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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一

    松岡大佐的心情終於又好了起來。

    前不久在桃花塢搞“模範試驗田”的時候,因為吃飯問題,“皇協軍”基層官兵同日軍發生直接衝突,差點兒發生火併。這件事情給松岡當頭一棒,深感“皇協軍”非常不可靠,就像一個火藥桶似的,不知道什麼時候爆炸。陸安州不是久留之地,“王道樂土”也好,“親善懷柔”也罷,他們表面上溫馴服從點頭哈腰,但那是迫於無奈,骨子裡他們是不買賬的。

    當然,還不僅僅是“皇協軍”的問題。現在不僅天茱山國共雙方抗日武裝的小出擊活動越來越頻繁,陸安州城內也出現了武裝襲擊日軍零散人員的情況。到處都是反日的傳單,到處都是《告陸安州抗日軍民書》,那些對日軍死心塌地的“皇協”人員,腦袋隨時可能被掛在護城河岸的樹梢上,或者被扔在日軍的據點門前。在日軍佔領的東部地區,不斷有小股游擊隊出現,甚至聽說還有曾經被中國政府通緝的綠林好漢,也神氣活現地抗日了。更有情報表明,天茱山抗日遊擊支隊已經擴充為新四軍江淮七支隊,正在大張旗鼓地招兵買馬,其特務隊越來越囂張,隱賢集日軍中隊有兩個據點被他們炸了,武器彈藥大量被劫。國民黨中央軍也蠢蠢欲動,聽說已經將一些雜牌擴充為一二六團,增加了不少武器。

    如今在松岡的心目中,陸安州再也不是“王道樂土”了,似乎有一隻看不見的手,把陸安州那些零零散散的板塊都集中在一起,箍成了一個結實的大桶。在心神不定的日子裡,松岡經常做夢,有時候他夢見在寒冷的冬天裡,那隻大桶裝滿了水,澆在他的身上,霎時就結成了厚厚的冰塊,封住了他的嘴巴和鼻孔。還有一次,是在燠熱的夜晚,他夢見他掉進了大桶,大桶立即變成一張血腥的牛皮,在太陽底下蒸發收縮,越收越緊,將他渾身上下裹得嚴嚴實實。每一根汗毛孔都被密封了,以至於他體內的氣體無法排除,無法膨脹,最後被擠壓成一截乾硬的牛糞。

    陸安州終於成了恐怖之地。

    松岡的無奈在於,他明明知道這是個陷阱,但他眼下還不能離開這個陷阱,而且不知道怎樣對付這個陷阱。

    那次“皇協軍”二團三大隊部分官兵在桃花塢鬧事之後,原信的態度很乾脆,要抓人,殺雞給猴看。但是松岡思前想後,左右為難。真的殺雞給猴看,猴不看怎麼辦?猴子跑了怎麼辦?猴子造反怎麼辦?不處理吧,這些可惡的“皇協軍”就會更加囂張,今天敢拿飯碗砸“皇軍”,明天就有可能拿手榴彈砸“皇軍”。但是如果倉促下手,那就有可能激變。投鼠忌器,這是兵家常識,所以松岡不會輕易這麼做。松岡對原信說,“算了,小不忍則亂大謀,再忍忍,靜觀其變,加強防範就是了。”

    松岡最終沒有對鬧事的“皇協軍”下手,反而把宮臨濟等團以上軍官叫來,表彰了“皇協軍”忍辱負重為建設“大東亞共榮圈”所做出的“傑出貢獻”,當著他們的面把原信和方索瓦訓斥了一通,並且說出了“手心手背都是肉”、“親兄弟不能厚此薄彼”之類的帶有鮮明中國式的人情味的話。之後,松岡又讓原信組織日軍的一箇中隊和“皇協軍”的兩個中隊一起到桃花塢薅秧。這次是同吃同樂,中午一起喝了酒,日軍士兵和“皇協軍”士兵互相敬酒,稱兄道弟,其樂融融。

    轉機出現在幾天之後。當月中旬,江淮派遣軍司令長官石原次郎召見松岡,對他進行了嘉勉。石原次郎說,“這半年來,松岡聯隊任務完成得不錯,一是穩住了陸安州的局勢,保持了江淮派遣軍長江兩岸的通路;二是徵集了一萬噸糧食,保障了武漢、南昌和長沙等地作戰部隊的給養;三是牽制了抗日武裝力量,直接被牽制在陸安州境內的就有國民黨中央軍的一個旅和新四軍的一個支隊,另外還有一些民間武裝。按說,已經是難能可貴了,而這一切,大都得益於實施懷柔政策而不是武力高壓。”

    松岡說,“感謝長官勉勵。”

    石原次郎說,“經過飛機數次偵察,原來諜報機關分析天茱山腹地可能有抗日武裝的秘密軍事基地,現在基本上排除。”

    松岡驚愕地看著石原次郎,淚水差一點兒流出來了。那個神出鬼沒的所謂的秘密軍事基地,常常害得他做噩夢。松岡喃喃地問,“這是真的?”

    石原次郎說,“在座標67,42方格內,有兩個村莊,可能居住著刀耕火種的土著。另外有一個院落,看樣子像是寺廟。從航測距離上看,該山內居民點離有人區較遠,沒有像樣的道路。沒有軍事行動痕跡,應該不會藏匿大部隊。另外,專家也對此地進行了分析,認為,像這樣的洪荒之地,除了長年生長在此地的土著,因為瘴氣太重,不適合文明人居住。”

    松岡說,“派遣軍諜報機關是怎麼搞的,為了偵察這個所謂的秘密軍事基地,我的兩名卓越的軍官和四名優秀的士兵至今生死不明。”

    石原次郎笑了,皮笑肉不笑地說,“智者千慮,還必有一失,何況遠在異國開展諜報工作。你不要有怨言,他們是為天皇陛下盡忠了。”

    從派遣軍司令部回來,松岡暗自慶幸,在搞糧食的問題上,他覺得當初夏侯舒城的話是有道理的,不能殺雞取卵竭澤而漁。武力可以征服,可以強行徵集,可是陸安州地皮上就是那麼多糧食,就那麼多財富,你就是把地皮揭開全都捲起來扛走,也只有薄薄的一層。

    更讓松岡心裡倏然寬鬆的,是那個子虛烏有的“秘密軍事基地”的面紗終於被揭開了。可以說,這個問題對於松岡的壓力,並不比糧食問題輕鬆。現在好了,夢魘終於解脫了。

    桃花塢的“模範試驗田”長勢良好,松岡又向石原次郎做了彙報,得到了石原次郎的高度評價,石原次郎親自組織幾個駐屯城市的日軍和“皇協”職員過來參觀,將其經驗加以推廣,並從日本和“滿洲國”調來一批專家以及種子和化學肥料,在日軍佔領的地方,都開展了“模範生產”活動。一望無際的綠茵出現在陸安州東部的廣袤地區,在日本化學肥料的催生下,由日本種子滋生的秧苗茁壯成長,速度快得驚人。陸安州的農民也驚喜起來,甚至惶惑起來——難道日本天皇真是天照大神?這稻子怎麼長得這麼好,長得這麼快啊?真是神奇啊!

    秧苗在陸安州土地上不可遏止地蓬勃生長,把春天碧綠的顏色塗抹在萬里晴空之下,使生活在陸安州的日本人和中國人都在不知不覺中變化了心態。松岡大佐那顆恐懼和憂慮的心也漸漸地平靜下來了。現在已經很少有人知道松岡大佐每天夜裡住在哪裡了,他有時候會出現在陸安州的街面上,還是那副神閒氣定的神態;有時候他會出現在城南摩青塔下的廣場上,向西,向南,眺望,若有所思;而更多的時候,他會出現在桃花塢小蜀山的山坡上,或者漫步在“模範試驗田”的田埂上。

    漫步桃花塢“模範試驗田”的田埂上,松岡心曠神怡,遠遠護衛的日軍士兵可以看到,穿著布鞋的松岡有時候會彎下腰去,捻一捻水分充足、圓潤豐盈的秧莖,撥一撥利劍一樣指向空中的秧苗,臉上會露出愜意的微笑。

    是啊,這就是“王道樂土”的雛形,這就是“懷柔親善”的效果。有些“皇軍”軍官很愚蠢,只知道挖地三尺刮地皮,只知道殺人放火。他不知道在地皮下面潛藏著巨大的財富,不知道那些被殺死的支那人的身上也潛藏著財富。只要給他們安全,給他們笑臉,給他們衣食,讓他們把種子播進泥土裡,從那裡長出秧苗和麥秸,秧苗和麥秸就像毛細血管,從土地的深層汩汩地汲著營養,那像乳汁一樣潔白的稻漿麥漿,散發著誘人的芬芳。它們匯流成河,凝聚結晶,那將是跟珍珠和鑽石一樣珍貴的東西。不,甚至比珍珠和鑽石更為貴重,因為他們能夠滋潤我們的生命。

