杆子一連轉移了幾個地方,總是下午起,晚上盤住。在劉胡莊拉的花票們差不多都被贖走了,少數沒有贖走的也都被蹚將們窩藏起來。在起初的兩三天內,每次出發,陶菊生因為有許多蹚將喜歡他,總有一匹牲口騎,不是馬便是毛驢。在夕陽斜照的荒原上,有時他騎著馬同趙獅子互相追逐。他們是那麼地快活而興奮,忽而大聲地呼叫著,忽而高聲地唱了起來。有時從枯草中驚起來一隻兔子,趙獅子歡呼著從肩上取下步槍;槍聲一響,只見那隻縱竄狂奔的兔子突地一跳,腹部的白毛在陽光中一閃,落下地不再動彈。菊生將馬一打,疾馳而去,從地上將死去的兔子撿起。後來,牲口有的被主人贖回,有的被蹚將們自己賣掉,菊生暗暗地有一種失望之感。尤其使菊生感覺空虛的,是一個月色朦朧的夜晚,填過了瓤子不久,劉老義提著步槍,帶著那位姓胡的小姑娘離開杆子,送往一個地方窩藏。菊生明白,永遠不能夠再看見她了。
好幾天來,劉老義比誰都感覺幸福,麻臉上經常的堆著喜笑。有時為著給他的心愛的人兒解悶,他故意當她的面前同趙獅子比賽槍法,拿天上的一隻飛鳥或技上的一片殘葉作為槍靶。有一次,一隻烏鴉緩緩地飛向東南,劉老義故意向西北跑幾步,正跑著忽地打轉身,步槍一舉,烏鴉隨著槍聲撲嚕嚕落下地來。他回頭看著小姑娘,得意地把大腿一拍,大拇指往鼻子前邊一比,咧開大嘴,露著黃牙,笑眯眯地問:“說實話,單憑老子這一手,配不配要你做老婆?”小姑娘臉皮一紅,低下頭去。於是劉老義放聲大笑,笑得那麼洪亮,竟使小姑娘騎的毛驢兒大吃一驚,停住蹄子,抬起頭,豎起耳朵,楞怔片刻,隨後直著長脖子叫了起來。但小姑娘的心好像一個謎,劉老義常常有猜錯時候。又有一次,正在行軍時劉老義發現半里外有兩個老百姓躲進墳園,僅露出黑色的頭頂。他嘻嘻笑著,殷勤地問小姑娘:“你要我先打哪邊的一個頭頂?”小姑娘登時臉色煞白,恐怖地瞪他一眼,用力咬緊嘴唇,低下頭去。恰好菊生在他的身旁,拉了他一下,使個眼色,小聲阻止說:“老義叔,她怕看打死人。”劉老義失悔地伸一下舌頭,眨眨眼睛,天真地笑了起來。“我不是她肚裡蛔蟲,”他帶著抱怨地分辯說,“操她娘,老摸不清她的心事!”小姑娘越是沉默,劉老義越是愛她,因為他認為一個真正的好姑娘就應該像她這樣。
如今他帶著幸福的心懷,辭別了薛正禮和眾位兄弟,送走小姑娘。他打算再過幾天,託人把他的母親接來,擇個吉日,在老母親面前他同小姑娘正正經經地拜拜天地。將來土匪一收編,大小弄個官兒到手,讓苦了一輩子的老母親臨到入土前享幾天清福,有一個溫柔孝順的兒媳婦在身邊侍候。他還想,一年後她會給他生下一個白胖小①,不但給老母親增加了無限安慰,並且他以後就令被打死,也不怕斷根了。想著這些事,他又忍不住露著黃牙,乜斜著眼,從後面望著小姑娘的大辮子,嘴唇一咧一咧地想笑。小姑娘的大辮子在月光下輕輕地擺動著,劉老義的心掛在辯梢上,隨著擺動。
