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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一

    原計劃的現場會沒能如期召開。

    1978年年底,南方發生邊境衝突,彰原北兵營的空氣驟然緊張起來。冬日的北郊顯示了北方平原的蒼涼,西風呼嘯,滴水成冰,又給這種蒼涼平添了幾分神秘的悲壯。

    那天的訓練課目是室內作業,練修正量計算。對於這個課目,四大金剛都有些不放在心上。岑立昊乾脆就沒有練,而是抱著一本高中物理課本在看。口令紙就在手邊,防止辛中嶧或其他的教員來檢查,隨時覆蓋。

    岑立昊當兵的第二年中國恢復高考,岑立昊當時毫不猶豫地報了名,他報的是第一志願是清華大學和中國科技大,第二志願是國防科技大。但是辛中嶧把他的願望扼殺了。辛中嶧說,“你是幹部苗子,眼看就要提起來,去上那勞什子學幹啥?上四年學才提幹,等你當了排長,別人怕是營長都當上了。今年咱們連有一個軍校指標,把機會讓給你的老班長吧。”

    岑立昊心裡很不痛快,很想抗爭,但轉念一想,辛中嶧的話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就沒再堅持了。再說,他的老班長鬍大發文化底子不太厚實,硬考怕是不行,考軍校有專業技術支撐著,文化錄取分數線會相對底一點,把機會讓給老班長,他應該有這個氣量。他的如意算盤是,留在部隊先提幹,考學以後再說。

    以後的事實表明,辛中嶧犯了短視的毛病,岑立昊犯了功利的毛病,好在還沒有耽誤前程。

    上午八點半,辛中嶧親自開來了一輛吉普車,叫上岑立昊,也不說是什麼事,拉著岑立昊昏天黑地地兜了幾圈,足足兜了七八十里路,最後往西拉到一座山下,下車就讓岑立昊報座標,岑立昊雖然被搞得糊里糊塗,但還是脫口而出,結果同實際座標只有幾米誤差。

    這個地方叫做洗劍,是88師的炮兵靶場和野外演練場,但凡實彈射擊和實兵演練,都在這塊區域進行,岑立昊當新兵的時候到這裡搞過戰術演練,但辛中嶧開車所走過的地方,全是岑立昊沒有涉足過的。

    岑立昊說,“副參謀長你考這個考不倒我,可我求求你不要再開車遛我了,我暈車。”說完蹲在地上大吐了一通。

    辛中嶧說,“好,我不遛你了,但你不能歇著,打仗的時候可不會因為你暈車敵人就不出現。你給我站起來,聽著,正前方山窪獨立樹為一號方位物,向左三指幅右下橋墩為二號方位物,向右四指幅,居民點左上角為第四號方位物……”

    那天岑立昊有點感冒,狀態不佳,臉色蒼白,嚴重的暈車使他幾乎站立不穩,額頭上汗如黃豆,而他過去是不暈車的。但辛中嶧不管這些,一口氣報了十個目標點,讓岑立昊從確定目標座標,到下達射擊表尺、方向以及射擊修正量等諸元,時間和精度都必須在優秀以內。

    辛中嶧把任務下達完畢,就坐進車裡抽菸去了,岑立昊頂著刺骨的寒風,俯在搖搖擺擺的小圖板上,心裡裝著的不僅是壓力、寒冷、緊張,還有委屈。他明白了,這可能是提幹考核。劉尹波已經得到消息,要打仗了,要補充幹部,而且時間要求很緊,一營預提兩個班長,考核全是象徵性的,理論題還讓翻書。

    劉尹波始終懷疑辛中嶧偏向岑立昊,但岑立昊自己並不這樣認為,不光是辛中嶧對他始終不冷不熱,而是因為辛中嶧在考核中數次吹毛求疵,故意把他的成績往下拉。成績是什麼?是一個人價值的體現,是能不能得到重用的依據。你嚴格要求可以,但是你不能故意埋沒我的成績。岑立昊也知道自己的毛病,給人一種孤傲的印象,而且不馴服。辛中嶧也是個個性很強的人,他需要尊重,需要無條件的服從,對於岑立昊這樣不聽招呼的人,他為什麼要不遺餘力地培植呢?連岑立昊自己都覺得沒有道理。

    作為一個尚且年輕的士兵,岑立昊那時候還不可能進入深謀遠慮的境界。這樣一聯想,岑立昊對辛中嶧有點不滿,這樣考我,萬一砸了,不是害我嗎?

    在優秀時間內,岑立昊做完了全部科目,向辛中嶧報告。辛中嶧慢吞吞地從吉普車裡走出來,說:“向陣地下達。”

    岑立昊瞅瞅四周,闃無一人,也沒有通信設備,他皺著眉頭看了看辛中嶧,辛中嶧根本不看他,正抱著膀子看天。

    無奈,岑立昊只好蹲在地上,舉起軍用水壺,權當電臺話筒,夾緊屁股喊了出去:“陣地注意,101號目標,火力點,表尺360,方向,基準射向向右0-04,集火射擊……”

    那天,岑立昊一共下達了十組口令,一個也沒有拉下。辛中嶧倒是很有耐心,從頭聽到底,偶爾撮起鉛筆在地上比比劃劃。

    上車之前,辛中嶧把岑立昊當天上午演算的諸元記錄紙全部要走,直到把岑立昊送回教導隊,辛中嶧也沒有說個好或是不好,以至於在此後的幾天,岑立昊一直出於忐忑之中,他總覺得那天他的發揮不正常,好像在一個重大的環節上出現了重大的錯誤。倘若真是這樣,那也就怨不得別人,只能自食其果了。

    二

    四大金剛無一例外地都接受了考核,單個進行,對每個人考核的側重點也不一樣,亂點鴛鴦譜,不按被考人的強項來。範辰光考的是步兵小分隊攻防戰術,翟巖堂考的是通信,劉尹波考的是軍事地形學。

    由於是突然襲擊,又考非所長,考完之後,幾個人一交流,心裡都撲通起來。範辰光和劉尹波消息靈通一點,說全團這次要提起來四個,但是有十六個人參加考核,提幹的概率是四比一。

    實際指揮和操作考完了,又考核理論。這次理論考核從內容到形式都很出奇。果然是十六個人參考,除了教導隊的四大金剛和趙亭慶、陳國勇等九人,還有建制營連的七個骨幹。

    這一考,就考出了一個經久不衰的話題和錯綜複雜的猜疑。

    理論考場設在政治處的會議室,監考人就團長鍾盛英一個人,考題也很簡單,每人面前發一張紙,上面赫然寫著幾個大字:怕不怕死?

