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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第三十章

    第三十章

    牛金星不耐煩地嘆口氣,走到愛妾的房間裏,一時感情衝動,提起筆寫出來十二韻五古一首。寫畢,他低聲吟哦:

    自從天啓來,

    四海如鼎糜;

    千里鞠茂草,

    白骨滿路隈。

    撫劍驚四顧,

    肝膽為之摧。

    既有匡濟志,

    胡為守蓬蓽?

    丈夫貴決斷,

    突然,一陣猛烈的打門聲使牛金星大吃一驚。他跳了起來,抓着一口劍跑到院裏,只見宅子周圍,火把把樹梢照得通紅。滿村狗叫、人喊、馬嘶、孩子啼哭。烏鴉從樹梢驚起,成羣地啼叫着飛過頭頂。全家人都來到院裏,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有人在用石頭砸大門,有人在叫嚷着翻牆頭。牛-和幾個僕人拿着武器準備抵抗。牛金星心中明白寡不敵眾,也逃不脱,把兒子往黑影中推了一下,對僕人們説:

    “放下兵器,快去把大門打開!這是來抓我的,天塌自有我長漢頂着!”

    僕人們聽説是官府派人來抓他的,誰也不肯去開門。他把劍一扔,昂然地往大門走去。牛奶奶突然追上他,抓住他的袖子,恐怖地顫聲説:“我的天呀!你別去!你別去!”他甩脱她的手,繼續朝大門走,同時在心中後悔説:

    “唉,完了!要是早走一天就好了!”

    春天,穀城城外的江水靜靜地流着。一春來沒有戰爭,這一帶的旱象也輕,莊稼比往年好些。香客還是不斷地從石花街來來往往,只是比冬閒期間少了一些。小商小販,趁着暫時出現的太平局面大做生意,使穀城和老河口頓形熱鬧。但是關於張獻忠不久就要起事的謠言在城市和鄉村中到處傳着。人們都看出來,這樣的平靜局面決不會拖延多久。眾人的看法是有根據的:第一,朝廷遲遲不打算給張獻忠正式職銜;曾傳説要給他一個副將銜卻沒有發給關防,更不曾發過糧餉,這不是硬逼着張獻忠重新下水麼?第二,張獻忠日夜趕造軍器,天天練兵,收積糧食,最近從河南來的災民中招收一萬多人。這不是明顯地準備起事?第三,張獻忠才駐紮穀城時節,確實不妄取民間一草一木,後來偶爾整治幾個為富不仁的土豪,但並不明張旗鼓。近來公然向富户徵索糧食和財物,打傷人和殺人的事情時常出現。這難道不是要離開穀城麼?還有第四,張獻忠的士兵們也不諱言他們將要起事。他們説,他們的大帥原是一心一意歸順朝廷,可是朝廷不信任,總想消滅他,而地方上的官紳們又經常要賄賂,把大帥的積蓄要光了,大帥只好向將領們要,弄得將領們都想起事。

    政府方面只有“剿賊”總理熊文燦不認為獻忠會“叛變”,也害怕聽到獻忠要“叛變”的話。為着安撫張獻忠的心,他還把説獻忠壞話的人重責幾個。可是總兵官左良玉心中很亮,寧肯違反總理的心意,暗中把自己的軍隊集結起來,準備一有風吹草動,他就向穀城進攻。

    在政府官吏中對張獻忠的動靜最清楚的還有穀城知縣阮之鈿。在四月底到五月初的幾天裏,他看見張獻忠的起事已像箭在弦上,而近在襄陽的熊總理硬是如瞽如聾,不相信獻忠要反,他為此憂慮得寢食不安,一面暗中派人上奏朝廷,一面考慮着勸説獻忠。他是一個老秀才,原沒有做官資格,因為偶然機會,受到保舉,朝廷任他做穀城知縣,所以時時刻刻忘不下皇恩浩蕩,決心以一死報答皇恩和社友①推薦。雖然他明白勸説不成有殺身之禍,還是要硬着頭皮去捋捋虎鬚,掰掰龍鱗。端陽節的上午,聽説張獻忠已經在調動人馬,並將輜重往均州、房縣一帶急運,他就以拜節為名,穿了七品公服,坐上轎子,去見獻忠。拜過節後,話題轉到外邊的謠言上,他站起來,緊張得手指打顫,呼吸急促,説:

    ①社友--明未知識分子結社的風氣很盛,同社人稱為社友,書信中稱做“社兄”。阮之鈿是復社中人,他的被保舉也得自復社的力量。

    “張將軍,關於外間謠傳,真假且不去管。學生為愛護將軍,願進一句忠言,務望將軍採納。”

    獻忠知道他要説什麼話,故意打個哈欠,説:“好我的父母官,有話直説瞬,何必如此客氣?快坐下。我老張洗耳恭聽!”

    阮之鈿重新坐下,欠着身子,竭力裝出一副笑容,説:“將軍是個爽快人。學生説話也很直爽,請將軍不要見怪。”他停一停,打量一下獻忠的神色,一橫心,把準備好的話倒了出來:“將軍前十年做的事很不好,是一個背叛朝廷的人。幸而如今回過頭來,成了王臣,應該矢忠朝廷,帶兵立功,求得個名垂竹帛,流芳百世。將軍豈不見劉將軍國能乎?天子手詔封官,厚賞金帛,皆因他反正後赤誠報效,才有如此好果。務請將軍三思,萬不可再有別圖,重陷不義,辜負朝廷厚望。若疑朝廷不相信將軍,之鈿願以全家百口擔保。何嫌何疑?何必又懷別唸?請將軍三思!”

    平日張獻忠對阮之鈿十分厭惡,只因時機不到,不肯給他過分難堪。今天正好是個機會,再不用給他敷衍面子。他擠着一隻眼睛,以極其輕蔑的神氣望着知縣,嘲笑説:

    “噢,我説怎麼搞的,清早起來,左眼不跳右眼跳,心想一定會有什麼重大的事兒要發生,原來是老父母大人疑心我張獻忠要反!”隨即他向後一仰,靠在椅子上放聲大笑,長鬍子散亂在寬闊的胸前。

    阮之鈿突然脊背發涼,臉色灰白,慌忙站起,躬着身子説:“學生不敢。學生不敢。之鈿是為將軍着想,深望將軍能為朝廷忠臣,國家於城,故不避冒昧,披瀝進言。之鈿此心,可對天日,望將軍三思!”

