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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一

    岑立昊拎著一隻皮箱到北京報到,鋪蓋卷子和幾箱子書,全都交給了火車託運站。幾年後他聽見一位領導同志說過這樣的話,當兵三十餘年,搬過二十多次家,每次都累得屁兒顛顛,每次都搬丟一些東西,但他還是很喜歡搬家,無論是調動、提升、入學還是換防,每搬一次家就意味著一次提升或提升的可能,這就是所謂的“人挪活,樹挪死”。

    但岑立昊不知道他這次搬家意味著什麼。嚴格地說,他這次還不算搬家,老婆孩子過不來,他還沒有獲得搬家的資格,多少還有一點盲流的感覺。

    最初的一個月,他住在辦公室裡。辦公室裡的東西,連同牆上斑駁的粉刷痕跡,都屬於總部,都屬於上層建築。只是,保險櫃裡又增加了幾十公斤重的資料來自基層,那是範江河留給他的,自從到團裡工作之後,那些資料他很少再有機會翻閱了,但他仍然需要它們伴隨在身邊,尤其是現在。

    他沒想到他一個野戰軍的團長,到了這裡之後的工作竟然是從一些雞零狗碎的事情開始的。

    岑立昊到達六局之後遇到的第一位頂頭上司是是Z部六局的副局長宮泰簡,宮副局長對他比較關照,張羅著幫他安排辦公室,領取各種辦公用品,介紹領導和同事,又領著他到食堂、理髮室、衛生所等生活服務部門熟悉情況,方方面面顯得無微不至。

    但沒幾天,就有一件事情讓宮泰簡對岑立昊很有看法。

    因為六局工作性質涉密程度較高,局裡沒有配公務員。按照約定俗成的慣例,新調到總部機關的幹部,尤其是從下面部隊進京的幹部,最初的工作既要大處著眼,小事也不能馬虎,譬如上班之前打掃衛生,整理辦公室,給局長副局長打打開水之類。但岑立昊來了幾天之後仍然沒有在這方面有所表示。宮泰簡覺得這個新來的參謀工作起來倒是挺勤奮,就是不大在乎小節,便暗示他,在局務會上很有針對性地表揚內勤參謀張固增,說張固增勤勤懇懇,兢兢業業,老老實實,成天幫大家做好事,一說要檢查衛生,他勇挑重擔,冒著生命危險爬到窗外擦玻璃,洗手間有氣味了他不吭不哈地搗下水道。先進事例舉完,宮泰簡又從思想教育入手,什麼“小中見大”啦,什麼“從小事做起”啦,什麼“細小的工作可以反映人品”啦等等,給岑立昊猛灌了一通。

    但岑立昊不以為然,這些道理他在團裡也說過,但那是跟他的兵說。因為同辦公室的另外三個同志都拖家帶口,早晨要坐班車,他一個臨時單身漢,早飯後只要有時間,把大辦公室收拾好還是能夠做到的,這不是工作需要,但這是公德對人的要求,岑立昊自然不會馬虎,但還是有點不拘小節,小事就是小事,能做這些小事的人普天之下哪裡沒有?他岑立昊一個野戰軍的團長千里迢迢調到總部來,可不是來做這些事情的。你讓他研究個戰例,制定個方案,或者為領導推敲一個觀點,他可以徹夜不眠通宵達旦,但是,讓他拖地,多拖一平方米都困難。不僅如此,他還很看不起宮泰簡和宮泰簡推崇的那個張參謀,覺得他們老是拿這些瑣碎工作津津樂道的樣子很可笑,也很可悲。

    有一次,宮泰簡瞅個機會,對岑立昊說,“你看何局長的辦公室一直都是張參謀幫著整理,張參謀也是老同志了,你初來乍到的,人又年輕,細小的工作可以多幹一點。”

    岑立昊當時沒吭氣,只是笑笑。

    過了兩天,宮泰簡見岑立昊沒有動靜,覺得這小子確實挺傲氣的,就想找個機會開導開導他。恰好當月中旬有一個全國做好事的節日,要各部局組織人員打上橫幅上街修車、理髮、掃地,何局長在昌平寫材料,讓宮副局長負責。宮泰簡挨個辦公室動員,別人都是踴躍參加,惟獨岑立昊埋在辦公桌上裝聾作啞,宮泰簡忍不住走過去說:“岑參謀,做好事是一項政治任務,你剛到局裡不久,還是參加一下的好。”

    岑立昊抬起頭來說:“明天要研究703演習方案,好多例證不充分,等會還要跑電教室。我能不能請個假?”

