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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第四章

    第四章

    高夫人出去了一整天,弄清楚商州方面的官軍情況,如今回來了。

    商州管轄著商州、商南、洛南、山陽和鎮安五縣地方。它是陝西省東南地區的行政中心,如今又成了進攻商洛山的官軍根據地。武關雖然也極重要,但兵馬和糧草的補給都須要經過商州。就軍事地理說,從春秋戰國以來商州就十分受到重視。已往的戰爭史蹟不用去談,且看清代初年一位研究軍事地理的學者顧祖禹對它的評論:“州扼秦楚之交,據山川之險,道南陽而東方動,入藍田而關右危;武關巨防,一舉足而輕重分焉。”因為商州城是這般重要,所以從去年十二月間開始,李自成就派袁宗第率領一支人馬駐紮馬蘭峪,整修寨、柵,加築碉樓,抵禦官軍來攻,並利用這個地方經常派人去到商州城內,打探官軍消息以及商州以外的重大新聞。在今年五月以前,商州城內官軍人數單薄,袁宗第經常派小股義軍出沒於商州城郊,有時親自前去,向土豪大戶打糧,弄得商州天天戒嚴,一夕數驚,小股官軍不敢走出西門五里以外,衙役不敢下鄉催徵錢糧。五月以後,商州官軍眾多,情況變化,但是無形中以城西數里處的高車山為界:義軍的遊騎活動於高車山的西邊,官軍的遊騎活動於山的東邊。

    但是馬蘭峪這個重要地方,由於官軍勢大,闖王已經下定決心要暫時放棄了。他的這個不得已的決策,如今對眾將密而不宣,對劉體純也在瞞著,怕的是過早地洩露出來會影響守軍士氣並引起種種猜測。這決定還只有高夫人和劉宗敏二人知道。高夫人在馬蘭峪聽劉體純詳細稟報了一天來商州官軍的動靜以後,就叫體純帶著她在寨裡和寨外各處走走,對將士們道著辛苦,鼓勵士氣。但是想著這用大石修補得又高又厚的寨牆和碉堡都要拆毀,房屋得燒光,寨外的木柵和鹿角也得拆除,免不掉心中難過。她暗自想道:兩個月來,正因為這地方地勢險要,防守嚴密,使商州的敵兵不敢從這一條路上進犯,而如今卻要在敵兵來到前不戰而退,讓官兵去佔,假若不是將士多病,宋家寨搗鬼,何至如此!

    高夫人和劉體純帶著一百名左右的騎兵,沿著丹水峽谷往東,深入商州附近,立馬在草木蔥蘢的高車山上,察看官軍動靜。如今商州果然是大軍雲集,氣象和往日大不相同。城頭旗幟很多。城西門外新紮了三座營盤,每座營盤中有一根旗杆比樹梢還高,大旗在空中飄揚。從營寨裡隱約地傳過來人喚馬嘶,並且有陣陣的金鼓之聲。憑經驗,高夫人判斷每座營盤駐紮有千人以上,同劉體純派探子探明的人數相符。她望了很久,經劉體純一再催促,才勒馬回走。剛離開高車山不到三里遠,遇見了官軍的小股遊騎。隔著一道深谷,互射一陣,各自走開。

    奔波了差不多一整天,如今高夫人一行人馬正在往回走,離老營不遠了。忽然從前面傳來一聲熟悉的馬嘶,隨即高夫人的玉花驄也豎耳,振鬣,高聲嘶鳴。她心中奇怪:“他怎麼會在這兒?”慧梅在馬上高興地說:“夫人,是烏龍駒的叫聲!”高夫人沒有做聲,只是在馬上加了一鞭。她不相信是闖王來到嶺上,而猜想著也許是別的一匹聲音相似的馬,也許是馬伕騎著烏龍駒來這裡(足留)馬。片刻之後,高夫人的一行人馬穿過密林,登上嶺頭,才看見果然是自成帶著一群親兵立馬在漆樹林中等她,不覺一驚,趕快問:

    “出了什麼事兒?”

    自成含笑回答說:“什麼事兒也沒出。我很久不騎馬,也沒出過寨,悶得心慌,今天隨便騎馬出寨看看。”

    “隨便騎馬出寨看看?勞復了怎麼好?”

    “騎馬出來走走對身體有好處,不會勞復的。商州那邊有什麼新動靜?”

