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一天一天地繼續流逝,最近以來的我,一直在忙著上課,還有複習考博。
在忙忙碌碌中,我幾乎沒有時間和精力去想別的什麼。
這也正是我所希望的。
而自從唐少麟正式來到學校之後,我們時不時會見個面,間或,在我複習期間,他還不顧我的婉拒,來幫我做一些諸如借參考資料,領准考證之類必不可少但極其耗時的事情,而讓我能夠安安心心地,抽出更多的時間來準備考試。
大姐在見過他之後,也對他很是欣賞,幾乎讚不絕口。
他實在是一個很好的朋友,一直都是。
有人說,前世的五百次回眸才換得今生的擦肩而過,能修到唐少麟這樣的朋友,我上輩子肯定什麼事都沒幹,就光顧著回頭了。
我終於還是成了滅絕師太。
為顧及師母的心臟,我沒敢將這個噩耗告訴她。
也許,工作,再加上學習,足以填滿我整個生命的忙碌,會讓我在每天早上,推開窗戶,看著窗外鬱鬱蔥蔥的那片樹林的時候,湧上心頭的,是由衷的喜悅。
然後,是一天的好心情。
希望能夠如此。
自打我領到錄取通知書那一天起,唐少麟和雷尼爾一直都嚷嚷著要好好給我慶祝。
我也一直都在極力推脫。
在中國這個五千年文化薰陶下的傳統社會里,即便是現今,即便是二十一世紀了,家裡出了個女博士,再加上待字閨中雲英未嫁,給社會和家庭增加的心理壓力原本就非常人所能承載,一家老小親戚朋友不恨不得聚在一起抱頭痛哭也就罷了,實在是沒什麼好慶祝的。
再說,若不是情非得以,若不是……
我也決沒這份求學上進的氣質。
我一向就並不是一個很喜歡讀書的人。
但是,飽受西洋風氣薰陶的那兩個人顯然不信這套。
再加上,很明顯地,雷尼爾一直對上次的那頓接風洗塵的美味中餐滴滴香濃,意猶未盡。
於是,推託來推託去,推託到最後,在唐少麟顯然是多次旁敲側擊的暗中提點下,雷尼爾慨然出面,對我曉以大義諄諄教誨,並將其上升到考驗我對國際友誼是否忠誠的頂尖高度,在這頂險險就要扣下的大帽子面前,素來愛國的我最終無奈,只得讓步。
恭敬不如從命。
於是,我們三人,再加上親愛的大姐,興師動眾來到C市最著名環境最優雅的一家飯店。
但是,我顯然應該在出門前看看皇曆,是不是不宜嫁娶不宜沐浴不宜動土不宜出行。
因為,這次,老天又沒有幫我。
冤家路窄,我們竟然又碰到了童妙因和秦子默這兩個人。
不出意外,得知我們聚會的原委,在童美女一疊連聲的盛情邀請下,六人拼成一大桌。
“林汐考上,我們當然也高興,一起慶祝一起慶祝,子默,是不是?”她笑眯眯地,看向臉上淡淡的秦子默。
她總是很熱心,一如昔日的沙沙。
伊人的男友依然只是淡淡地,點了點頭。
我仰首向天,極端懷疑老天爺在搭通天地線的時候,神經錯亂,才會總搞這種烏龍事件。
這就是無神論者必須付出的代價。
這一段時間以來,在學校裡,幾乎天天見到,那是不可避免,我也就忍了,而在今天,在我痛下決心揮一揮衣袖不帶走昔日半片雲彩開始嶄新的忙碌生活的時候,相信我,我實在沒有太多的心情說話。
坐在桌旁,只聽到大姐和妙因在笑著相互介紹,寒暄。間或,唐少麟,秦子默和雷尼爾也說上幾句話。我只是坐著,垂下眼,隻字不語。
我想,我的沉默寡言,夾在一堆笑聲和寒暄聲中,應該十分明顯。
因為,不一會兒,妙因就看向我,問我:“林汐,你沒事吧,是不是前一段時間複習太辛苦了?”她又來回看了我和唐少麟好幾眼,笑道,“還是――跟唐教授……鬧矛盾了?”