    宮泰簡一聽就不高興了,說:“小岑呀,有句話我早就想跟你講了,我在局裡工作十幾年了,像這種走向社會做好事,代表我們總部機關的形象,同志們從來都是踴躍參加,沒有特殊的情況,一般是不請假的,就是有點特殊情況,能克服的儘量克服,能參加的還是要儘量參加。晚上加個班不就什麼都有啦?”

    岑立昊說:“可是我既不會修車也不會理髮,我去幹什麼呀?”

    宮泰簡說:“會不會幹什麼是技術問題,去不去是態度問題。”說完又補充一句:“你岑參謀在這方面可是一直都很被動啊。”

    岑立昊來了情緒,說:“上大街做好事,兩種人有態度就行了,一是工人階級,二是黨和國家領導人。前者是履行職責,後者是精神導向。我看我去不去並不重要,我這裡正經的事都忙不完了,何必去湊那個熱鬧?”

    宮泰簡火了說:“岑參謀,我提醒你,在這個院子裡工作,你要擺正自己的位置。”

    岑立昊把面前的材料往桌子上一放,說:“宮副局長,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我怎麼沒有擺正位置了?”

    宮泰簡說:“你一個剛進總部機關的團級幹部,把自己看得太重。我不否認你工作上有能力,但是,細小工作你也應該主動一點。”

    岑立昊說:“請宮副局長舉例說明,我哪點細小工作不主動了?”

    宮泰簡說:“今天是個例子。還有,我讓你幫大家打掃衛生,你充耳不聞。國慶節西城區組織歌詠比賽,部裡組織代表隊,你找出各種理由不參加。這些都是集體觀念不強的表現。”

    岑立昊說:“我記得我的調動命令上明明寫的是調我來來當參謀,而不是當公務員的,也不是來唱歌的。工作以外的事情我憑自己的興趣,你宮副局長沒有權力強求我。”

    宮泰簡無比惱火,說:“你不是問我為什麼說你的位置沒擺正嗎?你現在的態度就能充分說明問題。你以為你當過團長就了不起了是不是?我告訴你,在這個院子裡,光師以上的幹部就能編幾個團。這不是你的團隊,我建議你放下你的團長臭架子,夾著尾巴做人。”

    岑立昊也火了,說:“我放下團長的臭架子也還有正團職參謀的臭架子。把該我乾的事情交給我,小事讓別人去幹好了!”

    宮泰簡說:“你岑立昊太狂妄了,你要對你的言行負責!”說完,摔門而去。

    但是,第二天上班之後,宮泰簡一反常態,不僅沒有就岑立昊的“集體觀念不強”的問題做文章,反而主動到岑立昊的辦公室裡過問703演習方案的準備情況,解釋說他昨天不冷靜,批評有欠公允,請岑參謀不要太介意了。

    後來岑立昊才知道,就在昨天晚上,宮泰簡向何局長狠狠地告了岑立昊一狀,何局長沒把這事當回事,並且告訴宮副局長,唐部長對岑立昊同志很重視,指名要岑立昊參加全軍訓練大綱的修改工作,以後那些無足輕重的活動儘量少讓岑立昊參加。

    二

    岑立昊調到六局的第二年,隨總參一位首長和唐雲際部長到某邊境線看望邊防部隊。上了飛機之後,唐雲際向首長介紹隨行人員,介紹到岑立昊面前,首長突然說,“這個年輕人我認識,我們兩個人曾經一起參加過一個令人難忘的追悼會。”

    其他人不明底細,岑立昊心裡有數。這位首長恰好就是當年指揮過南線戰爭的副司令員K首長,範江河反映問題的材料就是他指示摘要轉發的,範江河病逝後也是他親自參加了追悼會,那只是一個短暫的過程,岑立昊本來認為首長早已忘記,沒想到首長記憶力如此之好。

    首長握著岑立昊的手說,“範江河同志是我的朋友,我的印象你是他的得意門生,那麼我們也就成了朋友你說是不是?”

    岑立昊心裡一陣燙熱,為範江河,為自己,也為部隊有這麼一位身居高位而情繫基層的首長而振奮。

    那次看望的部隊多數在高原上,其中有幾個哨所設在高山之巔。到了山下一個中轉城市之後,首長就堅持不乘直升機,帶著兩輛號稱“巡洋艦”的越野車往山上爬。時值春末夏初,上山的路上滿眼綠色,而隨著海拔增高,綠色逐漸消失,空氣越來越稀薄。這些地方一年有半年大雪封山,蔬菜和糧食運不上去,官兵生活在清苦和寂寞當中,尤其還要承受高寒缺氧的折磨,一旦換防從山上下來,多數人頭髮脫落,指甲凹陷,嚴重者眼球凸出。首長感慨於戍邊部隊的艱苦與堅韌,在向哨所官兵們講話的時候,竟然熱淚縱橫泣不成聲。

