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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我們已長大

    才一睜眼,肩臂就傳來麻痺感,不由「哎唷」一聲,想要撐起身,卻一歪栽倒,壓在旁邊的可憐人身上,壓得他也「唉」一聲,忙說:「別動別動……」

    越說別動,許盈越抑不住笑,麻癢大範圍擴散開來,難以忍受的刺癢反倒激起全身的笑細胞。

    昨天晚上兩人不知何時靠在一起睡著了,結果各有一側肩膀手臂慘遭虐待,肌肉長時間靠壓得失去知覺,血液交通阻塞表示抗議,半邊身痠麻得不聽中樞神經指揮。

    「哎呀哎呀我不行了!」許盈很想抱著身上蓋的毯子滾到地上去笑,「你、你能不能……起來?」

    「我身上也麻。」鍾辰皓也笑,「你先別動,等一會兒就好了。」

    許盈低頭,用指甲戮著薄毯,抱怨道:「說好毯子沙發是我的地盤,你幹嗎不回床上睡,擠死我了。」

    「好像是我先睡著的,你沒有叫醒我。」

    「是嗎?」她想了半天,沒有印象,「我忘了。」

    感覺難耐的酥麻漸漸消失,鍾辰皓攙她坐起,「幾點了?」

    許盈看眼手錶,「都八點了!我在家可從沒睡到這麼晚。」揉揉肩頭,「你該吃藥了。」

    「嗯。」他應了一句,自己探了探額頭。

    「怎麼,更燙了?」許盈急問,她怎麼就試不出發不發燒?蠢!

    「不是。」他轉過頭來看她兩秒,「……退燒了。」

    許盈愣了一陣,忙也伸手去摸,他額上微溫,起了一層薄汗,不知是退燒還是早晨這一陣睡得涼了,「我還是試不出來,那……還去不去醫院?」

    鍾辰皓考慮須臾,「去,醫生看過比較穩妥。」

    ☆☆☆

    五月的城市,天氣逐漸熱起來了,馬路兩旁新栽了灌木叢,修剪得整整齊齊,綠意盎然,給尚籠罩在SARS緊張氣氛的空間帶來一絲鮮亮感覺。

    兩年前才新建好的街道整潔寬敞,步行道上彩磚平整乾淨,走在其上,心情也格外舒服起來。

    許盈按了按眼角,不放心地問:「要不要歇一會兒?」

    鍾辰皓笑道:「才走了十五分鐘,哪有這麼快就走不動了?」

    「病人,請珍惜你的體力。」他的精神是好一些,但也遠不如健康時神采清明。

    他卻注意她按眼角的動作,「眼睛睡腫了?」

    「……唔。」許盈含糊地應,那是昨晚哭的,未及消腫就睡著了,結果早晨起來腫得更厲害,真是真是,她在他面前哭的次數快比得過這幾年的總數了。

    鍾辰皓撥開她的手,「我看看。」

    「看什麼,腫眼晴好看嗎?」她咕噥,半推半掙不讓他瞧,然而他的手指還是撫過她眼皮,剎那感覺臉頰血液上湧,忙低頭挽住他手臂攙他,「你要是累,就停一停再走。」

    他失笑地由著她攙扶,「我好像還沒病重到這個地步。」

    「我們這麼有公德心,不坐公車也不乘出租車,步行到醫院去要四五十分鐘呢,我是平時走慣的,你就未必了,稅務局的人不都是上個三樓四樓非電梯不坐?何況你現在又處在受保護級別!」她東扯西扯,其實她是怕剛才會……忍不住去抱他,那種一瞬間的情不自禁讓她暗暗心驚。

    「誰說的,我平常可都是爬樓梯的,你把我想得也太嬌貴了。」鍾辰皓笑道,「燒退了,再撥120未免小題大做,但非典病人也有體溫穩定的時候,注意一些總是好的,走這一段,就當散步了。」