    “咱老張謝謝你的好意!我這個人是個大老粗,一向喜歡痛快,不喜歡説話轉彎抹角,如今咱就跟你説老實話吧。話可有點粗,請老父母不要見怪。”

    “好説。好説。”

    “剛才你説什麼?你説我張獻忠前十年沒有做過好事,這一年投降朝廷才算是走上正道?是不是這麼説的?”

    “是,是。學生之意……”

    “你甭説啦,我的七品父母官!我對你説實話吧,前十年我張獻忠走的路子很對,很對,倒是這一年走到茄棵裏啦。你們朝廷無道,奸貪橫行,一個個披的人皮,做的鬼事,弄得民不聊生,走投無路。咱老子率領百姓起義,殺貪官,誅強暴,替天行道,為民除害,這路子能算不對?要跟着你們一道-削百姓,才是正路?胡扯!”

    “請將軍息怒。”阮之鈿兩腿發軟,渾身打顫説。

    張獻忠把桌子一拍,跳了起來,指着知縣的鼻子説:“你這個‘老猛滋’,你這個芝麻子兒大的七品知縣,也竟敢教訓老子!”

    “學生不敢。學生實實不敢。”阮之鈿的聲音有點哆嗦,臉上冒汗,不敢抬頭。

    獻忠又説:“這一年來,上自朝廷,下至你們這些地方官兒,對我老張操的什麼黑心,難道我不知道?既然朝廷相信咱張獻忠,為什麼不給關防?不發糧餉?沒有糧餉,難道要我的將士們喝西北風活下去?哈哈,你以為咱老張稀罕朝廷的一顆關防?咱老子才不稀罕!什麼時候老子高興,用黃金刻顆大印,想要多大刻多大,比朝廷的關防闊氣得多,你們朝廷的關防,算個屬,不值仨錢!”

    “將軍之言差矣。學生所説的是三綱五常……”

    張獻忠截斷他説:“你得了吧!你們講的是三綱五常,做的是男盜女娼。什麼他媽的‘君為臣綱’,倒是錢為官綱。連你自己也不是不想貪污,只是有我八大王坐鎮穀城,你不敢!”

    “請將軍息怒。之鈿雖然不才,大小是朝廷命官,請將軍不要以惡言相加。”

    “怎麼?你是朝廷命官,老子就不敢罵你?我殺過多少朝廷命官,難道就不能罵你幾句?龜兒子,把自己看得怪高!你對着善良小百姓可以擺你的縣太爺的臭架子,在我張獻忠面前,趁早收起。你聽聽我的罵,有大好處,可以使你的頭腦清爽清爽。可惜你媽的聽的太晚啦,夥計!哼哼,別説你是朝廷的七品小命官,連你們的朝廷老子--崇楨那個王八蛋,咱老張也要破口大罵他祖宗八代哩!你呀,算什麼東西!”

    到這時候,阮之鈿想着讀書人的“氣節”二字,也只好豁上了。他開始膽大起來,抬起頭望着獻忠説:

    “將軍,士可殺而不可辱。學生今日來見將軍,原是一番好意,不想觸犯虎威,受此辱罵。學生讀聖賢書,略知成仁取義之理,早置生死於度外。將軍如肯為朝廷效力,學生願以全家百口相保,朝廷決不會有不利於將軍之事。請將軍三思!”

    獻忠用鼻孔哼了一聲,説:“像你這樣芝麻子大的官兒,憑你這頂烏紗帽,能夠擔保朝廷不收拾我張獻忠?你保個屁!你是吹糖人兒的出身,口氣怪大。螞蟻戴眼鏡,自覺着臉面不小。你以為你是一縣父母官,朝廷會看重你的擔保?哈哈,你真是不認識自己,快去尿泡尿照照你的影子!”

    “請勿以惡言相加。”

    “再説,你在咱老子面前耍的什麼花招?拍拍你的心口,你真想以全家百口保朝廷不收拾俺張獻忠麼?”

    “之鈿所言,敢指天日。”

    “呸,胡説!哪是你全家百口?你的家住在桐城,只帶了兩個僕人來上任,連你的姨太太也沒有帶來,談什麼全家百口!我今日實話對你説:老子反不反是兩個字,用不着誰擔保,你想向崇楨奏老子一本,你就奏吧。你想向熊總理告我一狀,你就告吧,老子不在乎!從今天起,你這個老雜種不能夠離開穀城一步。你要想私自逃走,老子就宰了你這個‘老猛滋’。媽媽的,滾!”獻忠把腳一跺,向親兵大叫:“來人呀,送客!”

    阮之鈿被獻忠的親兵們“護送”回縣衙門,隨即把他嚴密地監視起來,不准他同外邊通消息。他從來沒有受過這麼大的侮辱,回去後又怕又氣,躺在牀上長吁短嘆,不吃東西。他知道自己決無生理,又希望死後留名,就掙扎着跳下牀來,向北拜了四拜,然後在牆壁上題了四句歪詩:

    讀盡聖賢書籍,

    成此浩然心性。

    勉哉殺身成仁,

    無負孝廉方正①。

    --谷邑小臣阮之鈾拜闕恭辭

    ①孝廉方正--兩漢時候,朝廷取用人才,行的是地方薦舉制度。孝廉方正是當時薦舉的科目。阮之鈿是薦舉出身,所以他在絕命詩中説“無負孝廉方正”。

    他只怕張獻忠退出穀城後,穀城的官紳士民沒有注意到他的盡節絕命詩,所以把字體寫得很粗大,並寫在顯眼地方。由於心慌手顫,筆畫不免有點潦草,章法也不能講究。到了深夜,他還是想逃出去,但知道前後院都有張獻忠派人把守,就打消了這個念頭。

    端陽節的第二天,即公元一六三九年六月六日,在明末農民戰爭史上是一個相當重要的日子。天剛破曉,就有人遵照張獻忠的命令在大街小巷敲鑼,通知百姓在兩天內遷出城去,免受官軍殘害。其實老百姓在昨晚就已經得到消息,家家户户一夜未眠,準備逃難。許多老太婆看見大亂來到眼前,把心愛的老母雞連夜宰殺,燉燉讓全家吃了。從早晨開了城門起,老百姓就扶老攜幼,挑挑背背,推推拉拉,絡繹出城。有的人把家口和東西運到船上,順水路逃走。有的人去鄉下叫來驢子、轎子,向山中逃避。張獻忠下了嚴令:對於老百姓逃難用的船隻、車輛、牲口和轎子,一概不準扣留,也不準取老百姓一針一線。