    從山上下來,就國境線的守防問題,首長同隨行人員探討,特意點名讓岑立昊發表看法。岑立昊直言不諱地說,“其實,有幾個哨所是可以不設的,或者搞季節性設防,因為一年之內有半年大雪封山,我方處在正斜面,後勤保障尚且完全屏蔽,對方面對的是陡峭的反斜面,更是難越天塹。所以說,在高寒季節,這裡永遠是有防無攻。這是一。第二,邊防部隊裝備技術性能低劣,後勤保障能力較差,從戰術上講,哨所同最近的基地距離也有六十多公里,如果真的在這一帶發生邊境爭奪戰爭,一個哨所的兵力只是杯水車薪,不足以抵擋敵人進攻。第三,像這樣一個邊防團的保障,每年車拉空運,來回中轉,翻車掉溝,物毀人亡,消耗巨大,僅生活保障一項,相當於非邊境部隊一個師的消耗,如果實施戰鬥保障,這種消耗則成幾何倍的增加。從戰爭的角度算一筆仗,這裡的一個邊防團,實際能夠在一線戰鬥的兵力是一個半營,而戰鬥保障至少相當於一個半師……”

    岑立昊因為事先有所準備,同時他的觀點也確實是一路上的真實感受,所以說起來沒有什麼顧忌,但唐雲際部長還是給了他一個暗示的眼神。因為首長面無表情,唐部長拿不準岑立昊這樣大膽地、同此行了解和解決邊防部隊實際困難的初衷相悖的觀點,首長能不能接受。

    事實上,首長雖然目光平靜,但並沒有停止對岑立昊陳述的判斷,見岑立昊突然不說了,微微一偏腦袋,睿智的目光投來威嚴的一瞥,說:“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岑立昊看了唐部長一眼,唐部長說:“小岑你大膽說,改變這種狀況,你有什麼建議?首長想聽真話。”

    得到唐部長的鼓勵和巧妙的保護,岑立昊的底氣更足了,接著說道:“我們在感嘆於邊防部隊艱苦的同時,最重要的是要改變這種狀況,必須徹底打破那種只在物資保障上做文章、在財力投入上下功夫的觀念。這就好比穿衣服,衣服舊了,處處捉襟見肘,兩種辦法,一種是發揚艱苦樸素精神,補丁摞補丁,但事實上這種看起來艱苦樸素的做法並不樸素,補丁的造價並不低。還有一種辦法,就是不再搞那種哪裡破哪裡補的做法,乾脆扔掉這條破褲子,重新設計一條新的。如果以對一個半師的財力和物力的投入,投入到一個半營的身上,建成一個營級直升機巡邏大隊綽綽有餘,可以在山下的兵站裡就能遂行一個步兵團擔負的邊境任務,而且守之輕鬆,戰之有力……”

    岑立昊說完之後,首長沒有褒貶。在此後整個下山的路上,首長也很少說話,直到回到北京之後,有一天唐部長通知岑立昊,把他那天在路上談的想法寫成一個正式的意見反映。

    岑立昊認為是他的觀點被首長接受了,熱血沸騰,星夜奮筆疾書,一氣呵成,材料的觀點更加明確,所舉例證更加翔實。材料除了闡述他的精兵對峙的邊境防務觀點,還提出了練為戰還是練為看的問題,文章說,通過下部隊,發現許多師團主官都有一個共同的口頭禪,如履薄冰——把當主官看成是在薄冰上行走,小心翼翼,戰戰兢兢,考核演練首先考慮安全無事故。有個炮兵團長反映,他們團裡有百分之八十的瞄準手當兵三年了從來沒有打過實彈射擊,就是怕出事。打一次實彈射擊,要提前若干天確定和檢查諸元,層層幹部把關,到了瞄準手的手上,他實際上只起一個作用,就是按下發射按鈕。文章最後很直白地發問:我們的部隊什麼時候成了一塊薄冰了?我們這麼大的河床難道真的上凍了嗎?安全工作是薄冰,上級的臉色是薄冰,個人進退去留是薄冰,師團主官需要用很大的精力甚至智慧在這塊薄冰上尋求平衡,而提高戰鬥力已經被放到了很次要的地位了。岑立昊建議,搞清楚師團主官們到底在顧慮什麼,他們到底被什麼侷限了視野捆住了手腳,不要給師團主官人為的緊箍咒,不能讓安全無事故一票否決部隊的工作,不能把安全無事故作為衡量部隊和幹部工作惟一標準。

