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夢·
想叫國人不做帝王夢,確實是件非常困難的事。至少我就堅決不同意。也是帝王這東西太好玩兒了。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天底下每一寸土地,每一顆人頭,都是俺老人家的,這有多爽!既然什麼都歸俺所有,俺愛去哪兒就哪兒,想要誰就是誰。俺要到泰山去封禪,快把高速公路給俺建成,耽誤俺出行,摘了你的烏紗帽和帽子下的狗頭;早把沿途五星級行宮給俺修好,沒有豪華總統套間,俺決不親自下榻。要到淮揚和蘇杭去逛逛,給俺把運河鑿開,還不能過淺過窄,俺的超大豪華型進口遊輪要開得進去。還得準備好江南美女,年齡在十六到二十之間,且是從沒被人開過苞的,還要符合國際衛生標準,至少不能攜帶艾滋病毒,否則影響俺萬歲爺的龍體健康,沒你們好果子吃。
不過夢終歸是夢,一夢醒來,是否真成帝王,還不太好說。凡事都有條件,做帝王也不例外。首先看你敢不敢做流氓,敢做流氓,想不做帝王,小民百姓都不答應。項羽把劉邦他爸抓去,揚言要煮了老傢伙,除非劉邦投降。劉邦說羽哥,咱們是拜把兄弟,俺爸就是你爸,你把咱們爸煮了,也要分碗熱湯給俺喝喝,看是個什麼滋味兒。這是不是流氓?劉邦連這樣的流氓話都說得出口,皇帝還能不是他的?
問題是流氓可不是誰想做就做得來的,最好還是生在帝王家,又系嫡長身份,老爺子屁股下的龍椅遲早是你的。非嫡非長也沒關係,只要你下得手,弒父戮兄砍弟的動作來得快來得狠,把擋在前面的倒黴蛋統統幹掉,龍椅自然就到了你屁股底下。李世民趙光義雍正他們,就是在俺耳提面命下,該出手時就出手,才大功告成的。
只是帝王位置極其有限,組織部門又輕易不肯增加職數,也是個麻煩。想這世上流氓和狠人多如過江之鯽,僧多粥少,不是每一個流氓和狠人都做得上帝王的。這也太讓人鬱悶了。不過俺有一招可貢獻給大家,誰夢想做帝王,只要把俺的招數使出來,保證你夢想成真。不成真只管找俺,俺負責賠償精神損失費。
先賢不是說人皆為堯舜麼?說白了就是誰都可像堯舜那樣,帝王一回。這是俺給你出招的理論根據,想做帝王,理直氣壯去做就是,別忸忸怩怩的。俺就常常一不小心就做了帝王,樂得鼻血都不再往鼻孔裡出,改從口裡出了。如今講以人為本,政府見市民沒處休閒,將公園稍加修葺後,拆掉圍牆,免費對外開放。俺這人最聽不得免費兩個字,哪兒有免費,哪兒絕對就有俺,老婆跟人跑了都可擱一邊去。俺家離公園又不遠,二十分鐘就可抵達,所以每天俺至少上公園兩次。以一次免費五元門票計,一天俺賺十元,一個月下來就是一兩級工資,相當於從副處提到了正處。人家提正處要走夜路,俺白天走走陽光道,輕輕鬆鬆就正處了,你說舒不舒服?城裡處處都是水泥和車輛,公園裡卻多少有幾棵樹木,幾叢花草,幾處水潭,幾條幽徑,去裡面散步跳舞打拳划船的市民自然多於牛毛。俺可沒把市民們當做牛毛,當做俺的子民。公園也不視為普通公園,視為俺的御花園。俺有子民,又有御花園,你說俺還不是帝王又是什麼?
