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安曼的第一件事,是去瞻仰前國王侯賽因的陵墓。
本來,現代政治人物不是我這次尋訪的對象,但到約旦之後,越來越覺得需要破破例了。
幾乎所有的人都用最虔誠的語言在懷念他。我們隊伍裡有一位小姐,在一家禮品商店買了一枚他的像章別在胸前,只想作一個小小的紀念,沒想到被一位保護我們的警察看見,這位高個子的年輕人感動得不知怎麼才好,立即從帽子上取下警徽送給小姐,一是感謝中國小姐尊重他們的偉人,二是要用自己的警徽來保衛國王的像章,他知道,國王的像章將要做跨國旅行。
他們說,當國王病危從美國飛回祖國時,醫院門口有幾萬普通群眾在迎接,天正下雨,沒有一個人打傘。
他出殯那天,很多國家的領袖紛紛趕來,美國的現任總統和幾任退休總統都來了,病重的葉利欽也勉力趕來,天又下雨,沒有一個外國元首用傘。
出殯之後,整整四十天舉國哀悼,電視臺取消一切節目,全部誦讀《可蘭經》,為他祈禱。
人們尊敬他是有道理的。約旦區區小國,在複雜多變的中東地面,只能在夾縫中求生存。誰的臉色都要看,誰的嗓音都要聽,要硬沒有資本,要軟何以立身,真是千難萬難。
大國有大國的難處,但與那種舉手之勞可以被扼住絆管、一夜之間可以被人吞併的小國比,畢竟沒有太多的旦夕之懮。侯賽因國王明白這一點,多年來運用柔性的政治手腕,不固執、不偏窄、不極端、不抱團、不膠粘,反應靈敏,處世圓熟,把四周的關係調理得十分勻當。可以說他"長袖善舞",但他甩動的長袖後面還是有主體、有心靈的,人們漸漸看清,他多彩多姿的動作真誠地指向和平的進程和人民的安康,因此已成為這個地區的一種理性平衡器。
這種角色可以做小也可以做大,他憑著自己的教育背景和交際能力,使這種角色一次次走到國際舞臺中央。結果,世界各國對這一地區深深皺眉,他與約旦,反而成了一條渡橋。這使他由弱小而變得重要,因重要而獲得援助,因重要而變得安全。
我曾兩次登上安曼市中心的古城堡四下鳥矙,也曾北行到傑拉西(Jerash)去瞻仰聲勢奪人的羅馬廣場,知道這個國家在立國之前,一直是外部勢力潮來潮去的通道。山谷間小小的君主,必須練就一身技巧才能勉強地保境安民。我對本地歷史知之甚少,但從山勢遺蹟已可找到這種技巧的印痕,而侯賽因國王,則是方士智慧的集大成者。如果要評選二十世紀以來小國家的大政治家,他一定可以名列前茅。
很早以前我們還不知道約旦在哪裡,卻已經在國際新聞廣播中聽熟了"約旦國王侯賽因"。這個專用名詞幾乎成為一個現代國際關係的術語,含義遠超某一個國家某一個人。這,正是我非要去拜謁陵墓不可的原因。
陵墓在王宮,王宮不是古蹟而是真實的元首辦公地,因而要通過層層警衛。終於到了一堵院牆前,進門見一所白屋,不大,又樸素,覺得不應該是侯賽因陵墓,也許是一個門樓或警衛處?一問,是侯賽因祖父老國王的陵寢。屋內一具白石棺,覆蓋著繡有《可蘭經》字句的布幔,屋角木架上有兩本《可蘭經》,其它什麼也沒有了。躡手躡腳地走出,詢問侯賽因自己的陵墓在哪裡,我是作好了以最虔誠的步履攀援百級臺階、以最恭敬的目光面對肅穆儀仗的準備的,但不敢相信的事情發生了——
就在他祖父陵寢的門外空地上,有一方僅僅兩平方米的沙土,圍了一小圈白石,上支一個布篷,也沒有任何人看管,領路人說,這就是侯賽因國王的陵寢。
我和陳魯豫都呆住了,長時間地盯著領路人的眼睛,等待他說剛才是開玩笑。當確知不是玩笑後,又問是不是臨時的,回答又是否定,我們只得輕步向前。
沙土僅是沙土,一根草也沒有,面積只是一人躺下的尺寸。代替警衛的,是幾根細木條上拉著的一條細繩。最驚人的是沒有墓碑和墓誌銘,整個陵墓不著一字,如同不著一色,不設一階,不築一亭,不守一兵。
我想這件事不能用"艱苦樸素"來解釋。侯賽因國王生前並不拒絕豪華,卻讓生命的終點歸於素淨和清真。我一直認為,如何處理自己的墓葬,體現一代雄主的最後智慧。侯賽因國王沒有放棄這種智慧,用一種清晰而幽默、無虞又無聲的方式,對自己的信仰作了一個總結。
這次陪我們去的,有一位在約旦大學攻讀伊斯蘭教的中國學生馬學海先生,他說,我們立正,向他祈禱吧。我們就站在那方沙土跟前,兩手在胸口向上端著,聽小馬用阿拉伯文誦讀了《可蘭經》的開端篇。我在心裡默誦:國王,沒想到你以這樣一種方式在休息,請接受一個萬里而來的中國人的敬意。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八日,回安曼,仍宿Arwad旅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