    但是材料交上去之後很長時間杳無音信,三個月後首長才親自召見岑立昊,拿出那份材料,說了一句耐人尋味的話:“想法很好,但想法不等於做法。”首長從書櫃裡拿出一瓶裝潢粗糙的老窖茅臺,說:“中印邊境戰的時候,我當團長,軍裡《前進報》的主編秦得勤採訪我,以我們兩個人的名義登了一篇訪談錄,結果還給我發了兩包‘前門’牌香菸作為稿費。這次我約你寫了一篇稿,讀者就是我一個,這瓶酒就算是我給你發的稿費吧。”

    岑立昊當時心潮起伏,他嘴上說:“首長,這份禮物……”但下面的話沒說出來,他老老實實地把酒接過來了。

    三

    宮泰簡升任六局局長後,岑立昊接任副局長,時年三十七歲,在機關司局級領導中算是少壯派。少壯派氣盛,似乎不太注重修煉一個領導幹部、尤其是大機關領導幹部的含蓄和矜持,也似乎不太注意同群眾建立親密關係,待人接物處理問題還是像當團長那樣,總是鋒芒畢露咄咄逼人,老想大刀闊斧地改變局裡的工作作風,而且動輒考人,動輒訓人,有些老資格的參謀在背後給他取了個綽號叫“副巴頓”。

    對於岑立昊挑剔嚴厲的工作作風,宮泰簡尚能容忍,只要不直接傷害他的利益,有一個“副巴頓”給他撐著局裡的工作,他樂得當一個“正巴頓”也不是壞事。但是,岑立昊愛捅馬蜂窩,要是馬蜂有可能咬到自己,宮泰簡就不能坐視不管了。

    這年局裡調來一個名叫孫進東的副團職參謀,很有背景,是國家機關某首長的堂侄女婿。調來沒幾天,工作能力還沒充分顯示,辦公桌上就放上了一個鏡框,裡面是這個參謀同那位首長的合影,有目共睹。對這樣一個人,宮泰簡自然刮目相看,至於工作分工,也只能讓其盡力而為了。

    有一天開業務彙報會,人還沒到齊,閒聊之間,孫進東說,“我叔叔昨天給我打電話,要我好好學習,好好工作,還向宮局長和岑副局長問好,歡迎有空到家裡做客。”

    宮泰簡聽了,兩眼頓時放光,說,“請孫參謀向首長轉達,謝謝首長的關心,我們一定去看望首長,也請首長多指導我們的工作。”

    岑立昊冷冷地看著孫進東,一言不發。他覺得那個首長向宮泰簡和他問好的可能性不大,因為壓根兒就不認識。但這一次他忍住了,沒有發作。

    國慶節前夕,岑立昊派孫進東到東南某基地檢查A-863方案的試訓情況,大約是在部隊炫耀了某某某首長是他的叔叔,因之受到與他的職務很不適應的隆重的禮遇,酒桌上許了不少願,也出了不少醜,這裡人還沒回來,那邊的信息就反饋回來了。

    孫進東出差回來之後,在局務會上向宮泰簡和岑立昊彙報,內容基本上是試訓基地準備好的,都是勝利成果和試訓部隊如何克服艱難如何創造發揮之類。

    孫進東一邊彙報,岑立昊一邊提問,譬如試訓一線官兵的生理和技術反映,各種氣候條件下裝備性能的發揮情況,試訓中各種技術參數的變化對比等等。孫進東張口結舌答非所問。

    岑立昊明白了:孫進東被愚弄了。由於素質低下,工作作風漂浮,加之利益驅使,孫進東成了試訓部隊個別幹部的義務廣告員,把主要精力都放在這些個人的成績宣傳方面去了,而總部最需要掌握的試訓裝備的性能和一線部隊的測試反應,以及岑立昊最需要了解的問題部分,卻被放在了很次要的位置上。

    在孫進東彙報的過程中,其他幹部一言不發,但神態裡分明流露出輕視。孫進東彙報完了,岑立昊毫不含糊地說:“這個彙報材料不行,要重來。”然後跟宮泰簡商量:“我看孫參謀這個星期不要安排別的工作了,就搞這個材料,什麼時候過關了,什麼時候補休。”

    宮泰簡也覺得孫進東這次出差實在太不像話,這樣的大話連篇而言之無物的彙報材料交到部裡,肯定是要吃批評的,就說:“也行,那孫參謀你就辛苦一下。”

    孫進東哭喪著臉說:“宮局長,岑副局長,國慶節我還得陪我叔叔一家到深圳去,能不能讓別人幫我加個班?”