    張獻忠天不明就出城去佈置軍事,防備官軍進攻。回來以後,他吩咐人去請監軍道張大經,並派人打開官庫,運走庫中銀錢,又打開監獄,放了囚犯。不大一會兒,張大經坐着轎子來了。獻忠迎出二門,躬身施禮。張大經慌忙拉住他,喘着氣説:

    “敬軒將軍!學生雖然在此監軍,但一向待將軍不薄。今日將軍起義,學生不敢相阻。區區微命,願殺願放,悉聽尊裁。”

    獻忠哈哈大笑,連聲説:“哪裏話,哪裏話!日後還要多多借重哩!”走到廳上,獻忠請張大經坐下,自己也在主位坐下,笑着問道:“張大人,朝廷無道,天下離心,如蒙不棄,願意同咱張獻忠共圖大事,日後決不會對不起你。倘若你還是想做明朝的官兒,俺張獻忠也不勉強,馬上送你離境。張大人,願意共圖大事麼?”

    張大經前幾天就已經風聞獻忠將要起事,只是他知道自己已經被獻忠暗中監視,沒法逃出穀城。關於是盡節還是投降,他心中盤算了無數回,總是拿不定主意。如今他明白獻忠説願意送他出境的話並非真心,如其死在刀下,妻子同歸於盡,不如活下去,與獻忠共圖大事,也許還有出頭之日。倘若張獻忠兵敗,他不幸被官軍捉獲,只要他一口咬死他是被張獻忠挾持而去,並未投賊,還可以説他自己幾次圖謀自盡,都因賊中看守甚嚴,欲死不能,這樣,也許未必被朝廷判為死罪。目前上策只有走着瞧,保住不死要緊。經獻忠逼着一問,他就站起來説:

    “敬軒將軍!大明氣運已盡,婦孺皆知。學生雖不敢自稱俊傑,亦非不識時務之輩。只要將軍不棄,學生情願追隨左右,共圖大事,倘有二心,天地不容!只有今後學生奉將軍為主,請萬不要再以大人相稱。”

    “好哇!這才是自家人説的話!至於稱呼麼……”獻忠捋着大鬍子想了一下,忽然跳起來説:“有了!俺姓張,你也姓張,五百年前是一家,咱們就聯了宗吧。從今以後,你就是我的大哥啦。哈哈哈哈!……”

    張大經説:“今日承蒙垂青,得與將軍聯宗,不勝榮幸。大經碌碌半生,馬齒徒長,怎好僭居兄位?”

    “你不用謙虛啦。既然你比俺大幾歲,你當然就是哥哥。在今日以前,你是朝廷四品命官,要不是俺張獻忠手下有幾萬人馬,想同你聯宗還高攀不上呢!”

    “好説!賢弟過謙。”

    “可惜王瞎子這寶貝如今不在穀城,要不然,咱老子一定也拉他起義。”

    “可見他命中註定只能做山人,不能際會風雲,隨將軍幹一番大的事業。”

    獻忠十分高興,大呼:“快拿酒來,與大哥喝幾杯!請王舉人和潘先生都快來吃酒!”

    王秉真和潘獨鰲隨即來了。王秉真看見張大經已經投降,心中不免暗暗吃驚,不知所措地向張大經躬身一揖,在八仙桌邊坐下。潘獨鰲是內幕中人,同徐以顯共同參預這一策劃,所以也向張大經一揖,卻笑着説:

    “恭賀道台大人,果然棄暗投明,一同起義。今日做舊朝叛臣,來日即是新朝之開國元勳。”

    張大經慌張還禮,説:“學生不才,願隨諸公之後……”

    獻忠截斷説:“大家都是一家人,休再説客氣話。今日的事兒忙,趕快吃酒要緊。”

    正飲酒間,獻忠想起來一件事,向侍立左右的親兵問:“林銘球這龜兒子還沒有收拾麼?”

    張大經的心中一驚:“老張要殺人了!”但因為近來他同林銘球明爭暗鬥,所以也心中暗喜,望着獻忠説:

    “這位林大人也真是,到穀城沒多久,腰包裏裝得滿滿的。我做監軍道的佯裝不知,並沒有向朝廷訐奏他,他反而常給我小鞋穿。”

    獻忠又向左右問:“去收拾他的人還沒回來麼?”

    他的話剛出口,就有兩個偏將提着一顆血淋淋的人頭進來,他們一個叫馬廷寶,一個叫徐起祚,都只有二十多歲,原是總兵陳宏範派他們帶了三百人馬駐紮穀城監視張獻忠的,如今也隨着獻忠起義。馬廷寶大聲稟道:

    “稟大帥,林銘球的狗頭提到,請大帥驗看!”

    張大經猛吃一驚,望見血淋淋的、十分廝熟的人頭,心頭一陣亂跳,頓起了兔死狐悲之感,但隨即又暗自慶幸平日處世較有經驗,沒有得罪獻忠,剛才也沒有拒絕獻忠的……

    潘獨鰲忽然望一眼張大經説:“這就是貪官的下場!”

    獻忠用嘲諷的眼神望望林銘球的頭,輕輕地罵了聲“龜兒子”,向張大經得意地一笑,隨即向馬廷寶吩咐説:

    “叫弟兄們提去掛在他龜兒子的察院門口吧,旁邊寫幾個字:‘貪官的下場’。”他最後又乜斜着眼睛非常輕蔑地瞟一下林銘球的頭,對馬廷寶和徐起祚笑着説:“來吧,你們兩位快來坐下吃酒。可惜,咱們再也不能敬巡按大人一杯啦。”

    這兩個偏將是在官軍裏混出來的,一向在長官前連大氣兒也不敢出。雖然他們常同獻忠坐在一起吃酒,倒不拘束,但怎麼敢同道台大人坐在一個桌上吃酒呢?獻忠見他們推辭,隨即跳起來,一把拉着一個,往椅子上用力一按,説:

    “咱們今天還都是掛的紅鬍子,戴的雉雞翎,不管大哥二哥麻子哥,都是弟兄。等咱們打下江山,立了朝綱,再講究禮節不遲。你們別拘束,開懷暢飲吧。道台大人從今天起已經不再是道台大人,是咱張獻忠的大哥啦。”替兩個偏將倒了酒,他坐下問:“你們去殺林銘球這龜兒子,他可説什麼話了?”