你也許會笑話,帝王的御花園不是公共廁所,可不是子民們可以隨便進出的。俺要告訴你,俺可是個開明的帝王,喜歡與人民群眾打成一片,叫做與民同樂,共享太平。想過去御花園牆高壁嚴,除俺一個堂堂正正的大男人,身旁不是嬪妃宮女,就是幾個不男不女的老太監,園裡地廣人稀,苔痕處處,陰氣過重,將我的陽剛之氣也消蝕得差不多了。現在與廣大子民在一起,讓我真正回到人民中間,感覺豐滿得多,可謂如魚得水,魚水情深。何況御花園長年閒置在這裡,也是資源浪費。建御花園的錢都是從俺子民身上徵繳來的,將御花園當公園,讓子民們一起享受改革開放的新成果,也比較符合現代理念,叫做人民公園人民建,建好公園為人民。
出得御花園,想起俺已為帝王身,自然不好親自走路了。帝王是要坐著三十二抬大轎招搖過市的,如今大轎不太容易找,花點小錢打個的倒也方便。的士比過去的轎子舒服得多,也快捷得多,把的士當俺的御駕並不虧。滿街都是的士,換話說滿街都是俺的御駕,俺想上哪部上哪部。鑽進的士,俺不會把司機當的哥,當成俺的轎伕。端好架式坐穩,對轎伕一揚手,不說可以走了,而說起駕嘍!轎伕問我上哪兒,也不說上哪條街哪條巷,說上俺的行宮去。行宮在哪兒?自然在美女成堆的地方。美女都堆在哪裡?無非堆在燈紅酒綠的娛樂場所,諸如髮廊按摩院或洗浴中心之類。
轎伕很聽話,很快將俺送到要去的地方。當然下轎前得付打的費,不然轎伕老拳揮過來,將俺擂個鼻青臉腫,有損俺帝王的光輝形象不說,待會兒進到宮裡,也無顏面對俺的妃子和宮女。只好忍痛掏出錢來,遞給轎伕。反正這錢也是每天免費進御花園賺下的,俺又沒受什麼損失。只是沒人聽說帝王坐轎還要付轎費,俺要告訴你,俺不是付的轎費,是當賞錢賞給轎伕的。的士票也免撕算了,回去被皇后抓住你坐轎往美女如雲的娛樂場所跑的鐵證,還不揪掉你的耳朵?耳朵揪掉,翌日蒙著紗布臨朝,難得費俺口舌給大臣們解釋。
抬步進宮,天生麗質的美女們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一個個扭著柳腰,擺著豐臀,蜂擁而至,還不樂得俺真以為自己成了帝王?本來俺是見不得稍稍出色的女人的,何況美女如雲,一個比一個鮮豔,一個比一個性感。俺哪裡還鎮得住自己?早已心急火燎,眼珠子噴出火花,卵睪子蕩起鞦韆。可想起自己身為帝王,美女們都是俺的妃子,還逃得出俺的掌心不成?一下子從容起來,先仔細挑選,選中俺真心喜歡的,再慢慢消受。
這也是俺的工作作風,別的什麼都可讓人代勞,惟獨這選美工作非親自出面不可,免得像漢元帝樣,到時沒後悔藥吃。當年元帝想省事,將選美工作交給美協主席毛延壽大畫家代勞,先讓他給妃子們畫好像,自己再以像定人。不想狗日的毛畫家,手中畫筆最聽錢的招呼,送錢的妃子美不美是醜女,不送錢的妃子醜不醜是美女。王昭君自恃貌美驚人,不肯給毛畫家送錢,毛畫家一氣之下,竟把她畫成麻婆。後宮佳麗三千,元帝哪會喜歡麻婆?乾脆把昭君送給匈奴首領單于,讓他去做惡夢好了。直到昭君臨出塞,才發現這是個大美人,並非毛畫家筆下的麻婆,元帝想收回成命,留下自己享用,已經來不及,只得憤然砍了毛畫家的腦袋。也是漢元帝糊塗,選美大事怎能交給一個畫家呢?畫家的手又沒長在你身上,他還不是愛怎麼畫就怎麼畫?還是咱們的信息時代好,相機都已數碼了,照相比用筆畫真實得多,不用擔心毛延壽點麻子。可這也難說。信息時代造起假來更方便,打開電腦,把章子怡合成為肥肥妹妹,把李宇春做成芙蓉姐姐,也就是點幾下鼠標的事。說到底選美和拉尿撒尿一樣,只能自己親自來,不能委託他人,犯漢元帝的低級錯誤,痛失王昭君。
看來還是自己選定的美女放得心,感覺到位,享用完後掏起小費來,才出得了手,不至於顯得俺太吝嗇。儘管要俺掏小費,無異於放俺身上的血,是件非常痛苦的事。俺跟家裡的正宮娘娘快活時,從來沒給過小費,這下要掏小費給美女,認識水平還有待進一步提高。為不受放血之痛,俺堅決不叫小費為小費,叫做賞賜。俺身為堂堂帝王,君臨天下,江山萬里,還怕出不起這麼點賞賜麼?
