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宇聲聲不忍聞
欲黃昏
雨打梨花深閉門
我仔仔細細打量著這個房間,這應該是個客房,連著曬臺,米色系的窗簾、床上用品,就連靠墊也是米色的,很是雅緻。
桌上整整齊齊放著書,床上放著一些布藝小玩具,窗臺上到處擺放著小小的綠色盆栽,煞是好看。
整個房間一塵不染,既乾淨又溫馨。
曬臺上,陽光沐浴下,洗得乾乾淨淨的衣服帶有陽光的清香,在風中飄蕩。
這其中,應該有妙因的功勞。
我坐在椅子上,若有所思地看向她。
她整理著手邊的一堆書,嘴邊帶著淺淺的微笑。
突然間,她察覺到我的注視,看向我:“林汐,覺得怎樣?”
我看著她,定了定神,才回答:“當然好了,誰不知道秦子默律師的女朋友一直是個賢妻良母呢。”
心中輕輕地,有一陣微風吹過。
半晌,妙因坐到我身邊:“林汐,你和唐教授,到底怎麼樣啊?”
我裝糊塗地,想一帶而過:“什麼怎麼樣?”
她打我一下:“別裝了,別以為我不知道,”一副很八卦的表情,“你們初中高中同學,大學還是校友呢,那麼多年下來,再加上唐教授那麼厲害,又為了你大老遠從美國跑回來,”她一副極其極其遺憾和和怒我不爭的表情,“你怎麼老是這樣,一副溫吞吞的樣子呢?”
接著,以神秘兮兮的口吻說:“你可得把他抓牢一點,我聽說,他身後可有一拖拉庫的女老師對他虎視眈眈的,就等著你下臺一鞠躬呢。”又一副當我知己交心般的口吻,“可別怪我事先不提醒你!”
我立刻作出一副感激涕零的表情:“我好感動啊,5555555……”
說著,把臉在她身上亂蹭。
她忙跳開:“喂,這件毛衣很貴的,我才穿上,好歹等我穿一陣子,你再糟蹋吧。”
我嘆口氣,到底感情深淺要靠時間來雕琢。
想我就是把鼻涕擦在沙沙的新衣服上,她眉頭都不會皺一下。
頂多揍我一頓。
妙因,到底還是隔了一層。
停了半天,我又看看她:“那你呢,你和……”
心頭,還是有一絲絲微風掠過。
她一副若有所思,略帶憂鬱的樣子。
她不回答我。
片刻之後,她看著我,輕輕地:“林汐,你嘗過不知道未來是什麼,但仍然漫漫等待的滋味嗎?”
我的心驀然一緊。
我看向她,她也正在看向我。
第一次,她的眼神中,出現了一些我看不懂的東西。
專注,惆悵,哀傷,還有……
淡淡的,試探。
突然間,門開了,秦子默進來了。
他一言不發地,徑直看向我。
我低頭,再低頭。
妙因笑著站起來:“你怎麼進來了?”
他轉過眼去,看向妙因,淡淡地:“菜已經送到了。”
原來,他們叫了一桌飯菜。
還是那個飯店,觀瀾閣的飯菜。
大家坐下。
我仍然低頭。
大家開始吃飯。
我終於抬頭,舉筷。
桌上的菜中,仍然有鹽鋦蝦,有栗子雞,有螞蟻上樹,有鮮蘑菜心,還有……朝鮮涼菜。
我眼中微溼。
妙因發現了:“林汐,怎麼不吃,菜不合胃口嗎?”
我勉強一笑:“不是……”
唐少麟神色自若地接口了:“她早上零食吃多了,現在可能還不餓。”說著,微笑著,夾了一筷涼菜到我碗中。
他也知道我喜歡吃這個,想當初,他一看到我或沙沙緊張兮兮在那兒排隊就取笑我們。
然後,就陪我們站著,聊聊天,消磨時間。
只是後來,他就不再出現了。
妙因照例曖昧地衝我笑。
大家吃飯。
今天的秦子默很是沉默,他只是招呼了大家幾聲之後,就一直沒有說話。
幾乎整個餐桌上,都是妙因笑意盈盈地勸大家多吃點,再多吃點。
詹姆斯還是眼睛一直一直骨碌碌地,入神地盯著我。
彷彿我是一個多麼值得研究的珍稀動物一般,幾乎忘了吃飯。
我狠狠瞪他一眼,看什麼看,再看我回去就把針灸次數從每日三次提高到五次,務必讓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讓你以後看到我不僅繞道走,而且求神拜佛從此不要再看見我。
他可能真的被我嚇壞了,連忙縮頭,低眉斂目,嘴裡不知道在嘟嘟囔囔著什麼。
到底是兄弟連心,雷尼爾發現了,他奇怪地看看我們倆:“你們,認識?”
他用筷子指指我跟詹姆斯。
經過快一年的磨練,他的筷子功明顯進步匪淺。
我飛快接口:“不認識。”絕對不認識,認識他就是飛來橫禍。
說完,又狠狠瞪他一眼。
他有些委屈,又迫於我的淫威似的,嘟嘟囔囔地說:“不、認識……”
死洋鬼子,還會玩我們中國人獨創的文字遊戲了!