    十六個預提的幹部苗子面對這張白紙,心裡都有點發怵,不知道上面到底想要什麼樣的答案。十分鐘後,全體交了答卷。

    這次理論考核的成績沒有公佈,標準答案沒有公佈,預提的幹部苗子們是怎樣回答的,更沒有公佈。惟其因為神乎其神,後來就傳出很多說法。單說教導隊四大金剛的答案,就流行了多種版本。

    在266團,關注四大金剛的自然不止鍾盛英、辛中嶧等幾個人,除了四大金剛所在營連的首長,還有機關的股長,這些股長就像猴子一樣盯著樹上的桃子,眼巴巴地等待桃子成熟,然後一躍而起,在新提的幹部中給自己搶一個精明強幹的參謀、幹事或者助理員。另外,還有機關的參謀、幹事、助理員,甚至包括一心想提幹最終沒提成,只是多了兩個兜、享受排級幹部待遇的志願兵們,也懷著複雜的心情饒有興趣地觀看這些所謂的精英們上演命運打拼的好戲。於是乎這些人就構成了一支半明半暗、勁頭十足的業餘評論和信息傳播隊伍,把各種版本的故事和說法演繹得日益豐富多彩。

    版本之一:

    範辰光的答案是:不怕。保衛祖國,死得其所。

    翟巖堂的答案是:有點怕,但總體不怕。

    岑立昊的答案是:怕死,但不怕打仗。

    劉尹波的答案是:現在不怕,將來不怕。人固有一死,我願意死得重如泰山。

    這個版本的流傳者認為,大戰在即,士氣可鼓而不可洩,團黨委要的就是視死如歸的決心,不管真怕還是真不怕,但從思想上都不能怕字當先。團黨委要的是,先有敢死決心,然後才能有不死之結果。岑立昊和翟巖堂的答案曖昧,反映了內心的恐懼,肯定不被看好。範辰光和劉尹波回答得斬釘截鐵氣壯山河,正是上級黨委和首長希望得到的態度,所以這兩個人提起來的可能性大一些。

    但有人認為問題並不是這樣簡單。一個淺顯的道理是,沒有人吃飽了撐的願意找死,關鍵是要樹立正確的生死觀和榮恥觀,解決好個人利益和國家利益的關係,認清光榮犧牲和苟且偷生的本質區別,同時也要實事求是地彙報思想,不能跟組織拍胸脯講大話,也不能裝蒜講洩氣話,重要的解決好怕與不怕之間的關係,把握怕與不怕的分寸。從這個意義上講,翟巖堂和岑立昊的答案比較客觀,尺度也把握得好,更有可信程度,所以團黨委可能更看好岑立昊和翟巖堂。

    當然,也有與此截然不同的版本。

    版本之二:

    範辰光的答案是:關鍵要看怎麼死,為誰死。

    翟巖堂的答案是:孬鐵不打釘,怕死不當兵。

    岑立昊的答案是:不怕,不死。死也不怕。

    劉尹波的答案是:不怕是不可能的,怕是不行的。

    在這個版本里,翟巖堂的答案既體現了傳統的尚武精神,又反映了當代軍人的奉獻精神,而且可信,因為他用了一個眾所周知的俗語,把今天的不怕同民族文化中的行為價值取向聯繫起來,所以這種不怕顯得實實在在,而不是大話妄言。岑立昊的答案雖然不像翟巖堂那樣擲地有聲,但是這符合他本人的性格,他是更理性地掂量了生命的價值,不怕是前提,不死是理想,而一旦戰爭需要,則義無反顧。這個答案因此也可以看成是當代優秀軍人普遍的心理。範辰光和劉尹波的態度沒有那樣旗幟鮮明瞭,而是有所保留,但也都沒有赤裸裸地反映怕死心理,但總體感到底氣不足。這個版本的流傳者,明顯地傾向於翟巖堂和岑立昊優勝。

    還有一種版本更神,說四大金剛的答案都沒有按要求正面回答“怕不怕死”的問題,而是不約而同地引經據典作答。

    版本之三:

    範辰光的答案是:來日方長顯身手,甘灑熱血寫春秋。

    翟巖堂的答案是:犧牲不要緊,只要主義真,死了我一個,還有後來人。

    岑立昊的答案是: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劉尹波的答案是:裹屍馬革英雄事,縱死終令汗竹香。

    這個版本的可信程度顯然低於前面兩個版本,不可全信,也不可全不信。應該說,即便是好事者杜撰出來的,也不是憑空杜撰的,至少,幾個人的答案,還比較符合各自的性格和文化層次。

    對於以上版本的流傳、而且是長期的流傳、猜測直至探秘,四大金剛本人並不清楚,教導隊管理嚴格,他們的接觸範圍有限,消息相對閉塞。再說,不造、不聽、不傳小道消息也是辛中嶧給他們規定的原則。儘管內心十分波瀾,但表面上他們還得做出平靜的樣子,若無其事地訓練,一如既往地吃飯睡覺放屁撒尿。

    三

    在等待的日子裡,岑立昊接到了一封信。

    第一次接到那樣的信,岑立昊說不清楚自己是什麼心情,有點驚奇,有點緊張,還有點興奮。

    信是通訊員送報紙送來的,寄信人落的地址是本市,信封上貼著郵票,屬於正常渠道。不正常的是內容:

    我能感覺到,你在看這封信的時候一定會感到奇怪,但是,你應該知道我是誰。自從那天在機場看見你指揮炮班展開戰鬥隊形時的英姿,你就在我的腦海裡紮根了。你頎長的身影,剛毅的面容,果斷的手勢,敏銳的眼神,無不在我的心裡紮下深深的烙印。尤其幸運的是,八一聯歡會上我又近距離見到了你,你駕駛著摩托車,像馳騁草原上的戰馬,你那高超的技術和無畏的精神,瀟灑的雄姿,再一次震撼了我,我為有你這樣的革命同志而感到自豪,為認識你而感到幸福。我願意同你建立深厚的革命友誼,使自己有更多的向你學習的機會。如果你不反對的話,我們下星期六(9月16日)上午九點鐘在機場西趙王渡橋頭見面,我有很多話要對你說。

    落款是“知名不具”。

    看完信,岑立昊有些發懵。在機場組織訓練,那是經常的事,附近的老百姓和海滑的人在一旁看熱鬧也是經常的事。他已記不清楚是哪一次,他給哪個女孩子留下這麼好的印象。從口氣上看,應該是海滑的女兵。他反覆搜索記憶,那些女孩子在他看來都一樣,都很漂亮,都很可愛。信上很自信地說他“知名”,那就意味著他和她有交流,也許只是眼神的交流,心照不宣的默契。但他實在記不起來他跟誰有過這樣暗送秋波的事情。以他現在的心態,也不可能跟誰有暗送秋波的事情。那麼她一定誤會了,這個誤會看來還比較嚴重,還必須儘快解除,否則就有可能惹出麻煩。

    岑立昊百思不得其解,也想不出好辦法來處理這件事情。他想把這封信交給辛中嶧,這樣就可以一了百了,天大的誤會也就說清楚了。但轉念一想覺得這樣做很不地道,像叛徒一樣。他最終還是決定自己解決,當然是通過地下手段。但問題是他不知道那個女孩究竟是誰,所以解決起來就無從下手。