擁有自己的御花園,隨處都是俺的行宮,宮裡的妃子任俺享用,這帝王誰不想做?不過這到底是想象中的帝王,真做帝王,哪有這麼輕鬆?不是說俺流氓起來比不過劉邦,項羽要煮俺爸,我也願意分一碗湯喝喝,只是俺胃口不好,這湯如果味精放少了,俺肯定喝不下去。也不是俺沒有李世民他們狠,弒父戮兄砍弟下不了手,反正父是用來弒的,兄是用來戮的,弟是用來砍的。主要是俺父不爭氣,沒等我弒已逝世;俺是家中老大,俺娘沒給俺生個兄給我戮;俺弟出國留學加入美國籍,想砍布什不會同意。再說做帝王得日日臨朝,絞盡腦汁跟大臣們鬥智鬥勇,俺屁股尖,肯定坐不住。平時單位開個什麼辦公會,搞個什麼學習活動,俺就經常藉故開小差,人家趁機說我壞話,也不知道。俺又有腎虛的老毛病,那麼多妃子想照顧過來,絕對會患腎炎甚至尿毒症。犯腎炎或尿毒症也就罷了,反正百人百病,沒什麼了不起的。問題是妃子那麼多,俺腎虛寵幸不過來,給俺扣上綠帽子,俺面子上過不去。三五頂七八頂綠帽子,也許我還戴得動,綠帽子多了,那可是生命中承受之重,我還不被壓垮?
說來說去,還是不做這鳥帝王,做個普通平民算了。做平民不必擔心喝不下咱爸的湯,不必弒父戮兄砍弟,不必臨朝跟大臣玩遊戲,不必擔心腎虛戴綠帽子,要戴最多有一頂給你戴,比較輕鬆。另外平民日日粗茶淡飯,不必吃滿漢全席,南北大菜,難得患一回消化不良,不像梁元帝腹積宿食,得用大黃猛藥通便;也不像宋徽宗經常鬧肚子,得喝山藥和服用理中丸。平民沒江山美女可留戀,多活一天與少活一天沒區別,不必到處找長生不老藥,誤食仙丹短命。平民憂哉遊哉,誰做帝王與俺無關,想打麻將打麻將,想下相棋下相棋,想跟隔壁寡婦私奔就私奔,奔到哪裡都不會有人認識。俺上下班的路上有一位修鞋匠,沒生意的時候就拿出把板胡,鋸木樣鋸得有板有眼,鋸得忘乎所以,也不在乎有沒有出場費。那份自得,恐怕就是李自成殺到城下,也與他無關,反正誰做皇帝都一樣。更不用往煤山上跑,萬一找不著歪脖子樹,想上吊都上不成。
其實小民百姓也並非俺說的那麼快活,天天跟神仙樣。小民沒有灰色收入,孩子要上學,將地裡的瓜菜送進城,攢幾個學費,還沒開秤,工商城管環衛的罰單就遞了過來,動作稍遲,一擔瓜菜就被掀得滿街都是。節衣縮食,東挪西借,送孩子上完大學,沒有後臺,想找個單位難上難,只能眼巴巴看著有靠山的人,讀不讀書都有好單位等著,有的才幾歲就註冊做了公務員。誰都是父母所生,小民父母身體有病,小病忍,大病拖,拖不下去送進醫院,紅包遞得輕了,出院時肚子裡留點什麼,也是很難說的。小民待在自己家裡看個三級片,有人破門而入,把你抓到派出所去,是你活該。地被人劃去,房屋被人拆掉,老婆被人搶走,想找個說理的地方,誰是王誰有理,喊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就是披上麻袋,告上十年八載,告得多病纏身,告得家破人亡,也不見得有什麼結果,說不定還會被人做掉。俗話說領導也是人,不好否認,小民也是人。可人與人不同,恐怕不怎麼好劃等號。比如同是玩女人,小民卻不見得享受得到領導的待遇。有民諺為證:皇帝嫖娼,萬壽無疆;巡撫嫖娼,為國爭光;知府嫖娼,警衛站崗;縣令嫖娼,促進小康;鄉長嫖娼,緊緊張張;小民嫖娼,罰個精光。
