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國內幾個重要的文物拍賣會上,他毫無表情地坐在一角,泥土色的便衫清瘦的臉,幾乎沒有人會注意到他,卻又能引起最有經驗的拍賣對手的警惕。果然,在讓人喘不過氣來的緊張時刻,他緩緩地舉起了手。第二天報紙報道,某件重要文物被一位不知名的人拿下了。這位不知名的人用一張舊報紙包了文物,放進一個手提的舊布包,選一條最不引人注意的通道,慢悠悠地離去。不多久,他已坐在房間裡,一個人靜靜地面對著文物出神。他的思緒飄在遙遠的年代,愛憐萬分地盤旋在藝術家的手指和心靈中間。多年下來,歷史、文化、書畫、器物已與他魂魄與共,他的眼睛已能發現那些最讓人震顫的細節,他會暗自狂喜,也會深長嘆息。他願意關緊房門,在物我兩忘中為藝術輸送進自己的血液,然後,他想把自己的感受告訴一些人,於是我家的電話鈴響了,傳來他低緩的聲音。
他年輕時也上山下鄉,來到邊疆,來到地圖上難以找到的沙漠深處。後來又孤獨地流浪萬里,直到改革開放,他時來運轉,成功地創辦了企業,先在國內,後在歐洲。但是,正當他的企業如日中天的時候,他心底的文化慾望再也壓抑不住了,毅然關閉了旗下的全部企業,開始了閱讀、寫作和文物字畫鑑賞生涯。
我到過他家,發現書畫器物在他那裡,不是財富更不是奴隸,而是客人。小心翼翼地善待這些貴客,親自寫文章揭示它們的價值,也允許客人們走動,而不嚴鎖密守,在他看來,讓它們流散在無知的瓦礫中是一種埋沒,讓它們緊閉在私人的暗倉中也是一種埋沒。
一年又一年,他已經發表了很多文章,又出版了專著,對中國傳統藝術文化的發言權,已不在一個專家之下。一些高層次的文化報刊,都在期待和爭奪他的文章,而他對於文壇,卻仍然是一個陌生人。我環顧四周,突然發現,像他這樣身處文壇之外的"文化陌生人"越來越多了,我曾在一篇文章上指名道姓地寫過,一位公司董事長寫的散文集,水平絕不低於獲獎散文作家,幾個行政管理人員的文史研究高度,會使大學教師汗顏,甚至幾位高層經濟官員在西方音樂戲劇上的鑑賞力,也不在專業批評家之下。而最要命的是,他們之中,沒有一個企圖混跡文壇,加入某個協會,參加某次座談,或得個什麼大獎。這對至今還自以為是的文壇,不知意味著什麼?
就我的這位收藏家朋友而言,文壇對他陌生,他對文壇也陌生。他經常驚訝而氣忿地向我提出種種有關文壇的問題,有時也準備寫文章呼籲大家不要再陷無聊。對他這麼一個要麼中止、要麼高效的人來說,太知道無聊是什麼。我勸他,文壇的事,最好看也不要看,想也不要想,這與你心目中的文化,基本沒有關係。你還是沉浸到漢唐遺韻、明清風采中去吧,過一陣,真的有了文化界的什麼好消息,我再告訴你。
——讀《亦孚藏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