    許盈心一沉,澀然道:「你別說這些嚇我,還不一定是呢。」他發了兩三天的燒,現在雖然退燒了,但體溫仍然偏高,難保不被隔離觀察。

    他拍拍她挽在他肩上的手,輕道:「別害怕。」

    「我……」她頓了一頓,低聲說,「要是我自己被傳上SARS,我反倒不怕,但如果是我周圍的人——爸媽、小弟、你、在北京工作的表姐……我就會特別怕,我希望你們都好好的。」她咬住唇,「要是非有誰被傳染不可,就傳給我好了,我替著大家,誰都不要得。」

    「這麼傻氣的話可真不像一個二十幾歲的人說的。」他取笑。

    許盈本來正難過傷感,被他沒良心地這麼一取笑,傷感情緒一下被吹到九天外去了,沒好氣地瞥他,「你是不是老拿我當小孩兒一樣?」

    他居然還點頭,「有時候……是有一點。」

    許盈哼了一聲就要給他兩拳,他趕忙笑躲,許盈拖住他,一陣笑鬧。

    明麗的五月天,太陽長空當照,兩個人的影子清晰地印在斑斕清潔的彩磚道上,被許盈無意間掃了一眼,那糾纏戲鬧的姿態,讓她一時之間怔住了。

    ☆☆☆

    市醫院的高熱門診,牌子醒目地矗立著,路人如避瘟疫地遠遠繞著走,顯得門前更加冷清寥落。

    許盈反倒鎮定了,向鍾辰皓莞然一笑,他也投來一個淡淡的笑容,並肩進入門診。

    接待醫生聽說情況,馬上測量體溫進行檢查。許盈有點反應不過來,「喂……為什麼我也要測體溫啊?」

    「你是密切接觸者,怎麼不測?」當醫生的可能都被人欠了錢,拉長的臉叫人看了十分不爽,「快點,衣服釦子解開。」

    這大夫要不是個女的,許盈幾乎要橫眉堅目了。她長袖襯衫下面只有內衣,怎麼能說解就解?這屋子裡男男女女好幾個人呢,雖然說都是醫生,好歹也得給人點隱私吧!

    診室裡又來幾個人,簇擁著一名高燒病人來就診,女醫生把溫度計遞給許盈,指著牆角一張掛著垂簾的檢查床,「你自己過去量吧。」便去查看新來的病人了。

    許盈鬆口氣,還算她比較體諒。耳裡聽著那病人的家屬驚惶緊張地迭聲問著「大夫,會不會是非典啊……」不由同情地轉頭看了一眼,目光沒唯準高燒病人,卻越過一群人,看見解開衣服做著檢查的鐘辰皓,正感慨男的就是比女的方便,忽然想到什麼,忙捏著體溫計鑽到牆角檢查床的垂簾後。

    捶牆猛笑,差點憋到內傷,因為剛才鍾辰皓衣衫半褪的樣子,讓她腦裡忽然晃過曾經看的BL小說,她並不是癖好怪異的人,只是那種小說的某些場景給她印象頗深,偶爾想起來會忍不住爆笑。

    夾著體溫計,時不時看錶,垂簾外鬧哄哄的,十五分鐘格外難熬,不由有點擔心,別有哪個冒失鬼忽然闖進來,她此刻不算太暴露也是衣裳不整……

    「簾子後頭沒人吧?」簾外影影綽綽走過來一名醫生。

    許盈大驚,跳起來瞬間垂簾已被人掀起,那醫生倒是正轉頭向遠處的同事說一句什麼,她後頭跟著的某位仁兄繫著衣釦恰與許盈打了個照面,一時微愕。

    這回許盈不捶牆了,她想撞牆!

    啊啊啊啊她的內衣顏色八成都被他看去了!

    「哎,有人啊?」混蛋醫生不驚不訝沒有一絲歉意地放下垂簾,隨意對鍾辰皓說,「咱們到那邊去……」

    許盈羞憤交加,將醫院所有醫生統統打上「BT」烙印怒踩到十八層地獄去——他著@$的!