    高夫人淡淡一笑,說:“看樣兒,官軍在兩三天以內就要大舉進犯啦。”

    自成並不細問,也沒有特殊表情,只是點點頭,隨便說一句“回去談吧”,策馬而去。高夫人把韁一提,鐙子一磕,緊隨在他的背後。看見他騎在馬上的模樣有點疲睏,分明是強作精神,她不免暗替他的身體擔心。

    馬隊下了嶺頭,踏上一段青石路,轉入峽谷,蹄聲特別響,從對面的峭壁上盪出回聲,而兩岸松濤澎湃,與蹄聲相混。走完青石小徑,轉出峽谷,看見吳汝義帶著一個親兵飛馬迎來,闖王和高夫人都覺詫異。等吳汝義來到面前,自成問道:

    “有什麼事?”

    吳汝義沒有說話,催馬更近一步,把一封書子呈給闖王。闖王看了書子,臉色一寒,濃眉一聳,隨即把書子揣進懷中。高夫人小聲問:

    “什麼事?”

    “沒有什麼,回去商議。”

    高夫人不好當著眾人多問,心中明白一定是發生了意外變故,對義軍很不利,但又猜不出到底是什麼變故。

    “明遠在老營麼?”闖王向中軍問。

    “在,總哨劉爺也同他一起來了,等著見你。”

    “怎麼,捷軒也來了?”

    “他不聽別人勸阻,發了一頓脾氣,要來看你。聽說左右人見他發了火,不敢再勸,請劉夫人出來勸他。劉夫人抓住韁繩,不讓他走出鐵匠營。他用鞭子狠狠地一抽,使得她只好丟手。”

    高夫人笑著說:“捷軒這個人,害這麼大一場病,火性兒一點沒退。”

    吳汝義又說:“剛才老神仙來到老營,抱怨劉爺和闖王都不該騎馬外出。劉爺大聲說:‘子明,我的病已經好啦,你莫要把我當成個紙糊的人!他媽的官軍快要大舉進犯啦,你這個老神仙還要我坐在家裡養病!難道人家聞見藥味道就會退兵麼?如今情況十分吃緊,我劉宗敏可不能聽你的話坐在老婆身邊,放下打仗的事兒不管!’老神仙對他幹甩手,苦笑著,沒有別的話說。”

    自從李自成他同宗敏害病以後,他們就沒有見過一面。近來要商量什麼重要事情,總是派高夫人、李雙喜、老醫生或吳汝義來回傳話。如有絕頂機密的話,就只讓高夫人一人去談。李自成本來打算明天一早就騎馬去看宗敏,不料宗敏先來了。聽了中軍的話,李自成高興地笑著說:

    “捷軒說得很對嘛。鄭崇儉和丁啟睿這兩個王八蛋巴不得我同幾位大將沒有一個人能夠扔下藥罐子騎馬理事!你到了射虎口,有新的動靜麼?”

    “有些重要消息,王吉元說今晚向你面稟。”

    “那個曹子正你看見了麼?”

    “我從射虎口回來以後,正要審問他,恰好劉爺和明遠來啦。我們三個人一起審問了他。他起初不肯吐實話。後來打得皮肉開花,死去活來,他支撐不住,才將他這次偷偷回來的意思說了出來。他的口供十分要緊,回老營向你稟報。”

    闖王將鞭子一揚:“走,咱們快回老營!”

    大家策馬望老營的山寨奔去。在蒼茫的暮色裡,一溜煙塵滾滾,馬蹄聲急。

    匆匆地吃過晚飯,屏退了男女親兵,連雙喜和張鼐也迴避到廂房去,堂屋裡只剩下李自成、高夫人、劉宗敏和劉芳亮。在一盞豆油燈下,他們把眼前的局勢仔細研究。根據高夫人和劉芳亮談的情況,現在十分明白:官軍為防止義軍突圍往湖廣與張獻忠會合,把重兵擺在武關,並且有一個總兵官率領兩千人進駐桃花鋪,糧草也日夜不停地向桃花鋪運送。陝西、三邊總督鄭崇儉已經到了武關,看來官軍的主要進攻目標是白羊店,沿著從武關往西安的大道北進。另外,商州和龍駒寨兩地都集中了很多官軍,藍田的官軍也在向南移動,-嶺①已到了一千多人。顯然,官軍看準了義軍兵力單薄的弱點,幾處同時都動,使義軍多處捱打,力量分散,不能夠互相策應。鄭崇儉和丁啟睿還有一著狠棋,就是收買王吉元叛變,在戰爭進行到最吃緊時候,突然從宋家寨出動鄉勇和官軍,襲破闖王老營。

    ①-嶺--又稱-山、-關,在藍田縣城南二十里處。古代由武關進取關中,須經藍田,而-嶺是藍田的最後一道門戶。

    李自成的懷中還揣著從石門谷來的緊急書信,沒有讓劉宗敏和劉芳亮知道。在吃晚飯的時候,他已經聽了曹子正的口供內容,看了吳汝義記錄的一張名單,共有十幾個人。這些人有的已經同曹子正暗中勾手,有的是曹子正打算勾引的人。曹子正遵照宋文富的指示,在官軍開始進犯以後,幾處放火起事,響應官軍。自成臨時想起來這件事必須急辦,將吳汝義叫進來,吩咐他派人將這張名單送給馬世耀和牛萬才,命他們在今夜天明以前將所有在名單上的人捉到斬首,不許逃脫一個。吳汝義怕自己沒有聽清楚,問道:

    “曹子正想去勾引的人也殺麼?”