有人要問,做帝王不是,做小民百姓也不是,你到底想做什麼?這個問題俺也沒想好,要想好了俺也就不會在這裡胡說八道,早偷偷去做帝王或小民了,也不至於活到四五十歲,還上不上,下不下,不官不民,不豪不富,活得沒一點勁頭,沒一點滋味,只得日日敲字不止,做個無聊文人,寫些無聊文章,打發無聊時光。(本文選自《領導也是人》一書,作者:肖仁福。群言出版社2009年3月出版)
·易中天不是超男·
易中天在央視《百家講壇》開講以來,賺得不少眼球,一時紅遍大江南北,長城內外。有關他的議論更是鋪天蓋地,不絕於耳。中國人性喜扎堆,新郎新娘臉畫烏龜,招搖過市,也會一哄而上,撲過去看稀奇。我一直疑心,轟轟烈烈長達十年之久的文化大革命,就是這麼搞起來的。我是貨真價實的中國人,自然也有這個美德,見人家都在顛唇簸舌,大談易中天,自己不插上幾句,擔心嘴巴長瘡。何況我也是交過電視收視費的,易老先生老佔著電視屏幕,不拿他說道說道,又怎麼對得起我那幾個勒緊腰帶省下的銅板?
人要出名豬要壯。人出名走紅,自會有好事之徒無償提供桂冠。身為教授的易中天紅極一時,開講內容又是傳統文化,有人要給他扣頂學術超男的高帽,也屬正常。超男云云,估計是從電視超級女聲轉借而來的。聽說超女的產生主要是短信投票的結果,形同海選,看上去挺符合民主精神,跟美國的民選總統性質差不多。我一直不敢苟同此等高論。人家的民選總統,一個選民只能投一票,短信投票卻沒有這個限制,一個人通過群發方式,投上十萬或百萬張票,也沒誰管得著。也就是說一張選票代表著一個選民的意願,而一條短信可以代表一個觀眾的意願,有時無數條短信也只能代表一個觀眾的意願。不過話又說回來,超女不是美國總統,到底也是大眾明星,沒有觀眾追捧,不可能紅得發紫。
易中天能走紅,也與電視觀眾的喜愛有關。不過冠之以學術超男,好像還不完全是那麼回事。女聲之所以超級的前提,是因為變腔跑調,若字正腔圓,聲聲入耳,絕對超級不起來。至於學術問題,我雖然一竅不通,卻也知道得反其道而行之,不能把經念歪了,要歪也不能歪得太離譜。關公戰秦瓊,張飛殺岳飛,最多隻能算是戲說歪說,似乎還不能算是學術,儘管如今學術界的八卦學術多了去了。我的意思是說,易中天的講座裡,關公只鬥過黃忠,沒戰過秦瓊;張飛只鞭過督郵,也沒殺過岳飛。
再說《百家講壇》也不是超級女聲演播廳。易中天之前,《百家講壇》已開壇多時,卻一直沒引起足夠關注。據業內人士透露,有時收視率甚至接近於零,都快難以為繼了。直到易中天還有劉心武幾位出現,星星還是那個星星,月亮還是那個月亮,講壇還是那個講壇,情況卻突然發生變化,成為央視最受歡迎欄目之一。凡事都有前因後果,這裡面應該也是有原因的。主要恐怕還是傳統文化本身的巨大魅力在起作用。中國文明淵遠流長,豐厚絢爛的文化基因早已融進華夏子孫的血脈,誰也沒法割捨。歷史讀本的長銷不衰,歷史劇收視率的居高不下,便是最好的註腳。