    ☆☆☆

    非常時期,檢查異常仔細慎重,醫生將情況問了又問,鉅細靡遺,什麼時候開始發燒、吃些什麼藥、有什麼症狀、是否咳嗽、呼吸困難,測體溫、聽肺呼吸,做胸透,幾名醫生小聲研究討論……折騰了整整兩個小時。

    當醫生帶鍾辰皓一個人要出診室時,許盈慌了,衝過去一把拖住他顫問:「你去哪兒?」

    醫生平靜道:「沒有你的事,你在這裡等著。」

    「我不等。」她手心冒汗了,「我也去!」

    鍾辰皓微微一笑,攬住她的肩,「一起去。」

    醫生掃了兩人一眼,仍舊面無表情,「那就走吧。」

    ☆☆☆

    一個小時後,許盈站在醫院大堂門廳出口,盯著手裡的病歷好半天,再抬眼盯住面前的人,驀地尖叫一聲大笑著撲過去!

    鍾辰皓及時接住她,被她撞得退了兩步,「別叫了,醫院禁止高聲喧譁。」

    「勝利大逃亡,幹什麼不叫。」她用力擁抱他一會兒,才放開手臂喃喃道,「嚇死我了,還好有驚無險。」

    「醫生說要密切注意,一旦再發燒,體溫超過警戒標準,馬上要過來檢查。」他冷靜提醒。

    「現在沒事,警報就算基本解除。」許盈笑眯眯的,「如果不是鬧非典,大夫也不會對重感冒這麼重視。」

    鍾辰皓也笑道:「好了,這回不怕乘公車了,回去吧。」

    「是哦,病號少爺!」許盈攙著他手臂往外走,「別看我平時感冒傷風家常便飯,關鍵時刻可比你爭氣多了。」

    「平常總感冒發燒似乎不是什麼光榮事。」她還拿出來炫耀?

    「總之比非常時刻不幸中招強……」看見他手中拎著的醫院開的藥,許盈頓時忿忿,「醫院也太黑了,輸個液要花兩百塊,真會宰人……」

    沒錯,兩人從高熱門診轉到普通門診,最後醫院狠K了兩三百塊後,將二人掃地出門。

    ☆☆☆

    五月中下旬,全國新增非典病例迅速下降,由每日三位數滑至兩位數,像洪峰渡過,水位急速回落。

    五月末時,全國每天新增病例已減至十幾人,街上戴口罩的人寥寥無幾。

    六月上旬,每日只有星星零零一兩個新增患者見報,大批病患與觀察人員陸續治癒出院、解除隔離。

    烏雲散盡,席捲全球的SARS疫情像黎明前的夜色一樣消散退去了。

    恍如夢境。

    ☆☆☆

    江面波光粼粼,陽光撒入碎金,水流波動閃爍,緩緩延展綿遠。自橋上凝目看久,竟不知是江水悠然東流,還是江本自靜寂不動,是身隨橋移,慢慢向後退去。

    「看久了真有點暈。」許盈喃喃著從橋欄邊縮回頭,又仰天看了下,擋住刺目的光線,感覺一滴汗快從鼻尖滴落,趕快用溼漉的小手巾罩上臉,內含的水分化掉臉上的汗,涼沁沁地,十分舒服。

    「還要不要水?」鍾辰皓晃晃手裡的礦泉水瓶,裡邊的冰塊嘩啦啦地響著。

    「要。」向前微跳半步,小手巾從臉上飄下,正落在雙手掌心,恭敬捧上,等待天降甘霖。

    冰涼的礦泉水倒在白色手巾上,馬上浸潤透溼,順指縫汩汩而流,許盈忙叫:「夠了夠了!」將手巾稍稍擰了下,擠出過多的水,再覆在頭頂上,被陽光曬得微燙的發頂也立即降下溫度。