    劉宗敏不等闖王回答,不耐煩地說:“管他是不是已經勾上手了,都不是善良百姓。如今是特別吃緊關頭,寧可多殺幾個,免留禍患!”

    闖王搖頭,沉吟說:“你斟酌辦,只殺那些想為官軍、鄉勇做內應的。”等吳汝義走後,他望著劉芳亮說:

    “如何保住商洛山不落入官軍之手,我這一兩天已經想好了主意,也告訴捷軒知道了。目前咱們的戰兵很少,只能將主要兵力擺在南路,交你使用,要在白羊店以南對鄭崇儉親自督戰來犯的官軍迎頭痛擊。這是打蛇先打頭之策。雖然這從南路來犯的官軍人數多我幾倍,可是從桃花鋪到白羊店之間八十里山高林密,到處可以埋伏,可以截斷官軍後路。明遠,你無論如何要在白羊店南邊給鄭崇儉一點教訓。這頭一炮極關重要,就等著你放響了。”

    劉芳亮說:“我將盡一切力量給鄭崇儉一點教訓。可惜,我的人馬還嫌少了一點。倘若……”

    闖王不等他說完,笑著說:“如今就指望你以少勝多啊!孫老麼不是已經帶著四百名義勇開往白羊店去了麼?”

    “我在路上遇見了。”

    闖王想了一下,又說:“好吧,還有一千二百名義勇,全數給你,老營一個不留。另外,我已經決定從馬蘭峪抽調四百人,星夜開往白羊店,交你指揮。你必須在白羊店南邊打個大勝仗。你打了個勝仗,挫了鄭崇儉的銳氣之後,立刻將大部分人馬撤回。從白羊店往商州去有一條人跡罕到的小路,你知道如何走麼?”

    “我已經派人去尋找過這條小路,有幾個地方沒法騎馬。”

    “沒法騎馬的地方,想辦法牽著馬走過去。”

    “叫我從白羊店去進攻商州麼?”

    “不是。商州的官軍一旦向西進犯,劉二虎從馬蘭峪向後撤,將官軍引到野入峪的前邊。你要率領人馬走那條人跡罕至的小路插到商州和馬蘭峪的中間,直奔馬蘭峪。等你殺到馬蘭峪,二虎從野人峪殺出去,將丁啟睿這一股官軍殺敗。等殺敗了丁啟睿,你走麻澗和智亭山的大路回白羊店,再打鄭崇儉。如果能使鄭崇儉再吃一個大敗仗,我們在商洛山中半年內可以平安無事。半年之後,瘟疫過去,將士們的病都好了,咱們就可以突圍出去,大幹一番。”

    劉芳亮說:“你這個用兵方略,捷軒已經對我講了。我擔心的是,龍駒寨的官軍已經增加到兩千左右,可是防守這一路的義軍能戰的只有四百人,且無大將指揮。倘若這一路有失,白羊店的後路被截斷,你的全部妙計都吹了。從南到北,我軍在商洛山中佔據的地方有兩百里以上,有些地方,東西只有幾十裡寬,是一個長條條。一處有失,首尾不能相救。”

    闖王說:“我們原來因為商洛山中人煙稀,不得不沿武關去西安的大道多佔領一些地方,免得糧食和兵源困難,也使官軍不容易四面合圍。目前官軍調集來的人馬多了,咱們佔的地勢就顯得很不利了。我想,官軍從中間進攻,不外三路:一是從馬蘭峪往西來,過野人峪進攻我們老營;二是從宋家寨過射虎口來攻老營;三是從龍駒寨往西攻智亭山,截斷白羊店的後路。前兩路你都不要擔心,老營可以萬無一失。龍駒寨那一路,確是要緊。我已經調搖旗從山陽境內星夜趕回。他手下有五百人。調他帶三百人駐紮智亭山,防禦龍駒寨的官軍進犯。三百人自然太少,但智亭山往東去地勢險,另有四百人馬駐守。合起來共有七百人馬,搖旗又是一員戰將,只要在官兵開始進犯後三天以內能守住智亭山寨,一盤棋都活了。”