    陸安州的水稻過去是一季作物,自從來了日本專家,斷言說這裡至少可以搞兩季,第一季從農曆三月初下種,到五月底便成熟了,陸安州東部似乎在一夜之間變得一片金黃,陽光一照流金溢彩,微風吹拂稻浪起伏。沉甸甸的稻穗顆粒飽滿,舂出的稻米晶瑩圓潤,捧在手上,如同滾動的珍珠,那種感覺實在太好了。

    沒出松岡大佐的預料,頭季稻米下來之後,糧食徵集工作異常順利。沒有動用武力,也沒有強行攤派,除了定額之外,老百姓甚至自願多交一點,以換取種子和化學肥料。因為用不著給軍閥和政府交糧,老百姓除了向日本人交納的糧食,每家每戶都比往年收成高出一倍以上。一時間奔走相告,慶祝這難得的豐年。

    收割之後,松岡聯隊一次就向江淮派遣軍司令部運送二百萬斤糧食。到了這個時候,松岡才長長地鬆了一口氣。但是,松岡並沒有忘記潛在的危險。當糧食問題已不再成為問題的時候,松岡總算騰出手來,要跟“皇協軍”算算賬了。

    松岡的想法是,對於“皇協軍”,太軟了不行,太軟了他們就得寸進尺;太硬了也不行,太硬了容易逼虎傷人。收拾“皇協軍”,抓大的不行,抓大了牽一髮而動全身;抓小了也不行,抓小了隔靴搔癢不起作用;抓得太顯眼不行,太顯眼了一看就是報復;抓得不顯眼也不行,不顯眼就起不到殺雞給猴看的作用。最後,松岡把原信叫來,佈置他對“皇協軍”二團團長常相知進行調查。

    “這件事情越快越好,幹掉一個團長,不大不小,不多不少,正好!”松岡對原信如此交代。

    二

    自從上次在桃花塢三大隊鬧了一次事,“皇協軍”二團三大隊排長李伯勇就做好了思想準備,他估計鬼子是不會善罷甘休的。但奇怪的是,鬼子似乎忘記了這件事情,只有團長常相知到三大隊來訓過一次話,告誡李伯勇,做事要動腦子,不能僅憑匹夫之勇。話雖然說得嚴厲,但是並沒有懲處的意思,讓李伯勇摸不著頭腦,反而更加忐忑。

    當然,李伯勇並不害怕,能夠煽風點火帶頭跟鬼子鬧那麼一場,就說明他不是軟骨頭。大丈夫敢作敢為,砍頭不過碗大的疤,小腿一伸拉xx巴倒。自從扛槍吃糧,就是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了,他有什麼怕的?更何況是當這個鳥漢奸,自己被人戳脊梁骨不說,祖宗八代都跟著倒黴。真鬧翻了,就跟他們幹,幹好了還可以當個抗日英雄,就是打死,也無非就是少了一個漢奸罷了。

    不久,李伯勇就感覺鬼子要下手了。開年後撤走的日軍顧問和“親善員”又回到了“皇協軍”各級組織,而且單獨讓二團享受了特殊的待遇,把“皇協軍”軍官的眷屬“保護”到了大隊長一級,楊家嶺的老母親和妻子都被弄到桃花塢“保護”起來。李伯勇認為這都是自己闖下的禍,害得長官兄弟跟著受累,想來想去,不能就這麼當縮頭烏龜,得以牙還牙。

    李伯勇為人耿直,一向仗義疏財,有不少情投意合者,把兄弟也有十數人,多是連排級軍官。這段時間常常聚在一起喝酒,喝醉了就罵娘發牢騷。李伯勇就在大夥的牢騷中把握火候,見時機成熟,就點撥說,“老話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咱們丘八靠槍吃槍!但是,像這樣給日本人當走狗,什麼也靠不住。鬼子不把咱們當人,鬼子要是完蛋了,咱們中國人也不把咱們當人,那不死無葬身之地嗎?”

    大家議論紛紛。有的說,“應該當機立斷,當斷不斷,反為其亂。有的說今朝有酒今朝醉,過一天算一天,還是見風使舵吧。”有的說,“端人的碗服人的管,人在矮簷下,不得不低頭!”也有血氣旺的,酒碗一摜說,“什麼叫人在矮簷下,鬼子跑到咱們中國來為非作歹,我們憑什麼低頭?”

    幾頓酒一喝,李伯勇的心裡就有底了,哪些人軟弱可欺,哪些人深明大義,哪些人可以同甘苦,哪些人可以共患難,如此這般,最後只保留了本大隊排長葉家季等四人,歃血誓盟,要做出一番撥亂反正的舉動。

    李伯勇和葉家季等人密商,確定了幾個目標。首要的目標當然是松岡和原信,但這兩個鬼子官兒警衛森嚴,不易下手。葉家季提出次要目標是宮臨濟和夏侯舒城。雖然近年宮臨濟做了不少壞事,弟兄們的漢奸帽子也是他給戴上的,但是李伯勇還是不同意先殺宮臨濟。一來那樣動作太大,搞得不好“皇協軍”群龍無首,就散了,不管是繼續當漢奸還是反正,分量就沒有那麼重了。夏侯舒城雖然是漢奸市長,但是他那個市長是虛的,無非就是借國難發財罷了,算不上罪大惡極,殺了不解恨。最後,大家就把眼睛盯在了方索瓦的身上。李伯勇說,“鬼子可恨,但方索瓦更可恨,為虎作倀,壞事做絕,不光賣國,連祖宗都賣了,死有餘辜。”

    大家想來想去,覺得方索瓦實在可殺。方索瓦這小子極其囂張,把“皇協軍”眷屬軟禁起來的主意是他出的,搞“模範區”和“模範試驗田”的主意也是他出的,而且在上次“皇協軍”同鬼子發生衝突的時候,架上機關槍差點兒就向“皇協軍”開火了,也是他指揮的。幾個弟兄在一起,七嘴八舌,控訴方索瓦的罪行,越是控訴,就越是覺得方索瓦該殺。

    決心定下之後,李伯勇秘密派人進入天茱山,同早年的把兄弟、中央軍一二五團特務連長孟秋取得了聯繫。孟秋回話說,他已向長官報告,只要李伯勇等人改邪歸正,中央軍將配合他們的行動,並且接應他們反正。

    松岡聯隊向武漢運送第七批糧食之後,陸安州民間出現了一份傳單,揭露日軍為了支撐侵華戰爭,不惜動用化學肥料催生糧食。這種肥料對土壤的破壞極大,能夠將土地自身的肥料充分發酵,被作物吸收之後,土地板結,土質改變,作物生長一季,要消耗掉十年地力。日本侵略者不僅明火執仗地掠奪中國的財物,對中國的土地也進行敲骨吸髓般地掠奪性使用。因此陸安州的民眾應該擦亮眼睛,再也不能上鬼子的當了,再也不能用自己的土地為鬼子生產糧食了。

    這份傳單的出現,使陸安州東部地區發生了騷亂。土地是農民的命根子,他們聽說用了日本人的化學肥料,將會使土地板結,土質石化,以後將寸草不生,大為恐慌,紛紛找到當地的“維持會長”,要求說清楚。有十幾個鄉莊還發生了動亂,急眼的農民操起鐵鍬和鋤頭,把“皇協”鄉公所砸了,打死打傷“皇協職員”五十多人。

    松岡大佐對此事十分惱火,派兵彈壓。沒想到情況此起彼伏,那裡的情況還沒有穩定,這裡又聽說“皇協軍”內也在流傳這種傳單,就派人來查,結果從二團查出了三十多張。原信以管教不力、姑息養奸的罪名,把常相知和楊家嶺等十幾名軍官逮捕了。

    這件事情促成了李伯勇計劃的提前實施。

    一個偶爾的機會,李伯勇獲悉了一份情報:近日方索瓦奉松岡的命令將前往安豐縣城巡視“模範試驗田”二季稻的栽種情況,並於次日上午返回桃花塢。

    李伯勇得到情報,立即派人去船兒衝向孟秋通報,同時組織可靠的弟兄十六人,以巡查防務為名,潛到安豐縣城至桃花塢之間的月亮嶺附近埋伏。至第二天早上,孟秋派人到月亮嶺同李伯勇接頭,李伯勇大喜過望,原來不僅是孟秋帶領特務連過來了,中央軍一二五團團長唐春秋親自帶了一個營隨後就到。還有讓李伯勇目瞪口呆的事情,唐團長為了確保回撤的通路,又把狙擊方索瓦的事情跟天茱山江淮七支隊通報了。