    「找個蔭涼地方坐吧。」見她一臉看不出是汗還是礦泉水的溼痕,鍾辰皓提議。

    「好。」她跟他下了江橋,穿過環江公路,到幾十米外的客運廣場上一處樹底石凳坐下,「這麼偏北的城市熱起來也挺要人命的!」她抱怨。

    鍾辰皓笑道:「是你說要曬太陽的,不然我們現在應該在屋子裡乘涼吃西瓜。」

    「我一定是昏了頭,大七月天曬什麼太陽,又不是海龜。」許盈反省自己可能腦袋一時短路,「都怪我媽,又要我去相親,難道我的樣子很像嫁不出去嗎?」

    「你再這麼拖下去,就真有這個可能了。」

    許盈鬱卒不已:「是啊,二十五都過了一半,我把大好青春都耗在哪裡了?家、學校、單位、三點一線,唸完大專還要讀自考,書越讀越累,人越考越老!」

    「如果想戀愛結婚,有現成人選,你又不要。」鍾辰皓打趣,

    「只要你點頭,帶上身份證,我馬上陪你去註冊登記,新《婚姻法》方便得很,都不用……」他一躲,避過許盈惱羞成怒甩過來的一記「飛巾奪命」,朗笑續完,「……單位證明。」

    「當初我怎地沒發現你這麼貧?」許盈也忍不住發笑,「稅官,你代表稅務部門公正剛直鐵面無私,注意一下形象成不成?」自SARS虛驚後,她愈漸與他近暱親厚,笑鬧如同家人。

    「看看也好,談戀愛談戀愛,不就是談談看合不合適?合適就繼續,不合適就分開。」他給予參考意見。

    許盈有些困惑,「可是,一個個換來換去多麻煩,戀愛和結婚要是一個對象就好了。」她認真道,「如果是陌生人,要從頭開始瞭解,彆扭又尷尬,若是熟悉的日久生情,我喜歡這樣。」

    「你對他……就是日久生情。」鍾辰皓看著她,溫言道,「可是他不提,你也不提,你們究竟要耗到什麼時候?」

    許盈心裡一窒,竟覺有點狼狽,自嘲道:「說不定他在學校裡已經交了女朋友,等我打聽清楚,就做個了結。」

    「怎麼了結?」他笑,「殺了他,還是和他女朋友一決高下?」

    「我幹嗎那麼傻,又不是古代海誓山盟非君不嫁。」她悶悶地道,「再說,他從來沒表示過一字半句,我越來越懷疑我自作多情。」

    鍾辰皓拉拉她頭頂的溼巾,戲謔說:「沒關係,還有我做候補,你不會沒人要的。」

    「多謝你滿足我的虛榮心,不過不要太痴情啊,我會愧疚一生的。」雖然說著玩笑話,卻氣弱得不敢抬頭看他。她不肯和他戀愛交往,卻個個週末拖他作陪,在他家吃飯和他出門逛街,最近連江敏和羅潔羽也見得少了,只和他在一起。

    朋友不朋友,情侶不情侶,她有點怕這樣繼續發展下去,可是又像抗不過誘惑地與他漸行漸近。

    有時會不自禁胡亂猜測,他慰她開懷的這些話,到底是純屬玩笑,還是真的有意有心?猜的次數多了,又是惶恐又是焦躁,不敢再見他,可他一個電話打來,還是全線瓦解,歡歡喜喜去他家繼續混吃騙喝,盼望敲開他家門時,看見他親切溫和的笑。

    廣場另一頭,私營客車的攬客人又圍上一名剛從出租車內出來的中年人,粗魯蠻橫的三四個人如同搶劫般,推推操操地將中年人生拉硬拽至他們的客車前,強行讓他乘坐該車,中年人大概是外地人,見這陣仗有點發蒙,聽憑這幾人擺佈。

    許盈氣憤道:「客運部門怎麼也不管一管?就任他們在這裡橫行無忌,硬逼人坐他們的車?」瞧了眼鍾辰皓的白T恤,「你要是穿了制服,就去威懾他們一下。」

    鍾辰皓笑道:「又不是警服,誰會害怕。」

    「反正城管也好,治安大隊也好,有穿制服的過來晃晃,這些人總會收斂一點。」看到那群人又攔住一個正往客運站內走的人,許盈頑念頓起,拉起鍾辰皓,「我們過去看看。」

    她在前疾步快走,鍾辰皓只好在後跟著,果然離一輛客車還有二十米時,一個攬客人就徑直迎過來問:「去不去長春?」

    她故意猶豫一下,攬客人立刻以可怕的熱情極力推薦:「來來來,坐我們車,有空調的,隨上隨開……」

    許盈哪顧聽他,她的注意力都在後頭。她剛才走得很快,幾乎小跑起來,鍾辰皓被她拋下頗有一段距離,這會兒便聽到幾個人七嘴八舌阻擋住身後的稅官,一迭聲嚷著:「坐這輛坐這輛……」不由偷偷竊笑。