    “搖旗……你最好叫他去白羊店,對鄭崇儉猛衝猛打,將智亭山交給我守。有這七百人,我敢立下軍令狀,保白羊店的後路萬無一失。”

    “不。我這次叫你回老營來,就是為著一則當面告訴你作戰機宜,二則當面任命你做南路征剿官軍主將,搖旗為副,以便把白羊店和智亭山兩地的指揮統一起來。”

    劉芳亮沉吟半晌,笑著搖搖頭,說:“闖王,你的主意很好,只是一件,請不要派我做南路主將。蘿蔔掏寶盒,我不是合適材料。”

    劉宗敏把雙眼一瞪,說:“怎麼,老弟,害怕挑起來這副擔子?哼,闖王還沒有叫你立軍令狀,你就想打退堂鼓!”

    劉芳亮是一個容易紅臉的人,聽了這句話,登時臉紅得像倒血一樣,回答說:“劉哥,看你說的,好像我真的怕挑擔子,怕立軍令狀。如今局面艱難,正是我出力拼命時候,怎麼會在敵人面前夾起尾巴往後縮?你這話,可把你老弟笑話扁了!”

    “那麼你為什麼要推辭主將不幹?”

    “我知道自己不是主將材料,怕挑不起這副擔子,壞了大事,倒不如只做一員戰將為好。”

    劉宗敏把又粗又硬的濃鬍子一捋,哈哈地笑了兩聲,說道:“你說的算個xx巴!老弟,別胡扯啦。將士們愛戴你,闖王信任你,你怕什麼?你不想幹,難道你想叫我帶病上陣麼?嘿,真是!”

    李自成看出來劉芳亮心中有話不願說出口,趕快笑著插言說:“捷軒,你莫把明遠想推辭主將的話認得太真。他是個細心謹慎人,又很謙遜,如今把關乎商洛山中安危的重擔子交給他,他自然要推辭推辭。軍令大似天,你還怕他會不服從軍令麼?”他轉向劉芳亮,說:“明遠,白羊店的路程遠。軍情緊急,我不留你。要是你沒有別的話,現在就動身走吧。”

    芳亮不敢耽誤,立刻告辭起身。自成把他送出大門,拉著他的手,屏退左右,低聲說道:

    “明遠,你跟我起義多年,我知道你能夠擔起重擔。如今咱們不能帶著大批害病的將士往別處去,更不能讓商洛山給敵人掃蕩。儘管咱們的人馬很少,可是隻許勝,不許敗。敗了,什麼都完了。”

    雖然李自成的聲音很輕,但每句話、每個字都震動著劉芳亮的心。眼前局勢的嚴重他非常清楚,但是自成像這樣在大戰前對他丁寧,卻還是第一次。在老八隊中,他是那種自成叫他去死他連頭也不回的將領之一,不需要這般丁寧他也願為闖王灑熱血,拋頭顱,舍死向前。此刻他的心中十分激動,眼睛直直地望著闖王,一時找不到適當的話,只是連連點頭,表示他心中明白。過了片刻,他喃喃地說:

    “李哥放心,我按照你的計策去辦。”

    闖王又說:“剛才在捷軒面前,我看見你好像有什麼話不敢說出口,是不是?”

    “捷軒的脾氣急躁,所以我有句話不敢說出。”

    “一句什麼話?”

    芳亮苦笑說:“闖王,你已經下令把郝搖旗調來同我一起領兵作戰,當然是再好不過。不過,我怕他做我的副手心中未必服。倒不如讓他做主將,我聽他的,免得壞事。”

    關於郝搖旗可能心中不服的問題,闖王在事前也有點擔心,但倘若派郝搖旗做南路主將,問題更多,所以他反覆考慮,只能如此決定。聽了芳亮的話,他沒有多做解釋。回答說:

    “你只管放心好啦。我限定搖旗明天一早趕來老營,當面同他談談。搖旗的身上有毛病,我清楚,可是我的話他還聽從。”

    芳亮不好再說什麼,準備上馬動身,但是手已經搭上鞍子時忽然縮回,轉過臉來望著闖王,小聲說:

    “李哥,目前是咱們從潼關南原大戰後遇到的最壞局面。武關一路,我一定遵照你說的話辦,只是老營空虛,射虎口這一路叫我很難放心。萬一敵人從射虎口進來,老營豈不危險?”

    自成說:“你只管全力對付從武關來犯的官軍,給鄭崇儉老狗迎頭一棍,然後回兵馬蘭峪。老營和射虎口的事,你莫擔心,我自有妥帖安排。”

    芳亮放心地一笑,上馬走了。李自成把幾件火速要辦的事交代吳汝義立刻去辦,然後回到上房。劉宗敏向他問道:

    “明遠又說了什麼?”

