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都累了,但他們都睡不著。他們呆在遠程信息處理房裡,盯著計算機預測一點一點地向上,沿著預測線路向發作狀態靠近。時間是早上五點半,接著到了五點四十五分。
埃利斯抽完了整整一包香菸,接著他起身又去買香菸了。莫里斯眼睛盯著放在腿上的一本雜誌,但根本沒有翻動一頁。他時不時地抬頭看看牆上的鐘。
羅斯踱來踱去,眼望著日出。東面薄薄的一片褐色煙霧上方。天空正在變成粉紅色。
埃利斯拿著幾包香菸回來了。
格哈得停止操作電腦,去煮新鮮的咖啡。莫里斯站起來看著格哈得煮咖啡,他既不說話,也不幫忙,只是觀望著。
羅斯聽到了牆上掛鐘的滴答聲。真奇怪,她以前從未聽到鐘聲,因為這鐘的滴答聲其實很響,而且每當分針移動一個刻度時發條會味齧響一下。這聲音使她坐立不安,她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到了這聲音上,等待著較為微弱的嚓嚓聲中的那一聲清越的咔噠聲。簡直有點聽著迷了,她想。隨即她又想起了她以往經歷過的其它種種心理錯亂:記憶錯覺,老是幻覺自己以前曾經到過某地;個性喪失,在社交集會上總感覺自己站在房間對面觀注自己;響聲聯想,妄想,恐懼症。其實,健康與疾病,理智與非理智之間並不存在截然的界線。這是一個系列,每個人都在這個系列上各得其所。不管你在這個系列上處於哪一個位置,其他人在你看來總是奇怪的。對於他們來說本森是奇怪的,而對於本森來說他們也是奇怪的。
早上六點。他們都站起來,伸伸腰,抬頭看看掛鐘。什麼事也沒有發生。
“也許是六點零四分正,”格哈得說。
他們等待著。
時鐘顯示六點零四分。還是沒有動靜,沒有電話鈴聲,沒有信差來,什麼也沒有。
埃利斯拆下包住香菸的玻璃紙,把它揉成一團。那聲音弄得羅斯想大聲尖叫。他開始玩弄玻璃紙,把它揉成一團,又把它弄平,再把它揉皺。她把牙齒咬得咯咯作響。
時鐘顯示六點十分,接著又到了六點十五分。麥克弗森走進房間。“到目前為止,一切都很好。”他說完沮喪地一笑,接著又走了出去。其他人都相互注視著對方。
又是五分鐘過去了。
“我不知道,”格哈得說。他的眼睛緊盯著計算機的控制檯。“也許那預測根本就是錯的。我們只有三個標繪點,也許我們應該再畫出一條曲線。”
他在控制檯旁坐下,敲動鍵鈕。屏幕上閃現出供選擇的曲線,綠色的背景中顯示出白色的線條。終於他停下了。“不,”他說,“計算機堅持原先的曲線。應該是那一條。”
“好了,顯然是計算機錯了,”莫里斯說,“差不多要六點半了。咖啡館要開門了,有人想吃早飯嗎?”
“好主意,”埃利斯說。他從椅子裡站起來。“簡?”
她搖搖頭。“我要在這裡等一會。”
“我想這不會發生,”莫里斯說,“你最好去吃點早飯。”
“我在這裡等著。”她還沒弄清楚是怎麼回事,話已說出了口。
“好吧,好吧。”莫里斯說著舉起雙手。他朝埃利斯瞥了一眼,兩人走出房間。她和格哈得留在了房間裡。
“你對那條曲線所抱的信心有限度嗎?”她說。
“以前是有的,”格哈得說,“但我現在不知道如何來解釋。我們早已超過了信心的限度,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是提前或拖後兩分鐘。”
“你是說發作本該在六點零二分到零六分之間發生?”
“是的,差不多。”他聳聳肩膀。“但它顯然沒有發生。”
“這也許要等一會兒才能知道。”
“也許。”格哈得點點頭。他似乎並不信服。
她回到窗邊。太陽已經升起,閃耀著淡淡的紅色光芒。為什麼日出比日落顯得更為微弱,更為暗淡?它們應該是一樣的。
她身後傳來一聲嘟嘟的電子鳴叫聲。
“哦,哦,”格哈得說。
她轉過身。“怎麼回事?”
他指指房間對面的一隻機械箱。箱子擺在角落裡的一隻架子上,上面連接著電話,一道綠色的光在箱子上閃爍。
“怎麼回事?”她重複說。
“那是條專線,”他說,“二十四小時為身份識別牌播放錄音。”
她走過去拿起電話。她聽著,聽見一個有節奏而又響亮的聲音說:“……應該告誡在移植的原子物質取出前屍體不得火化或用任何方式毀壞,不取出該物質會引起放射性汙染的危險,欲知詳情——”
她轉身對著格哈得。“怎麼把它關掉?”