    一隻手抓住她胳膊,攬客人甚至扯她往車邊走,「車馬上就開,你先上車等一會兒……」許盈嚇了一跳,急忙甩開他,「我不坐車,你別拉我!」回頭看去,更是大吃一驚。

    鍾辰皓被三個人按在一輛客車的車身上,這哪裡是攬客,分明就是劫客!許盈急了,幾步衝過去,用力推開一人,尖聲叫道:「你們幹什麼!」

    幾名攬客人被震住,面面相覷地退了兩步,許盈怒得血液上湧,厲聲道:「你們跑車還是搶劫?哪有這樣強拉人上車的,管治安的人都死光了?就放任你們這麼無法無天!」

    怒斤聲未歇,不遠處又傳來另一人惱喝聲:「放開,我們剛從長春回來,還坐去長春的車幹什麼?」

    見有了同命相憐者,許盈稍稍安心,拉起鍾辰皓便向同樣被圍攻的可憐旅人那兒跑,「到那邊去!」好歹人多氣勢壯,免得這群人凶神惡煞蠻橫起來,恐怕要吃虧。

    離得近了,卻不禁怔住,那被圍住的一對男女……有一個,她認得。

    喝斥的人也看見了她,也是一愣,他身邊的女伴被這一群打手般的攬客人嚇得花容失色,緊緊偎在他身側,看得許盈心頭空白一片,腦裡有些恍惚起來。

    「你、你放暑假了?」機械地問,明知七月中旬,他揹著旅行包從客運站出來,自然是放假回家。

    「對,放假了。」遲悠巖笑了一笑,看了眼鍾辰皓,「你們……要去乘車?」

    「不是,我們剛才在橋上看風景……呢,從這兒路過……他們就……」許盈語無倫次,有一年沒見他了,竟緊張得有些慌亂,隨手指了下鍾辰皓,「我同事、呃……朋友。」

    遲悠巖與鍾辰皓相互微微點頭示意,許盈偷偷瞄了眼他身邊的同伴,眉目如畫,很美麗的女孩,多希望他說一句「這是我同學」,或者……乾脆直說「這是我女朋友」也好。

    可是,他並沒有介紹,他還是這樣一句都不提,自始至終都懸著她心思,找不到落腳地。

    一個攬客人還在不識相地伸手來扯她,「坐我們的車,馬上就開,就剩一個座位了……」

    許盈一激靈拍開這人的手,恨聲斤道:「別碰我!」

    鍾辰皓將她輕輕推到身後,平靜地看著周圍這群搶匪一樣的攬客人,「你們再不散開,我們要報警了,客運治安派出所是管這一帶的吧,投訴多了,嚴管起來,你們生意也不好做。」

    「不坐車就不坐車,犯得著投訴報警嗎?」一群人嘴裡不乾不淨地低聲罵道,悻悻散去,又去盯其他準備進入客運站的旅客。

    「那……我們也走了。」遲悠巖轉頭看了下女伴,低問一聲,「沒事吧?」女孩搖搖頭,他又轉過來,對許盈極淡一笑,「過幾天嶽薔會回來,她說想和咱們幾個要好的同學聚一聚,到時候她打電話給你。」

    「哦。」許盈呆呆地點頭,看著那一雙儷影向她與鍾辰皓告別,並肩逐漸遠去。

    陽光炎熱而刺眼,原本罩在頭頂的溼巾經過剛才那一陣快走慢跑又拽又拉,早就不知丟到哪裡去了,汗水在鼻尖上晶瑩地閃爍,慢慢凝聚成滴,順皮膚紋路滑進唇線,下意識抿抿,是鹹的。