    “他別的沒說什麼,就是擔心搖旗未必肯聽他指揮。”

    “扯屁淡!家有家規,軍有軍規。只要闖王有令,誰敢不聽指揮?好吧,既然他倆平日面和心不和,怕臨時鬧彆扭壞了大事,我替你去督戰吧,看誰敢不齊心!”

    闖王忍不住笑起來,說:“明遠不敢在你面前露出那個話,正是怕你發了茅草火性子,要帶病親自督戰。果然給他看準了。”

    宗敏把小簸箕似的右手猛一揮,說:“大敵當前,咱們的兵力有限,偏他們兩個人尿不到一個壺裡。你我都不去,這個仗怎麼取勝?”

    “你現在不用著急。明天搖旗來見我,倘若他對明遠做主將果有不服之意,你我再決定誰去不遲。”

    高夫人說:“我對搖旗也不很放心。他不像一功、補之、明遠這些人規規矩矩,要他們往東他們決不肯往西。就以去年冬天搖旗離開商洛山那件事說,雖然他今年過了端陽又回來了,可是我心中總覺不好。別人都能夠留在你的身邊吃苦,熬過那幾個月,他為什麼不能?這一點就不如一功他們!”

    自成說:“世上人形形色色,秉性各自不同。對搖旗這號人,不要多挑小毛病。也不要只覺得咱們幾個親近的人是金不換,別人全是生鏽的鐵。”

    宗敏接著說:“這話也對。縱然是生鏽的鐵,百鍊也成鋼。對朋友嘛,不要只說人家一身白毛翼,不說自己是旱孤樁。”①

    ①旱孤樁--民間對旱魃的俗稱。因為迷信傳說的旱魃只有二三尺高,頭和身子一統籠,像根樁子,所以稱做旱孤樁。又傳說它長了一身白毛。

    高夫人聽他們兩人這麼說,就不再說別的了。宗敏站起來要走。自成想把藏在懷中那封緊要書信掏出來同宗敏商量,但又想著他的身體還很虛弱,怕他會動肝火,猶豫一下,決定暫且瞞住他,就叫高夫人取出來一件棉衣,交給宗敏披在身上,把宗敏送出寨門。闖王曾經囑咐過老營中幾個管事的將領,為著宗敏的脾氣不好,使他在病中少操一些心,少動肝火,遇到重大事件不經他事先同意不許擅自讓宗敏知道,所以李友從石門谷送來一封緊急書信的事,劉宗敏毫不知情。臨上馬時,他對闖王說:

    “眼下幸好是石門谷還沒有出漏子,使我對北邊這一頭還勉強放心。聽吳汝義說,王吉元今夜要來老營。我本想等等他,可是兩個太陽穴痛得很,我只好不等了。我最放心不下的也就是射虎口這一路!”

    闖王說:“你快回鐵匠營安心睡覺,不要勞復。我等著王吉元,大概他馬上會來到了。”

    當劉宗敏對李闖王提到石門谷時,石門谷山寨中的情況正在迅速惡化。……

    高夫人在黃昏回到老營時,悄悄地問過中軍,得知那一封書子是從李友那裡送來的,情況嚴重。看見自成一直瞞著宗敏和芳亮,明白他的用意,她自己也一字不提。等自成送走宗敏回到上房來,她迎著他問:

    “李友來的書子說杆子們要鼓譟,這事非同小可。你打算怎麼處置?”

    自成把腳一跺,罵道:“這群王八蛋,指望他們在北路堵擋官軍,沒想到賊性不改,擾害百姓,壞我闖王名聲,還打算挾眾鼓譟!我很不放心,那個挾眾鼓譟的坐山虎說不定是受了官軍勾引,才在這個節骨眼兒上鬧騰起來。”

    高夫人勸道:“在這樣緊要時候,你千萬要忍耐,設法把亂子平息下去。等打過這一仗,黑虎星也來了,再從長計議。這些人都是沒籠頭的野馬,任性胡為慣了,憑著你闖王的名望高,也憑著黑虎星竭力號召,來聚在你的大旗下邊,有幾個人真懂得咱們剿兵安民的宗旨?如今咱們的人馬有限,已經是面前起了火,萬不能再讓背後也冒煙。萬一激出變亂,咱們就沒法全力對付官軍,這商洛山中怕也不能夠立住腳啦。如果是坐山虎真的起了投敵之心,就趕快想辦法將他除了,越快越好。”

    闖王雖然氣憤,但是也認為暫時只能用安撫辦法把大事化為小事,渡過目前一時。聽了夫人勸告,正合乎他的心意。他點點頭,嘆了口氣,轉向一個親兵說:“請中軍快來!”

