眼:“媽的,芝麻子兒大的事情也用得著急成這樣!別說廢話,你是不是打算拉出去幹幾個月?”
“是,團長。”
李水沫繼續燒煙,關心地問:“現在就拉走?”
“人馬在村外邊等著,我特意來向團長報告。”
“拉走多少人?”
“只拉走我自己的一連人,別人的人我決不帶走一個。”
“槍支呢?”
“都帶走了。”
“叫軍需官來,”李水沫向旁邊站立的護兵吩咐,“叫他立刻來!”
他把煙泡安上斗門,放下煙槍,坐起身來向崔責備說:“二蛋,外邊情形不同往年,就你那一連爛杆槍,一個人分不到兩排兒子彈,拉出去能夠蹚開嗎?既然決心出去蹚,該早點告我一聲;現在屎憋到屁股門邊你才來解褲帶,叫你‘二蛋’①真不虧你!”
①北方話說“二蛋”,“二(屍求)”,“二百五”,都是半傻瓜的意思。這些句詞常常送給人做綽號,但那人未必真傻。
說畢,李水沫又倒在床上,拿起煙槍,吃吃地①吸了起來。崔連長莫名其妙地望著李水沫,既不敢走,也想不起說什麼話。等李水沫抽畢這口煙泡時,軍需官已經急急慌慌地跑了進來,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李水沫向軍需官命令說:
①吸大煙的時候,先將鴉片膏燒成煙泡,安在斗門上,然後對近煙燈的火苗,一口一口吸氣。煙泡一邊熔化,一邊通過斗門和煙槍,將煙氣吸進肚裡。當一口一口吸進煙泡時候,發出均勻的“吃吃聲”。
“去!找二十支好槍給二蛋,一連人子彈袋都灌滿,再把團部的輕機槍給他一挺,把我手的槍隊的好盒子給他五支!”
“是,團長……現在就辦?”
“立刻就辦!”李水沫斬釘截鐵地說。
軍需官摸不著頭腦地退走以後,崔連長越發的莫名其妙,眼睛惶惑地向周圍亂看。李水沫又掂起煙釺子,眼睛看著崔的臉,下巴尖向屋外一擺,和藹地吩咐說:
“去吧,二蛋!出去痛痛快快玩幾個月,遇著捱打的時候快派人來報個信兒。”
崔連長恍然明白了是怎麼一回事,突然蹲在地上哭起來。
“我,我不走啦!”他哭著說,“我崔二蛋寧肯困死在這裡,也不能離開團長!……”
“嗨,哭啥子?媽的,沒有出息!”李水沫真有點生氣的樣子,坐了起來。“你又不是小孩子離不開娘,離開我幾個月有啥子要緊?快起來,爬開去,別你媽的學女人樣子!”
另一個小故事也是發生在李水床做團長時候,表現他在戰場上的勇敢、鎮定和機智。那時李水沫帶著他的一團人參加河南的軍閥戰爭,擔任進攻一個重要地方。夜間,他過足了煙癮,右手提著手仗,左手拿著電筒,往最前線去視察陣地。為著減小目標,他不讓任何人跟他一道。他自己一直摸索到敵人的前哨陣地,偷偷地察看了很長時候。正要再換一個地方時,不巧被敵人的一個哨兵發現。那個哨兵和他相離有十多步遠,把槍口對準他,大聲喝問:“口令!”李水沫吃了一驚,立刻捏亮電筒,讓強烈的電光直射在哨兵眼上,昂然而迅速地向哨兵走去。等走到哨兵面前時,他忽然關了電筒,揚起手杖重重地向哨兵的頭上和手上打了幾下,把哨兵的步槍打落地上,嚴厲地低聲責罵:
“混蛋!連問口令的方法也不懂!假若真有敵人來,你用那麼大的聲音一問,他一槍就會把你幹掉了!你叫什麼名字!”
可憐的哨兵只以為是自己部隊的官長來視察陣地,嘴唇哆嗦著報告出自己的名字,眼望著他向左轉去,消失在漆黑的夜色裡邊。
諸如此類的小故事傳誦在土匪們的嘴上,深印在菊生的浪漫的少年心上。看見這杆子迅速壯大,看見李水沫的名字在方圓三百里內如日東昇,他同蹚將們一樣地感到快慰,甚至驕傲。當初來時候,他時時刻刻都在意識著自己是一個票,一舉一動都提心吊膽;近來只有在他看見或想起芹生的時候,只有在他想念母親的時候,只有在他希望學會打槍的時候,他才意識到他自己的票子身份。當忘掉自己的票子身份的時候,他就馳騁著天真的幻想,希望將來他自己的槍法比趙獅子還要好,在戰場上的機智比李水沫還要高,他要帶領很多的人馬縱橫天下。當這時候,他就很自然地想起來《三國演義》上的許多故事,於是他把自己幻想成諸葛孔明,神出鬼沒地指揮著他的部隊。
菊生的心越來越野,所想的越發不切實際了。他熱切地希望自己能參加打仗,甚至他希望隨著幹老子這群人打一次圍門風。人們都曉得他是個有種的孩子,但不知道他竟有這一些奇怪的想頭。有一天下午杆子盤在一個村莊裡沒有移動,那位姓李的跑來約劉老義們幾個人出去玩耍,問菊生願不願去。菊生快活地同他們一道出發。就在這一次出去玩耍,他第一次參加了對善良農民的戰鬥,在一種矛盾的心情中親自燒燬了農民的草房,而他的勇敢也被事實證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