    ☆☆☆

    房間裡蔭涼舒服,床墊柔軟,散發出清爽好聞的味道,半睜了眼向窗外看,白的雲藍的天,遼闊得那麼不真實。

    「你不去問清楚,自己在這裡難過有什麼用?」

    空曠的四壁迴盪著鍾辰皓的聲音,好像很近,又好像很遙遠。

    聽不清自己仿若呢喃的低語:「我要怎麼去問……」只覺得身體陷在床墊裡,深深往下墜著,一恍惚,彷彿要沉到流沙裡去了。

    胃裡難忍地翻攪著,一陣陣抽痛,她蜷成一團,拼命不讓自己呻吟出聲。似是多年前乍聽得自己高考失利,由愕然到麻木,絲絲縷縷怪異的疼痛逐漸蔓延全身,她也是這樣輾轉反側,半迷濛半清醒中咬牙硬捱。

    原來,這就是所謂的打擊。

    痛徹心扉的滋味。

    鍾辰皓坐在床邊,聽她喃聲道:「我不敢……我總是不敢……」

    他低低嘆氣:「你在國稅踢門、讓別人把口罩摘下來說話的勇氣都哪裡去了?」

    許盈眼前模糊,用力叫道:「死了!她死了……」嘶啞聲出口,才知她用盡力氣喊出的話只有自己才能聽到。

    她一直在等,把自己封進繭裡一廂情願地等。她不敢說、不敢問,除了等,她什麼也沒有做,到今天這步田地,她除了自怨自艾,仍是什麼辦法都沒有。

    她冷冷地對自己笑,「活該,你這種人,本來就不配被別人喜歡……不配!」

    似乎有人試圖拉她起身,然而身體像失了控制,就是軟綿綿往下墜,一動竟冷汗直冒,她吸著氣哀哼:「我胃疼……」那人便不再拉她,輕輕拍她的背,像在哄著撒嬌的孩童,溫柔照顧,耐心地守著她。

    一個名字清晰地浮現出來,她現在只知道,身邊的這個人是誰——鍾辰皓。

    ☆☆☆

    每年的寒假或暑假,中學時十分要好的幾個同學總會彼此聯繫著聚一次會,班長時萌、學委遲悠巖、嶽薔、許盈、波波、楊伯業、團支部書記關雷,當初唸書時幾乎都串換著相互做過同桌,畢了業後感情也沒有變淡。

    高考後有三個人重讀複試,便趕上今年夏天一起大學畢業,於是就有了理由相聚慶祝。

    遲來的波波一進門,就被時萌抱住好一頓蹂躪,憨憨的波波笑著躲著,哎呀哎呀地叫救命。

    許盈第二個撲過來去蹂躪她,又掐又抱又勒,可憐的波波本來就瘦骨伶仃,差點被許盈抱斷了骨頭。

    「久違了啊死丫頭,過年時都沒見到你!」許盈使勁搖晃她單薄的肩頭,晃得波波東倒西歪,「不是去北京考研嗎,這麼快就回來了?」

    「沒考上嘛……哎喲饒了我吧!」波波仍是可愛到不行的好脾氣,怎麼折騰她都不惱,「嶽薔呢,躲到哪裡去了?」

    「剛同支部書記和楊伯業開完圓桌會議,目前正在……」許盈回頭掃描,見角落裡嶽薔正和遲悠巖低語著什麼,便指過去笑說,「看,在密謀不軌企圖。」

    「不要密謀我就好。」波波繞過音響,去和關雷與楊伯業打招呼。

    包房裡有點悶熱,音箱裡待唱的樂曲循環播放,許盈聽得有點發暈,正想出去透透氣,卻見嶽薔笑吟吟地走過來,便一把抓住她,「拜託,每次聚會不是飯店就是卡拉OK,下回換個有創意點兒的好不好?」