    岑立昊冷笑一聲:“笑話,這種材料都是實實在在的,又不是編假新聞,蘭州是你去的,別人不瞭解情況,如何插手?就你幹,沒商量。”

    孫進東說:“岑副局長,我這幾天確實有事,我叔叔他們一家……”

    話沒說完,岑立昊就把彙報材料摔到孫進東的面前,厲聲說:“孫進東你聽著,以後,在局裡,你再也不要口口聲聲把你叔叔掛在嘴邊了。第一,那是你愛人的堂叔,而不是你的叔叔,你別叫得那麼肉麻;第二,你出京到深圳去,事前沒有向局報告,這是違紀行為。首長對我們有什麼指示,可以直接給我們下達,用不著你來轉達;第三,把你桌上的那張照片收起來,辦公桌是用來辦公的,不是照相館的模特櫥窗,我們當參謀的要注意維護首長形象。”

    孫進東昂著頭,迎著岑立昊的目光,但最終敢怒不敢言,一頁一頁地揀起了被岑立昊扔散了的彙報材料。

    當時,六局二十四名參加會議的校級軍官全都看見了這一幕。

    散會以後,宮泰簡越想越覺得不妥,雖然是岑立昊唱的黑臉,但當時他也在場,作為六局的一把手,他沒有對岑立昊的處置表示不同意見,就意味著他同意岑立昊的意見,萬一首長怪罪下來,如何是好?

    沉思良久,宮泰簡決定採取補救措施,找到岑立昊說:“岑副局長,你這樣處理問題是不是急了一點,他好歹是首長的親戚,往好裡想,他告告刁狀,你我就有麻煩了。要是把問題想嚴重一點,誰的工作十全十美?萬一我們有什麼不周到的地方,讓這小子抓住了把柄,那不是吃不了也兜不走嗎?我看,這事還得謹慎,你老弟找個機會,同他和顏悅色地談談,把關係緩和了,先穩住再說。”

    岑立昊說:“這項工作是分工我管的,我已經在會上說了,覆水難收,怎麼能出爾反爾呢?”

    宮泰簡說:“說老實話,我真的很擔心,俗話說君子好當小人難防,首長的親戚在你我手下,我們沒有好好地關照,反而讓其當眾出醜,這件事情恐怕不會輕易了斷。你要是覺得面子上下不來,我來做補救工作。”

    岑立昊說:“我有四個沒想到,一是沒想到首長會有這麼低素質的親戚;二是沒想到這麼低素質的人能進這麼大的機關;三是沒想到你宮局長把首長的覺悟想得那麼低;四是沒想到一個不學無術的混混就能把你這個大校局長嚇得手足無措。領率機關的官員尚且如此,部隊還談什麼戰鬥力?”

    宮泰簡臉色極其難看,但鑑於他對岑立昊的瞭解,硬對硬岑立昊是不會示弱的,只好憨厚一笑,此事不了了之。但宮泰簡背後是否向孫進東做了什麼工作,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在以後的幾年,岑立昊雖然銳氣不減,但宮泰簡基本上能放手讓他工作,對他的工作能力和風格都十分認可,而且,背後絕不議論他的毛病,這一點是很難得的。岑立昊在處理某些問題上急躁一點,宮泰簡還在後面做彌補工作,磨合久了,倒也相得益彰。

    四

    岑立昊調走的第三年,範辰光終於升任266團政治委員,此時劉尹波也回到88師當了副政委。

    範辰光頑強拼搏二十年,至此修成正果,他是決意要在團政委的位置上大幹一場的。

    範辰光乾的第一件事就是接受了彰原市於庭傑市長正式佈置的任務,將洗劍那段長年廢置不用的小鐵路扒了。這年冬天,266團結合冬訓,再次開進洗劍,洗劍大壩和皇崗大壩一時間紅旗招展人歡馬叫,工兵步兵一起上陣,起重機載重車全體出動,人工和機械相結合,扒鐵路和築大壩相結合,轟轟烈烈搞了一個多月,那段小鐵路就從彰原市版圖上永遠地消失了,岑立昊當年想做而沒有做成的事情,把範辰光很漂亮地做成了,而且彰原市還給了266團一百萬元,實際上就是勞務報酬。後來就有人總結說,同樣一件事情,做成做不成,要看誰來做,要看什麼時候做,要看怎麼做?那意思就是說,範辰光審時度勢,而岑立昊當初確實脫離實際了。

    這幾年,正是部隊大搞科技練兵的高xdx潮時期,對於科技練兵,範辰光知之甚少,但是他知道,不管掀起什麼高xdx潮,都必須輿論先行,先聲奪人也。

    此時西郊機場已經正式移交88師,成為266團代管的88師QW-709訓練基地。交接的時候,集團軍軍長鍾盛英也來了,同於庭傑市長分別發表了熱情洋溢的講話,臨走時交代,要把基地修整一下,營造龍騰虎躍的氛圍。正式交接之後,範辰光揣摩鍾盛英的意思,別出心裁,讓政治處主任潘樺蒐集軍長鍾盛英過去在266團和88師任職期間的文稿手跡和批示,潘樺最初不知道政委是什麼意思,後來就弄明白了,政委是想積零為整,搞一個鐘軍長的題字。