他按下箱子上的一個按鈕,錄音停止。
“喂?”她說。
一陣沉默,接著一個男子的聲音說:“你是誰?”
“我是羅斯醫生。”
“你是那個——”——停頓了片刻——“那個神經精神病研究室的成員嗎?”
“是的,我是。”
“準備好鉛筆和紙。我要你記錄一個地址。我是洛杉磯警察,安德斯上尉。”
她對格哈得打著手勢要紙和筆。“出了什麼事,上尉?”
“這裡發生了謀殺案,”安德斯說,“我們有幾個問題要問你們。”
三輛巡邏車駛到森塞特旁的公寓樓前停下。儘管時間尚早而且晨曦還夾著寒意,閃爍的紅燈早已引來一大群人。她把汽車停在街上,往回走到大廳。一個年輕的警察攔住她。
“你是房客嗎?”
“我是羅斯醫生。安德斯上尉打電話給我的。”
他朝電梯那邊點點頭。“三樓,往左拐。”他說著放她走了過去。人群好奇地看著她穿過大廳去等電梯。他們站在外面相互挨著肩頭朝裡張望,一邊竊竊私語。她不知道他們把她當成了什麼人。巡邏車上閃動的燈光把大廳籠罩在忽隱忽現的紅光中。接著電梯來了,門隨後又關上了。
電梯的內部俗不可耐:塑料板做得看上去像木板,破舊的地毯上佈滿了無數寵物的汙跡。她不耐煩地聽著電梯嘎吱嘎吱開上三樓。她知道這些樓房是什麼樣子——住滿了妓女,住滿了同性戀者,住滿了吸毒者和流浪漢。你不需長期租契便可租用這裡的房間,只需按月租,這地方就是這種樣子。
她在三樓走出電梯,朝聚在一間公寓房外面的警察走去。又一個警察攔住了她,她再次解釋她來這裡是找安德斯上尉的。他放她通過,同時警告她不要碰任何東西。
這是間一室戶的公寓,仿西班牙風格的裝飾。至少她認為是這樣。房內擠了二十個人,他們在撒粉未,拍照,測量收集物證。無法想象警察衝進來之前這房間是什麼樣子的,
安德斯走到她跟前。他年輕,三十四五歲的模樣,穿一套保守的黑色西裝。他的頭髮長至足以蓋過他的衣領,他戴著角質架子的眼鏡,看上去簡直像個教授,真是出人意外。人們形成偏見的方式非常奇怪。他說話時聲音很柔和。“你是羅斯醫生嗎?”
“是的。”
“安德斯上尉。”他有力而短促地和她握了握手。“謝謝你來。屍體在臥室。驗屍官的助手也在裡面。”
他帶頭走進臥室。死者是一位二十多歲的姑娘,裸著身子橫躺在床上。她的頭被砸碎,身上被連捅了好幾下。床單上浸透了血,房間裡散發出讓人噁心的血的甜味。
房間的其它地方是亂七八糟——梳妝檯旁的一張椅子翻倒在地,化妝品和潤膚液潑到地毯上,床頭燈打碎了。六個人在房間裡忙著,其中一個是來自醫療檢查官辦公室的醫生,他正在填寫死亡報告。
“這是羅斯醫生,”安德斯說,“把情況告訴她。”
醫生朝屍體聳聳肩。“你瞧,這手段夠殘忍的。左太陽穴受到重擊,造成腦部壓抑和即刻昏迷。武器是那邊的一盞燈,上面粘著她的血和她的幾根頭髮。”
羅斯朝那盞燈看了一眼,然後又看看屍體。“被捅的傷口呢?”
“那是後來的,幾乎可以肯定是死後捅的。頭上的重擊就已把她打死了。”
羅斯看看屍體的腦袋,它被砸扁了,就像一隻洩了氣的足球,扭曲了原先一張漂亮的臉蛋。
“你能看到,”醫生走近姑娘說,“她才化了一半妝。按我們的復原,她當時正坐在梳妝檯前化妝。打擊來自上面和側面,把她連人帶椅打翻,潤膚液灑了出來。然後,她又被拉起來——”醫生舉起手臂緊皺眉頭模仿著這個動作,假裝拉起一具屍體一“從椅子里拉起來又放到床上。”
“是很強壯的人?”
“哦,是的。肯定是個男的。”
“你怎麼知道?”