好在大家沒有在意,這一頓飯吃得有驚無險。
吃完飯,從餐廳又移坐客廳。
四個男人在那閒閒喝茶,聊天。
妙因忙著收拾,我在一旁幫忙。
其實,以我從小到大一向遠庖廚的光榮歷史,也真的幫不上什麼忙。
因為,她做事很麻利,像敏捷的羚羊般在餐廳和廚房之間跳來跳去,不一會兒就整理好了。
對於這樣安寧的生活,她應該覺得很幸福吧。
我的心中,又是微微一嘆。
一切忙妥當之後,妙因切好了餐後水果,我們一起端了過去。
我們又坐在那個寬大的布藝沙發上。
我們坐著,間或聊著天。
我終於打量了一下秦子默,這個房子的男主人。
他今天穿的是休閒的棕色套頭毛衣,和深灰色休閒褲,很居家的感覺,看上去清爽而溫潤。
而且,比起當年,更增添了一份成熟和優雅。
我低下頭,喝了一口茶。
唔,可能茶水太燙了,眼前一陣溼氣。
很快,我就發現,今天的秦子默有點反常。
他很少說話,幾乎不說話。
他偶爾,也會淡淡回應其他人的閒談,也會和著大家的話聲微笑。
但是,他從頭到尾,都有點心不在焉。
而且,他不再是平日裡那個雖然稍顯淡漠,但有禮有節的秦律師。
因為,他一直若有所思地盯著自己手中的茶杯,對詹姆斯光怪陸離的好奇發問完全置若罔聞。
我想,大概大家都看出來了。
因為,不光詹姆斯的眼睛就像膠在他臉上一樣,連相對敦厚的雷尼爾都有些詫異地看了他好幾眼,妙因,更是一言不發地,默默注視著他。
只有唐少麟,彷彿什麼都沒看到一般,輕鬆自若地,微笑地閒聊著。
我仍舊,又低下頭去。
一時寂靜。
突然,震天響的手機鈴聲,這次,是那個洋鬼子詹姆斯的。
他對著電話嘰裡哇啦說了一通洋文,不一會兒,掛斷了,然後,對著秦子默說:“Richard,Peter問,上次那個case的丁先生,他的名片你還有沒有?他還有一些事情,要找他再談談――”
秦子默只是略略思忖,便指著離詹姆斯很近的,搭在沙發背上的外套,意興闌珊地:“在我的錢夾裡,可能會有,你自己找找看。”
我看到妙因奇奇怪怪地看了他一眼。
詹姆斯興沖沖地去翻他的口袋,找到那個錢夾。
我猛然間一陣暈眩。
那個黑色錢夾,我太太太熟悉了。
他過二十二歲生日那天,我送他的禮物。
算不得貴重,甚至,以現在的標準來看,也幾乎沒有什麼款型可言。
那是當年的我,下課後刨遍G大附近的特色小店,東挑西選之後,買下來送給他的。
錢夾右下方還印著一個淺棕色的小狼頭。
沒想到,他一直留著。
但幾乎是同時,我直覺不妙,非常不妙。
但凡沾上這個叫詹姆斯的洋鬼子一丁點邊,都會出事。
他實在是比大富翁裡的大衰神,還要衰得多得多。
果然,他東翻西翻了一會兒,似乎無所收穫,但是,他仍不死心,將錢夾又翻來覆去找了找,還不甘心地抖了抖。
一張小小的照片輕輕地,滑了出來。
我又是一陣暈眩。
我清晰地看到,秦子默的臉色略略蒼白。
他朝我深深地看了一眼,他的眼中,彷彿燃燒著一簇火焰。
灼熱,而決絕。
然後,他深吸一口氣,鎮定地,一言不發地伸出手去,想要拿回來。
有人比他更快。
詹姆斯把那張照片揀了起來,看了看,又看了看,終於忍不住了,迷惑不解地轉過頭來,對我說:“汐汐,你,到底,和Richard,在搞什麼鬼?”他指指臉色蒼白的秦子默,然後,把照片伸到我的面前,“明明是你,為什麼,你,不承認,你是他的chinesedoll?”
他用下巴點點出奇鎮定,一言不發的秦子默。
我眼前一片模糊,但是,我清楚地知道,那是我的照片。
我當年的照片。
我當年的那張,笑得傻乎乎的照片。
我的眼前越來越模糊。
但是,我仍然,下意識地,轉過頭,一個一個看過去。
我看到了秦子默安靜默然的臉。
我看到了詹姆斯迷惑不解的臉。
我看到了雷尼爾十分驚詫的臉。
我看到了唐少麟冷峻異常的臉。
最後,我看到了,妙因的,蒼白的那張臉。
她的唇,在微微顫動。
我看到秦子默站起身來,朝妙因走了過去。
然後,我聽到他的聲音,低沉,然而清晰:“對不起,妙因,”他看著她,緩緩地,“能不能,單獨跟你……”
但是,妙因恍若未聞。
她慢慢地,有些搖晃地,向詹姆斯走過去,她的每一步,都走得異常艱難。
她終於走到他面前,拿過那張照片,看著,一直看著……
她的手,一直微微顫抖著。
長久的寂靜。
不知過了多久,她終於抬起頭來。
她一瞬不瞬地,看著秦子默。
她的臉上,有著深深的傷楚,還有著一絲絲,我分辨不出的宿命般的悲哀。
“怪不得,怪不得……”過了一會兒,她苦澀的聲音輕輕響起,“怪不得,你從來都不快樂,怪不得,你永遠跟我保持距離,禮貌得近乎疏遠,怪不得,你那陣子總是去學校接我,怪不得,你看林汐的眼神,總是跟別人不一樣,怪不得,她會跟……那麼像,我還一直以為是我的錯覺……”
“我終於明白,為什麼當初,我爸爸會對我說出那樣一番話。”
她的聲音,輕輕飄過來:“原來,自始至終,在你的心目中,我只是一個替代品,只是一個替代品而已……”
“沒想到,我自以為找到的真情,包括友情,到頭來,依然只是執著而愚蠢的一場虛空。”
“原來,這麼多年過去了,我依然是錯的,錯得離譜,錯得可笑……”
她手中的照片慢慢滑落。
緊接著,她頭也不回,轉身向外拉開房門,飛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