    徐起祚回答説:“他看見我們,知道要殺他,嚇得渾身篩糠,哀求饒命。他説,只要你張大帥留下他的性命,他願意立刻動本,向皇上保你鎮守荊、襄。”

    獻忠罵道:“放他孃的屁!他以為老子還想上當哩!可惜他的姨太太在兩個月前去襄陽啦。要是那個小婊子在這裏,你們倒不妨留下來,做你倆誰的老婆。”獻忠快活地哈哈大笑,向全桌大聲叫道:“來,大夥兒痛飲一杯,要喝乾!”

    等大家舉杯同飲之後,張獻忠笑着問王秉真:“好舉人老爺,你怎麼好像是魂不守舍?看見林銘球的頭有點不舒服?造反就得殺人,看慣就好啦。跟着咱老張造反是很痛快的。來,王兄,我敬你一杯!”

    王秉真勉強賠笑,趕快舉杯,卻因為心中慌亂,將杯中酒灑了一半。張獻忠看在眼裏,佯裝不覺,只在心裏嘲罵一句:

    “這個膽小鬼,沒有出息!”

    張獻忠原是海量,頻頻向同桌人敬酒,當他向張大經舉起杯子時,快活地説:

    “這一年半,我張獻忠在穀城又當婆子,又當媳婦。從今日起,去他孃的,再也不做別人的媳婦啦。”他哈哈大笑,同張大經乾了杯,又用拳頭捶着桌子,大聲説:“他孃的,咱老子一年多來天大像做戲一樣,今兒可自由啦!再也不讓朝廷給咱套籠頭啦!快,把老子的瑪瑙杯子取來!”

    張獻忠有一隻很大的桃花色瑪瑙酒杯,把兒上刻着龍頭。這是他幾年前攻破鳳陽皇陵時所得的心愛的寶物之一,平日生怕損壞,只有當他最高興的時候才拿出來用。如今他用大瑪瑙杯子連喝了兩滿杯,情緒更加興奮,對同坐的幾位愛將和僚友説:

    “熊文燦這個老混蛋一年多來把咱老子當成劉香,當成鄭芝龍,從咱老子身上發了大財。老子沒工夫找他算賬,崇禎會跟他算帳。從今天起,他的八斤半就在脖頸上不穩啦。來,咱們再痛飲三杯,杯杯見底兒,底兒不幹的受罰!”

    大家異口同聲地表示同意。儘管有人酒量不佳,但為着給獻忠助興,也願意慷慨奉陪。乾杯以後,獻忠更加興奮,接着説:

    “老子今日叫住在襄陽的文武官兒們和鄉紳們猛吃一驚,十幾天以後,住在北京城的崇楨和他的大臣們也會吃不下飯,睡不好覺。這一年多,老子在穀城這個小池子裏悶得心慌,從今後要把大海攪翻!”他自己飲了半杯酒,臉色變得很嚴肅,説:“想起來在穀城搞的這件事,老子一輩子後悔不完。什麼話!我西營八大王南征北戰,硬是在戰場上拼了十來年,一時計慮不周,聽了薛瞎子的話,壞了我一世威名。從今往後,倘若有誰敢勸説老子再玩這一手,老子砍他的頭,活剝他的皮!”

    潘獨鰲來到穀城較早,知道薛瞎子去北京活動原是張獻忠希望打通首輔薛國觀的門路派他去的,近來自己後悔起來,卻將錯誤全推到別人身上,心中覺得好笑。但是他深知獻忠有一個護短的毛病,只好頻頻點頭,隨即勸解説:

    “不過,大帥也不必將這事放在心上。大丈夫能屈能伸,能方能圓,倘若不是對朝廷虛與委蛇,如何能息馬穀城,養精蓄鋭?”

    張大經也説:“自古成大事者有經有權,不計一時榮辱。敬軒將軍在穀城這一段,只是一時行權,外示屈節,內而整軍經武,以圖大舉。今日重新起事,天下豪傑定當刮目相看,聞風興起。將來大業告成,書之史冊,亦無愧於古人。”

    獻忠嘆口氣説:“關於穀城這一章,從今後不再提啦。都怨薛瞎子這個龜兒子為着他自己想洗手,趁老子在南陽受了重傷,在老子面前日夜攛掇。他去北京後不知弄的什麼鬼,到如今不見回來。等他回來,老子至少得打他五百鞭子,把驢尿塞進他的嘴裏,看他以後還敢胡攛掇!”

    大家哈哈地大笑起來,把張獻忠的怒氣笑散了。獻忠提起酒壺替張大經滿斟一杯,滿臉堆笑説:

    “宗兄,你原是朝廷命官,也是俺張獻忠的上司,今日你肯扔掉烏紗帽,拋撇祖宗墳墓和一家人,屈駕相從我一道造反,共建大業,這是你瞧得起咱老張。咱老張一百個感激。咱是一個粗人,讀書不多,請你在軍國大事上莫吝指教。”

    張大經趕快説:“不敢,不敢。敬軒將軍如此謙遜,反而叫學生不好意思。今日學生既然追隨將軍起義,定當竭智盡忠,為將軍效犬馬之勞。縱然刀鑊在前,決不後退一步。從今天起,學生與朝廷已一刀兩斷,一切惟將軍之命是從。”

    獻忠雖然心中並不相信張大經的話,卻故意大聲稱讚説:“好哇!這才是識時務,夠朋友!”隨即向張大經敬了一杯,回頭對親兵們説:

    “快拿稀飯、饅頭。早飯後還有緊要事兒哩!”

    早飯後,他叫馬廷寶和徐起祚去準備拆毀城牆,隨即又叫馬元利去向阮之鈿索取縣印,並將他“收拾”了。吩咐畢,他帶着潘獨鰲、張大經和王秉真到一個清靜地方,圍着一張方桌坐下,對張和王説:

    “老潘替我寫了一通飛檄草稿,老徐看過了,改了幾句,現在請你們兩位看看,改定後就可以馬上發抄了。”他轉向潘獨鰲:“老潘,把你的稿子拿出來請他們趕快看看。抄手都準備停當了麼?”