“淋浴排水管裡的xx毛。我們發現有兩種不同的xx毛,一種是她的,另一種是男性的。你知道,男性的xx毛更捲曲,其橫截面的橢圓形不如女性的xx毛來得明顯。”
“不,”羅斯說,“這我以前並不知道。”
“假如你需要的話,我可以為你提供參考資料,”醫生說,“同樣明顯的是兇手殺她之前同她性交過。我們取得了精液中的血型,是AO,那男的顯然在性交後洗了個澡,然後動手殺了她。”
羅斯點點頭。
“在頭部受打擊後,她被拉起來放到床上。這時她的出血並不多,梳妝檯和地毯上沒有什麼血。但隨後兇手拿起一件器具,對她的肚子連捅幾下,你能注意到捅得最深的幾處傷口是在肚子下部,這對兇手來說可能有著某種性的含義。但這僅僅是我們的推測。”
羅斯點點頭,但什麼也沒說。她走到更靠近屍體的地方檢查被捅的傷口。傷口都很小,外表像是做的穿刺,周圍有許多皮膚撕裂了。
“你找到兇器了嗎?”
“沒有,”醫生說。
“你認為是什麼呢?”
“不能肯定。不會是很鋒利的東西,但很堅固——用一種鈍器這樣戳下去要用很大的勁。”
“這又說明兇手是男的,”安德斯說。
“是的,我推測是金屬的東西,比如開信封用的鈍口刀或金屬尺或起子,諸如此類的東西。但真正有意思的是,”醫生接著說,“出現在這兒的現象。”他指著姑娘的左臂,左臂伸直在床上,已被捅得不成樣子。“你瞧,他捅了她的肚子,然後捅她的手臂,有規則地由裡向外捅,連續不斷地捅。現在請注意,他捅完手臂繼續往下捅,你可以看到床單和毯子上被戳破的一個個口子。它們呈一條直線向外延伸。”
他指著那些口子。
“好了,”醫生說,“用我這個行當的話來說,那是持續行為症。自動連續的無意義的動作,好像他是某種機器,不停地轉動著,轉動著……”
“不錯,”羅斯說。
“我們推測,”醫生說,“這可能是某種迷睡或發作狀態。不過我們不知道是器官性的還是功能性的,是自發的還是人為誘發的。由於那姑娘隨便讓他進入公寓,這種迷睡般的狀態只能是後來才發生的。”
羅斯意識到驗屍官的這位手下在賣弄學問。這使她十分惱火,現在可不是玩福爾摩斯把戲的時候。
安德斯把金屬的身份識別牌交給她。“我們按慣例進行調查的時候,”他說,“發現了這個。”
羅斯把手裡的身份識別牌翻了個身。
我帶有一隻移植的原子能協調器,直接的身體損傷或明火會使其密封艙破裂並釋放出有害物質。如發生事故或死亡,請打電話給神經精神病研究室,(213)652一1134
“就是在那時候,我們打電話給你的,”安德斯說。他仔細地端詳著羅斯。“我們對你毫無隱瞞,”他說,“現在輪到你說了。”
“他叫哈里·本森,”她說,“他三十四歲,患有無抑制傷害綜合症。”
醫生打了個榧子。“我敢打賭,絕對是ADL。”
“什麼是無抑制傷害綜合症?”安德斯說,“ADL又是什麼?”
就在這時,一個便衣警察從起居室走進來。“我們已從指紋上獲得線索,”他說,“指紋竟然被列入了國防部的數據庫。這傢伙自1968年至今一直擁有秘密許可證。他的名字叫哈里·本森,住在洛杉磯。”
“什麼許可證?”安德斯說。
“也許是計算機工作的許可證,”羅斯說。
“那就對了,”便衣警察說,“三年,秘密的計算機研究。”
安德斯做著記錄。“他們有他的血型嗎?”
“有,上面列著的血型是AO。”
羅斯朝醫生轉過身去。“關於那姑娘你有什麼消息?”
“她叫多麗絲·布蘭克弗特,藝名安吉拉·布萊克,二十六歲,是六週前往進這幢樓的。”
“她是幹什麼的?”
“跳舞的。”
羅斯點點頭。
安德斯說:“那有什麼特別的意義嗎?”
“他對跳舞的人有一種病態的懼怕。”
“他對她們著迷嗎?”
“既著迷又討厭,”她說,“很複雜。”
他好奇地看著她。他是不是覺得她在騙他?
“他患有某種發作性疾病?”
“是的。”
安德斯做著記錄。“我到時需要你解釋一下,”他說。
“當然可以。”
“還要相貌描述,照片——”
“這些我都能滿足你。”
“——越早越好。”
她點點頭。早些時候要把警察拒之門外並拒絕同他們合作的那種衝動現在已煙消雲散。她一直盯著那姑娘被砸扁的頭,她能想象出襲擊的突然和兇猛。
她看看手錶。“現在七點半了,”她說,“我要回醫院去。可我順便要回家去一趟,洗洗再換身衣服。你可以在我那裡等或者在醫院等我。”
“我在你那裡等你,”安德斯說,“我這裡大概二十分鐘之後結束。”
“那好吧。”她說完把地址遞給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