    狙擊方索瓦的天羅地網很快就撒開了。

    三

    天氣是個好天氣,東邊雲蒸霞蔚,頂上萬裡無雲,晨風涼爽,朝露清香。唐春秋蹲在臨時掩蔽部裡,雙手擎著望遠鏡,一遍又一遍向遠處的山坡掃描。

    狙擊方索瓦,唐春秋有一種異乎尋常的興奮。

    現在,唐春秋也漸漸搞明白了,跟日本人作戰,沒有必要跟他硬拼。日本人兵力有限,全靠漢奸隊伍作為左右臂膀,如果把他的左右臂砍斷,使其陷於孤立狀態,則戰無不勝。

    這次行動嚴楚漢沒有參加,因為嚴楚漢正在梅山執行一項絕密任務,而且這個任務是同彭伊楓聯手進行的。嚴楚漢到底是什麼人,唐春秋也不是很清楚,但是,嚴楚漢有來頭,嚴楚漢和彭伊楓實際上都是在接受一個秘密人物的指揮。這個代號為“老頭子”的秘密人物正在暗中謀劃整個陸安州抗戰的一盤棋,又是通過嚴楚漢和彭伊楓,也許還有他唐春秋不瞭解的人物,把他的戰略意圖和方法步驟,一點一點地滲透到天茱山,控制和駕馭整個陸安州的抗日局面,謀陣佈局已經初見端倪。作為一個有著十數年征戰閱歷的軍官,唐春秋不會看不出這一點。

    對於“加強建軍,團結友軍,瓦解偽軍,孤立日軍”的戰略方針,唐春秋心悅誠服,按照這個思路開展工作,方向也就明確了。戰爭將是理性的和科學的,而不是倉促上陣被動應戰,體現出了高超的指揮藝術和鬥爭謀略。正是基於這種認識,唐春秋就對嚴楚漢更加放手了,而且對新四軍江淮七支隊的態度也較以往有了很大的改善。

    新四軍天茱山抗日遊擊支隊擴編為江淮七支隊,侯先覺和栗統飛非常不安,反覆告誡唐春秋,一定要加強防範和情報工作,再也不能向彭伊楓提供物資了,要儘量地把鬼子的注意力引到杜家老樓去,把戰火引到新四軍的游擊區——一言以蔽之,就是要想方設法制約天茱山江淮七支隊,防止他們坐大。栗統飛說得很露骨,說:“日本鬼子沒有什麼了不起,就算我們不打,國際友人也不會坐視不管,美國人和蘇聯人早晚要動手。我們現在不能跟日本人把老本耗光了,一旦鬼子完蛋,我們就要同霍英山和彭伊楓爭奪陸安州了。”

    唐春秋表面應付,心裡卻是不以為然。國難當頭,這幫狗日的居然天天還在盤算內耗,大家都是如此,能不亡國嗎?唐春秋的態度在本團的軍官會上說得明明白白:“不管怎麼說,先把鬼子打出去是正經事,我不能因為你們爭權奪利就跟鬼子和平相處,親痛仇快的事情打死也不能做。”不想這些話又被哪個吃裡扒外的傢伙密報了栗統飛。栗統飛向侯先覺奏了一本,說像唐春秋這樣沒有政治頭腦和長遠眼光的人,不能在天茱山獨當一面地指揮一個團,請求上峰另派能員。侯先覺那裡已經有了鬆動,要拿掉唐春秋的一二五團團長職務,回到軍部當副官。不過目前接替人選尚未定下,暫未付諸實施。

    得到這個消息後,唐春秋雷霆震怒,把嚴楚漢叫來,商量對策。唐春秋說,“一、調回軍部當副官,老子是絕不會去的,實在不行了,老子到杜家老樓,給霍瘸子當參謀;二、在我離開一二五團之前,一定要搞一次清算,剋扣軍餉的,行賄買官的,盜賣軍用物資的,一筆一筆算清楚。他們想把我攆出一二五團,我也不能讓他們安生。”

    嚴楚漢說,“團座息怒,這件事情還容從長計議。”

    唐春秋說,“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不能再等了。”

    嚴楚漢還是堅持,先平靜下來再說。嚴楚漢說,“第一,就算你堅辭不受軍部副官,可是你往哪裡去呢?真的到杜家老樓?現在是抗日統一戰線,國共合作,他們就是想要你,可是大環境不容許啊!第二,你這個身份,即使到了杜家老樓,也不安全,栗統飛是不會放過你的。第三,關於清查,實際上‘老頭子’已經有了態度,大敵當前,一致對外,內部整飭,約束為主。所以,清查工作暫緩,抗戰勝利再做也不遲。”

    唐春秋鼓著腮幫子,愣了半天,瞪著嚴楚漢說,“照你這麼說,就沒有辦法了,我老唐就這麼任人宰割?”

    嚴楚漢說,“車到山前必有路,團座的事情並不是團座一個人的事情,牽一髮而動全身,關係到整個陸安州抗日全局。我很快將情況向‘老頭子’報告,必有對策。”

    僅僅過了兩天,嚴楚漢就向唐春秋報告,說“‘老頭子’親自出面,侯先覺那裡已經搞定了。為了確保陸安州抗日武裝的指揮權,用不著多久,栗統飛就要下臺,中央軍天茱山抗日獨立旅旅長將由唐春秋擔任,而且為了維護其權威,將一二五團升格為甲種團,另擴一個乙種團的建制。”

    唐春秋快要被這巨大的喜訊衝昏了頭腦,簡直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反覆嘮叨,“這是真的嗎,這是真的嗎?”

    嚴楚漢說,“這是真的,千真萬確。不過,還有些工作要做,團座要耐心等待,這段時間不能出岔子。”

    唐春秋兩眼放光,盯著嚴楚漢說,“果真如此,請轉告‘老頭子’,唐某為抗日馬革裹屍,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說著,竟湧出兩行熱淚。

    那天談話結束之後,嚴楚漢就離開一二五團了。以後唐春秋才知道,嚴楚漢此行,才是真正的行賄買官,不知道他有何神通,竟然搞到了兩萬塊大洋和十萬斤糧食,送往侯先覺的官邸。糧食的來路唐春秋知道,是江淮七支隊捐助的,但兩萬塊大洋從何而來?唐春秋沒有確實消息,估計只能從“老頭子”的身上解釋了。

    在嚴楚漢離開的日子裡,唐春秋如同熱鍋上的螞蟻,度日如年,突然接到孟秋報告說,鐵桿漢奸方索瓦出山了。唐春秋頓時精神抖擻,還不忘記霍瘸子的資助之恩,又把情報通報給霍英山,以此向霍英山還一個人情債。

    霍英山雖然看起來咋咋呼呼,但粗中有細。他是在進入狙擊地域之後開始動搖的。他清楚地記得彭伊楓向他傳達的“老頭子”的指示,在“瓦解偽軍”後面還附著一個特別的強調,暫時不殺漢奸。他當時還問過彭伊楓,一個都不殺?彭伊楓回答得很乾脆,說非常時期,上級之所以這樣強調,必然有深謀遠慮,所以一個都不殺,除非特別指定的。

    因為彭伊楓和龍文琿不在家,霍英山就有些躊躇。留守在杜家老樓的支隊首長只有霍英山和許成哲。許成哲堅決主張出擊,說方索瓦是著名漢奸,整個陸安州的漢奸全跟著這小子屁股後面,把他殺掉,意義重大。

    霍英山說,“可是,萬一殺錯怎麼辦?”

    許成哲說,“錯不了,這狗日的把他父親都賣了,認賊作父,怎麼會錯?再說,唐春秋都下手了,我們不動手,還落笑柄給唐春秋呢。”

    許成哲這樣一說,霍英山就傾向於下手了,一來是他不能比唐春秋落後,二來這件事情是唐春秋發起的,萬一有個差錯,也是姓唐的兜著。

    後來霍英山就下了決心,讓馮存滿抽調一個加強連,攜帶輕重機槍各三挺,其餘火器儘量調整為連發步槍,雄赳赳,氣昂昂地向月亮嶺開進了。到了伏擊地點才知道,這次行動居然還有“皇協軍”配合,霍英山這才意識到自己出擊是對的,一拍腦門說,“我日他娘,這方索瓦當真是氣數已盡,連漢奸都恨他,那他還能活下去嗎?”

    四

    說不清楚已經度過了多少個茹毛飲血的日月,也許一個月,也許兩個月。不,在巖下的感覺中,至少已經度過了半個世紀,差不多都快成野人了。在一個名叫聖泉營的古城垣廢墟里,他們休整了一段時間,然後開始新的跋涉。

    在從聖泉營向梅山進發的途中,他們遇到了障礙,一座陡峭的山峰橫亙眼前。荒木岡原判斷了方位,決定向西迂迴前進。

    不知走了多久,感覺上已經走了一百多里路,可是還沒有繞過這座山。巖下已是筋疲力盡,荒木岡原也是氣短心虛,他們決定不走了,準備就近找一個隱蔽的地方野營。

    奇蹟就在這時候發生了,先是巖下發現了一個山洞,進入山洞之後,發現山洞很深。巖下有點害怕,說:“算了,這山洞沒有底,不知道里面有什麼。”荒木岡原腦子一熱說,“進去看看。”見巖下躊躇不前,荒木岡原把手槍壓上火,交代巖下保持距離,然後就鑽進了山洞。山洞幽深潮溼,但是空氣並不稀薄,荒木岡原分析這是一個貫通山洞。這時候荒木岡原的願望僅僅是穿過這個大山不再繞路,還沒有想到會有更大的發現。

    不知道摔了多少跤,走了多遠的路,身上被劃出多少血口,反正一直在黑暗和泥濘中摸索前進。好在始終沒有斷絕空氣,洞裡的青苔散發著刺鼻的腥臭,也昭示著生命存活的可能。走著走著,巖下突然叫了起來,“荒木閣下,你看!”