    吳汝義剛才遵照闖王的吩咐,派出緊急塘馬,傳送調兵遣將的緊急軍令。辦完以後,他親自在寨中巡察一週,怕的是守寨的弟兄們疏忽大意。寨牆上今晚增加了守寨人,其中有一部分是羅虎的孩兒兵。星月下可以影影綽綽地看見寨牆上有一些大小旗幟在微風中飄動,近寨邊樹影搖晃。守寨的人影兒倚著寨垛,槍尖和刀劍的雪刃偶爾一閃,但是聽不見說話聲音,幾乎連輕微的咳嗽聲也聽不到。節奏均勻的木梆聲沿著寨牆一邊走一邊響著,同附近義軍駐紮地的木梆聲互相應和,使秋夜顯得分外寂靜,氣氛也分外嚴肅。吳汝義巡視完,回到老營,聽說闖王叫他,就趕快往上房走來。

    李自成坐在燈下把信寫好,打個哈欠,抬起頭來,看見吳汝義站在旁邊,隨即站起來說:

    “子宜,你立刻動身,越快越好,趕到李友那裡。差不多有一百里遠,明天吃早飯時你能趕到麼?”

    “一路快馬加鞭,我想可以趕到。”

    “現在人心惶惶,你只帶三四個親兵去,免得路上招搖,使人們胡亂猜疑。都挑選最好的馬,務須在早飯以前趕到。”

    “是,一定趕到。”

    “如今黑虎星沒有回來,那一千多杆子弟兄,情形有點不穩,也不守紀律,不斷騷擾百姓,近幾天,打家劫舍和姦淫婦女的事兒連著出了幾宗。昨天夜裡李友得到百姓稟報,知道有幾個人正在一個村莊裡強xx民女,帶著弟兄們去趕他們走,不想他們竟然同李友動起手來,當場給李友殺死了兩個,又捉到三個,都重責一頓鞭子,割去耳朵。今天上午,杆子中群情洶洶,揚言要找李友報仇。你看,偏偏在這個節骨眼兒出了岔子!”

    “闖王,我到了那裡怎麼辦?”

    “李友的脾氣大暴躁,叫他立刻滾回來,免得激出變故。你留在那裡……”

    吳汝義一驚:“我……”

    “你只要能夠在五天以內同杆子們相安無事,就算你立了大功。五天以外天塌下來與你無干。”

    “要是他們不聽約束,仍舊搶劫姦淫呢?”

    “我給竇開遠和黃三耀寫了一封書子,你帶去親自交給他們。”自成把書子交給汝義,接著說:“我在書子上囑咐他們想法約束部隊,以剿兵安民為宗旨,不可擾害百姓。我還告訴他們目前局勢緊急,商州和武關的官軍一二日內就將大舉進犯,藍田的官軍也有從-關進犯消息,囑他們務必齊心齊力,殺敗官軍。至於昨夜的事,等殺敗官軍之後,我一定親自前去,查明實情,秉公處理。”

    “聽說竇開遠是個老好人,黃三耀自己手下沒有幾個人,威望也不高,近來又染病在床。黑虎星託付他倆率領眾家杆子,可是眾家杆子並不真正服從他們。萬一他二人彈壓不了……”

    闖王揮手說:“你去吧。萬一下邊鼓譟,他倆彈壓不住,或者知道有人暗降官軍,你火速回來稟報,我另想辦法。竇開遠這個人深明道理,黃三耀也很有血性,只能靠他們安撫眾人。那個諢號剷平王的丁國寶,原來不是壞人,起小就吃苦受折磨,幾個月前才拉桿子的。看李友的書子上說,他跟著坐山虎一道鼓譟,縱部下搶劫姦淫。你去石門谷,要想辦法單獨見他,曉之以大義,勸他回頭。他手下的人多,只要將他拉過來,坐山虎就無能為力了。你快走吧。稍遲一二日,官軍進入石門谷,事情就難以收拾了。”

    “闖王,王吉元已經來了,有要緊情況稟報。”

    “叫他進來!”

    吳汝義走到院裡,向王吉元招一下手,匆匆地走出老營,吩咐四個親兵趕快備馬。

    王吉元由李強帶著,走進上房。闖王沒等他開口就急著問道:

    “宋家寨有什麼新動靜?”