她一向就不相信我和唐少麟是清白的。
我只是微笑了一下,並不出言解釋。
現在的妙因極像以前的沙沙,善良而體貼,因此,我對她,一向如同姐妹手足般,再加上對沙沙的歉疚,她在我心中,分量極重。
我希望她幸福,快樂。就算她現在,和他,宣佈要走上紅地毯的彼端,我想,我也會發自內心地,祝福他們。
至於我的幸福,早在七年前,就已經遺失在,不知何方……
我的心中,一陣潮水緩緩襲過。
唐少麟招了招手,請服務小姐給我上一杯熱茶,然後,瞭然地看著我,伸出手在我額頭一搭,微笑道:“還好,溫度不高,可能前兩天累了,回去休息一下就好了。”
我分明看到大姐和雷尼爾眼中的笑意,和妙因眼中的些微詭譎。
而我對面坐著的那個人,只是漠然地看著,一言不發。
原本就與他無干。
現在的我們,只不過是路人甲,和路人乙。
突然間,好長時間沒有插嘴,估計聽得也很費力的雷尼爾盯住秦子默看了好久,然後,用不太標準的中文,有些遲遲疑疑地問:“請問,你,是不是,在溫哥華住過?”
秦子默顯然也有些吃驚:“是的--,”他的神色幽暗了一下,接著問,“你,怎麼知道?”
雷尼爾不答,改用英文,繼續問:
“threeyearsago,didyoustayinlawschoolofMcGillUniversity?”
“Yes.”秦子默飛快地答,他也仔仔細細打量了一下雷尼爾,彷彿聯想起了什麼。
果然,雷尼爾咧嘴一笑,有些得意地:
“yourclassmate,James,ismybrother,Ihaveseenyourphotofromhim.”
秦子默一怔。
世界果然太小。
雷尼爾的哥哥,和秦子默在加拿大時,是同班同學。
他們也曾經,是同一間律師事務所的同事。
雷尼爾看向秦子默,笑道:“我哥哥說你去年突然不辭而別,他很難過。”
很難得地,我看到秦子默臉上現出了些微笑意:“後來,我聯繫上他了,”他喝了口茶,閒閒地,又補了一句,“而且,他就要來中國拓展業務,我們很快就可以見面。”
雷尼爾聽聞此言,憤憤地:“他要來中國,我怎麼都不知道?”他轉過頭來,看向我,口氣依然不善,“這大概就是你們中國人常說的,什麼什麼頭,什麼什麼尾的?”
我想了想,又想了想,小心翼翼地看向他:“神龍見首不見尾?”
“對對對,就是這句!”他滿意地看著我,裂開嘴笑,對我的領悟力表示讚賞。
大家都笑了。
我也只好跟著笑。
不經意中,氣氛逐漸開始融洽。
我和秦子默,從頭到尾,沒有說過一句話,一個字。
倒是唐少麟,一直十分自如地和他談笑著寒暄著,說起他在普林斯頓小鎮上六年來的求學和生活經歷,以及一些在美國發生的趣事和見聞。
他還是淡淡地,有禮貌地,回應著。
間或,他掏出ZIPPO打火機,點上一支菸,神色自若地抽著,閒閒地說著他們事務所的近況,或說說他回國以及到C市以來發生的一些情形。
對於過去,對於六年的異國生涯,他隻字不提。
他實在,變得太多太多了。
他的眼神,冷靜,漠然,他的談吐,溫文,優雅,而他的眼睛,即便偶爾瞥向我,也是完全淡淡的,陌生的。
不知誰說過,比仇恨更可怕的,是完完全全徹徹底底的遺忘。
他的衣著,一絲不苟,搭配得非常和諧,熨燙得十分伏貼。他身穿淺灰色襯衫,淺米色V字領羊絨衫,淺灰色風衣就搭在他身後的椅背上。
妙因身穿米色羊絨套裙,坐在他身旁,小鳥依人,不時含情脈脈地看著他,臉上有著盈盈笑意。
間或,他也回應她的目光,向她微微一笑。
那是我曾經熟悉,而今卻全然陌生的微笑。
更多的時候,他的表情,永遠是淡淡的,禮貌的,但是,疏離,十分的疏離。
我想,現在的他,絕對是泰山崩於頂而不變色。
只是,我的眼角餘光瞥到,他的手,仍然那麼修長,那麼地,修長。
回到宿舍,當我躺在床上閉上眼睛一言不發的時候,大姐若有所思地看看我:“林汐,你今晚的情緒有點不對。”
我一驚,睜開了眼。誰說女人的第六感不可怕呢?何況是一向明察秋毫的大姐。
我淡淡地笑了一下:“沒事,可能是因為累了吧。”
大姐欲言又止,突然,說了一句:“你們那個同事的男朋友……”
我的心突然跳了一下,但是,我很快就鎮靜了下來:“你是說妙因的……嗎?”