    荒木岡原伏在一塊石頭上,喘著粗氣,沿著巖下描述的方向向上看去,他看見了一條細長的亮光。沿著洞壁再往上攀登,他們終於就看清楚了,頭頂是一輪豐盈的皓月。

    他們沿著那一線光亮出了山洞,巖下不禁打了一個寒噤。山野月高風涼,蟲鳴蛙叫,黑黝黝的山谷裡風吹草動,如同隱伏的陰兵冥將。荒木岡原粗略地估算了一下,現在應該是午夜時分,從昨天中午鑽進那個山洞,到現在至少十二個小時過去了。

    巖下說,“這是哪裡呢?太恐怖了。”

    荒木岡原沒有做聲,他也搞不清楚現在身居何處。

    巖下說,“不能往前走了,還是回到山洞裡吧。”

    荒木岡原說,“就在這裡露營,天亮再說。”

    兩人打開了背囊,吃了一點東西,就找個平坦的地方躺倒了。儘管累得賊死,但是巖下在後半夜還是沒有閤眼。這地方太陌生了,也太陰森了。月亮在頭頂上移動,絲毫沒有給他安全感,反而讓他覺得這是另一個世界。

    半夜下來,巖下更加憔悴了。終於,他捱到了圓月西沉,東方漸漸地泛起了魚肚白,不久就露出一抹紅色。巖下再也撐不住了,終於沉沉地合上了眼睛。合上眼睛的巖下看見了故國的櫻花,在那鮮豔的花瓣下面,有一個裹著白布的箱子,箱子的旁邊豎著一根靈牌,上面寫著“巖下小尾神位”,千代葉子鬢髮散亂,淚流滿面地坐在靈牌下面,燃香祈禱……忽然,一陣陰風颳進來,將冥幣和香火掀起來,滿天瀰漫,那雙眼睛出現了,陰沉,強硬,荒木岡原盯著千代葉子,惡狠狠地說,“巖下背叛了天皇,臨陣脫逃,為了懲罰巖下,請你跟我走吧,到支那去,慰問那些為天皇殊死搏鬥的‘皇軍’,為巖下的亡靈贖罪……”他看見千代葉子幽怨的眸子裡流露出驚恐的神色,她說:“不,不能這樣,我是巖下君的妻子,我必須為巖下君固守貞操……”說完,千代葉子縱身向裝著他遺骸的箱子撞去,鮮血頓時染紅了白布……

    “巖下,巖下,你這個豬玀,醒醒,你快醒醒!”

    巖下睜開了眼睛,他出其不意地抓住了眼前這個凶神惡煞般的下士官,大叫,“把我的妻子還給我,把千代葉子還給我!”

    他的臉上立即捱了一拳,他囈怔了很長時間才從噩夢中醒來,怔怔地看著荒木岡原。

    荒木岡原伸手往山下一指說,“巖下二等兵,看看,那裡是什麼?”

    巖下揉揉眼睛,沿著荒木岡原手指的方向,頓時清醒了。在不遠處的山谷裡,在如真似幻的晨霧的覆蓋下,隱隱約約地出現了幾座灰色的房屋,在兩座房屋之間,有一個空曠的場地,上面似乎有人影晃動。

    巖下說,“有人家了,我們終於見到人家了。”

    荒木岡原低沉地吼道,“閉嘴,尋找可以接近的路線,近距離觀察!”

    可是,當太陽出來之後,他們才發現,從這座山上,沒法靠近那個村莊,因為面向村莊的一面,是一道突兀的陡壁。直到太陽昇起之後,晨霧漸漸散去,荒木岡原才從望遠鏡裡大致看出,那個場地千真萬確活躍著人影,至少有一百人左右,而且全都荷著步槍——他們在操練!

    荒木岡原放下望遠鏡的那一瞬間,巖下被他的神情嚇壞了,荒木岡原的臉上一片慘白,腮幫子上的肌肉情不自禁地痙攣。

    “一定要接近,一定要接近!”

    荒木岡原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天發誓——這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這就是他們歷盡千辛萬苦要找的“秘密軍事基地”啊,這裡如果不是,那麼哪裡才是?

    荒木岡原的眼淚流出來了。

    “可是,可是,怎麼下去呢?”巖下怯怯地說,“我們還是想辦法回到陸安州吧,向松岡大佐報告才是啊!”

    “一定要接近,一定要接近!”

    荒木岡原又吼了一遍,然後對巖下說,“走,從東邊繞行!”

    巖下儘管一百個不願意,但還是戰戰兢兢地背起背囊,跟著荒木岡原離開了這個地方。

    大約是在早晨七點鐘的時候,他們來到了一個鞍部,仍然沒有找到接近村莊的路線。但是他們突然有了又一個意外的發現,從他們站立的地方不到兩千米的距離上,在對面一個山根下,像是從山林裡鑽出來的,出現了一支馬隊,前後共有八匹。荒木岡原攥著望遠鏡的手在微微發抖。望遠鏡一直跟著那支馬隊,直到馬隊消失在山根的拐彎處,荒木岡原這才放下望遠鏡,臉上的表情像是剛剛從冰凍中融化過來。

    “巖下君,你看清楚了嗎?”

    巖下說,“不太清楚,不過我看見馬了。”

    “你看見那匹棕色的東洋戰馬了嗎?”

    “沒看清,好像是棕色的,是東洋戰馬。”

    “知道那是誰的馬嗎?”

    “不知道。”

    荒木岡原的眼睛裡露出駭人的兇光,然後漸漸地溫和下來,轉身面向東方,深深地鞠了一躬——“天皇陛下,在您的指引下,我們終於發現了敵人的秘密。給我們勇氣和智慧吧,我們將繼續前進,排除一切困難,粉碎敵人的陰謀!”

    五

    宮臨濟這段時間心裡很不平衡,松岡看他的眼神越來越怪,居然還因為傳單問題逮捕了他手下軍官若干,關了半個月才放出來。要不是他發現得早,動作得快,二團團長常相知就被他們殺掉了。這是什麼意思?殺雞給猴看?老子怎麼對不起你們這些狗日的了?

    特別讓宮臨濟不平衡的是夏侯舒城之流,利用幫助鬼子徵糧之機,大發橫財。宮臨濟雖然是行伍出身,但對於斂財之道並不陌生,幾乎每次徵糧,他都要給夏侯舒城算一筆賬,光賤買貴賣一項,他計算夏侯舒城至少吞進去兩萬塊大洋,加上高薪和利用職權銷售白酒,也就是說,自從夏侯舒城回到陸安州重新開張,他至少已有五萬塊銀元進項了。

    算出這個數字,宮臨濟駭了一跳,這時候他才弄明白,夏侯舒城可以花錢的地方太多了。只要有錢,哪怕戰爭把中國滅掉,他也可以跑到美利堅去,怎麼能說錢多了沒有用呢?他曾經懷疑夏侯舒城辦工廠,但松岡不以為然,事實上他也拿不出證據。但是後來他又接到情報,夏侯舒城手下有一個賬房先生,確實到南方做生意去了,而且同軍火商接上頭了。

    這個情報又讓宮臨濟激動了很長時間,但他現在接受了教訓,在沒有把握的情況下,不能向松岡報告,不然的話,這老鬼子屁股眼兒一熱,就把他給出賣了。

    宮臨濟這次拿定主意,一定要緊緊咬住夏侯舒城的賬房先生,同時嚴密監視古井坊的員工。一旦抓到蛛絲馬跡——抓到蛛絲馬跡怎麼辦呢?宮臨濟其實也沒有想好,他有很多想法,每一個想法都是那樣激動人心。譬如抓住把柄後,首先不是向松岡報告,而是跟夏侯舒城私了,狠狠地敲他一筆。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我宮某揹著黑鍋戴著綠帽子當這個漢奸,絕不能讓你們輕輕鬆鬆地發大財。大路朝天,各走一邊,不義之財,見面一半。當然,私了只是第一步的事情,至於能不能就此拉倒,還得看看夏侯舒城這小子到底是做什麼的,這小子對老子是個什麼態度。

    這樣一想,宮臨濟就平衡一些了。靠山吃山,老子靠槍吃槍,自然也不是吃素的。但是這畢竟還只是個設想,沒有等到宮臨濟要挾夏侯舒城,夏侯舒城卻紮紮實實地把宮臨濟要挾了一下。

    這天凌晨,天還黑濛濛的,宮臨濟突然被夏侯舒城派來的副官叫醒。等他穿戴完畢,夏侯舒城已經端坐在官邸的客廳裡了,手裡掐著雪茄,不緊不慢地抽著。

    宮臨濟有些懵懂,問道,“不知道是出了什麼大事,有勞夏侯先生披星戴月親自登門。”

    夏侯舒城悠悠地吐了一口煙,看了宮臨濟一眼說,“宮師長,你的部隊要闖大禍了。”

    宮臨濟問,“怎麼啦?是我的部下還是你們‘皇協’官員?”