    不久,266團又做了兩個很大的動作,一是全團各連根據本連在戰爭年代獲得的最高榮譽,在連部門口掛匾,譬如“猛虎連”、“鋼刀連”、“特大功臣連”等等,以此展示歷史的輝煌,激勵今天的官兵發揚優良傳統;二是在QW-709訓練基地的外圍,矗起了八塊長十米,高七米,厚四十釐米的巨幅鐵牌,上書八個大字:金剛部隊百戰百勝,落款是鍾盛英題。這八個字和落款確實是鍾盛英的手跡,但並不是鍾盛英的完整題詞,而是潘樺根據範辰光的指示,從各種文稿和批示中拼湊起來的。除了這幾個巨幅標牌,周邊還以營訓練場為單元,豎了一些小牌子,諸如“首戰有我,有我必勝”、“隨時準備領命出征!、“以劣勝優打贏高技術戰爭!……這些牌子一豎,西郊機場就變成了一個紅色的海洋,一改往日的荒蕪和蕭條,很有些蒸蒸日上的味道了。

    施工的隊伍是範辰光的連襟周曉曾介紹來的彰原市建築六公司,沒想到就留下了一個後遺症。最初範辰光計劃的是用木腿支撐,不料安上之後,因面積天大,風一刮牌子就前仰後合,很不雅觀,後來範辰光頭皮一硬,就讓焊上鋼筋支架,預算是十萬塊錢,範辰光讓團長韓宇戈想辦法,韓宇戈只好答應先從家底費墊付,以後等上級撥款修繕營房的時候,再衝進去核銷。沒想到這個公司是個草包公司,技術力量不行,返工三次,浪費材料一堆,結算是五十萬元。

    範辰光豈能白吃這個啞巴虧?堅持只給十萬,至於返工浪費,因六公司技術力量不行,責任自負。六公司也不是好惹的,明白一個道理,赤腳的不怕穿鞋的,反正是個不景氣的集體企業,還能怕你解放軍不成,一口咬定,五十萬一分錢不能少。這就打起了官司,一個堅持十萬,一個堅持五十萬,拖了好幾年,成了一個歷史遺留問題,並引發了以後岑立昊回來之後發生的一段糾葛——這是後話了。

    為了索取這筆錢,六公司專門派出一個會計叫賀桂英,號稱母大蟲,專門對付266團,賀桂英不斷打電話到266團騷擾,更要命的是,只要是有工作組來,賀桂英準能得到消息,準會出現在團政治處的門口。不過這女人還算懂事,知道不能把事情做絕,來了也只是在政治處威脅,並不當真去找工作組。

    這件事情弄到最後,連範辰光都有些後悔了,剛開始不如狠狠心給他五十萬算了,現在倒好,五十萬也給不掉了,賀桂英要加利息,得七十萬。這麼大一個數字,266團從哪裡去搞啊,家底費是掙了一些,但那是官兵的血汗錢,哪能就這樣被母大蟲訛詐了去?其他從哪裡搞錢去?別說搞不到,搞到了也沒法作賬啊,就那幾個牌子,就花了七十萬?那不是天大的笑話嗎?要是鍾軍長知道了,一準罵娘,那就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了。

    鍾盛英當然不會知道這些牌子的價格,牌子做好後的當年秋天,鍾盛英陪同總部工作組到88師來參加訓練改革現場會,提出的口號是,不看天,不看地,就看訓練改革一臺戲。在266團政委範辰光的組織下,現場會開得非常圓滿,266團的“以劣勝優三兩招”群眾性練兵成績顯著,表演項目有機槍打武裝直升機,敵後偵察,城市巷戰,偽裝行進等,分別由歷史上曾經獲得榮譽稱號的連隊表演。

    範辰光一向以善於組織現場會著稱,擺場面造聲勢得心應手。連續三天,北兵營西部的西郊機場遺址龍騰虎躍,殺聲震天,一派現代大戰景象。總部工作組很滿意,說老部隊就是不一樣,井岡山的紅旗在你們手裡更鮮豔了。

    鍾盛英更滿意,等總部工作組同志離開之後,春風得意地驅車沿基地轉了一圈,到了牌子下面,背起手點頭,“嗯,很好,有氣勢。這個詞嘛,不是我題的,但這個字嘛,是我寫的。你這個範辰光啊,還真能造假。不過這個假造得好,提氣!”