①小,男嬰孩。
過了三天,杆子已經換過了兩個地方,劉老義還沒回來,也沒有一點消息。第四天中午時候,管家的召集各股的頭目開會,決定杆子連夜朝北方拉去,向紅槍會的區域進攻。原來在附近幾縣裡,除掉馬文德之外還有一個小軍閥叫做徐壽椿。徐壽椿是一個師長,過去受吳佩孚節制,南陽以北有三四縣是他的勢力範圍,師部駐紮在方城城內。因為他的部隊的紀律太壞,給養又全由民眾擔負,於是幾百個村莊的紅槍會聯合起來,包圍了方城和另外的幾個市鎮,要把他的軍隊解決。雙方已經相持有兩天了。管家的李水沫很早就想打紅槍會,如今正是千載難遇的一個機會。他把這決定向全體頭目們宣佈之後,大家都非常興奮,只有薛正禮的心裡邊悶騰騰的,暗暗著急:“老義為啥子還不回來?”根據經驗,他深知同紅槍會打仗遠比同軍隊打仗危險,因為一則軍隊不像紅槍會遍地皆是,二則軍隊同土匪作戰不像紅槍會那樣拼命。如今正需要戰將時候,劉老義偏偏不在,薛正禮像失去了一隻膀臂。整整的一個下午,薛正禮雖然嘴裡不說,卻時時刻刻盼望著劉老義及時歸來。
“說不定會出了啥岔子,”他懷疑地自言自語說,慢吞吞地搔著鬢角。“要不是出了啥岔子,一準是叫那個黑脊樑溝子迷住心啦。”
挨黑時候,劉老義揹著步槍和一雙新鞋回來了。弟兄們把劉老義圍了起來,問他到底為什麼會耽擱四天,並問他是不是已經同那個小姑娘拜了天地。劉老義稍微有一點不好意思,勉強咧開來大嘴嘻嘻笑著,大聲說:
“拜個屁!命裡不該咱有女人,枉操一場心!”
大家愣了一下,都猜想著一準是小姑娘尋無常①了。可是劉老義坐下去後,掏出紙菸說:
①尋無常是指自盡。
“我操他娘,事情巧得很,你們做夢也不會想到。”
在大家催問之下,劉老義簡單地報告出事情的經過情形。雖然在常人看來這事情是很傷腦筋的,但劉老義卻彷彿並不惱恨,態度輕鬆得像平時一樣,向大家敘述說:
“俺倆走著說著,走到了俺換帖大哥的莊上。我拍拍大哥的門,把院裡的皮子驚醒了,汪汪亂叫。大哥也醒了,大聲問:‘那誰呀?’我說:‘快開門,是我呀,我送你弟妹來啦。’大嫂也醒來了,脆呱呱地說:‘老義呀,你真的帶了個女人來?’我說:‘我誑你我是鬼孫!你快點爬起來,看我給你找的弟妹俊不俊。嗨,呱呱叫!’大嫂還不肯信,說跟我一道的準是獅子。我說:‘大嫂,你別瞧不起我劉老義,帶來的真是一個沒有把兒的,脫了褲子跟你一樣!’……”
大家嗡一聲笑了起來。
趙獅子趕緊追問:“老義,以後呢?”