    夏侯舒城說,“你的部隊,有一夥軍官,擅自帶隊狙擊方索瓦。”

    宮臨濟像是捱了當頭一棒,驚問,“此話當真?”

    夏侯舒城反問,“你說呢?”

    宮臨濟撓撓頭皮說,“我的弟兄對方索瓦恨之入骨,這是不假。但是率兵狙擊方索瓦,諒他們還不敢吧?”

    夏侯舒城說,“千真萬確,他們已經在月亮嶺佈置好了。我來通報給你,信不信由你。”

    說完,轉身要走。

    宮臨濟看著夏侯舒城的背影,說了聲,“慢!”

    夏侯舒城回過頭來說,“有何見教?”

    宮臨濟說,“我想弄明白一件事情。我同夏侯先生素昧平生,利益之爭難免齟齬,夏侯先生為何冒著風險把這件事情告訴了宮某?”

    夏侯舒城說,“利益之爭有大有小,你我同為‘皇協人員’,唇亡齒寒兔死狐悲,是你我都應該牢記的。”

    夏侯舒城這樣一說,宮臨濟就冒冷汗了,連聲說,“多謝多謝,夏侯先生有君子之風。”

    夏侯舒城說,“哪裡哪裡,作為‘皇協人員’,同在屋簷下,我總得為自己留條後路,眼看宮師長即將招來殺身之禍,我不能作壁上觀。今日留個人情,與人方便,也是圖謀來日自家方便。”

    說完,這才轉身,揚長而去。

    夏侯舒城一走,宮臨濟立即慌神了。首先,他的部下狙擊方索瓦,這件事情不用調查他也清楚,不是捕風捉影。其次,他暫時還不知道是誰組織的,有多大的規模。第三,他拿不準這件事情要不要報告松岡大佐。不報告吧,他拿不準松岡大佐以後知道了會怎麼處置?報告吧,要是能夠將事態控制在爆發之前,報告了就是自討苦吃。

    但有一點宮臨濟清楚,那就是要迅速趕到現場,爭取把這件事情神不知鬼不覺地壓下來。

    宮臨濟連早飯也沒顧上吃,叫上衛兵排,騎上馬向二團駐地飛奔而去。

    到了二團,見到常相知,宮臨濟二話沒說,就火急火燎地把這件事情通報了。常相知倒是不緊不慢,說:“這有什麼?方索瓦這狗日的早就該死了,活該!”

    宮臨濟眼淚都快急出來了,指著常相知說,“你,你也太不知輕重了!你告訴我,你是不是準備反水了?”

    常相知說,“師座你還不知道我嗎?我就是有那個心,也沒那個膽;就是有那個膽,也沒有那個力量啊!”

    宮臨濟說,“那好,你趕快查清楚,是誰帶頭的,趕緊制止。”

    常相知說,“如果真有此事,制止恐怕已經來不及了,還不如讓他們殺去,反正該殺。”

    宮臨濟指著常相知的鼻子說,“相知啊相知,你怎麼這麼糊塗啊!那方索瓦是該殺,可是那是我們能夠殺的嗎?那該由天茱山抗日遊擊支隊去殺,由中央軍去殺。他現在是松岡大佐的紅人,你把他殺了,怎麼向松岡交代?那不是找死嗎?”

    常相知說,“師長不用擔心,真的既成事實,大不了把那幾個領頭的交出去頂罪。”

    宮臨濟一拍桌子吼道,“就怕你雞飛蛋打,誰能頂得了這個罪?你這個當團長的,我這個當師長的,到時候即使不問叛逆之罪,也一定會問失察之罪。松岡大佐是個笑面虎,陰險毒辣,恐怕到時候你我死都不知道是怎麼死的。”

    常相知說,“那師座你說怎麼辦?我把全團集合起來點名,看看是哪個王八蛋擅自行動了。”

    宮臨濟說,“不妥,此事現在還沒成事實,防範工作還要悄悄地進行。你馬上給我拉出一個連,就說到西邊例行巡邏,快速趕到月亮嶺,把人給我撤了。”

    一個連的兵力倒是拉出來了,但是並沒有快速趕到月亮嶺。離開團部,一路慢騰騰磨皮蹭癢。常相知嘴裡一個勁兒吆喝,“快點,月亮嶺那邊發現了新四軍,快去攔截。”

    他不喊還好,一喊去攔截新四軍,兵們就悚了。大家聽出了團座虛張聲勢的口吻,一會兒你的鞋帶鬆了,一會兒他要去拉稀。

    走了一陣子,前頭來報,淠水河河水上漲,三十里鋪橋被水沖垮了,需要繞道而行。

    常相知又吆喝隊伍,掉轉方向,七耽誤八耽誤,又有兩個多小時過去了。太陽昇了一竿子高,常相知的隊伍還沒有趕到隱賢集。

    常相知騎在馬背上,優乎悠哉,嘴裡還哼著小調。他一點兒也不著急。他現在已經搞清楚了,這次行動是楊家嶺手下的李伯勇和葉家季等人發起的,他不僅沒有恐慌,反而有一種莫名的竊喜。手下有幾個血性漢子,敢跟鬼子較勁,這不是壞事。跟鬼子打交道這半年多,他明白了一個道理,鬼子也是吃軟怕硬。你把他當人,他就把你當狗。一團團長馬甫金就是這樣,在弟兄們的面前義憤填膺,好像漢奸帽子戴在頭上痛不欲生,可是見了鬼子就是孫子,結果鬼子還不領情,往他那裡派遣的“親善團”人數最多。鬼子憲兵大隊長田口澤少佐到桃花塢“歸園”參觀,看見馬甫金的小老婆單春夏有幾分姿色,還動手動腳,拉著單春夏的手不放,說這裡漂亮那裡漂亮,臉蛋子漂亮,屁股蛋子漂亮,嘴到手到,哪裡漂亮摸哪裡。馬甫金連屁也不敢放一個,還一個勁兒點頭哈腰,嘴裡嘰嘰咕咕地“承蒙太君誇獎”,什麼玩意兒!

    對付鬼子,就得不卑不亢,你越當孫子,他就越是爺。上次在桃花塢李伯勇等人跟鬼子幹了一場,怎麼樣?誰也沒把二團的卵子給咬了。相反松岡大佐還給二團多撥了三萬斤優質新米,松岡還派原信帶著日本清酒和糖果到二團來搞“親善”,這些殊榮一團聽都沒有聽說過。後來因為傳單問題,鬼子原信傻乎乎的,把他抓了起來,審問他傳單的事。他說那都是擦屁股紙,我管天管地,不能管人屙屎放屁。原信說他的部隊出現大量傳單,至少也有失察之責。他指著原信的腦門說,“這些傳單都是陸安州抗日分子散發的,你們陸安州駐屯軍難道就不失察?如果說你們不失察,那隻好理解是你們鬼子同抗日武裝裡應外合了。”後來松岡下令放人,並讓原信賠禮道歉。豈料抓人容易放人難,他呆在監押室裡還不出來了,口口聲聲要原信給個說法。最後還是宮臨濟出面,置了一桌酒席,讓原信當著“皇協軍”全體團以上軍官的面,給他道歉,向他敬酒,他這才就坡下驢。

    常相知自然也知道,日本人的這些姿態都是緩兵之計。但是縱觀日本人對於陸安州整個“皇協軍”和“皇協職員”的政策,不全都是緩兵之計嗎?日本人不相信中國人,中國人又何嘗相信過日本人?大家都是在眼前利益下結成的鬆散聯盟,都是不得已而為之,都是你穩住我我穩住你。既然如此,老子怕個,分道揚鑣甚至反目成仇不過是個遲早的問題。弟兄中秘密流行的傳單,常相知也看了,並且還留了幾張,《告陸安州抗日軍民書》出一期他收藏一期。那上面的話字字鏗鏘,句句屬實,他能大段大段地背下來,“目前抗日鬥爭已進入僵持階段,我陸安州天茱山國共軍隊厲兵秣馬,百萬民眾心往一處,城鄉內外遙相呼應,全民戰略計劃正在逐步成熟。在此緊要關頭,我們奉勸那些迫於無奈暫且棲身日寇卵翼下的偽職人員,深明大義,領悟抗日之思想,協助抗日之行動,積累抗日之表現,實行抗日之舉措。死海無邊,回頭是岸……我陸安州全體民眾和抗日武裝力量團結一心之日,即是日軍松岡聯隊覆滅之時……”

    這些印刷品像是長了看不見的翅膀,在“皇協軍”的營盤裡不脛而走。“親善團”越是查尋,傳單越是流行。不光是丘八宿舍裡、訓練場上,就連軍官的床鋪底下都能翻出來。最後連“親善團”也不查了,真的查起來,所有的“皇協軍”軍官都是藏匿和傳播“逆文”的可疑分子。那怎麼辦?全殺了?全關了?殺不得關不得,那就大家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這件事情再一次讓常相知們明白了一個道理,眾志成城。只要是團結起來,鬼子就無可奈何!