不知為什麼,下意識地,我避免提到那個名字。
她點了點頭:“我見到過。”
我先是奇怪,後又釋然,以他出現的頻率,再加上他的儀表,現在的C大,80%的人都應該認識他了吧,於是,我仍然淡淡地,微笑了一下:“不奇怪啊,他經常來學校接妙因。”
大姐搖了搖頭,有些困惑地:“我見過他兩次,都是半夜十點多,從我們宿舍下的樹林裡走出來,好像,只有他一個人。”
我一驚,樹林裡……
那道迫人的視線……
可能嗎?
不可能,我堅決否定。
絕對絕對絕對,不可能。
我輕輕,然而堅決地對大姐說:“大姐,你一定是眼花了,一定。”
沒過多久,唐少麟要去上海開學術會議。
學校很看重他的才幹,他剛進校沒多久,一些硬件軟件設施已經基本到位,而他,一來到C大,便和學校裡的一些資深老教授們一道,努力為學校爭取國家重點實驗室,他忙碌著,經常要加班,但看得出來,他過得很充實,雷尼爾也經常神色匆匆的樣子,揹著大大的筆記本包,手上拿著厚厚一疊的資料,和他同進同出。
他們的手下,有了助手,也開始指導學生研究。
他開始為他的事業而忙碌,奔波。
我相信他,以他的聰明和才幹,不用多久,一定會在學術界創出屬於自己的一片天。
唐少麟在去上海前,照例打電話叮囑我:“林汐,沒事別總懶洋洋地悶在宿舍裡,跟大姐出去活動活動,逛逛街。”然後,又帶著些微戲謔地,半真半假地,“想要什麼好吃好玩的東西儘管開口,回來我好帶給你啊――”
我笑他:“你是去開會的,又不是去玩兒的,好好做正經事,等回來有空的時候再聚吧。”
我們又東拉西扯地閒聊了幾句,才掛斷電話。
我放下電話,大姐正若有所思,又帶有些微探測地看著我。
我躺到床上,不甚在意地:“怎麼啦,今天不練一陽指了嗎?”
她有些研判,有些不解,又有些擔憂地:“奇怪,林汐,我明明覺得你們倆是可以發展的,而且,唐少麟各個方面都那麼出類拔萃,為什麼,一直到現在,你們還是像溫吞水一樣?”