    潘獨鰲回答説:“十幾個抄手都送在石花街廟中等着,稿子一改定就飛騎送去。我自己也去石花街,親自監督抄寫。”

    張大經問:“為何不在城中謄抄?”

    張獻忠説:“城中兵荒馬亂,所以我叫老潘派兵押送抄手們去石花街廟中等候,安心抄寫。”

    潘獨鰲已將稿子從懷中取出,問道:“張監軍,你先看?”

    張大經接住稿子,看着看着,不禁出了一身熱汗。多年的世故閲歷,使他心中決定不對潘獨鰲的稿子作一字修改。看完以後,臉上極不自然地掛着微笑,將稿子轉給王秉真。張獻忠一直拈着長鬍子,半閉着一隻眼睛,留心觀察張大經的驚駭神情,分明看透了他的五臟六腑,覺得有趣,同潘獨鰲交換了一個嘲笑眼色,又望望着王秉真的臉上擠擠眼,笑着問:

    “王舉人,你也出了一頭汗,要扇子麼?”

    王秉真繼續看稿子,慌忙回答:“不要,不要。啊啊,厲害!真厲害!”

    獻忠問:“什麼厲害?”

    王秉真看完稿子,右手輕輕顫抖着,將稿子送還潘獨鰲,左手抹一下臉上的熱汗,抬起頭來,望望獻忠又望望潘獨鰲,瞠目結舌,半天説不出話來。獻忠越發覺得有趣,問道:

    “你們兩位看怎麼樣?還可以麼?”

    張大經一則感情上猛然間扭不過來,二則害怕將來他萬一落到官軍手中會罪上加罪,下定決心不説出一字褒貶,經張獻忠這麼一問,他慌張地點點頭。王秉真回答説:

    “啊呀,這個,這個……我看這個檄文實在厲害,厲害。”

    獻忠逼問一句:“光厲害還不算,罵的痛快麼?”

    “這個,這個……”

    獻忠將長鬍子一拋,身子向椅靠背上猛一仰,哈哈大笑,聲震屋樑。笑過之後,他重新坐直身子,向他們嘲笑説:

    “老潘寫這麼好的文章,你們二位竟然不能賞識!咱老張以往也出過檄文,發過佈告,可是都只罵貪官污吏、鄉宦土豪。這次我叫老潘替我寫的檄文,説明我為什麼反出穀城。我不只罵一罵混蛋官紳,還狠狠地罵了當今的無道朝廷,對崇楨也掃了幾筆,很不恭維。這篇文章好就好在一竿子捅到底,罵到了皇帝頭上。怎麼,不是罵得很痛快麼?”

    王秉真喃喃地説:“這檄文一發出,以後就,就就,再也沒有迴旋餘地啦。”

    “怎麼?你以為我以後還打算再唱‘屯穀城’這出戏麼?咱老子再也不唱這出窩囊戲了!既然是真正起義嘛,留什麼迴旋餘地!難道我老張還不……”他本來要説“還不如李自成麼?”但是他忽然覺到説失了口,不應該對部下説出來李自成高明,隨即打個頓,改口説:“明白非推倒明朝的江山才能夠救民水火?媽的,過去這一年半,咱老張身在穀城,眼觀天下,並沒有白吃閒飯。咱練了兵,也長了見識。這道檄文就是要昭告各地軍民:我張獻忠從今後率領西營將士一反到底,反到北京為止。從今以後,朝廷一定會專力對我張獻忠用兵,在告示上明白寫着:別人都可赦,惟有張獻忠不赦。”獻忠笑一笑,説:“崇楨不赦咱,咱老子也不赦他哩。今後究竟是誰的天下,咱跟他走着瞧。”

    張大經説:“敬軒將軍英明,潘先生的文筆亦佳。”

    獻忠又哈哈地笑了幾聲,説:“老兄,你的苦衷我明白,不勉強你提筆改動啦。你自幼讀聖賢的書,受孔孟之教,灌了滿腦袋瓜子愚忠愚孝的大道理,靠這一套大道理進學,中舉,中進士,然後做官,食君之祿,步步高昇,做了襄陽監軍道,你一向都為着自己的功名富貴感激朝廷的深仁厚澤。皇恩浩蕩,這是很自然的。如今你不得已跟着咱老張起義,本來有點兒勉強;看見檄文上痛罵朝廷,直指皇帝有罪,你就在心中轉不過彎兒啦,就惶恐萬分、汗流浹背啦。哈哈,宗兄,我説的是實話吧?”

    張大經趕快説:“敬軒將軍所言學生苦衷,洞照肺腑。”

    獻忠轉望着王秉真説:“性一,你雖然還沒有食君之祿,可是腦袋瓜子裏裝的東西也一樣。算啦,我也不請你修改啦,老潘,這飛檄的末尾幾句你再念一遍,讓我們再琢磨琢磨。”

    潘獨鰲重新讀出了飛檄的末尾幾句:

    朝廷凡百舉措,莫非倒行逆施;苛暴昏亂,無與比倫。而縉紳貪如饕餮,以百姓為魚肉;官兵兇逾虎狼,視良民為仇敵。獻忠目觸身接,痛恨切齒。愛於穀城重舉義旗,順天救民。大兵到處,只誅有罪。凡是開門降,秋毫無犯;倘敢嬰城拒守,屠戮無遺。特此飛檄遠近,成使知聞!

    張獻忠擰緊長鬍子聽完以後,突然一鬆手,滿意地笑着,拍了拍潘的肩膀,轉向張大經和王秉真問:

    “這一段文章沒有直指崇楨皇帝罵,你們説怎麼樣?還要修改麼?”

    張大經趕快説:“不錯,不錯。”

    王秉真跟着説:“好,好,痛快淋漓!”

    張獻忠將眼珠轉動一陣,説:“老潘,有幾個字兒你得改一改。‘朝廷’這兩個字從今往後咱們不要再用啦。啥他孃的朝廷,淨是一羣民賊!何況,咱既要對它革命,它就不配是咱的朝廷。要改,要改。”

    大家都覺得獻忠的話有道理,可是一時不明白對大明中央政府不稱朝廷,另外有什麼恰當稱呼。潘獨鰲向張大經問:

    “用‘偽朝’二字如何?”