    常相知自然是不會積極搭救方索瓦的。這次如果弟兄們真的把方索瓦幹掉,自己就裝聾作啞。山不轉水轉,沒準轉到了鬼子完蛋那一天,這件事情也可以作為抗日的一樁功德之舉。他現在只有一點顧慮,假如把方索瓦幹掉,那些被軟禁的“皇協軍”眷屬會不會受到牽連?根據他對鬼子策略的瞭解,經過深思熟慮,常相知最後認為,方索瓦的倒黴不會給“皇協軍”眷屬帶來麻煩。這種分析有以下理由:一是人死如燈滅,方索瓦既然已經完蛋了,而鬼子還需要漢奸,他不會為了一個死了的漢奸去得罪活著的漢奸。二是方索瓦是陸安州鐵字第一號漢奸,人人皆曰可殺,想殺方索瓦的人,大街上伸手就可以抓一把。這一點松岡大佐心知肚明。方索瓦死了,可疑的人很多,到時候能推就推,推給新四軍和中央軍的地下鋤奸人員。如果推不掉,就交出幾個平時不聽招呼的傢伙當替死鬼。

    六

    李伯勇和孟秋蹲在臨時構築的工事後面,一邊焦灼地張望,一邊東拉西扯地聊天。

    李伯勇和孟秋同是宿陽人,當年是一根繩子捆走的壯丁,只不過十年河東河西,孟秋成了抗日武裝的一員,李伯勇則成了漢奸隊伍的一員。讓孟秋和李伯勇一起執行任務,是唐春秋特意安排的。意在策動李伯勇反正。

    這次行動,唐春秋沒有同“皇協軍”軍官直接見面。他現在還拿不準,這幾個連排級軍官在“皇協軍”一師有多少影響力,有多少戰鬥力。同時他也拿不準,“皇協軍”高層對於狙擊方索瓦將會持什麼態度。鑑於一二五團沒有參與策反工作,唐春秋還是保持了國軍軍官矜持的風度,只讓孟秋同李伯勇等人接洽,並傳達他的部署。在兵力使用上,唐春秋將自己的部隊佈置在月亮嶺東北方向,給方索瓦準備了五百米長的死亡地帶。萬一狙擊不力,方索瓦僥倖脫逃,霍英山一個連的兵力則在方索瓦逃跑的必經之路——西北烏雲嶺一帶繼續予以狙擊。同時,孟秋的特務連一部和李伯勇等人在烏雲嶺以南設伏,其火力配置視野開闊,射界清晰,可以同東西兩個方向形成交叉火力。

    至此,在月亮嶺北部地區,已經有輕重火力三百多隻槍口悄然隱伏在驛道兩邊的山坡叢林裡,等待著將方索瓦打成肉泥。

    李伯勇手裡擎著的駁殼槍是嶄新的德國造二十響,大藍鏡面兒,擦得一塵不染。孟秋看得有些眼熱,就拿過來把玩。李伯勇說,“這是當了‘皇協軍’才弄到手的,過去一直不知道該拿它打誰,沒想到先拿方索瓦試槍了。”

    孟秋望著幽深的槍口,朝上面吹了口氣,反光的槍面立即蒙上一層水膜。孟秋捋起袖子擦了擦,看著李伯勇,不懷好意地笑笑說,“其實方索瓦是漢奸,你也是漢奸,志同道合,為什麼要下此殺手啊?”

    李伯勇一把奪過槍說,“你這是什麼話?什麼叫志同道合啊,我們當‘皇協軍’是長官帶著,不明真相,隨大溜。可是方索瓦是主動認賊作父,能一樣嗎?”

    孟秋說,“你這話是狡辯。什麼叫不明真相隨大溜啊?就算當初是不明真相隨大溜,但是明白之後還留在‘皇協軍’裡,總不算隨大溜了吧?我看你們還是怕死,還是想當二鬼子享清福。”

    李伯勇說,“不是沒有機會嗎?有了機會,哪個龜孫願意當二鬼子!”

    孟秋說,“知道咱們家那個惡霸鎮長嗎?”

    李伯勇說,“扒了皮我能認得他的骨頭,狗日的硬是把我賣了一百大洋。我就算計著,有一天老子會帶槍回家,把他給收拾了。”

    孟秋說,“用不著你了,哥哥我已經……嘿嘿。”孟秋朝脖子上比劃了一下。

    李伯勇驚問,“你是說你已經把他幹掉了?”

    孟秋舉著駁殼槍,眯縫眼睛瞄了一下,扣動扳機,嘴裡嘎巴一聲,笑笑。

    李伯勇又問,“那你是回過家啦?”

    孟秋說,“當然,我又不是神仙,不回家能把他幹掉嗎?”

    李伯勇說,“你不是說咱們一起回去幹嗎?為什麼把我撇下?”

    孟秋陰陽怪氣地笑笑說,“你在當二鬼子,我怎麼跟你一起回去?我跟你一起回去,鄉親們還以為我也是二鬼子呢!”

    李伯勇當真了,呼啦一下站了起來,臉漲得通紅,手指點著孟秋說,“你憑什麼說我是二鬼子?我身在曹營心在漢,你又不是不知道!”

    孟秋說,“可你當二鬼子是事實吧,你看你身上穿的是什麼?是國軍軍服嗎?不是。是新四軍軍服嗎?也不是。是八路軍軍服嗎?還不是。那你這身上穿的是什麼?”

    李伯勇氣急了,面紅耳赤地吼道,“是鬼皮!”

    孟秋卻不緊不慢,依然嘻嘻哈哈地笑著說,“那好,我再問你,你這身鬼皮是誰發的?是蔣委員長嗎?不是。是朱德總司令嗎?不是。是侯長官嗎,也不是。是葉挺軍長嗎?還不是。原來是日本鬼子給你發的。你穿上這身鬼皮,我怎麼能跟你一起回老家?無顏見江東父老啊!”

    李伯勇一屁股坐在地上,突然把槍別在腰上說,“這方索瓦我不打了。你說對了,反正俺們都是漢奸,也就是五十步和百步的關係。”

    孟秋哈哈大笑說,“李伯勇啊李伯勇,真是當漢奸當傻了,我怎麼能真的把你當漢奸呢?要是真的把你當作漢奸,我還來跟你一起狙擊方索瓦嗎?我來問問,你這個漢奸,有沒有殺過抗日分子?”

    李伯勇乾脆地回答,“沒有。”

    孟秋又說,“有沒有幫助鬼子做過什麼環事?”

    李伯勇回答,“沒有。”

    孟秋說,“那就行了。你剛才說,你和方索瓦是五十步和一百步的關係,這話只講對了一半。首先,一百步和五十步畢竟不一樣,畢竟是有區別的。就拿當漢奸來說,如果都沒有實際罪過,僅僅是穿了二鬼子的衣服,那麼先穿的就比後穿的責任大,因為先穿的對後穿的有影響。先穿的首先就把氣節喪失了,後穿的就有可能是受別人的影響,有可能是隨大溜,有可能是不得已而為之。所以說,五十步和一百步是有天壤之別的,五十步笑百步是有道理的。第二,你同真正的漢奸還不是五十步和一百步的關係,而是一步和一百步的關係。你是一失足成千古恨,一抬足則千古流芳。真正的漢奸就不一樣了,他們苟且偷生而且為虎作倀,他們沒有民族自尊心和責任感,他們只有自己的狗命和利益,他們死有餘辜。而你這樣的血性男兒,只要回到抗日隊伍,那就一定會成為一條好漢!”

    李伯勇激動了,死死地盯著孟秋問,“你說這話是真的?”

    孟秋說,“當然是真的,但這話不是我說的。在我們天茱山根據地,國軍唐團長是這樣說的,新四軍的彭長官也是這樣說的。說到底,我們都是中國人。”

    李伯勇說,“哥啊,那我心口的石頭就落了地。我原先還想,打了方索瓦,先回到柳樹鎮報了家仇,然後就遠走高飛,浪跡天涯。像我這樣身上有汙點的人,只能隱姓埋名了此殘生。如果貴部不嫌棄收留了我,打仗我也是一把好手啊!請轉告唐團長,我願意效犬馬之勞。”

    孟秋說,“老弟不用激動,我早已把你的情況向唐團長稟報了。這次如果幹掉方索瓦,就是你反正的最好禮物。”

    李伯勇把駁殼槍舉了起來,胸脯拍得山響,“哥你放心吧,他方索瓦就是渾身是鐵,這一回我也要把他打出一身窟窿!”

    七

    霍英山的指揮所設在月亮嶺西北方烏雲嶺半坡上,同對面東北方的唐春秋主力形成掎角之勢,安豐至陸安州之間的碎石驛道從東北方的山根拐彎,逶迤至烏雲嶺坡下。

    戰士們都是全神貫注嚴陣以待,營長馮存滿卻是大大咧咧,蹲在充作指揮所的草棚裡捲菸。

    霍英山有令,設伏期間不得抽菸,以免露出煙火;不得大聲喧譁,不得咳嗽,不得將槍刺露在陽光底下……馮存滿在向部隊傳達的時候,還加了一句,不得放屁。

    馮存滿對這次行動很是不以為然。就他媽的一個鳥漢奸,唐春秋和霍英山,天茱山國共兩軍的指揮官都是這麼重視,這樣興師動眾謹小慎微,真是抬舉了他。他方索瓦難道是刀槍不入飛簷走壁?