    「先別鬧,我和你說件事。」嶽薔拉她到外隔間的小沙發上坐,這裡音樂聲小很多,不再那麼嘈雜,她劈頭就問,「上回我交待你的事,你放在心上沒有?」

    「什麼呀?」許盈摸不著頭腦。

    「男朋友!」嶽薔正色道,「我讓你去交男朋友,你交來沒有?」

    許盈一怔,好笑不已,「你還記著啊!才半年,哪裡會一下子跳出個男朋友?」

    嶽薔似笑非笑,「現在有個人選,你考不考慮?」

    許盈心念一閃,不動聲色,「幹什麼,你打算改行當紅娘?」

    一巴掌拍在她手背上,「真被你們急死了,本來以為高中畢業後你們兩個就能走到一起,誰知一晃幾年居然誰也不提。又以為你們打算各自分別發展,可是到現在仍是兩個光棍!你們兩人做什麼,馬拉松長跑?」

    許盈下巴掉落,「啊……」

    「啊什麼啊,少給我裝糊塗!你、遲悠巖,中學時就看得出你們兩人有意思,怎麼到現在還拖著?」嶽薔恨鐵不成鋼地數落她,「你們不急,我在一旁看著都快急死了!」

    許盈苦笑,不愧是觀察力最強的嶽薔,果然心細如髮。

    「他……還沒交女朋友?」半疑惑半淡然,那天客運廣場他身邊的女伴,想來還是同學的可能性居多。

    「當然沒有,你也知道他那個悶性子,除了你,誰會喜歡?何況我剛剛問過,得到他親口證實,確、實、沒、有。」嶽薔無奈道,「他七年本碩連讀,現在都五年了,難道要拖到他畢業?反正你們兩人也沒交來男女朋友,不如還是在一起算了。」

    「這是你的意思還是他的意思?」許盈淡淡地笑,「如果他有心,應該他自己來說。」

    「好,這可是你說的!」嶽薔興奮站起,「我去叫他過來。」

    「喂——」

    許盈不及拽住她,眼睜睜見她到另一側牆邊將遲悠巖拉了來,推到小沙發坐下,笑盈盈道:「你們慢慢說。」自己卻到屏幕前去唱歌,成功引開其他人的注意力。

    「最近怎麼樣?」他看過來一眼,淺笑。

    「挺好的。」許盈也抿起一彎笑容,他瘦了,頭髮也比原來長了一些,每年匆匆見上那麼一次半次,和其他同學笑鬧間,才與他偶爾搭上幾句話,仔細想來,畢業後的接觸,竟貧乏得可憐。

    只說了這一句後,兩人便沉默下來,聽著點唱機傳出一首老歌,極優美好聽的旋律,歌手低沉磁性的嗓音唱了兩句後,聚在屏幕前的幾個人便笑著叫著:「錯了錯了,快把另一個聲道關掉!」一陣喧笑,嶽薔的歌聲才又出現在樂曲中。

    遲悠巖瞧著一群同窗笑道:「沒想到嶽薔倒有唱歌的潛力,唱得不錯,這首歌也很好聽。」

    許盈有些怔忡,「嗯,《相思風雨中》是相當好聽的。」只是再深情婉轉的歌,經過歲月磨滌與人們爭相競唱,味道也變得淡了。

    何況,那麼曼妙入耳的歌聲,細聽揣摩,才發覺曲中歌詞,竟是聽不懂的,那是遙遠南方的一種方言,沒有接觸瞭解,根本就聽不明白。像她,將美好的年少感情賦予眼前這個人,如今他坐在身邊,才驀然驚覺對他的瞭解,僅限於多年前的課桌間,拋開校園生活,他的一切,都是陌生的。

    又是一陣沉默,他轉過頭來,仍是笑意如常,「你也沒交個男朋友什麼的,像嶽薔時萌他們?」

    許盈心裡微動,「生活圈子這麼窄,哪有那麼容易碰上。」

    遲悠巖點頭應了一聲:「也對。」便不再說話,看著屏幕前的幾個同學,專注地聽他們唱歌。

    從嶽薔手裡搶了話筒的楊伯業唱到第四首歌時,許盈忽然感到一股倦意湧來,她守了近十年的感情,等了這麼久的一個人,此刻仍是不冷不熱曖昧不清的這種態度,她還要等多久?

