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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淺談承諾

    筆者曾經意識到,即便年逾花甲,自己也同樣難改好問的學生本能,而絕非做教師的材料。就此,筆者曾對自己做出過如下釋懷的解釋。即,那是因為年輕時自己有緣得到心儀的最優秀教師的知遇之恩,並度過了一個幸福的青年時代的緣故。因為有此種意識潛藏於心,故而在國內,筆者從不曾有過正式執掌教鞭的經歷。但是,卻也偶爾能夠得到在大學暢抒己見的機會。於是,便要求我必須站在教師的角度上回答問題,亦即受命向大家講述一下具體的生活方式。筆者自知,在這種情況下,自己在作答的同時大都是付之一笑藉以敷衍過關。然而毋庸置疑的是,筆者當時的心中亦存有某種焦躁之感,曾極力想使自己的發言內容充實而並非空洞之談。

    1997年歲末之際,筆者曾在廣島的大學裡同以色列前總理佩雷斯展開過一場辯論。這十年來,在筆者的讀書生涯中起到主導作用的便是猶太神秘主義學者蓋爾肖姆·肖雷姆。不僅如此,因為自己對猶太民族所遭遇到的苦難和戰勝苦難的歷史懷有敬意,所以,能夠得到與佩雷斯對談的機會,這對筆者來說的確是一件難能可貴的事情。說來倒也不覺得與上述事情有什麼矛盾——筆者曾和以瓊塔·戈拉為首的海外知識分子們一起在一份旨在拯救一名記者的聲明上籤署過自己的名字。這名記者因為揭露了以色列的核武器問題,一直被關押在以色列的監獄裡。

    在辯論會的前半場,就上述問題,筆者也曾在無奈的情況下與佩雷斯發生過沖突。而在會議接近尾聲時,自己則提出了下述要求,希望能讓筆者把筆者的剩餘時間交給佩雷斯,自己則去當一名聽眾。然而,學生提問的矛頭卻一直指向著我,令筆者不得不再次闡述己見。

    “您想對當今的年輕人說點什麼呢?”

    我衝口回答道,“信守承諾!”

    因為筆者自己剛剛違背了自己的承諾,所以便在心底裡期待著上述話語能夠引來學生們的轟笑聲。自己無法以一個信心十足的教師身份登上講壇這一弱點,按理說立刻就會被大家看得一清二楚。但是,筆者也自知,自己絕非只是單純地說上了一句笑談。

    應該信守承諾!如果除了爽約以外便再也沒有其他的選擇,那就應該懷著痛苦的心情自食其言。但是,卻也還有比這更為理想的選擇,那就是在痛苦中信守承諾。

    涵義一如字面所示,故而未加贅述。如今亦然。在此,謹寫下當時想要向學生們傾訴的自己的切身體驗。

    當第一個孩子頭部長著碩大的畸形物降臨人世之際,自己還是一個大青年。基於當時的感受和行為方式,我寫下了《個人的體驗》這部小說。這篇作品曾在許多國家被翻譯出版。就在最近,還有兩個國家的報社和廣播電臺的記者向我提出了下述問題——

    “在日本,從法律角度上講是否允許對那些具有較大生理缺陷的孩子不做包括手術在內的治療,而聽任其自生自滅呢?”

    “作為一名年輕的父親,您當初是否有過那種想法呢?”

    我回答道,“這兩種情況都。”啊不,不是那樣的。

    孩子出生後必須做一次大手術。而在實施那次手術之前,筆者卻先已陷入到一種臨陣怯場的短暫體驗之中。筆者小說的創作源泉便來自於上述那段短暫的體驗。

    此外必須坦言的是,其間自己也曾多次想到過要從那種體驗中逃離開去——如果有那種可能的話。於是,當現實世界中已經為那個孩子做了手術,並和他開始了共同生活以後,自己大腦深處想像中的故事便開始膨脹起來。同時,筆者也思忖過要對曾經擁有過上述想法的自己進行一番徹底的反思。

    自打那個如果任憑其自然發展下去生命便難以為繼,非手術而不能延續其性命,但卻必須留下巨大殘疾的孩子呱呱墜地的一瞬間起,筆者便已經將一項難以遵守的承諾扛上了肩頭。要使這個降臨人世的孩子繼續生存下去這件事本身,已經成為父母乃至社會對上蒼所做出的再次承諾。倘若信守此種承諾便會被逼得走投無路的話,對於一個人來講,有時或許別無他擇只能背信自己的承諾。然而那樣做勢必會令其背上痛苦的包袱。不過,也還有比這更為理想的處理方法,那便是在痛苦中信守承諾。

    自長子光保住性命那天起,他已經和我們這些家屬一起共同生活了將近三十五個春秋。如今,靠著藥物的恩惠,其病情已經輕緩了許多。但癲癇仍時有發作。於是,對他本人而言這是一樁痛苦的事情;對家屬來說,在和他一起外出等場合下,便每每要在心底裡考慮到對方發病之際應該怎樣對其進行護理。而筆者則一直以為,只要光病情發作,他本人便成了一個被動體,而家裡人則一直對其關愛有加。

    歲末,妻子決定把紙老虎作為畫兒的主題。為了尋購這一物品,光和我來到了人頭攢動的新宿街頭。徜徉之際不覺間來到一家位於狹小弄堂裡的飯館陳列窗前。櫥窗內擺放著一個已經做好燒烤野鴨準備的小鍋。那小鍋與筆者恩師的遺孀按照恩師的烹調方法為筆者烹調野鴨菜餚時所用的那個小鐵鍋並無二致。

    筆者突然停住了腳步呆然佇立在那裡——去年從美國歸國後師母已經仙逝的往事,自己孩提時代的友人也已經令人痛惜地作古而去的往事一齊湧上了心頭。是那位友人告訴了我——說我在書上發現的那位法國文學家可能是某個大學的教授。在筆者茫然佇立的那段時間裡,光就站立在自己的身後,用他那碩大的軀體保護著我,抵擋著潮水般湧來的人流。那舉止與他病患發作之際筆者和家裡人照顧他時的情景如出一轍。

    在痛苦中信守的承諾——歸根結底此乃上蒼所賜命運使然。但是筆者相信,只要人之精誠所至,有時便能夠得到某種回報。

    (帥松生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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