    五

    自從岑立昊調走之後,黃阿平的日子就不怎麼好過了,至少他自己感覺到比較艱難。從前年開始,幾乎每次報轉業幹部名單,黃阿平都是首當其衝,然而黃阿平現在不想走,不想走就得想辦法同範辰光鬥爭,幾年下來,就有些心力交瘁。

    這天夜晚,黃阿平進入到一個神奇的境界——

    ……一輛綠色的方屁股軍用越野吉普車載滿了磚頭和舊報紙卷子,在一條河堤公路上顛簸著向前開進。太陽高懸在頭頂,河水清澈見底,河面波光粼粼,兩岸草木葳蕤鮮花盛開。從高高的河堤大壩上極目遠眺,無邊無垠的原野波浪起伏,漣漪一般湧向天穹。天之盡頭的地平線上,似真似幻地聳立著一座城市的廓影,像是一幅巨大的抽象派油畫投射在低垂的天幕上。

    黃阿平此刻就坐在方屁股吉普車的車廂裡,守著那一堆磚頭和舊報紙卷子。他老想問一個人,我這是到哪裡去,是去幹什麼?但是沒有人告訴他。開車的人似曾相識,好像是團裡的司機,但他叫不上名字,又像是小時的夥伴,但分明是個老頭,還像是某個親戚,但他實在想不起來是哪方面的親戚。他摸著那些磚頭像是摸著自己的盲腸,他不知道這些東西是從哪裡來的,為什麼會讓他押運,這些莫名其妙的東西同他是個什麼關係。

    後來他好像明白一點了,他這是轉業了。磚頭和舊報紙卷子是團裡發給他的安家費,磚頭用於蓋房子,舊報紙卷子可以當地毯。司機的面孔也看清楚了,是團政委範辰光。他說:“豈有此理,給我這些東西幹什麼?這些東西都是公家的,我不能佔公家的便宜。”

    範辰光說,“這是應該你得的,每個轉業幹部都有一份,過日子用得著。”

    他說:“扯淡,我有我的生活,我不去過你安排的什麼鬼日子。”

    範辰光說,“日子就是生活,生活就是日子。”

    他說:“生活是生活,日子是日子。我過的是生活,你範大嘴過的才是日子。”

    範辰光說,“你這個人啊,一輩子吃的就是個嘴硬的虧,耍小聰明,聰明反被聰明誤。我雖然沒你聰明,但我比你智慧。聰明能發現問題,也能暴露自己,但智慧能對付問題,也能保護自己。你以為我範大嘴粗粗拉拉就是土包子?嘿嘿,那你就錯了,我這是真人不露相,大智若愚呢。”

    他說:“你狗日的範大嘴好陰險,設圈套讓老子鑽,岑團長讓我轉業,全是你陰謀策劃的。”

    範辰光說,“你別不識好歹,岑老虎要槍斃你,還是我講的情呢。”

    他說,“胡扯,我到現在也沒有看見岑團長的批示。你們把我秘密地帶出來,就是為了不讓岑團長知道。岑團長是不會讓我轉業的。”

    範辰光說,“你做美夢吧,岑老虎早已調到北京去了。你別痴心妄想了,等他回來,生米已經煮成熟飯了,你再也見不到他了。”

    他說,“你們這是奸臣陷害忠良。”

    範辰光說,“你算個狗屁忠良,不過是個自作聰明的階級異己分子,連師首長都說你是個瘋子,是個紙上談兵的傻×,是個理論上的戰爭狂人。把你清除出266團,是無產階級的又一偉大勝利。”

    他說:“你渾蛋,你把我黃阿平弄走,完全是對266團建設的破壞。”

    範辰光說,“你知不知道,你小子是因禍得福,你一個鳥正營職幹部,組織上出面給你安排了一個常務副村長,這回你算是衣錦還鄉,還不知足?”

    這時候,他突然看見大堤上從後面駛來了一輛三菱牌越野車,可他看不起車牌子上面的字。他高聲喊道,“範大嘴你停車,岑團長來了,一定是岑團長來追我來了,趕快停車!”

    範辰光說,“你坐好了,我要提速了,掉下來摔死我可不負責任。”

    他說:“範大嘴你敢逃跑,我就代表黨和人民處決你。”

    範辰光不再理他,把車子開得飛快,像是在雲層飛翔。後面的越野車也風馳電掣地追上來,他看清楚了,確實是岑團長的一號車,他甚至看見了岑團長坐在車裡向他微笑。他的熱淚滾滾而下,對著範辰光的背影喊,“狗日的範大嘴你的陰謀被岑團長識破了,我跟岑團長報告過我還要參加渡海登島作戰呢,我這裡還有《未來陸戰師團政治工作若干問題初探》文稿,是岑團長交給我的研究課題,他絕不會讓你們輕易把我弄走的。”