“大哥先穿好衣服,”劉老義繼續報告說,“趿著鞋走了出來。他一邊走一邊說:‘你到底聽了我的話,帶了個弟妹回來。’大哥罵住了皮子,把大門一開,登時一怔,臉色一寒,說:‘進去吧。’大哥的那種神情,那種口氣,還沒有叫咱感覺著要出岔子,因為咱心裡想,大哥見了弟妹應該要板起臉孔,裝得很正經。那個小姑娘頭也不抬,也不怵場①,很快地走了進去。她不進客房,一直往裡院走去,看起來路很熟。更奇怪的是,那個花皮子看見她直搖尾巴,攔著她跳上跳下,十分親熱。唉嗨,這可叫老子有點兒發疑了。”他敲敲菸灰,深深地抽了兩口煙,接下去說:“我還聽見上房裡有了哭聲,可是立刻又聽不見啦。當下咱心裡就毛毛的,不敢說話,只是在心裡自思自忖:這是怎麼一回事兒呀?大哥把咱讓到客房裡,到後邊去端出來煙盤子②,又弄了一大堆火。隨後大嫂送了壺熱茶出來,笑眯眯地說:‘老義,你好久不來啦,真是稀客!’乖乖兒,我的心裡邊越發毛了。‘真奇怪!’我心裡說,‘為啥子大哥跟大嫂都對她一字不提呢?’趁大哥往後邊去了,我趕忙問大嫂一句,探一探船到底灣在哪兒③我問:‘大嫂,你覺得你弟妹怎麼樣?’大嫂笑一笑,說:‘很好嘛,你這個麻子還有豔福哩!’大嫂說過後只恐怕我再問,連二趕三地跑開啦。大哥又從裡院走出來,替我燒了兩口煙。隨後,夥計把酒菜端出來,大哥又陪我喝了幾杯酒。大哥一直同我談著沒幹系的話,就不提那個女的。我也不敢提,只在心裡胡琢磨,可也琢磨不出來一個道理來。”
①“怵場”近乎“怯生”,就是說遇著場面時害怕或害羞。
②即鴉片煙盤子。
③事情的原因在哪兒。
一個蹚將說:“媽的這才是一丈二尺的佛爺,叫人摸不著頭腦!”
另一個蹚將說:“要是我,我一定立刻問個明白。”
陳老五望一眼說話的蹚將:“要是你?你臨時沉不住氣,慌慌張張地一問,反而不好哩。”
趙獅子說:“都別說廢話,聽老義說下去!”
薛正禮掛心地注視著劉老義的麻臉孔,說:“是的,填過瓤子以後,你大哥對這事不能夠永遠不提。他到底怎麼開口呢?”
“那才妙啦!”劉老義哈哈地大笑幾聲。“你們猜一猜大哥的老母親見了咱說出啥話?”
大家問:“她說出啥話?”
“大哥的老母親顫巍巍走進客房來,噙著眼淚說:‘劉相公,你真是活菩薩。你真是救命恩人。你讓我跪下來給你磕個響頭!’她老人家說著說著可就要往地上跪,我趕忙上前攙住她老人家,說:‘大娘,有啥話說到明處,你老人家可別要折罪孩子!’你們猜是怎麼一回事?”劉老義不等別人回答,接下去說:“乖乖兒,那個小姑娘竟然會是她老人家的孃家侄女,是大哥的親表妹子!”
趙獅子大聲叫道:“乖乖兒,這才巧啦!你後來怎麼辦呢?”
“老母親說這姑娘是從小兒許過人的;要不是有了主的,就可以跟我成親啦。‘劉相公,’她老人家又噙著眼淚說,‘她一家人都死光了,只剩下一個叔叔。要不是你救她一命,她怎麼能夠得活?我這幾天託了好些人打聽她的下落,都沒有打聽確實。你大哥這幾天有事在城裡,迎黑兒①才趕了回來。要是他在家,早就該派人去找找你啦。劉相公,’她哭著說,‘你已經救了她一條命,如今又把她送回來,多麼巧啊!唉,我十輩子也不會忘掉你的大恩!只求你把她留給我,我會變騾子變馬報答你!’大哥也從旁說了一大堆人情話。咱是講朋友義氣的好漢子,有一肚子難過也不敢哼一聲兒。為人不能不講交情。老母親跟大哥叫咱怎麼咱只該怎麼,有啥法兒呢?”
①迎黑兒就是黃昏時候。
劉老義嘻嘻地笑了起來,但這笑沒有掩飾住內心的失望之感。弟兄們都同他開著玩笑,說他沒有要老婆的命,活該一輩子當光身漢。陶菊生對於劉老義的報告很覺有趣,但同時又感到一點惘然。他望著劉老義的眼睛問:
“老義叔,你以後又看見她了沒有?”