    張大經沉吟説:“恐怕不妥吧。我們敬軒將軍尚未建號改元,怎麼能稱大明為偽朝呢?”

    王秉真也不贊成,搖搖腦袋。

    張獻忠看見他們三個有學問的讀書人都作了難,心中竟然轉不了彎兒,有點可笑,便忍耐不住説:

    “他孃的,這還不好辦?他們的朝廷不是全國百姓的朝廷,只是朱家一姓和狐羣狗黨們的朝廷,從今往後,咱們只稱它朱朝得啦。嗨,虧你們三位都是滿腹經綸的人!”

    大家的心中驀然一亮,連聲説好,互相看看,哈哈地大笑起來。他們都在心中佩服張獻忠確實聰明過人,因而受到獻忠的奚落也很高興,獻忠又説道:

    “夥計們,這檄文上的‘官兵’二字也改改吧,連前邊的統統改成‘賊兵’。從今往後,咱們大西兵現稱義兵,以後要稱天兵①,要把朱朝的官兵稱做賊兵,把朱朝的文武官員們稱做賊官。”

    ①天兵--古人稱王師為天兵。從崇楨十六年起,張獻忠在正式文告中就稱自己的軍隊為天兵。

    大家同時點頭説:“是,是。很是。”

    獻忠説:“老潘,你趕快騎馬往石花街去吧。要賞給抄手們一點銀子,不要虧待他們。”他等潘獨鰲匆匆出去,站起來又説:“老王,你出去等着,我一會兒要請你幫忙。穀城士民都知道你王舉人寫一筆好字兒,常為鄉紳大户寫匾額,寫屏對,寫石碑。那些都是替官紳富人歌功頌德,不是真話。今日我請你寫點東西,全寫真情實話。”

    王秉真問:“要我寫什麼?”

    張獻忠笑着説:“別急呀。待一會兒我會把活兒交代清楚哩。”他轉望着張大經:“宗兄大人,你快回衙門去準備動身。你的隨從兵丁都不會打仗,我已經派去了二十名弟兄給你,由一名小校率領,隨時保護宗兄大駕。這些弟兄在緩急時很頂用,以後就算是你身邊的親兵啦。走,咱們都走吧。今天我可要忙壞了。”

    獻忠要往城上察看,匆匆而去。張大經和王秉真互相望望,各懷着七上八下的心情向外走去。

    阮之鈿聽説張獻忠已經起事的消息,知道自己死期已至,趕快服毒自盡,但藥性尚未發作,馬元利已經來到,向他索印。他搖搖頭,不説話,也不交出。馬元利把嘴一扭,旁邊兩個兵一人砍一刀,登時結果了他的性命。他的僕人趕快把縣印交了出來。

    張獻忠忽然想起來應該審問阮之鈿如何暗中向朝廷上本奏他要起義,所以沒在城上停留就騎馬趕來。看見阮之鈿已死,他多少有點遺憾,心裏説:“收拾的太快了。”他看看牆上題的絕命詩,忍不住笑起來,對馬元利説:

    “媽的,咱老子説他是吹糖人兒出身的,果然不差!他連舉也沒中,竟説他‘讀盡聖賢書’,臨死還要吹!”

    大家都笑了起來。

    “大帥,這座衙門留下麼?”馬元利問。

    “衙門從來沒做過一件好事,淨會苦害老百姓,給我放把火燒它孃的吧。”

    馬元利一揮手,立刻有幾個弟兄歡天喜地點火去了。

    張獻忠親眼看着大堂起了火,才從縣衙門退了出來。在衙門外遇見張文秀抱着令箭,帶着一隊騎兵巡邏,他問:

    “文秀,有人趁火打劫麼?”

    “稟父帥,連百姓的針頭線腦也沒有人敢拿。”

    “好娃兒,你要小心點。有誰搶了老百姓一根-毛,你不嚴辦,老子可要砍你的腦袋瓜子。人過留名,雁過留聲,懂麼?”

    “孩兒懂的,請父帥放心。”

    “懂就好。這一年零五個月,穀城老百姓待咱們不賴,咱們也不能對不起人家。不管誰騷擾百姓,你娃兒手裏有令箭,就地正法,先斬後奏!”

    “孩兒遵命。”

    張文秀走後,他回到自己的轅門外,下了馬,站在大街上,派人把舉人工秉真叫來,説:

    “性一,老兄的字寫得呱呱叫,在穀城大大有名,快把咱張獻忠為什麼要反的話寫在這照壁上,讓穀城父老兄弟們瞧瞧吧。別寫中間,寫一邊,空出來的地方還要寫別的哩。”

    王秉真的心中十分躊躇,出了一身汗。近幾天他知道獻忠要起事,想逃走,卻沒機會,並且怕即令自己能逃走,好大一處宅子也搬不走,會被獻忠一把火燒得精光。剛才張獻忠叫他看潘獨鰲寫的檄文稿子,將他嚇得渾身冒出熱汗,慶幸自己沒有動筆改一個字,現在叫他執筆在照壁上替獻忠寫告白,他很怕日後更不能脱離獻忠,重回朝廷方面。但他又不敢不寫,只得硬着頭皮接受任務,吃吃地問道:

    “請示大帥,怎麼寫呢?”

    “怎麼寫?咱老張為什麼要反你還不明白麼?用不着我再説,你替咱老張編一編。我要想説的話你全知道。我急着要到城上看看。你們就寫吧,我待會兒來看。”説畢,他帶着一羣親兵往城上去了。

    這個大照壁是幾天前用石灰搪好的,一片雪白。當時眾人都不知道他為什麼快要反出穀城了還叫泥瓦匠搪照壁,現在才恍然明白。王秉真在屋中想了一陣,擬了一個稿子,拿去請張大經看了看,共同推敲,改了改,然後回到照壁下邊,用大筆在照壁的右端寫起來。過了一陣,獻忠從城上回來了,站在街心,拈着長鬚,把已經寫出的看了一遍。因為按照習慣沒有斷句,獻忠雖然字都認識,可是念起來不免吃力。他説:

    “嗨,夥計,怎麼不點句呢?這是叫老百姓看的,可不是光叫幾個舉人、秀才看的。點點句,點點句。重要句子旁邊打幾個圈圈兒。”

    王秉真只得遵照獻忠的吩咐點了句,加了一些圈圈。獻忠高興了,拍拍他的肩膀説:

    “舉人,請大聲念念,讓大家聽聽!”