我看著她,微笑了一下:“大姐,他太優秀了,我配不上他。”
我說的是發自肺腑的實話。
每次看到唐少麟那張洞察一切卻又誠摯寬容的臉,看到他那種坦然而關切的眼神,我總是有一種深重的自慚形穢的感覺。在學校裡,一直以來,我都下意識地跟他保持一定距離,以免給其他人造成無謂的誤解。
這麼多年來,我已經欠了他很多,我不能欠他再多。
這麼多年來,對於唐少麟,我永遠都有著極其極其深重的負疚感。
我看到大姐有些困惑地搖搖頭:“可是,我明明覺得,他對你……”
我止住她:“大姐,別再說了。”
我深深地,埋下頭去。
我的眼前,彷彿又起了一陣淡淡的煙霧。
對不起,實在對不起。
請給我時間。
我需要時間。
沒過兩天,我奉系主任之命,帶領學生到外地去實習。
巧得很,我們去的是N市,我大學以來待了七年的地方。
更巧的是,我們實習的地方,就在G大附近,僅僅只相隔一條街。
離開G大已經快一年了,有機會回去看看,順便看看導師和師母,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在去N市的大客車上,我的學生們笑笑鬧鬧追追打打了將近一路,歡聲笑語幾乎將車頂掀翻。最後,快到目的地的時候,在班長的提議下,他們齊聲大合唱,唱了一首歌,一首流傳已久的校園民謠:
開始的開始是我們唱歌
最後的最後是我們在走
最親愛的你象是夢中的風景
說夢醒後你會去我相信
不憂愁的臉是我的少年
不蒼惶的眼等歲月改變
最熟悉你我的街已是人去夕陽的斜
人和人互相在街邊道再見
你說你青春無悔包括對我的愛戀
你說歲月會改變相許終生的誓言
你說親愛的道聲再見
轉過年輕的臉
含笑的帶淚的不變的眼
是誰的聲音唱我們的歌
是誰的琴絃撩我的心絃
你走後依舊的街總有青春依舊的歌
總是有人不斷重演我們的事
都說是青春無悔包括所有的愛戀
都還在紛紛說著相許終生的誓言
都說親愛的親愛永遠
都是年輕如你的臉
含笑的帶淚的不變的眼
親愛的
親愛的
親愛永遠
永遠年輕的臉
永遠永遠也不變的眼
我帶著微笑,帶著羨慕,看著他們那一張張青春飛揚無憂無慮的笑臉。
年輕,真好。
帶他們到了實習地,晚上,按慣例,自由活動。
安頓好他們之後,照例殷殷叮囑他們早點休息,不要到處亂跑,而且,我有點理解高中班主任那種護雛心切的感覺了,因為現在的我,和她當時的心態,並無二致。
晚上,我獨自一人靜悄悄地,穿過已經走了不知幾千幾萬遍的那條窄窄的老街,穿過晚春夜風中槐花香飄來的陣陣馨香,走進我魂縈夢牽的G大校園。
我先走進了馨園。
那個小小的彎月形噴水池,那排淡綠色的電話亭,那個喧鬧的籃球場,那個拐角處的開水房,依然都還在,只是來來去去人潮中閃動的,都是全然陌生的臉孔。我不由自主地,走到了宿舍樓下,抬起頭,我們當年住過的那個宿舍,在淡藍色窗簾掩映下,依然亮著熟悉的溫暖的燈光,如今的那盞燈光下,該有著怎樣的故事?
我悄然走出馨園,走過天橋,走進律園。
依然是那個長長的林蔭道,我走到主教樓的西邊,依然是那斑駁的地面,如水的月光,搖曳的樹影,我如夢般越過長長的臺階,走到那個小小的亭子邊,亭子裡面,是兩張年輕但相視而笑的面孔,我微笑,走開。
終於,我走到了律園裡的那個大操場,隨便找了一個臺階,我坐了下來。
操場上三三兩兩的人在跑步,聊天,間或,有嬉鬧的孩子蹣跚走過,漸漸,人少了,又漸漸,歸於寂靜。
我看著夜空,依然是當年那樣,寥落的星辰,如水的月色。
我聽見我自己的聲音,從遙遠的天際依稀傳來:“子默,我要天上那顆最亮最亮的星星。”
“好,我去摘!”有個身影旋即毫不猶豫地跳了起來。
還是我的聲音:“傻瓜,我逗你的。”
一個略帶笑意的聲音響了起來:“我知道,不過好像――還有一個辦法,”突然間,那個年輕的頭顱猛地一下子撞了過來,“有沒有感覺到眼前一大片一大片的星星啊?想要哪顆,自己隨便挑吧。”
然後,是我略帶埋怨的聲音:“子默,你撞得我痛死了。”
再然後,一片寂靜。
因為,我的唇,被封住了。
我埋下頭去,我的掌心裡,是滿滿的淚。
在這個操場,我曾經坐了無數次,等了無數次,期盼了整整六年,希望奇蹟能夠出現。
但是,最終,它留給我的,還是完完全全的失望。
我就這樣,靜靜地坐在夜風中,靜靜地,追憶我的似水年華。
不知過了多久,我抬起頭,起身。
終於,我是真的,要告別我的過去了。
但是,我的青春,畢竟無悔。
我輕輕地,吸了一口氣,最後看了一眼操場邊管理樓下的那棵老榕樹,準備向外走。
一轉身,離我四米遠的地方,立著一個修長的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