    問題就從這裡開始了。在接下來的兩天裡,無論他怎樣掩飾,但還是常常走神,訓練中的失誤也明顯增多。訓練間隙,他找個背靜的地方,再次深入地研究那封信,逐字逐句地分析,並且對照那幾個女兵回憶和她們的交往。回憶來回憶去,他跟她們都沒有交往,只不過那次聯歡會快結束的時候,那個叫蘇寧波的女孩子朝他笑了笑,笑得很好看。後來分析到“瀟灑”兩個字,心中突然一動,他記得有次開玩笑,劉尹波酸溜溜地說過海滑的蘇寧波對他有好感,說他瀟灑。他並沒有把劉尹波的話放在心上,他現在志不在此,大學不讓考,幹部還沒提起來,就是西施找上門來,他也沒地方安頓人家。現在把僅有的幾個細節聯繫起來想,還真有可能就是那個蘇寧波,因為蘇寧波好歹還朝他笑過,他當時也回了她一個笑容。再往細裡想,他突然又想起了那次聯歡會上的一個非常重要的細節,對了,他還向她豎了一次大拇指,更重要的是,她也回了他一個大拇指。

    思路豁然開朗。岑立昊的血一下子就燙了,要真是蘇寧波,那還有什麼話說的?他不太在意女孩子,但是他不能不在乎蘇寧波,在那天的聯歡會上,他看見了那雙晶瑩純潔的眸子,天真無邪的笑容,俏皮的步伐,她像明媚的春風一樣,走進了他的心裡,甚至可以說喚醒了他的青春。倘若這封信真是蘇寧波寫的,那說明他還是十分幸運的。當然,幸運歸幸運,去不去還是一個問題。

    正在犯難,沒想到第三天又接到一封信,內容大致是:

    怕你作難,特此相告。如果那天不能去或者不想去,我等到八點半就回去了。勿念。

    這封信不僅讓岑立昊更加犯難,也更加感動。但是,這個約會他還是拿不定主意去不去赴,一方面他難以證實是蘇寧波,因為他覺得蘇寧波那樣漂亮的女孩不會輕易給他寫信,另一方面辛中嶧要求及其嚴格,週末也不能在外呆久了,現在提幹問題懸而未決,正是關鍵時刻,造次不得。萬一不是蘇寧波,這個險就不值得冒。要是遇上個痴情的女子,把他纏上了,就麻煩了,男女關係這件事情複雜得很,一旦開了頭,就很難預料有什麼扯不清的事情。

    想來想去,岑立昊最後決定請翟志耘幫忙。

    在教導隊裡,岑立昊的親密戰友不多,這大約是因為他架子大不合群,但翟巖堂和劉尹波是個例外。劉尹波跟岑立昊有話說,是因為劉尹波不尿岑立昊的臭架子。有一次星期天打掃衛生,岑立昊賴著不幹,躺在鋪上看書,別人得過且過,劉尹波卻不答應。劉尹波說,“你就是將來能把天日個窟窿,你現在也就是一個兵,衛生區是全班隊的,你少打掃一塊,別人就多打掃一塊,別說覺悟了,起碼的社會公德還是要講的嘛。”說著就動手,硬是把岑立昊從床上扯了下來。說來也蹊蹺,劉尹波這樣對岑立昊,岑立昊反倒覺得跟他距離不遠,不太在意他對自己挑三揀四。

    同翟巖堂,岑立昊是另外一種感情,因為翟巖堂厚道,而且經常跟岑立昊學堆沙盤,能夠耐得住性子聽岑立昊談他的戰術思想,能夠最大限度地滿足岑立昊的自尊心和虛榮心,這一點是別人無論如何也做不到的,因為在別人的眼裡,岑立昊肚子裡的那些所謂戰術思想,都是狗拿耗子多管閒事的事情,他經常站在團長師長的高度考慮問題,就像劉尹波說的,與其貼時間聽他瞎白話,還不如到炮場上翻幾個跟頭,那好歹也是鍛鍊身體呢。

    翟志耘聽完情況,問他,“你是不是很喜歡蘇寧波?”

    岑立昊支支吾吾地說,“是有點喜歡。”

    翟志耘說,“那就見,這次掛個號,以後正式談。”

    岑立昊說,“可也不一定是蘇寧波,要是別人,纏上了就麻煩了。”

    翟志耘問,“那你的意思怎麼辦?”

    岑立昊不說話,骨碌著兩隻眼珠子東張西望,跟翟志耘玩開了小心眼。

    翟志耘明白了,說,“那這樣,那天我跟你一起去,如果是蘇寧波,你出面,如果不是她,我出面。”

    岑立昊說,“這樣也好,要是別人,你速戰速決推了就走。”

    事情就這麼定下來了,但當天晚上,岑立昊還是睡不著,他把補充班的韓宇戈叫了出來,因為韓宇戈自從到了教導隊之後,不厭其煩地跟岑立昊套近乎,希望改變自己的形象,還經常偷著給岑立昊洗衣服。岑立昊對這小子印象不錯,有正義感,也很仗義,把這樣隱秘的事情託付給他,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岑立昊問韓宇戈,他們過去跟五朵海霞是怎麼聯繫的,韓宇戈說,“通信唄。”岑立昊說,“那她們的字跡你都能認識啦?”韓宇戈說,“差不多吧。”

    岑立昊就把“知名不具”的信封拿給韓宇戈看,問這是不是蘇寧波的。韓宇戈斷然說,“別人我不敢說,但這肯定不是蘇寧波的,知道嗎?蘇寧波唱歌跳舞都是客串,她是學美術的,字寫得很漂亮。這個字醜死了。”

    聽了韓宇戈的話,岑立昊解脫倒是解脫了,卻又悵然若失。他千叮嚀萬囑託,要韓宇戈保密。韓宇戈信誓旦旦地說,“咱哥們辦事你放心,咱就是李玉和,賊鳩山就是給咱灌辣椒水壓老虎凳,咱也不會交出密電碼。”

    到了晚上,韓宇戈又帶來了一個確鑿的消息,再一次證明那封信不是蘇寧波寫的,韓宇戈打聽到,蘇寧波一個星期前就到東北的基地去了,還有一個月才能回來。

    岑立昊現在拿定主意了,不是蘇寧波就好辦了,讓翟巖堂去一趟,幾句話就打發了。

    第二天早上出完操,岑立昊就跟翟巖堂商量派他“代勞”的事,說,在這個問題上,翟志耘是“次要矛盾”,可以出面保護他這個“主要矛盾”。翟巖堂聽完,很是驚詫,說,“不是說好了嗎,咱倆一起去,你怎麼又讓我一個人去,萬一她真是蘇寧波怎麼辦?”