    「那你呢?打算讀完研究生再考慮戀愛結婚?

    他低頭笑了笑,「這種事,要靠緣分的。

    「緣分哦……」許盈儘量讓自己的表情輕鬆一些,不經意一些,「我認識你十二年,同學六年,算不算有緣分?

    遲悠巖猶像地看過來,無聲一笑,瞧著沙發布料的花紋莞爾:「我們這些同學,認識都有十二年了,當然是一種緣分。

    許盈失望已極,逼自己擠出玩笑的語調:「嶽薔還說我們兩個可以湊合一下呢,我倒無所謂,反正閒著也是閒著,你嘛……」再擠出乾澀故作不在意的笑,「呵呵……」

    他總算像有些意識到她的話意,也半玩笑半認真地道:「等我畢了業,工作有著落,你還沒有找到另一半,就真的可以湊到一起了。」

    許盈緊緊握住掌心,指甲快要刺破皮膚,「那……我可不要等你,你畢業找到工作?還得多少年啊,到時我人老珠黃,萬一發現你我不合適,再另行發展,誰還要我?我看還是算了吧。

    他微怔,有些不自在地笑著,「哦,那就算了……」他又張了張口,像是想掩飾地說什麼,又像要挽回失言地說什麼,但在唱歌的幾個人一聲很大的鬨笑下,就沒了下文。

    許盈怔怔地,眼角餘光裡,他的臉孔清晰神情卻模糊,忽然有種奇怪的感覺——她和遲悠巖就像一面鏡子的前後兩個人,性格驚人地相似。總是講著半真半假的話,總是猶豫不決缺乏勇氣,總是等待對方先示意,試探再試探。明明渴望又駐足不前,敏感晦澀粉飾太平,失落又假裝不在意……

    這樣被動的兩個人,將來能夠溝通無礙地一起生活嗎?何況,她將昔年單純的情感延伸出來,卻未必能發展成她想要的愛情。

    至於婚姻,則更是無法確定的遙遠未知數。

    「其實,我開玩笑的,你和我已經不可能了。」她半垂著眼,迷離地向他的方向微笑,「我有了男朋友啦,就是那天在客運廣場和我在一起的那個,就算我當初曾經暗戀你,現在想回頭也晚了……」

    口裡苦苦的,心頭跳跳的,她又在說著半真半假的話了。

    遲悠巖愕然地看著她,她微低頭,淡淡氤氳地笑。

    「別人談戀愛,都是談一種叫做『愛情』的感覺,結不結婚是另外一碼事。或者,只為了結婚,談不談的無所謂,婚姻和戀愛分得很開。」她認真說道,「我覺得自己有點死心眼,把戀愛和結婚當成一體的,感覺和他結婚會很好,才能決定跟他談戀愛。」

    遲悠巖不知該說什麼,只能訥言:「這麼想也不錯……」

    許盈仔細挑揀辨別著自己的一字一句:「這個男朋友可是我倒追來的,沒想到我會是個主動的人吧……」這句是假的。

    「其實我暗戀你很久了哦,可惜你是塊木頭,不給我回應,我只好放棄了……」這句是真的。

    「我和他明年大概就會結婚,不過日期還沒定……」這句是假的。

    「我也以為我和你畢業後能在一起,但就像你說的,這種事要靠緣分,現在知道了,我們兩人的緣分差上那麼一點點……」這句是真的。

    「你別現在說你喜歡我哦,我會哭死的……」這句半真半假。

    「你也別說沒什麼大不了,反正天涯何處無芳草……」

    他深幽黯然的表情是真是假?

    許盈站起身,輕鬆地道:「我先走了,一會兒你和嶽薔跟班長他們說一聲,下午單位要交報表,我得回去上班。」這句是假的。

    忽然彎下腰,俯在他耳邊輕輕說道:「以後遇見喜歡的女孩子,要主動一些,不要讓她等、不要讓她猜、別讓她傷心失望。」這句是真的……

    推門走出來,近午的陽光炫目灼熱,刺得眼睛有些痛。

    一步、兩步、三步……淚流滿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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