    範大嘴哈哈大笑,說:“你小子自作多情,你那《未來陸戰師團級政治工作若干問題初探》算個球毛,你以為你是誰,是陸軍司令還是參謀長?你以為岑團長真是準備打仗啊?叫喚打仗那是作作姿態,你以為別人都像你那麼傻×,還真的要去打仗啊?你看,岑老虎就在我們身後,可他就是不理你,你算完蛋了。”

    他的心裡突然一陣悲哀,他想團長啊團長,別人不瞭解我你還不瞭解我嗎?你分明已經知道了範大嘴故意出我的洋相,可你怎麼還是同意他們讓我轉業了呢?我是多麼的不想走啊,咱們不是說定了嗎,一旦戰爭爆發,我就跟著你,在你麾下建功立業,衝鋒陷陣一馬當先嗎?你的車那麼好,你讓司機輕輕一點油門就能超過這輛破車。只要你說句話,說黃阿平,跟我回去,那麼我立即就會跳下去跟你走。抗洪搶險我第一個上去背土袋,大堤漏了我第一個下去堵,打起仗來我敢抱著炸藥包去鑽敵人航空母艦的煙筒子。可是,岑團長你為什麼不理我啊?你幹嗎老是跟著我老是不說話啊?你是存心讓範大嘴看我的笑話嗎?你真的也認為我黃阿平是個瘋子,是個紙上談兵的傻×,是個理論上的戰爭狂人嗎?岑團長你知道嗎,我真的想當一個有所作為的軍人啊,這不正是你所需要的嗎?你怎麼能偏聽偏信範辰光這樣的人信口雌黃呢?團長你要是再不管我,那我就跟範辰光搏鬥了……

    突然,他看見了範辰光氣急敗壞地向他撲過來,在他的胳膊上狠狠地咬了一口。他大叫一聲,從夢裡跳了出來,這才發現自己原來是睡在自己床上的破涼蓆上,大約是身上的汗味比較濃厚,引來數十隻蚊子興高采烈地在他的身上聚餐,渾身已經起滿了疙瘩,痛癢難忍。

    六

    李木勝迎來了他人生的春天,他現在已經是88師後勤部的副部長了。

    男人,而且是一個有著軍官身份的男人,委實需要權力。權力就是力量。沒有權力,也就沒有力量,沒有力量的男人基本上不能算男人,至少也是不健全的男人,是不可能保護自己的,更談不上保護別人了。一份權力一份膽量,李木勝覺得他現在終於是個男人了。

    過去,按照岑立昊的標準,李木勝基本上是個草包,但事實上李木勝也有他的聰明之處,要不然,他就不可能從一名戰士當到連長並且一直當到了88師後勤部的副部長。存在就是合理,他總會找到適合他自己發揮長處的去處。

    自從那年當上266團後勤處副處長之後,他軟纏硬磨,終於說動了劉迎建,把他派到團農場,這才避開了岑立昊的魔掌。戰戰兢兢地在農場幹了三年,翻地割麥他帶頭幹,以身作則,汗流浹背,使農場連年豐收,本人還被評為基層管理標兵幹部,岑立昊這才沒有找他的麻煩。第三年年終總結大會上,岑立昊唸的總結稿裡,還有表揚他的內容。但是,他比別人更清楚,岑立昊仍然是看不起他的,在岑立昊的視野裡,他的草包形象永遠都是不可改變的。

    幸運的是,岑立昊離開了266團,他自信,只要岑立昊的眼睛不盯著他,他就有可能成為一名好乾部。

    果然,岑立昊調走之後,李木勝迅速崛起,先是回到團後勤處,分管全團農副業生產,卓有成效,處長提升為副團長之後,他順理成章地接任處長。前年,師裡建師史館,至今誰也沒有搞清原因,是當時的師長郭擷天慧眼識珠呢還是李木勝時來運轉,郭師長指名道姓地要李木勝去負責營建,結果乾得很漂亮,李木勝把設計施工招標質檢一系列工作都做得很到位。再加上能吃苦,幾乎天天泡在工地上,打鋼筋灌水泥壘磚疊瓦每個環節都不放過,監督職責履行得極為認真。這就得到了師黨委的重視,列為提拔對象。自然,在戰鬥團隊和後勤部的業務科都不合適,那就只有後勤部副部長的位置還說得過去,這個位置說重要就重要,協助部長工作,在部長離職期間代行部長職責。但是,通常情況下,部長都不離職,各業務科的科長和副部長一樣是副團職,人家對業務精通,用不著李副部長指手畫腳,所以李木勝樂得逍遙,隨著年齡的增長,體重也一天天看長,風平浪靜地當了一年多的副部長,而且同師首長尤其是師長郭擷天的關係十分密切。人們預料,李木勝無須什麼政績表現能力之類的,就這麼耗著,只要手裡分管的那點工作不出大的問題,本人不出事,兩三年裡,可能還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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