    岑立昊留了一手,沒有告訴翟志耘他已確認不是蘇寧波了,態度明朗地說,“那還不簡單嗎?不管是誰,性質都一樣,跟她說清楚,革命友誼萬古長青,我們還年輕,要以事業為重。”

    四

    轉眼就到了9月16日,一大清早翟巖堂請了假,挎著軍用挎包出了門。

    這個上午岑立昊的日子過得很踏實。

    到了下午,翟巖堂還是沒回來,岑立昊就坐不住了,他鬧不明白,就捎個口信的事情,翟巖堂為什麼會用那麼長的時間。難道出事了?難道走岔了?難道鬧起來了?難道兩個人一見鍾情了?後來他居然又擔心韓宇戈的情報不準,萬一真是蘇寧波怎麼辦?萬一是韓宇戈看自己的笑話故意使壞,讓翟巖堂直來直去地潑一瓢涼水,那不就把蘇寧波傷害了嗎?

    到了下午四點鐘,翟巖堂還是沒有回來,岑立昊沉不住氣了,心神不定。為了掩飾不安,就跑道後牆邊上練倒立。岑立昊的軍體水平一般,練倒立卻是拿手好戲,只要高興了或者不高興了,或者動腦子動多了,或者有什麼問題想不開了,就找個地方把自己倒貼上去,腦袋向下,讓血從上往下流。

    岑立昊像壁虎一樣在宿舍後牆上反貼了十多分鐘,由胡思亂想漸漸地集中到一個問題上,那就是擔心。因為按規定,節假日的下午五點鐘要點名,到時候如果翟巖堂還不回來,那就麻煩了。教導隊是什麼地方?教導隊的紀律是鐵的,還從來沒有出現過不假外出和逾假不歸的,出現一個處理一個。如果處理了翟巖堂,那就勢必要拔出蘿蔔帶出泥,翟巖堂人老實,不會打馬虎眼,三盤問兩盤問就全招了,他就成了罪魁禍首。

    他決定採取措施。但是他想不出有什麼好辦法。首先,他沒法跟翟巖堂聯繫,因此那邊的情況不明。其次,點名是必然的,他沒辦法阻止。他突然想,四點半的時候如果教導隊出點事就好了,譬如團裡突然通知隊領導到團裡開會,譬如炊事班突然著火了,再譬如有兩個學員打架,隊領導都忙著處理他們去了,或者有個學員急性盲腸炎發作了,隊領導趕緊組織搶救……

    想到這裡,岑立昊的腦子裡咔嚓亮了一束火花,是啊,這個情況可以由自己來製造,問題是怎樣才能讓盲腸炎發作呢?這一點他完全是門外漢。但順著這個思路,他又想到了另外一個辦法,譬如把教導隊豬圈裡的豬放出去兩條,趕到一個角落裡,然後向隊領導報告,招呼大家全體找豬,如此就可以幫翟巖堂亂中過關。

    岑立昊開始行動了。一個空中散花,把自己從牆上剝下來,當真遛達到廁所西邊的豬圈附近。但是,真要動手的時候,他發現問題並不那麼簡單,他的方案簡直漏洞百出,實施起來困難重重。首先,豬往哪裡趕?當真丟了怎麼辦?第二,就算有了地方,豬能聽他的話嗎?他平時做好事不積極,餵豬幫廚都是不得已而為之,跟豬們沒有建立感情,那些畜生不一定幫他的忙。第三,他平時不到豬圈來,這次不僅來了,而且高度負責,居然細緻入微地發現豬少了,真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想來想去,還是無從下手。這時候他才發現他不是智多星,至少在處理這類雖不重大、但很重要的小事上,他的智商並不高。

    太陽西偏,暮靄升起。岑立昊站在豬圈旁,惦記翟巖堂,放眼地平線,遐想蘇寧波。

    從他站立的位置往西看,身旁豬圈,眼前是菜地,越過菜地是鐵絲網,鐵絲網的西邊是小河溝,小河溝的西邊就是機場的領地,一公里以外是一條南北走向的跑道,再一公里以外還是一條南北走向的跑道,再往西是一公里寬的草甸子,草甸子向西蔓延,向北蔓延,蔓延出一條蒼茫混沌的地平線,趙王渡現在就隱藏在那條地平線裡。岑立昊熟悉那裡的地形,定點時,那裡的每一條河流、每一個村落,每一片樹林,都是他的目標,都是他座標中的數字,都是他假象中的出發待機地域或者預備隊集結地。但是,現在那裡卻是一片深不可測的沼澤地,他不知道那裡正在發生著什麼或者已經發生了什麼。

    時間在一分一秒地流逝,岑立昊的腦子在一圈一圈地脹大,他設想了許多可能,也做了最壞的打算,那就是翟巖堂超假暴露了,暴露了之後又把他出賣了,然後辛中嶧親自找他談,那他就對不起了,索性把來龍去脈都說個清楚,反正這件事情不是自己招攬的,完全是天災人禍。

    想到這裡,反而有一陣解脫的輕鬆,但這輕鬆並沒有持續多長時間。他可以不管別人,但是他不能不管翟巖堂,更不能把自己暴露,他不能因為一封莫明其妙的來信把自己搞得聲名狼藉。他還是得采取行動,當然,他不可能去炊事班放把火讓大家去救火,也不可能把誰的急性盲腸炎弄發作了讓大家去救人。實在不行了,他也溜出去,攔住翟巖堂,兩個人一起編造一個誤假的原因,大不了挨個處分……

    然而,就在他已經堅定了決心,準備付諸行動的時候,他看見從機場西邊的碎石大道上,飛奔過來一個身影,他的血液立即加快了循環——沒錯,那是翟巖堂,像是天邊來客,像是夜暗星斗。

    四點五十六分,翟巖堂回到了教導隊。

    五

    不斷有消息傳來,南方的邊境摩擦越來越嚴重,戰爭看來在所難免。四大金剛度日如年,他們盼望打起來,他們更焦急地等待著他們的提幹命令下來。

    範辰光在這期間比較活躍,訓練之餘,寫了不少通訊報道,其主題是某某部隊加強應急訓練,嚴陣以待;某某團長組織部隊深入研究山嶽叢林地帶作戰方法,摸索出步兵打坦克經驗;某某教導隊培養高素質人才,湧現出新時期四大金剛;某某某十項全能技術創造新記錄,等等。有的在教導隊的黑板報上發表,有的在軍區小報上發表。軍區小報上發表的都是豆腐塊,稿酬五角至一元,最多的一次匯款單上寫著一元六角。

    岑立昊對範辰光很不以為然,認為這是投機。範辰光文化程度不高,他自己說是初中畢業,但不僅岑立昊,連劉尹波都懷疑他小學沒畢業。正因為文化程度不高,所以範辰光就偏要做有文化的事。你說他沒文化,他能在報刊上發表文章,這是什麼文化?這是作家記者的文化。範辰光越是拿報刊說事,岑立昊和劉尹波之流就越是不屑,劉尹波說,“發表文章算個屁,你懵得了別人懵不了咱們。通訊報道那玩意兒還不好寫?具有小學五年級文化的人都能寫,時間、人物、地點、事件,得了,寫清楚就可以發表。那是體力活。”

    劉尹波一說這話範辰光就跟他急,說:“你劉尹波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你狗日的有能耐你寫試試。”

    劉尹波說:“我寫那玩意兒幹啥?知道嗎,我在寫論文呢。知道什麼叫論文嗎?大塊頭,大手筆,那是對部隊建設有指導意義的,不是那種不痛不癢吹牛拍馬的豆腐塊。”

    範辰光說,“你狗日的跟岑立昊一個吊樣子,自命不凡,狗屁!”