    王吉元回答說:“回闖王,聽說今天上午丁巡撫又派了那位姓劉的官員來到宋家寨,密談很久。中午宋寨主設宴款待。這個官員後半晌才回城去。據說是丁巡撫說的,只要宋文富助官軍進攻老營,就保舉他實授商州守備之職,掛參將銜。他龜孫貪此前程不賴,又不離開家鄉,就滿口答應啦。他自己手下的鄉勇多病,又不願官軍進寨,打算明天從商州城邊兩個山寨中各借三百名鄉勇。另外,他雜種巴不得我上他的釣鉤,今天黃昏以後,重新對我許願,下了大的賭注。”

    高夫人笑著問:“又許的什麼願?”

    王吉元說:“我先不說雜種們許什麼願,先說說馬二拴的事。今天前半晌,我按照夫人你的計策,把馬二拴叫到僻靜處,對他說:‘二拴,如今風聲十分吃緊,一天變幾個樣,由你家三嬸兒來回傳話太繞彎兒,多耽誤事!再說,如今不是平常時候,我放她隨便來往,倘若老營知道,起了疑心,我的脖子上可只有一個腦袋,你三嬸兒的腦袋也不多。你去宋家寨找宋寨主,傳我的話,從今天起用不著再繞彎兒,你就是我的心腹人,有什麼話由你傳遞,這樣就直截了當,不會誤事,也不會漏風。守關口的和路上巡邏的全是我心腹弟兄,他們決不會洩露出去。你只管把狗心放在驢肚裡,大膽來往。宋家寨有什麼動靜,你得老實告我說,不許把我矇在鼓裡。你要是隱瞞不報或者所報不實,兄弟,休怪我對不起你。你得罪了我,縱然你自己能逃脫我的手,可是逃了和尚逃不了寺,你的家搬不走,你的老孃和老婆別想逃脫我的手。給,二兩銀子,拿去花吧。’該死的,高高興興往宋家寨去了。黃昏時他回到射虎口,除帶回宋文富對我許的願,還把宋家寨中的新動靜告訴了我。”

    闖王哈哈大笑,說:“俗話說打鬼就鬼,你們倒是很會用鬼。”

    吉元接著說:“馬二拴說,只要我肯率領手下人馬投誠,引鄉勇前來襲破老營,他就給我三千兩銀子,還保薦我做個遊擊將軍。倘若能捉拿住你們二位,官加三級,賞銀加倍。闖王,夫人,你們說,這雜種不是鬼迷了心麼?”

    闖王點點頭,說:“看起來,他這一寶是押在你的身上啦。你已經答應了麼?”

    “我還沒有答應。我說這事太大,讓我再同幾個親信商量商量。我還說,我雖然原是八大王那邊的人,可是自從去年冬月間來到闖王這裡,闖王待我恩重如山,人家親叔伯兄弟犯了罪就推出斬首,我犯了死罪不但饒了一命,還蒙他推心置腹,重用不疑。如今要我拿三千兩銀子就出賣闖王,我的良心實在說不過去。馬三婆的侄兒說:‘你在李闖王這兒不過是個小校,一投誠就成了將軍,前程無量,榮身耀祖,還不便宜麼?你還想什麼呢?難道你瞧不起遊擊將軍也是朝廷的堂堂武官?’我說,‘屁!亂世年頭,你別拿官位來打動老子的心!這幾年跟著八大王南殺北戰,老子見過些大世面,也親手宰過幾個朝廷的堂堂命官。說實話,我根本不把這職銜放在小眼角。如今宋寨主自己還不是朝廷命官,答應保舉我做遊擊,哼,巡撫大小給的札子①在哪兒?我可不願意買後悔藥吃,不願意畫餅充飢!’他聽了我的話,就說他回寨去向宋寨主回話,保舉遊擊的事決不會落空,只要我答應幫助宋寨主襲破老營,要銀子有銀子,要官有官,一切好說。闖王,夫人,我看宋寨主明天早晨一準差他再來,定會滿口保我黑子紅瓤②,不惜加官加銀,掏大價錢買我。我特來請示:是不是明天就佯裝答應?”

    ①札子--明、清時代,委任狀叫做札子。

    ②保我黑子紅瓤--意思是保我一定如意。西瓜不熟,子是白的,好西瓜多是黑子紅瓤。賣西瓜的常對買主說:“我保你黑子紅瓤。”就是說這個西瓜確是熟的,子是黑的,瓤是紅的。

    闖王問:“你今晚來老營,有人知道麼?”