加上人是精神動物,為生存四處奔波,回家打開電視,聽術有專攻的學人講一堂正對胃口的歷史文化課,既是精神享受,也可暫時忘掉物質活動中的煩惱。過去我們總誤以為物質時代,人們唯一感興趣的好像只是物質財富,其實大謬不然。人自身的財富需求非常有限,生存意義上的物質滿足後,物質活動的指向更多的已轉到精神層面。再說充斥於屏幕的偽歷史和惡俗搞笑早已讓人生厭,觀眾們也想換換口味,就像油膩食物吃多了,影響食慾,還壞肚子,得吃些粗茶淡飯,養養胃。正因如此,央視以知識講座形式,用通俗化手段,將傳統文化搬上屏幕,也就契合了中國觀眾久存於心的期望,受歡迎實屬情理之中。
不過儘管如此,也不是隨便哪個走上《百家講壇》就紅得起來的。有些比易中天來頭大得多的大師大腕,名字前的大學比易中天的廈門大學牛氣得多,平時也常在各大電視拋頭露面,可往《百家講壇》一站,開口沒說上幾句,觀眾就敗了興致,趕緊換頻道,或乾脆關掉電視。如今的觀眾已不容易被帽子所嚇住,何況搖控器還捏在自己手上。這就更能說明易中天的不同凡響。他到底不同凡響在哪裡呢?依我之陋見,首先還是易中天懂得如何揚短避長。照理易中天的業務範圍是文學,應該守住自己的一畝三分地,搗鼓搗鼓唐詩宋詞元曲什麼的,不想卻跑到自己專業之外的史學領域,大模大樣搗鼓起三國來,還搗鼓得有眉有目,深受觀眾青睞,這實在讓人費解。不過仔細琢磨,易中天這麼做其實又是聰明之舉。文學與史學本是相通的,從文學角度進入歷史,比從史學到史學的習慣搞法,也許自有妙處。何況專業不是歷史,弄起歷史來正好少些約束,容易獲得新的視野。這樣易中天的短處變成了長處,長處還是長處,想不走紅都困難。也許角度不同,視野開闊,易中天對歷史人物的人性分析才有深度,符合國情和人情。就像文學是人學一樣,史學也是人學。歷史到底是人創造的,沒有哪段歷史不是人為的結果。除此之外,易中天的"原著"紮實,為生動的講稿奠定了重要基礎。早在五六年前,易中天還鮮為人知,我就讀過他的幾本大著,包括《品人錄》、《讀城記》、《閒話中國人》之類。他上《百家講壇》開講,其實是這些創作的延伸或者複製。
我這裡免費表揚易中天,肯定有人要跟我急。尤其是某些大牌史學家,皓首窮經一輩子,要名沒名,要利無利,易中天越俎代庖,跑到史學領域來攪上一陣渾水,便紅得發紫,名利雙收,本來就讓人氣憤,你肖某人還要一旁置喙,可惡不可惡!中國人好像天生有股戾氣,誰紅誰火,就罵誰貶誰損誰,反正看不得人家紅火,只有和尚沒老婆,大家沒老婆,這才舒服。餘秋雨一火,都站出來罵餘,嘴巴罵不過癮,還寫成罵文,編成罵書,到處發表和出版。連年紀不大的韓寒和郭敬明寫了幾本書,又來名又來財,比韓郭大上一輩兩輩的前輩前前輩都大開罵口。不過罵得最兇的,好像也是如餘韓郭那樣舞文弄墨的角色,他們也在寫書,卻沒人肯出版,自己掏錢印上幾百冊,白送人都不容易出手,眼見得餘秋雨們的書賣得那麼熱,不罵上幾句,肚子裡的氣實在沒處可消。不想現在又冒出個易中天,名氣眼看都快蓋過餘秋雨們了,講稿成書後賣得更火,不是討罵麼?