    這時候岑立昊就要發言了:“又扯上我?一篇文章二百個字你要錯上九十九?說你沒文化你還不服氣。知道報紙給你發表的都是什麼嗎?改過來的錯別字加上標點符號。你牛什麼牛?”

    範辰光一看岑立昊參戰,立馬就老實了,氣呼呼地練他的俯臥撐。那意思是,你們也別牛,我不光會寫報道,練技術你們也不是個。

    範辰光之所以在百忙之中還堅持筆耕,是有他的深層考慮的。文化程度確實是他的軟肋。他的想法是,要用報刊發表的文章遮掩他的不足,倘若在提幹的問題上因為文化程度出了紕漏,他還可以因為會寫報道而作為特長骨幹擁有迴旋餘地。以後的實事果然證明,範辰光是有遠見的。

    就在四大金剛焦急等待提幹命令的時候,266團團長鍾盛英升到師裡當了副師長,上任之後就到南方邊境看地形去了。部隊猜測,這恐怕就是要出征的兆頭了。這期間,教導隊雖然還沒有解散,但是全都分頭參加各個專業的訓練,在其中起教員的作用。各級都開始指定代理人,傳授遺書的寫法,機關幹部起草了各種戰鬥文書,連隊幹部不厭其煩地講解戰時立功受獎條令條例,班排和個人的請戰書和決心書雪片一般飛到各級首長的案頭。大禮堂門外的廣場上,每晚都放電影,除了《地道戰》、《地雷戰》、《南征北戰》,還有《深入虎穴》《渡江偵察記》等等,全是國產戰鬥故事片,而且輪流著放,反覆地放。

    雷聲夠大的了,但雨點就是不下來,半個月後,還是不見動靜,只是應急訓練搞得更加嚴格,內容更多,嚴了多了,架不住久了,久了就疲軟了,部隊在緊張一陣之後,又有些鬆懈。

    第一批人員南下,已經是一個月後了。當時南方形勢已是一觸即發,兄弟部隊雲集邊境,上級要求抽調一批戰士補充邊境部隊的兵員,266團去了10個。教導隊多數人都遞交了請戰書,但被批准的只有一個,出人意料的是,這個人並不是貨真價實的教導隊學員,而是補充班的韓宇戈。

    關於韓宇戈上前線,也有一些說法,有的說是他爺爺干預的,爺爺參加過戰爭,深謀遠慮,知道戰爭出戰將。有的人說是他父親干預的,他的父親把他安排在後方勤務基地,這樣既能確保安全,又能體面鍍金。但是,根據教導隊新四大金剛掌握的情況,韓宇戈上前線完全是他個人爭取的。

    韓宇戈等10名戰士作為補充兵員開往邊境之後的第九天,提升幹部的命令終於下來了。

    但是,有人歡喜有人傷心。

    教導隊裡提起來6個,岑立昊被任命為八連一排長,劉尹波被任命為五連二排長,還有趙亭慶、陳國勇等人都被提起來了。

    提幹名單里居然沒有範辰光和翟巖堂。據說範辰光是因為在檔案裡改了文化程度被人揭發了,翟志耘是因為同地方女青年發生了不正當的關係被人告狀了。

    命令是在大禮堂全團官兵大會上宣佈的,宣佈之後,範辰光的臉立馬就白了,隊伍帶回的時候,範辰光突然離開了隊伍,回頭就往大禮堂跑,他要去找新任團長任廣先和政委楊萬輝,是去求情還是質問,是鬧情緒還是表決心,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就是要去。

    但是他沒去成,辛中嶧讓人把他拖住了。

    翟巖堂在宣佈命令之後,也反常了一陣子,一個顯著的表現就是雙眼看天,不跟人說話,連岑立昊也不理睬。

    教導隊從這天起就解散了,學員們各自回到原單位,當官的當官,當骨幹的當骨幹,迅速投入到戰爭準備之中。部隊拉動已成定局,而且時間不會太長。

    六

    岑立昊本來是想到炮營一連的,因為那是他的老連隊,幹部戰士和步屬炮兵的業務都很熟,真的打起仗來,別說指揮一個排,就是指揮一個連也綽綽有餘。但不知道為什麼要把他調到步兵連隊去。辛中嶧找他談話的時候,說的是為了讓他全面發展,他還是有點不痛快。步兵體力消耗大,他對那些刺殺投彈之類的不感興趣,覺得很原始,打起仗來像梁山好漢。再說搞步兵訓練不是他的強項,顯示不出來。但畢竟是當了幹部,沒有不服從的道理。

    到了八連之後不久,果然就覺得在步兵連隊很不適應,而且還跟連長孫大竹把關係搞得比較緊張。

    孫大竹在當連長之前是副連長,副連長之前是排長,再往前說就有點文不對題,孫大竹當排長之前是炊事班長。炊事班長怎麼能發展成為一個連長呢?孫大竹自然有他的絕活,他會摔手榴彈,別人摔手榴彈最多摔五六十米,他能摔七十六米,不僅在全團,而且在全軍都沒幾個。更絕的是,他還不僅能右手摔,左手也能摔五六十米,不僅能從上面摔,還可以倒提著摔。這麼七摔八摔,就摔出了個訓練標兵。

    有天連隊集中起來聽防化課,讓岑立昊講,這是岑立昊到任後第一次講課,自然也比較重視。那天岑立昊穿了一身嶄新的四個兜幹部服,裡面是雪白的確良襯衣,皮鞋擦得鋥亮。講課的時候,首先強調紀律,不管幹部戰士,一律都要記筆記,他要抽查。孫大竹也坐在下面,手裡倒是端個筆記本,但他一個字也沒記。兩個小時,岑立昊侃侃而談,旁若無人,直到下課,也沒有請連長做指示,更沒說“不當的地方請連長糾正指導”之類的話,使孫大竹很不自在,但岑立昊當時的身份是老師,他是學生,而且開課之前他自己向連隊提出要求要尊重教員,所以也不好說什麼。