    “尚未寫完哩。”舉人説。

    “念出來讓大家弟兄們先聽聽,再寫。”

    王秉真拈着鬍鬚,搖晃着腦袋,朗朗念道:

    為略陳衷曲,通告父老周知事:獻忠出自草野,粗明大義,十載征戰,不遑寧處,蓋為弔民伐罪,誅除貪橫,冀朱朝有悔禍之心,而苛政有所更張也。去歲春正,屯兵茲邦,憫父老苦幹兵革,不惜委曲求全,歸命朱朝,縱不能賣刀買牛,與父老共耕於漢水之上,亦期保境安民,使地方得免官兵之荼毒。不意耿耿此心,上不見信於朝廷,下不見諒於官紳。糧餉不發,關防不頒,坐視獻忠十萬之眾,將成餓鄉之鬼。而總理熊文燦及大小官吏,在野巨紳,以鄭芝龍待獻忠,日日索賄,永無饜足。獻忠私囊告罄,不得不括及將並。彼輩之慾壑難填,而將卉之積蓄有盡。忍氣吞聲,終有止境。……

    “下邊呢?”獻忠問。

    “還有十幾句,馬上就寫在照壁上。”王秉真回答,打量着獻忠神氣,心想他一定會十分滿意。

    獻忠向左右望望,笑着問:“你們都聽了,怎麼樣,嗯?”

    許多聲音:“好極!好極!”

    獻忠哈哈地笑了起來,説:“道理説得很對,就有一點兒不好。”

    王秉真趕快問:“大帥,哪點不好?”

    獻忠説:“你們這班舉人、秀才,一掂起筆桿兒就只會文縐縐的,寫出些叫老百姓聽起來半懂不懂的話。要是你們少文一點兒,寫出來的跟咱老張説的話差不多,那就更好啦。啊,性一老哥,下邊還有一大串麼?”

    “還有十幾句。”

    “我看,甭寫那麼多啦。你給我直截了當地寫吧:‘官逼我反,不得不反。國家之官壞國家之事,可恨,可恨!獻忠雖欲不反,豈可得乎?’就這麼寫出來算啦。”

    張大經因為路過,不聲不響地站在張獻忠的背後觀看,不覺小聲叫着:“好,好!敬軒將軍收的這一句十分有力!”

    獻忠笑着説:“別見笑。俺這個只讀過兩年書的大老粗,跟你們舉人、秀才在一起泡的久啦,也‘之乎也者’起來啦。”説畢,縱聲大笑,調皮地用手指扭着長鬚。

    王秉真雖然覺得從“官逼我反,不得不反”到“可恨,可恨”,都有點欠雅,而且音調也不夠暢達,但他同張大經一樣,很欣賞結尾一句收得很有力,比他準備的十幾句話好得多。他不能不佩服獻忠有過人的聰明。把這幾句寫畢,他轉回頭來問:

    “大帥,下邊還寫什麼?”

    “總管手裏有個賬單子,你照着寫吧,可不要漏掉一筆賬。”

    總管早已站在旁邊,這時趕快把一個清單交給王舉人,舉人一看,上邊開着熊文燦和許多官紳的名字,每個名字下邊寫着某月某日受了什麼賄賂,數目若干。於是他在文章的後邊添了一句:

    今將受賄人姓名開列於左,並記明受賄月日及數目若干,俾眾鹹知。

    當王秉真才寫了三個人的受賄賬目時,獻忠忽然把賬單子奪過去,看了看,要過筆來,把張大經的名字勾了去,回頭對總管笑了笑,説:

    “媽的,你龜兒子也夠粗心啦。他如今是咱們自家人,這幾筆賬勾銷了吧,用不着寫出來向眾人張揚。”

    張大經滿臉通紅,不好再看下去,勉強笑一笑,由四名親兵護衞着,向他姨太太住的公館去了,心中暗暗地感激獻忠。

    獻忠把筆和賬單子又交給舉人,請他接着往下寫,自己回老營去了。五丈長的粉壁差不多寫滿了,才把清單抄完。早有許多老百姓圍了上來,探着頭看。有識字的人小聲念出來,不識字的人用心靜聽。唸完賬單以後,人們發出來嘖嘖的驚歎和小聲辱罵。張獻忠從轅門裏走出來,看看賬單很清楚,也沒遺漏,對王秉真點頭笑笑,又對老百姓説:

    “你們瞧瞧,上自總理大人,下至地方紳士,都説咱張獻忠是賊,可是他們連賊也不如。他們是賊身上的蝨子。這一年多,我身上的血可給他們吸了不少。難道他們比賊高貴些?”

    老百姓笑起來,提着那些官紳們的名兒罵。突然有人在張獻忠的背後問;

    “敬軒將軍,這些賬是你寫給大家看,還是打算日後討還麼?”

    獻忠回頭一看,抓着方岳宗的手大聲説:“啊呀,老方,你也在這裏看!”他快活地大笑一陣,接着説:“當然不要了。不過,俗話説:親雖親,財帛分。寫出來讓穀城百姓都瞧瞧,免得日後這班官紳老爺們假撇清,昧着良心説他們沒有受賄。”説到這裏,他忽然轉向王秉真,叫着説:“舉人!舉人!我想起來啦,請你在後邊註上一筆:只有襄陽道王瑞-沒有受我張獻忠的賄,只他一個!”

    方岳宗點點頭説:“對,對,應該加上一句。像這樣不受賄的官兒,如今是鳳毛麟角了。”

    王秉真寫了一句:“襄陽道王瑞-,不受獻忠賄者止此人耳。”獻忠看了,點點頭,又對王秉真擠擠眼睛,表示很滿意,説:

    “可見咱張獻忠決不冤枉一個居官清白的人!雖説王瑞-幾次同左良玉定計要殺咱老子,可是人家不受賄,這一點就叫人尊敬。”他拍一下方岳宗的肩頭,問:“怎麼,方兄,還不趕快搬出穀城麼?”

    “已經派人下鄉去叫佃户們趕快拉牛車來運東西,大概晚半天才能趕來。舍下人口多,東西多,怕今晚不能出城了。”

    “你要早點走,有什麼困難就來找咱。”獻忠又拉住王秉真,湊近他的耳朵小聲説:“夥計,這照壁上都是你親筆寫的字,想賴也賴不掉。怎麼,還不肯死心塌地跟俺老張下水麼?”