史學界文化界跟易中天的恩怨,還有這大學的教授那研究所的學者對易中天的不滿,與我這個旁觀者無關,我完全可以置之不理。我要說的是易中天大受歡迎,自有其合理性,還不怎麼好一概否定。到底易中天是憑口才和文才火起來的,沒有炒緋聞,沒有販隱私,估計也不是先上床,才後上的鏡。僅此易中天就值得佩服。事實是不佩服也沒辦法。至少觀眾們能暫時扔下麻將,拋開肥皂劇和七七八八的惡搞節目,靜靜聽易中天品上一段三國什麼的,總沒有什麼大壞處。一些青少年沉迷網絡遊戲,一見書本就頭疼,聽過易中天的講座後,對歷史產生了興趣,開始接觸《品三國》和其他歷史讀物,網癮也隨之小了不少,難道不是功德無量的事麼?
不過在肯定易中天價值的同時,也應該有所警惕。凡事都有兩重性,易中天的存在既有其合理性,功不可沒,其副作用也是不可忽略的。就像藥物可以治病,又會有毒副作用,傷害肌體。前面說過,易中天並非學術超男,不像超女純屬媒體炒作之物,大家嘴上說說,哈哈一樂,事情過去就過去了。易中天的講座文化含量較高,影響自然久遠,不可等閒視之。三國是個很特殊的時代,前朝土崩瓦解,新的大一統政權沒有形成,只要膽子足夠大,就可拉十幾個人,扛七八條槍,佔山為王,落草為寇,狠狠幹他一場,反正武警和公安早躲得不知去向,不會出面干預。若像曹劉孫諸位,想把動靜弄大,光有膽子還不行,還得有腦瓜子,該使陰招使陰招,該出損招出損招,該耍伎倆耍伎倆,不是先出其手,就是後發制人,反正自己不能吃虧。說得好聽這是權謀,說得直白是善於搞路子,而且搞了你,還叫你不知是怎麼回事。就是過後明白過來,也無可奈何,吱聲不得。大家仔細想想,三國裡的人物不正是這麼些鳥人,三國裡的故事不正是這麼些爛事麼?恕我說得不客氣,觀眾喜歡易中天的品三國,除了以上我說的種種原因外,也與我們對這些鳥人爛事太感興趣不無關係。大家為什麼津津樂道三國及歷代帝王將相的爾虞我詐?這個問題值得深思,想回避還不怎麼好迴避。歷史是現實的鏡子,什麼歷史照見什麼現實,什麼現實折射出什麼歷史。除了吃歷史飯的專家學者,我相信一般人讀歷史並不真地讀古人舊事,潛意識裡都是在讀今人今事。如果我們身邊的現實不是太像三國,我們還會對那個時代的鳥人爛事那麼難以割捨嗎?是不是我們自己就是三國裡面的鳥人,正在幹著三國裡面的爛事?