    又過了幾天,他就抓住一件事情,把岑立昊狠狠地批評了一頓。

    按規定,排長是沒有單身宿舍的,如果是分班住,就跟隨某一個班住。266團的房子是過去蘇聯人修的,每個宿舍都很大,一個宿舍住一個排,將近三十人都在裡面。到了夜裡,放屁磨牙說夢話的,什麼聲音都有,再說還有上崗下崗查鋪查哨的,很不安靜。當戰士的時候岑立昊費了很大的勁才適應,現在當了排長,又不適應了。

    宿舍既然很大,就有一些附屬設施,蘇聯人設計這樣的房子的時候,每間大宿舍都有一個耳房,六七個平方,原來的用途不知道,但我軍住進去之後,約定俗成地把它作為器材庫。岑立昊對這個器材庫很感興趣,幾番研究之後,讓人找來兩個舊櫃子,所有器材均疊放在櫃子裡,然後自己在裡面安了一張床和一張辦公桌,器材庫一下子就成了排部。

    星期天劉尹波到八連來,一是看望老領導孫大竹,二是跟岑立昊敘舊,在孫大竹屋裡坐了一會兒,就到一排來了,進門之後發現岑立昊在排裡的大宿舍裡面還有一個小套間,就驚呼,“哇,你還有個排部啊!我可是睡大宿舍,夜裡三個班一起打呼嚕。”

    岑立昊說,“嘿嘿,你能跟我比嗎,我是誰呀?”

    岑立昊講這話的時候,沒想到孫大竹就跟在劉尹波的後面,他是準備拿劉尹波來教導岑立昊的。孫大竹順口就說了一句,“劉尹波同志你當然不能跟岑立昊比,你是兩個兜,他是四個兜。”

    岑立昊這才注意到,劉尹波果然穿的是兩個兜的戰士服,腳上是一雙半舊的解放鞋。岑立昊明白,孫大竹對他一提幹就穿幹部服早就有看法了。那時候戰士提幹,一般都要等半年之後才穿四個兜,以顯示不忘本色謙虛謹慎。但岑立昊在提幹命令下過不到一個星期就把幹部服和皮鞋穿上了,一點也沒有收斂的意思,孫大竹几次暗示岑立昊,一個新幹部,要注意影響,岑立昊充耳不聞。現在孫大竹當著劉尹波面前諷刺,岑立昊當然不能無動於衷。岑立昊說,“劉尹波我覺得你挺虛偽的,沒當幹部時拼命地想當,當了吧,連個幹部服都不敢穿,還穿戰士服,什麼意思,混同於一般群眾嘛。”

    孫大竹說,“是不是幹部,不在乎穿什麼,而在乎思想。”

    岑立昊說,“你的意思是說,我穿了幹部服,反而成了戰士的思想?幹部服是後勤發的,發的就是讓我穿的,你憑什麼說三道四?毫無道理!”

    孫大竹火了,說,“岑立昊你看你跟我講話是什麼口氣?好像你是連長我是排長似的。”

    岑立昊說,“連長你別生氣,今天是休息日,我可沒找你吵架。劉尹波是來找我玩的,你摻和來諷刺我,簡直沒素養。我就穿幹部服,你能把我扒下來?”

    孫大竹的臉色變得十分難看,說,“岑立昊同志,你太不像話了。”

    岑立昊說,“你要是自找沒趣,我還有更不像話的呢。”

    劉尹波一看兩人唇槍舌劍,知道過去有點積怨,趕緊打圓場說,“立昊你別這麼說,連長也是為你好。”

    岑立昊說,“連長要干連長的事,穿個衣服的事情是你管的嗎?”

    孫大竹說,“那我告訴你,你搞這個排部是違反規定的,排長一律跟戰士們住大宿舍。”

    岑立昊說,“你把文件找來我看看,哪一條規定我不能在這個小屋裡住?當年蘇聯紅軍設計的這個營房,這個耳房就是排長住的。”

    孫大竹說,“你瞎說,根本沒這回事。全團沒有一個排長住在耳房裡,就你特殊?”

    岑立昊說,“除了我,全團沒有第二個岑立昊,我當然特殊了。”

    孫大竹說不過岑立昊,氣得臉發紫,指著岑立昊說,“你簡直是不講道理,你這樣自高自大,會栽跟頭的。”

    岑立昊說,“我栽跟頭我爬起來,只要我不違反紀律,你管不著。”

    孫大竹說,“我不跟你胡攪蠻纏了,等開支委會再說。”說完,連招呼也沒打,氣哼哼地走了。

    劉尹波說,“立昊你太過分了,怎麼對連長這個態度?”

    岑立昊也是餘怒未消,說,“你沒看出來嗎?他是故意來挑我的毛病。什麼狗屁連長,水平太差了,就他媽的會扔手榴彈。我要是被他弄軟了,打仗聽他瞎指揮,還會送命呢。”

    劉尹波說,“你確實有點不講道理。這樣不好。”

    岑立昊說,“你以為我跟你一樣也是小綿羊啊?穿身戰士服穿雙破球鞋,就是謙虛謹慎?屁,虛偽!我有我的原則!還會在乎他?”

    劉尹波見這個人油鹽不進,說,“好了好了,我本來想跟你說說範辰光和翟巖堂的,沒想到惹你們吵了起來,真是晦氣。”

    岑立昊說,“這是早晚的事,我看不起這個狗屁連長。你說,範辰光和翟巖堂又有什麼情況?”

    劉尹波說,範辰光還在到處活動,往上寫了很多信,把他的事蹟材料和發表的報道文章都寄到軍區首長手裡了。聽說揚言要到邊境去找鍾副師長,具體情況不太清楚。

    岑立昊說,“也難怪,好歹是個尖子啊,單兵作戰還是可以的。翟巖堂呢,有什麼說法嗎?”

    劉尹波說,“我聽說原來團裡想保住翟巖堂,等部隊出征之前作為戰鬥骨幹,緊急提起來。現在又聽說不可能了。”

    岑立昊問,“為什麼?”

    劉尹波說,“據說陳春梅的男朋友告狀告得比較厲害,翟巖堂也覺得太丟人了,在266團沒法呆下去,要求復員。”

    岑立昊驚問,“真有這回事?”

    劉尹波狡黠一笑,“我這不是問你嗎?”

    岑立昊警覺地看了看劉尹波說,“我怎麼知道?”

    劉尹波說,“我聽範辰光說,翟巖堂出事,你好像知道點內幕,是這樣嗎?”

    岑立昊脫口而出,“胡扯,範辰光造老子的輿論。這狗日的就愛搞小動作,難怪他提不起來,活該!”