    “哪裏,哪裏。我一定跟隨大帥。”王秉真又出了一身汗。

    獻忠對着舉人擠着眼睛笑一笑,匆匆地離開眾人,騎上馬出城佈置去了。

    雖然左良玉在五月初六日的下午就知道張獻忠已經起事,但是不敢貿然向穀城進攻。他一面飛稟總理,一面繼續集結隊伍,等待機會。到第二天,他慢慢向穀城移動,並派出少數部隊向城郊試探。

    初七日下午,城裏的居民絕大部分都逃走了,沒有逃的只是極少數無力遷移的人,或者是捨不得房屋和東西的老年人,還有的是受了主人之命留下來看家的老僕人。街上看不見行人,顯得空虛而淒涼。農民軍仍在拆城,為着怕官軍的奸細混進城來,各城門都鎖了。張獻忠得到報告,知道左良玉和羅岱的人馬已經向穀城移動,但是他並不急着離開,仍在西城上督率着將士拆城。

    方岳宗因昨天佃户來的牛車不夠,今天上午又叫來兩輛,所以全家老小几十口直耽誤到今天下午申刻時候才動身出城。誰知一到西城門,城門落鎖,不能出去。他同守城門的弟兄們説了許多好話,遭到守城門的弟兄們堅決拒絕。一個陝西口音的頭目瞪着眼睛説:

    “不行!沒有大帥的令箭,誰也不能出進!”

    “我叫方岳宗,同大帥很熟……”

    “你同大帥熟有什麼用?這是軍令!”小頭目揮着手説:“站遠!站遠!走開,車輛後退!沒有令箭就是不開門,你是天王老子也不行!”

    獻忠偶一回頭,看見西大街上扎着五六輛牛車,十幾乘小轎,幾匹牲口,車上拉着東西,轎子裏都坐着女人和孩子,另外有許多人跟在車後,他向城牆下邊問:

    “是誰家還沒出城?”

    方岳宗聽見是獻忠的聲音,趕快從城門下退到大街上,抬頭一看,喜出望外,大聲説:

    “敬軒將軍救我!敬軒將軍救我!”

    “嗨!你還沒有出城麼?”

    “沒有呀!你看,家裏人多,一直耽擱到現在!”

    獻忠吩咐守門的弟兄們快把城門打開,讓方府老小出城,並對方岳宗説:

    “再耽誤片刻,我一離開這兒,你就逃不出去啦!”

    方岳宗一家人出城以後,張獻忠又派人在城裏敲鑼叫喊,催居民即速出城,免遭官軍屠戮。他不放心,親自騎着馬在幾條背街上巡視一趟。走到一家門外,聽見裏邊有女人和小孩子的哭聲,他停住馬,派一個親兵進去看看。過了片刻,親兵出來報告説這一家沒有男人,只有一個寡婦帶着三個小孩子,還有一個年老的婆母,等着親戚從鄉下來接,沒有等到,所以全家抱着哭泣。獻忠沒有做聲,跳下戰馬,彎腰走進破板門,一直往茅屋裏走。婆媳倆知道他是張獻忠,趕快止住哭,慌得不知所措。獻忠説:

    “不要怕,不要怕。你們城外可有親戚?”

    老婆婆抽咽着回答説:“大帥,我女婿住在西鄉,離城十八里,昨兒就託人帶口信兒,原説今兒來接俺們,可是沒來。你看我們這一家,老的老,小的小,沒有一個男人,出不去城,只有等死!”説畢,又哭了起來。

    獻忠在三個小孩子的身上打量一眼,又打量一下一些破破爛爛的衣服都已包好,放在牀上。他躊躇片刻,對一個親兵頭目説:

    “木生,派兩個弟兄牽三匹牲口送她們到親戚家去。送去後不必轉回城,在去石花街的路上等我。”

    老婦和媳婦始而吃驚,隨即跪下磕頭,連説:“感謝大帥恩典,救俺一家老小的命!”獻忠揮一下手,沒有做聲,走出板門,騎上馬往別處去了。

    當天黃昏,張獻忠率領着殿後部隊離開穀城,向石花街進發。二更以後,他到了設在石花街附近的老營。石花街是卧佛川和古洋河匯合的地方,也是一個軍事衝要,所以張獻忠打算在這裏停留兩三天,等待從襄陽來的追兵。從石花街往西去是通向武當山、均州、鄖陽、白河、興安和漢中的要道,往西南通往房縣、興山、歸州和巴東。獻忠的老營駐紮石花街西南,靠近往房縣的山路旁邊。他剛進老營寨中,張可旺就向他稟報:王秉真在黃昏後逃走了。獻忠一怔,瞪大眼睛問:

    “真是逃了?”

    張可旺説:“來到這裏後,他趁着兵荒馬亂,離開老營,帶着一個僕人開小差了。”

    徐以顯用平淡的口吻説:“性一這人,捨不得祖宗家業,又念念不忘他是舉人,原無心追隨大帥起義。我早就料到他遲早會逃,不過沒有想到他逃得這樣快。”

    可旺又説:“孩兒聽説王舉人逃了之後,本想派幾支弟兄追趕,務要把他捉回。可是軍師説他既然跟咱不是一條心,就讓他滾開拉倒,不主張派人追趕。父帥,要不要派人將他捉回?”

    張獻忠心中很不高興,捋着大鬍子思索片刻,忽然臉上露出來輕蔑的笑容,把大鬍子一拋,説:

    “就聽軍師的話,不用追他狗日的啦。咱們起義,不是拉人赴席。願意幹的跟老子來。貪生怕死,留戀家業,或是跟朱家朝廷割不斷恩情的,滾他孃的去。大年初一逮兔子,有它過年,無它也過年!”

    左良玉害怕中了埋伏,過了兩天才進入穀城,大肆搶劫,殺死了一些沒有逃走的居民報功,放火燒燬了許多房屋。

    塘馬帶着關於張獻忠起事的緊急文書,文書上插着羽毛,在五月初六的晚上從襄陽出發,沿途更換,日夜不停,越過新野,越過南陽,越過許昌、開封和大名,直向北京奔去。半個中國都被張獻忠穀城起義的消息震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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