    霍英山呵斥道,“方索瓦是在黃埔軍校受過特工訓練的,不像你土包子,只會打槍跑路。你給我小心一點!”

    馮存滿說,“放心,只要他進入我的伏擊圈,我就不會讓他跑脫。這裡三層外三層的,別說是大活人了,就連耗子他也跑不掉!”

    過了八點鐘,目標還沒有出現,霍英山就有點著急,一遍又一遍地看懷錶。正看著,唐春秋彎著腰過來了,跟霍英山面對面地蹲著說,“霍司令,這個方索瓦精得很,不能大意。”

    霍英山說,“這你放心,他再精也不是諸葛亮。只要他不會掐指妙算,就跑不掉他。”

    唐春秋說,“我有一個擔心,就是行動時機問題。打早了不行,打晚了也不行。他必須進入到二號地區之後才能行動。咱們約好,以我的號令為先。”

    霍英山眨巴眨巴眼,還沒有說話,那邊馮存滿接茬了。馮存滿說,“我看沒有必要做這個規定,誰先發現,誰狙擊有利誰先開槍。”

    唐春秋看了看馮存滿,皺著眉頭對霍英山說,“霍司令,我怕就怕這個。沒有統一指揮,各行其是,那就可能要打草驚蛇。”

    馮存滿不高興了,說:“唐團長你這話什麼意思,看不起我們新四軍是怎麼的,為什麼非要你統一指揮?打漢奸是我們共同的目標,你說以你號令為先,萬一你看走眼了怎麼辦?”

    唐春秋心想,這泥腿子營長作戰素質也太差了,胡攪蠻纏,跟他說不清楚。就轉向霍英山說,“霍司令,還是要有統一號令啊,不然各自為戰那就亂了。你說呢?”

    霍英山何嘗不知道唐春秋言之有理,也知道馮存滿這小子是在故意搗亂。霍英山哈哈一笑說,“唐團長你放心,我們天茱山新四軍不是過去的游擊隊了,我們現在是堂堂的江淮七支隊,整體作戰觀念和戰術意識都是響噹噹的。只要你的部隊沉得住氣,我的部隊是不會胡亂開槍的。”

    唐春秋喜出望外,連連向霍英山拱手說,“那就好,那就好,只要幹掉方索瓦,我情願把功勞都記在貴軍的身上。”

    霍英山大大咧咧一揮手說,“什麼功勞不功勞的,除掉漢奸,是我們抗日軍人共同的功勞。”

    唐團長說,“那就好,那就好,霍司令高風亮節,我就放心了。我再去看看本部防線。”

    正要告辭,馮存滿又發話了,“唐團長,也不一定亂槍打死吧,抓活的怎麼樣?”

    唐春秋的臉色立馬就白了,帶著一副苦相對霍英山說,“霍司令,使不得啊使不得,一來那方索瓦身懷絕技,二來他也不會束手就擒,如此枉費工夫,恐怕節外生枝,還是……還是一了百了吧!”

    馮存滿說,“你唐團長也太高看方索瓦了,也太低估我們自己的力量了。怎麼能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你等著,我非把他活捉過來不可!”

    唐春秋把手放在胸口前,像是患了心口疼。他看了看霍英山,又看了看在一邊若無其事的馮存滿,口氣突然硬了起來,不再滿臉堆笑了,問霍英山,“霍司令,你意下如何?”

    霍英山說,“倘若時機成熟,我看未嘗不可。”

    唐春秋怔住了,好半天不說話,抬頭看天,最後說,“霍司令,那,那你們就看著辦吧!”

    唐春秋離開之後,霍英山瞪著馮存滿下了一道命令,“傳我的話,沒有我的命令,誰亂開槍,我槍斃他!”

    馮存滿說,“要活的還是要死的?”

    霍英山抬起瘸腿,蹦躂兩下,一仰腦袋說,“能抓活的,當然不要死的。什麼叫靈活機動,連這個都不懂?”

    馮存滿兩腿一併說,“明白了,我才不會聽那個死腦筋團長的瞎指揮呢!”

    霍英山說,“但是有一條,不管是活的死的,都得給我扛到杜家老樓去,不能讓他們搞到船兒衝去。不管他是活著溜走,還是落到唐春秋的手裡,我都拿你是問。”

    馮存滿的兩隻腿又並了一下說,“明白,生要見人,死要見屍。”

    上午九點十分,設在月亮嶺北三里的觀察哨終於傳來了暗號,各路人馬立即進入臨戰準備。又過了十分鐘左右,果然就見從安豐方向過來一支馬隊,遠看有十幾個人,近看是八個人。

    霍英山擎著望遠鏡,心裡突然咯噔了一下,他發現馬隊不走了。

    馬隊本來是縱隊小跑的,在快要進入烏雲嶺山口的時候,就停了下來,幾個人在馬背上東張西望。馮存滿挨在霍英山的身邊,緊張地問,“狗日的是不是發現了?”

    霍英山鐵青著臉說,“閉嘴!”

    東北方向的唐春秋也發現方索瓦的馬隊停了下來,但他認為方索瓦未必發現了他們的企圖。因為這一帶地形本來就是一個打伏擊的天然所在,方索瓦作為有經驗的軍人,警覺是正常的,關鍵要看這邊能不能沉得住氣。這時候唐春秋最擔心的就是有人亂打槍,尤其擔心霍英山的隊伍。槍聲一響,那就功虧一簣。

    大約有兩分鐘的時間,馬隊停步不前,霍英山和唐春秋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兒上。偌大的伏擊場上空,出現了令人窒息的寂靜。

    突然,馬隊動了起來,但只有兩匹馬,揚起四蹄,騰空而起,向烏雲嶺下箭一樣疾馳而來。眼看這兩匹馬已經快要進入伏擊圈了,後面的馬隊還是駐足觀望,也就是說,每兩匹馬之間的間隔至少有一公里——方索瓦要把他的馬隊編成四組拉成三四公里的間隔通過這個險象環生的地段。

    在東北和西北兩個方向,唐春秋和霍英山同時在心裡叫了一聲,“不好,狗日的化整為零了。”

    所有的槍口都抬了起來,在月亮嶺東部約一平方公里的山巒叢林裡,三百多根食指都貼上了扳機,只等一聲令下,子彈便如瓢潑大雨瀉入山谷。

    但是,沒有命令。唐春秋沒有發出射擊的命令,霍英山也沒有發出命令。

    唐春秋咬牙切齒地罵道,狗日的果然狡猾,第一匹馬上肯定不是方索瓦,但是隻要放過了第一組,就會有第二組、第三組分別衝出伏擊圈,那麼方索瓦到底在第幾組呢?不打吧,就有可能都放過了,打吧,後面的又有可能掉頭逃跑。唐春秋當機立斷,命令身邊的參謀,帶領騎兵排出擊,從側翼包抄跟蹤方索瓦的第一組,但是不要開槍,直到後面打響。同時傳令孟秋,收攏口子,準備攔截。

    時間在一秒一秒地從身邊溜過,唐春秋緊張得快要暈眩了。好在沒有人擅自開槍,為了這一點,他對霍英山不僅充滿了感激,也充滿了敬佩。這個過去他一向不放在眼裡的土包子,這個經常出其不意地給他製造麻煩的前敵人,在抗日的問題上,還當真有整體意識和全局觀念。唐春秋想,打完這一仗,消滅了方索瓦,他一定要到杜家老樓,跟霍英山坐下來,好好地聊聊家常,共商抗日大計……

    好了,方索瓦馬隊的第二組開始行動了,唐春秋已經定下決心,伏擊的時機定在方氏馬隊第二組快要脫離伏擊圈之前、第三組進入伏擊圈之後。他料定了方索瓦不在第二組就在第三組,倘若不在這兩個組,那就是天不助我了,方索瓦太厲害,連老天爺都幫他。可是唐春秋堅信方索瓦只能在第二組或者第三組,至少也在第四組,無論他怎樣狡猾,他都不可能在第一組。好了,再等三分鐘,再等三分鐘一切都將浮出水面,他甚至在心裡祈禱,千萬要沉住氣啊,千萬不能亂開槍啊!只需要兩分鐘了,兩分鐘啊,不不,快了,就快了,只需要一分鐘了,方索瓦就灰飛煙滅了!只要再堅持一分鐘,我們天茱山國共兩軍就在抗戰史上寫下重重的一筆……