    七

    這段時間,參戰應急訓練還在搞,但終歸時間拖得太長,沒有前兩個月緊張了。

    元旦前,政治處下了通知,要組織籃球比賽,各連都要派代表隊。連長孫大竹讓岑立昊負責組織。岑立昊說,“讓我負責可以,但人得由我挑,方法得按我的來,作息時間由我定。”

    孫大竹心裡一陣不痛快,手下有這麼個牛皮哄哄的排長,真是活倒黴。但他不想同岑立昊的關係搞僵,一來因為岑立昊是排長,他是連長,排長經常跟連長叫板,說出去不好聽,尤其顯得他無能。其次,岑立昊是團裡的訓練尖子,軍事素質明顯高他一籌,鬧將起來,反而會被人認為他嫉賢妒能。再者,岑立昊是個二桿子,出了名的岑老虎,連辛中嶧的眼皮子他都敢翻,孫大竹他就更不會放在眼裡了。這樣的人,還是順著點好,免得自找難堪。

    孫大竹說,“行啊,一排長你只要把紅旗給我扛回來,我擺酒給你慶功。”

    岑立昊說,“擺酒不用,不給我小鞋穿就行了。”

    孫大竹心裡又想,這狗日的真是不講理,明明是他不服從我,反倒成了我給他小鞋穿了。孫大竹說,“只要拿前三名,我在支委會上提出來,你的排部就不動了。”

    岑立昊這就開始在全連網絡人才,組織了個球隊,分成兩撥,他自己親自兼任甲隊隊長。

    誰知道訓練只搞了兩天,就有幾個隊員找孫大竹“辭職”,甲乙兩隊都有。乙隊說岑立昊野蠻,老是罵人。大家都是業餘的,可是他按專業隊要求,一個三步投籃,他讓人投一百次,骨頭都快累散了,他也不讓人休息。甲隊反映說,我操,這哪裡是打球啊,簡直是打仗,整個場上就聽他在吼。他打中鋒,球風霸道至極,投籃基本上被他包了,抓住球就要傳給他,要是不傳給他,球沒投上,他劈頭蓋臉就是一頓罵。這個鳥球還有什麼打頭啊!

    聽了球員們的控訴,孫大竹心中竊喜,心想也好,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讓這狗日的不可一世,惹了眾怒,他在八連就威風掃地了。孫大竹對大家說,“一排長也是恨鐵不成鋼,為了給連隊爭取榮譽,所以大家要堅持堅持再堅持。”

    大家見連長沒有撤換教練的意思,也只得忍氣吞聲地堅持。別的又有什麼辦法呢?

    八連的球員雖然一肚皮怨氣,但考慮要為連隊爭光跟別的連隊打球,還是同仇敵愾的,沒有給岑立昊添亂。訓練了一個禮拜,就開始打全營淘汰賽。四個連隊,他們打掉了三個。然後就代表營裡到團裡打。但是到了團裡,第一場球就出了個紕漏。

    跟八連打的是二連,二連球隊是個老球隊,一向是在全團拿冠軍的。岑立昊是八連場上隊長,又是中鋒,一看對方實力太強,就拿出了拼命的勁頭,猛打猛衝。達到十分鐘的時候,分數還是忽高忽低難解難分,再往下走,八連的戰術就有點亂了,中鋒老是得不到球。岑立昊要求暫停,把擔任左鋒的三班長朱白江罵了狗血噴頭,說:“你這個豬八戒你自己不行,還不趕快把球給我,今天的分都是你丟的,這場球要是打輸了,你就自殺。”朱白江不服地說,“我十個球有八個球都傳給你了,你也不是百發百中,你也丟了四個。這場球要是打輸了,我看你更有責任,主要是你的個人英雄主義造成的。”

    岑立昊暴跳如雷,說,“還他媽的狡辯,我丟了四個,你丟了七個。這個帳我以後再跟你算。”說完,又轉向眾人,狠巴巴地說,“再上場,儘量把球傳給我,誰失誤,我就開除誰。”

    再往下,八連就打瘋了,披頭散髮,橫衝直撞,結果犯規的次數也增加了。到了下半場快要結束的時候,雙方比分是五十五比五十六,二連比八連多一分,而且球在二連的手裡。就在對方要上籃的時候,八連後衛四班副出其不意地把球斷了過來,傳給朱白江,岑立昊一看形勢急轉直下,興奮狂呼,穩住穩住,給我給我!可是朱白江覺得自己的進攻路線更好,就一直帶了下去,把岑立昊恨得牙癢。朱白江把球帶到對方的籃板的正前方,眼看就要投進,被對方蓋了帽,好在岑立昊動作敏捷,凌空躍起,將球攬到手上,接著單手翻腕,準備來一個遠距離吊籃,豈料球剛出手,哨子響了——時間到。球在空中劃了一道優美的弧線,刷地一聲,空心落籃。岑立昊本來認為這個球要算數的,沒想到咬著哨子的裁判兩隻手在褲襠下面來回交叉搖擺——無效。

    岑立昊一肚皮怒火終於有了去處,二話沒說,舉起籃球就向裁判砸去。裁判沒防備會有人砸他,躲閃不及,腦袋上捱了重重地一擊,頓時眼冒金星,晃了好幾下才站穩。

    岑立昊的這一球砸得影響深遠。八連付出的代價是被取消參賽資格。岑立昊本人付出的代價則是關於個人前程的。

    裁判捱了砸,球賽活動組委會自然要告狀。隊員打裁判,無論如何說不過去,必須處理,這是沒話說的。關鍵是還有孫大竹告狀。孫大竹找到政治處,只說了一句話,“岑立昊這個排長我領導不了,要麼把他調走,要麼把我調走。”

    八

    翟巖堂復員了。

    9月16日那天,在趙王渡橋頭,翟巖堂初見對方不是蘇寧波,也不是海滑的女兵,而是陳紅梅,感到很意外,但不驚訝。而陳紅梅在最初見到翟巖堂的時候,壓根兒也就沒有表現出失望,而是落落大方地說:“你能來,我太高興了。”

    以後翟巖堂分析,陳紅梅能夠迅速調整心態,肯定是在他向趙王渡走路的那一段時間內,陳紅梅已經把他觀察清楚了。陳紅梅說,“岑立昊這個人沒勁,但難得他有你這樣一個敢於兩肋插刀的朋友。他還以為我想追他,其實我追的是解放軍。”

    翟巖堂當時就覺得情況有點異常,不知道該說什麼好。陳紅梅提議散步,翟巖堂本來不想跟她散步,因為這個地方離營房不遠,他怕被人看見說不清楚。但又考慮岑立昊沒來,人家姑娘本來就難堪,強打精神跟他說話,已經很委屈了,他得再多說幾句,安慰安慰,於是就同意了。沒想到話題一打開,還越說越投機。後來走到一個汽公共車站,陳紅梅說,“往前三站就是彰河大橋,那邊就是鄰省了,橋頭有集貿市場,很熱鬧,咱們去看看。”

    那時候才是上午十點鐘,翟巖堂本來請的是一天假,他原想解決了岑立昊的問題再進城照相的,跟著陳紅梅,相就沒照。兩個人到了彰河橋頭,還一起吃了一頓餃子,關係就變得親密起來了。在此之後,書信來往,忙裡偷閒,約會三次。再往後,就出事了。團裡收到一封信,告了翟巖堂一狀,說他勾引陳紅梅,陳紅梅已經懷孕了,寫信人署名是北郊區文化站革命群眾。