    “我只帶一個親兵,裝作到山口巡查,從小路來的老營。”

    “如今萬萬不能給宋家寨知道你是反間之計。倘若事不機密,你就要吃他們的大虧,咱們想將計就計也瞎了。”

    “請闖王放心,我看他們並沒有疑心。”

    “好,既然這樣,明天你就答應。你務必弄清楚他們打算什麼時候來偷襲老營,共出動多少鄉勇,宋文富是不是親自前來。吉元,要是能引虎出山,把宋文富兄弟誘到老營寨外,就不難把他們活捉過來。宋家寨是插在咱們肋巴上的刀子。捉到他們,就能夠破宋家寨,縱然破不了,也不能為害了。”

    “闖王,宋文富已經死心塌地同咱們為敵,像吃了迷魂藥,一心來破老營立大功,誘他到老營寨外不難。只是我那裡只有二百弟兄,力量單薄……”

    “你身邊人手少,不用擔心。到時候,老營的人馬全出動,由我親自指揮,決不會讓他漏網。如今要緊的是不要叫宋文富看出你的破綻,不要得罪馬三婆,引起她的疑心,還要千萬哄住馬二拴,玩得他在咱們手中陀螺轉。明天你不要再來老營。我派尚神仙明天上午去你那裡為弟兄看病,你把話悄悄告訴他好了。”

    王吉元不敢在老營多耽擱,仍從小路回去。整個商洛山所處的危險局勢他不十分清楚,也不願多打聽,他認為天塌下來有闖王頂著,他自己奉命活捉宋文富,只要把這個活兒做好,也不枉半年來受闖王另眼看待。聽了闖王的指示,他要活捉宋文富的信心更強了。

    但是,在王吉元走後,李自成很覺放心不下。有很長一陣,他坐在小椅上,同高夫人相對無言。從去年冬天到今年春天,義軍同宋家寨維持著井水不犯河水的關係;直到上次官軍進犯,宋文富兄弟還抱個站在高山看虎鬥的態度。直到五天以前,自成還想同宋家寨敷衍一時,用田見秀的名義給寨主宋文富寫了一封書信,說明義軍志在剿兵安民,誅除貪官汙吏,願與宋家寨和好相處,各不相犯。宋文富當即回封書子,也假意說些好聽的話,申明他決不與官府勾結。現在這個宋文富受了官府商州守備之職,倘若糾合鄉勇很多或放一部分官軍假道,老營豈不危險?

    沉默了很長一陣,高夫人說道:“說來說去,豪紳大戶總是同官府同根連枝。宋家寨一向不敢得罪咱們,只好心裡懷恨,臉上掛笑。如今宋文富見官軍人多勢眾,又許他官做,怎能不趁機動手?幸虧咱們早就猜到他會有這一手,暗中做些安排。如今老營這點人馬,再也不能隨便派往別處啦。”

    李自成點點頭,沒有做聲。他從懷裡把李友的非常潦草而簡單的書信掏出來,湊近燈光,一個字一個字地仔細看,想從字裡行間多看出一些問題。高夫人望望他的病後虛弱的臉色,生怕他會勞復,低聲說:

    “已經半夜啦,你還不上床歇息麼?”

    停了一會兒,闖王轉過頭來,語氣沉重地說:“如今是四下起火,八下冒煙。我很擔心,石門谷的亂子會鬧大。萬一那裡鬧出大亂子,怎麼好呢?”

    高桂英的心中也有同感,但是勉強微微一笑,小聲說道:“看你,專會往壞處想!汝義這個人心眼兒活,機靈非常,不像李友那樣紅臉漢,動不動發起火性,只會走直路,不懂得見機行事,該轉彎就轉彎兒。只走直路,難免不一頭碰到南牆上。同杆子們在一起,沒有幾副面孔和幾個心眼兒能行麼?有時做婆婆,也有時得做媳婦!再說,本來不是派他去做婆婆,他倒以婆婆自居。前天就有人告我說他到石門谷以後同杆子們處得不好,一則我想不出什麼人可以替換他,二則一時事忙,所以沒有多在意,也沒敢告你知道。我想,只要子宜一去,找到竇開遠他們幾個管事人,話是開心斧,照理路劈解劈解,又有你的親筆書子,眾怒是會平息的。”

    闖王站起來,說:“但願石門谷在五天以內不出大亂子,讓咱們一心一意地殺退官軍!”

    他走到院裡,揮手使李強等都去休息,獨自在院裡踱了一陣,悶騰騰地回到屋中就寢。他剛剛睡熟,劉體純就從馬蘭峪來到老營。馬跑得渾身淌汗,一片一片的溼毛貼在皮上。他不僅是奉命來接受作戰機宜,也是來向闖王和高夫人面稟緊急軍情。高夫人被一個值夜的女兵喚醒,慌忙來到院裡,向體純小聲問了幾句,感到情況緊急,就去把闖王叫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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