說到這裡,也許有人會詰問,照你的意思,乾脆將《三國志》和《三國演義》之類玩意兒一把火燒掉算了,省得大家耳根清靜。三國書當然不能燒掉,這不是三國書的過錯。我文化水平低,讀不懂《三國志》,《三國演義》還是勉強能看明白的。我個人理解,《三國演義》儘管極盡渲染之能事,對魏蜀吳三國的權謀之爭進行了全方位鋪排和描述,通篇都是打打鬧鬧,吵吵叫叫,哭哭笑笑,整體上卻不乏悲劇意識。這悲劇意識主要體現在演義的後半部分。只是中國人天性喜歡喜劇,不喜歡悲劇,習慣於大團圓結局,在意的只是演義前半部分的紛爭權謀,爾虞我詐,對後半部分的故事也就不怎麼感興趣,對其悲劇意義也容易忽略。我也是弄小說的,知道小說的重心往往在後半部分,作家最要表達的東西也會留到後面交給讀者。羅貫中創作《三國演義》時有沒有這個意圖,我沒研究過,但不管是有意還是無意,他的悲劇意識在演義的後半部分確實得到了非常充分表達,這從演義越往後越低沉悲涼的氣氛,就可體會得出來。那麼三國悲劇意識的意義又是什麼呢?我以為非常簡單,就是不管你多麼聰明,多麼狡詐,多麼能幹,多麼強大,多麼不可一世,多麼熱鬧風光,最後都無一例外會淹沒在歷史的煙塵裡,顯得那麼微不足道。
具體說,三國的悲劇意識主要體現在人物命運和結局上面。接觸過《三國演義》的人都知道,無論是曹魏集團,還是劉蜀或孫吳集團,沒有幾個人有好下場的。用咱們老百姓的話說,就是不得好死。人到世上來走一遭,無論貴為天子,還是賤如草民,都有一死。這是天道和天理,誰也改變不了。唯其改變不了,這世界才多少顯得還有些公平,不然有權人搞點特權,有錢人出些錢財,便可賴在世上不死,永遠活下去,也實在太可怕了。人死如燈滅,燈總有燃盡之時,這本沒什麼。可中國人對死看得非常重,生時低賤屈辱都無所謂,只要死得像模像樣,就算沒枉在世上活這一回。反之一個人活著時再威風,若死得悲慘,便是人生最大的失敗。理想的死自然是終老天年,壽終正寢,否則就是死有餘辜,死後不下地獄,也只能做孤魂野鬼。看得出,羅貫中描寫三國主要人物之死時是頗費心機的,他就是通過這些描寫,來體現他的悲劇意識。不知有人注意過沒有,三國裡的能人強人聰明人,幾乎不得好死,結局都非常可悲。董卓被戳,呂布被殺,袁紹袁術自取滅亡,這些且不去說它。只說關羽英雄一世,無人可敵,沒人可擋,可呂蒙略施小計,他便敗走麥城。呂蒙早讓人在地裡埋根套索,待關羽經過時輕輕一扯,將他連人帶馬絆翻在地,綁個嚴實,牽狗樣牽走,最後讓關羽落個身首異處的下場。張飛長板坡上一聲吼,曹軍嚇得人仰馬翻,退軍數里,到頭來手下兩個小卒走到他床前,手起刀落,就讓他人頭落了地。劉備一個賣草鞋的農民工,硬是空手套白狼,創下千里江山,不想陸遜一把火,將他七百里連營燒個乾淨。他一病不起,想起傻兒劉禪難續家業,不得已託孤諸葛亮,又害怕他日後做手腳,心下誠惶誠恐,那情形又是多麼悽惶而又悲涼。