    團裡秘密派人調查,此事果然不假,懷孕倒是沒有,兩個人確實發生了關係。所謂的“文化站一革命群眾”,其實就是陳紅梅的追求者,手裡握有確鑿證據。鍾團長本來想把這件事情壓下來,但是師裡又接到了來信,翟巖堂的提幹於是泡了湯。

    宣佈岑立昊等人提幹的那天晚上,翟巖堂拒絕同任何人交流,一個人坐在菜地邊上抽了十幾根香菸,第二天自己揹著鋪蓋捲回六連去了。再往後,翟巖堂就復員了。後來又有消息傳來,翟巖堂復員之後不久,就在部隊出征南下的前幾天,又返回彰原市,同陳春梅結婚了。

    翟巖堂後來的行動只有岑立昊知道。

    岑立昊打球砸裁判,和翟巖堂領結婚證是在同一天,岑立昊那天情緒很壞,主動給翟巖堂打的電話,約好在橋頭飯店見面吃飯,見了面才知道,翟巖堂那天扯結婚證了。

    翟巖堂對岑立昊說,“謝謝你兄弟,你讓我提前成家立業了。”

    岑立昊苦笑,說,“你怪我吧,都是我惹的禍。”又說,“不瞞你說,我最近老辦蠢事。”

    翟巖堂說,“好漢做事好漢當,與你什麼關係?沒有你我照樣要娶媳婦生孩子。不過,打仗我打不成了,三年的修行啊,就這麼交給老婆孩子熱炕頭了。”

    岑立昊說,“我理解你,你要是上去,比我強。”

    翟巖堂說,“你這話不是心裡話。我不會比你強,但也未必比你差。好了,這話不說了,說多了沒意思。我現在要問你一句話,你那天讓我代你赴約,真實想法是什麼?”

    岑立昊說,“就是不想在那時候進入情況。”

    翟巖堂又問,“如果是現在呢?”

    岑立昊說,“還是不想進入情況。”

    翟巖堂說,“你有一次說夢話,喊了蘇寧波的名字。”

    岑立昊怔住了:“不會吧?”

    翟巖堂說,“兄弟,看看我這張臉,這張臉會撒謊嗎?你呀,你是把你的前程看得太重了,看得太重了,就沒有人味了。”

    岑立昊說,“我是喜歡蘇寧波,但那天就是蘇寧波,我也不會去,而要是知道是陳紅梅,我就去了。”

    翟巖堂也愣住了,“為什麼?”

    岑立昊說,“你想想啊,蘇寧波她是一個幹部,我是一個老兵,跟她在一起,我不佔上風。我要是心裡沒她,就不在乎,越是有她,越是在乎。”

    翟巖堂說,“這話更沒人味了,也更有人味了。”

    岑立昊說,“你這話怎麼這麼難懂?”

    翟巖堂說,“更沒人味,說的是你的虛榮心。更有人味,說的是這虛榮心是為了愛情。事實已經昭然若揭,你對蘇寧波是有情的。”

    岑立昊說,“感情這東西,太複雜了。其實我還不瞭解她,但是我相信一見鍾情,而且看重一見鍾情。”

    翟巖堂說,“陳紅梅,哦,現在你該叫她嫂子了,她跟蘇寧波她們交往多,我能讓她把你的意思轉達給蘇寧波嗎?你現在已經是軍官了,允許談戀愛了。”

    岑立昊趕緊說,“別,我馬上要打仗了,這件事情以後再說。”

    九

    岑立昊調到團司令部當正排職見習參謀,是辛中嶧找他談的話。辛中嶧說,“響鼓不用重錘敲,我不想多說,只跟你講一句,一個人無論是仰面朝天還是俯首看地,目光都是狹隘短淺的,而只有平視,才可能有長遠遼闊的眼界。怎麼才能平視呢?還是我那句話,下顎微收。”

    岑立昊說,“我記住了。”

    辛中嶧又說,“在得意的時候想想不得意,在不得意的時候想想得意。”

    岑立昊說,“我記住了。”

    辛中嶧又說,“是個人都有優點,是個人都有缺點。多看看別人的優點,多看看自己的缺點。”

    岑立昊說,“我記住了。”

    辛中嶧又說,“你有好幾次問我,提幹之前那次考核你的成績,我一直不想告訴你。你現在還想聽嗎?”

    岑立昊說,“不知道為什麼,我總覺得那次我可能出現了重大問題。那天我沒有發揮好。”

    辛中嶧說,“那天你發揮得很好,但是,你發揮得過頭了。有些事就是這樣,一過頭,就適得其反。”

    辛中嶧這樣一說,岑立昊就緊張了,連忙問,“到底是怎麼回事。”

    辛中嶧說:“你想聽真話還是假話?”

    岑立昊說:“當然是真話。”

    辛中嶧指了指正南方又問:“那你先說說,這是什麼方向?”

    岑立昊不解其意,但還是回答了:“當然是正南。”

    辛中嶧說:“你敢肯定這是正南?”

    岑立昊惶惑地四周看了看,並且還跑到路邊一棵樹下,對著太陽比劃了一陣子,再次肯定地說:“正南。”

    辛中嶧笑笑說:“那我就告訴你,你上次考核的成績為零。”

    岑立昊吃了一驚,再問下去,辛中嶧卻微微一笑,再也不說了。

    岑立昊回憶了很久才恍然大悟:那天,由於過分緊張,他剛開始就把方位完全搞反了,整個錯了三千密位,也就是說,他所計算的十個射擊諸元,全部與正確答案背道而馳,犯的是一百八十度的錯誤。辛中嶧說他的考核成績為零那是客氣話。如果當真在戰爭中犯這樣的錯誤,他指揮的一個炮兵連十次“集火射擊”,五百多發炮彈恰好是落在本部的縱深內,毫無疑問是要造成重大傷亡的,那是殺頭都彌補不了的。當然,不是真槍實彈地戰爭行為,辛中嶧也就放他一馬了,他犯的是大錯誤,大到了沒法追究的程度。

    辛中嶧說,“人啊,人就是人,誰都不是神。”

    岑立昊說,“我記住了。”

    辛中嶧說,“那好,就不多說了。是騾子是馬,拉到戰場上看看就知道了。”

    說完,轉身走了。

    岑立昊怔怔地望著辛副參謀長的背影,鼻子一酸,差點兒眼淚就下來了。這時候他還不知道,因為出征的日子迫近,又調整了一批幹部,老弱病殘一律留下,不適合戰爭的也留下,從而破格提拔使用一批新幹部。倘若不是砸那一球,他現在就是八連連長了。可是,那該死的一球啊,把他送到了正排職見習參謀的位置上。

    此時,劉尹波已經當了五連的副指導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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