劉老義回答說:“臨走的時候又見啦,大哥留住不讓我走,大酒大肉地待我兩天。昨兒早晨我告訴大哥說非走不可,大哥看實在留不住,只好答應了。臨走前,大哥故意躲個空兒,叫他表妹子出來同我見見面。他媽的,兩天沒見,真想得有點心慌!可是她一見我,臉就紅得跟倒血的一樣;我也怪沒腔的,停了半袋煙工夫,俺倆都沒有開口說話。”
一個蹚將心急地問:“後來是哪一個先開腔呀?”
“當然是咱先開嘛。”劉老義又點著一根紙菸,抽了幾口,然後說:“我說:‘我不曉得咱們是親戚,弄得真不好,可是我對你的心確實不壞。’她說:‘我知道你是好人;只要我不死,我永遠忘不下你的救命之恩。’她站在我面前只是臉紅,也不敢抬起頭來。後來,我讓她走啦……”
趙獅子不相信地問:“你沒有再幹她一下?”
“別打渣滓①!你媽的,從前咱是不知道;現在既然咱知道了還要忍不住,怎麼能對得起換帖大哥?”
①“打渣滓”是開玩笑。渣滓是瑣屑沒用的東西,加上一個“打”字語頭,成為一個詞兒。“打”字這個語頭在中國詞兒構造上用處很廣,表示從事於某種活動或職業,如打牌,打柴,打水,打魚,打獵之類。
弟兄們故意都裝做不相信,用頂粗野的話同劉老義開著玩笑,鬧成一團。薛正禮不願他們鬧得太兇,向劉老義插嘴問:
“這雙新鞋子是不是她做的?”
“這是俺娘給俺做的,”劉老義心事沉重地回答說。“我在大哥那裡住了兩天,拐到家裡看看娘,又耽擱了一天。娘戴著老花眼鏡做成了鞋幫子,底子是現成的,又央西院二妹子連夜鞝好。唉嗨,看起來非要找一個老婆不可,到現在還要處處叫老孃操心!”
“要是我,我就同換帖大哥說明,要他表妹子跟我成親。”陳老五說,口氣上有點抱怨劉老義過於慷慨。
劉老義不服氣地說:“何必為這事得罪大哥?天下的女人多著哩,犯不著為一個黑脊樑溝子跟好朋友犯生澀①。大哥在城裡有熟人,說不定日後有用他時候。再說,她孃家是滋滋潤潤的小地主,日後怕也不見得會一心一意地跟咱過日子。”
①“犯”是發生的意思,“生澀”是鏽了或不光滑的意思。朋友之間發生不快意事,影響感情不和,就叫做“犯生澀”。
薛正禮說:“老義,你回得正好。快去休息一下,喝罷湯就得起了。”
“要往哪兒拉?”
“要去打硬肚①。”
①紅槍會、大刀會、紅燈照、金鐘照等等迷信組織,都宣傳他們喝符水唸咒之後,槍彈不能入身,刀砍不傷,所以俗稱“硬肚”。
“好哇!”劉老義跳了起來,快活地叫著說:“只要是打硬肚,讓老子三天三夜不睡覺也不睏倦!”
蹚將們的話題立刻轉到打紅槍會的方面去了。陶菊生默默地蹲在一邊,手放在火上烤著,眼光也落在火上,而那位小姑娘的影子清清楚楚地浮現在他的眼前。正在胡思亂想著,他忽然記起來很久以前,一天夜晚,杆子從一個村子中間走過,劉老義指一座黑漆大門告訴陳老五說:“那是我的一位換帖弟兄的宅子,他在這方圓左近很有點名望,快要當里長①啦。”這印象喚醒之後,他立刻斷定小姑娘的表哥就是劉老義所說的這位人物。於是,那位小姑娘怎樣同劉老義站立在這座黑漆大門外低著頭等待開門,她怎樣在月光下瞟了她表哥一眼走了進去,都像銀幕上的畫面一樣,在他的面前現了出來。
①里長地位大體等於國民黨統治時期的保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