不論是董呂袁,還是劉關張,他們都死於人手,在戰火紛飛的三國時代,也沒什麼稀奇的。最有意思的是曹操和孔明之死。這兩人太聰明或說太狡猾,沒人要得了他們的命,可最後同樣逃不過大限,只是死得非同一般。曹操死於頭疾。他見過關羽首級後,受到驚嚇,從此頭痛欲裂,生不如死。華佗準備給他開顱,以便取出風涎,根除病因,曹操疑心他受人指使,有意害自己,將華佗下了大獄。曹操的頭疾再也無人可治,痛苦萬狀而死。我一直在想,曹操為什麼死於頭疾,不是死於肝硬化胃穿孔或艾滋病之類?照理曹操自做上大領導後,不是對酒當歌,人生幾何,就是魚肉穿腸過,政策心中留,且走到哪裡,都亂搞女人,最應該得的就是這幾樣領導病,幹嘛偏偏得的是頭疾?是不是他腦袋裡裝多了歪點子,鬼主意,天長日久,這些歪點子鬼主意在腦袋裡腐爛變質,成為不治毒素,才終於要了他的小命?再說孔明,為保住劉蜀政權,勞民傷財,窮兵黷武,終因勞累過度,病倒在軍營裡。夜觀天象,知自己命在旦夕,又心有不甘,在帳內設七盞大燈,四十九盞小燈,另主命燈一盞,每晚執劍做法,祈禳北斗,說是七日內主燈不滅,便可延壽。到得第六日,主燈依然明亮,孔明心中甚喜,不想魏延來報軍情,腳風將主燈撲滅。孔明棄劍於地,嘆息天之不佑,不久逝世,年僅五十四歲,可謂英年早逝。也許孔明死之前忙於交代後事,來不及思考為什麼天不佑他。照我的理解,因有孔明,劉蜀才苟延殘喘,多存在了幾十年,蜀地人民跟著多受了幾十年戰爭災難,中華統一大局也往後推遲了多時。這樣的角色,上天還會讓他繼續活下去嗎?曹操也好,孔明也罷,世上無人要得了他倆的命,是天理不容,才滅了他倆。這讓我想起民間一句咒語:天殺的。曹操孔明是不是天殺的?
我當然不是要咒曹操和孔明。我是說三國人物一個個聰明絕頂,長於權謀,工於算計,可到底人算不如天算,最後算不過天,算不了自己的小命。羅貫中這麼處理人物命運,是不是對聰明對權謀文化的一種間接否定?中國人實在是太聰明瞭,實在是太善於算計和爭鬥了,幾千年的所謂文明史幾乎成了權謀史,成了算計史和爭鬥史。這也許是沒法子的事,權謀玩得太多,玩出了癮,玩成傳統,還能不喪失理性和人性?那些聰明的陰謀家和陽謀家,為權謀,為謀權,又有幾個不是六親不認,弒父殺兄,吹兒剁女,喪盡天良的?至於看著臣屬不順眼,隨便找個藉口誅九族,滅十族,更是家常便飯。熱衷權謀玩慣聰明的民族,必然盛產野心家和政治小人,盛產專制和惡政,唯獨不出產民主和法制,科學和文明。可嘆的是,玩權謀和玩聰明的結果,總是驚人的一致,那就是權謀反被權謀害,聰明反被聰明誤,最後玩得國將不國,玩得辱國喪權,只得割地求和,賠銀偷安,連個小小日本嘴巴一張,九百六十萬平公里差點就全被他們吞進肚裡去。日本人走了,自己和自己又謀起來,玩起來,什麼三反五反,什麼高級合作社,什麼反右派,大躍進,不停不歇。謀了人,玩了人,還不過癮,還要與山上的樹木過不去,統統砍掉,搞什麼大鍊鋼鐵,到頭來落得民不聊生,餓殍遍野。文化本來是個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又不開口找你討飯要菜,也覺得礙眼,要把它的命革掉。革上十多年,革得國無寧日,四鄰不安,革得包括國家主席在內的大小人物妻離子喪,家破人亡,這才打住。
再回到易中天,他是把三國當做喜劇來品的,確實品得有板有眼,只是不知他會怎麼理解曹操孔明他們的死亡。若品三國是為販賣權謀國粹,卻沒品出別的什麼滋味,品三國的品位就值得質疑了。何況易中天不是在廈門大學的課堂裡或三五朋友圈裡品三國,而品上了央視《百家講壇》,這就更應該警惕。(本文選自《領導也是人》一書,作者:肖仁福。群言出版社2009年3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