    槍聲,就在這時候響了起來。

    槍聲驟然響起,霍英山感覺到頭皮像是轟然炸裂,差一點兒就暈了過去。在把握狙擊時機的問題上,他和唐春秋同樣經歷了熬煉,而且從靈魂深處達成了高度的默契。他也看出了方索瓦的企圖。敵變我變,他的應對措施幾乎連想都沒想就出來了。玩這種游擊戰術,他比唐春秋更加得心應手,他也想到了攔截跟蹤方索瓦的第一組,同時派作戰科長劉慶唐帶領一個排從西邊迂迴,紮緊伏擊口子。他也看見了方索瓦的第二組蠢蠢欲動了,他的想法同唐春秋驚人地一致起來。他也在等待那個稍縱即逝的時機,那個唯一可以成功的時機。他攥著懷錶,幾乎把這個玲瓏的金屬物件攥出了水。他也在心裡禱告,堅持啊同志們,最後的勝利,往往就在最後的堅持之中。只要方索瓦的第二組未離開,只要他的第三組進來,那就打吧,放開手腳打,掄起膀子打,想怎麼打就怎麼打。只要再等一會兒,一定要堅持幾分鐘……不,只需要一分鐘了,第二組已經進來了,第三組已經動身了,看啊,他們正在馬不停蹄地向這邊奔來,正在像利劍一樣向他們的死亡地帶開進,只需要一分鐘了……

    可是,還是有人在最不該開槍的時候開槍了。

    驚破沉寂的槍聲就像一根導火索,將整個月亮嶺伏擊圈全都點燃了。一瞬間,從山頂上,從山坡上,從山根處,從樹幹的背後,從草棚的縫隙裡,從岩石的後面,出現了幾百道火舌。

    轉眼之間,在這片小小的山谷裡,只能聽見由槍炮聲組成的驚濤駭浪,硝煙彈雨幾乎覆蓋了這山上的每一塊石頭和每一棵小草……

    霍英山惡狠狠地罵了一聲,“哪個狗日的開的槍!”這一聲罵使他迅速清醒了,他舉起望遠鏡,看見已經在火網邊緣的兩匹戰馬,似乎被這突如其來的槍林彈雨驚呆了,高高地揚起前蹄。馬背上的人顧不上還擊,揮舞馬鞭,拼命地抽打。只見一匹棗紅馬仰天嘶鳴,原地騰空,調頭奔出火網後,轟然倒地。沒進入火網的第四組兩騎疾馳而至,其中一人翻身跳下馬來,迅速將倒地者架上馬背,縱身躍馬,雙騎向安豐方向奪路而逃。

    霍英山知道自己應該幹什麼了,撩起瘸腿,向旁邊興奮射擊的馮存滿踢了一腳,“媽的,還打個鳥毛灰,給我追!”

    八

    沒有人知道最早的一槍是誰打響的,除了常相知。

    二團三大隊駐地顏莊離月亮嶺直線不過二十里路,繞道也不到三十里,急行軍不應該超過兩個小時。常相知帶著一個連的兵力,五點鐘天還沒亮就離開了顏莊,七轉八轉,八點多鐘才趕到月亮嶺南側。這時候派出去尋找李伯勇的楊家嶺回來了,很神秘地向常相知報告,說這次行動不僅是李伯勇一夥人,天茱山的新四軍和中央軍都來了。常相知聽了報告半天沒吭氣,楊家嶺問下一步該怎麼辦,常相知沉吟片刻回答,“怎麼辦?涼拌。”

    過了一會兒常相知又交代楊家嶺,“你去告訴李伯勇,要麼回頭是岸,回來就是死路一條。”楊家嶺眨巴眨巴眼睛,開始有點犯渾,後來就一拍腦門說,明白了。“這小子目無軍紀,擅自狙擊‘皇協人員’,罪該萬死。”

    楊家嶺帶人趕到李伯勇的狙擊陣地,把團座的話如實傳達了,李伯勇說,“對不起大哥了,老弟實在受不了鬼子的欺負,我們一忍再忍,何時是個了啊?這一次行動,全是我一手策劃的,不能連累長官。到時候你們一根繩子把我捆了,交給松岡老鬼子,要殺要剮全由他,長官們也就解脫了。”

    楊家嶺說,“回去死路一條,這意思你還不明白嗎?不回去呢,那就聽天由命吧。”

    李伯勇說,“那怎麼行呢?跑了和尚跑不了廟,殺人償命,天塌下來總得有人扛著。我不能讓你們幫我背黑鍋啊!”

    楊家嶺說,“別這麼說,你是事主,你跑到天茱山,這筆賬就算在新四軍和中央軍的身上。你回去了,我們反而是黃泥巴掉進褲襠,不是屎也是屎了,渾身是嘴也說不清楚了。”

    李伯勇聽了這話,眼淚嘩嘩地流了下來,說,“大隊長,請轉告團座,謝謝你們為我指點迷津。小弟也有一句話,當初當漢奸,我們大家並非死心塌地,都是一步一步拖進來的。可是當漢奸有什麼好處?心裡苦得很,還要強作笑臉給鬼子當孫子,鬼子又何嘗把我們中國人當人,一樣的幹活兩樣的飯,還動不動就搜查,動不動就殺人。”

    楊家嶺說,“你說的這些,大哥心裡都有數,不過忍氣吞聲靜觀其變罷了。如今你先走一步,也算是為大哥鋪個後路。兄弟就此一別,來日或許有重逢的日子,也不枉當了一回中國人。”

    說完就要分手,李伯勇一直把楊家嶺送到山下,灑淚而別。

    楊家嶺回到常相知的身邊,眼圈還是紅紅的,把李伯勇的態度講了一遍。常相知木著臉,沉默了很長時間才說,“李伯勇說得對。做箇中國人真難啊,我們這些‘皇協軍’,人不人鬼不鬼,活得張牙舞爪,卻又不明不白。像方索瓦父子那樣當鐵桿漢奸,咱做不到。像天茱山那邊不忘生死抗日,咱也做不到。這樣苟且偷生,即使萬貫家財又能如何,行屍走肉而已。”

    楊家嶺說,“團座一向看重做人之道,弟兄們也都深知團座內心痛楚,正因為團座待大家不薄,我們才心無旁騖。既然團座已經有了想法,何不當機立斷?”

    常相知問,“怎麼斷,反戈一擊?”

    楊家嶺說,“今天就是天賜良機,通過李伯勇牽線,一切都順理成章。”

    常相知說,“兄弟糊塗,你忘了你我還有把柄在松岡的手裡啊!”

    楊家嶺說,“我的老婆孩子也被方索瓦這小子軟禁了。但是,我們不能因為這一點就長期被鬼子掣肘。即便今天無所作為,但是也可以同那邊接上線,只要解決家眷問題,一切迎刃而解。”

    常相知說,“那邊?你能擔保他們就能容忍我們?我們可是貨真價實的漢奸啊!”

    楊家嶺說,“團座難道忘記傳單上怎麼寫的?說我們的第一身份都是中國人,只要不做對不起中國人的事,都是同胞。貢獻不分大小,抗日不分先後啊!”

    常相知嘆道,“問題就在這裡。松岡狡猾透頂,為了掐斷你我後路,每次‘清剿掃蕩’,都讓‘皇協軍’打頭陣。你我手上可都是有血債呢!”

    楊家嶺說,“此一時,彼一時。現在正是抗戰緊要關頭,我們能反戈一擊,總比繼續當漢奸好。不管是新四軍還是中央軍,他總不希望我們繼續與之為敵吧?如果我們能夠在松岡聯隊鬧上一把,帶一份厚禮,那就更是將功贖罪了。”

    常相知沒有馬上表態,舉起望遠鏡看了一會兒,沒看出名堂,放下望遠鏡問楊家嶺,“就算按你說的,那你說說,是投新四軍還是投中央軍?”

    楊家嶺說,“最好是投新四軍。”

    常相知有點意外,問道,“為什麼?”

    楊家嶺說,“一則新四軍政策寬大,二則新四軍更需要加強抗日力量。有這兩條,可以確保無虞。再者,新四軍講究信用,把營救家眷的條件提出來,他們會想辦法的。”

    常相知眼睛落在對面的山上,那裡正對著方索瓦即將出現的方向。想了一會兒,常相知說,“家嶺,今天的話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就算兄弟之間瞎扯吧。”

    楊家嶺說,“那當然,兄弟的腦袋也不是鐵打的。”

    常相知說,“我記住了,這件事情不是小事,總應該水到渠成,你我見機行事吧。今天,我們還是先來對付方索瓦。”

    楊家嶺問,“我們怎麼行動?”

    常相知的臉上浮出笑容,拖長腔調說,“隔岸觀火可也。”

    後來目標就出現了。當方索瓦的馬隊停止前進並出現分組間隔之後,常相知也愣住了,暗想方索瓦這小子的確不是一般人物,不僅警覺性很高,防備戰術也出其不意。雖然未曾謀面,但在最後的時刻,常相知也為國共兩軍的指揮官捏了一把汗。要知道,在這片看起來陽光明媚的山谷裡,有幾百枝槍一觸即發,需要絕對的權威和高度的統一才不至於打草驚蛇。而來自中央軍、新四軍和“皇協軍”三個方面的力量,能在如此之短的時間內達成默契,配合得天衣無縫,也更加證明了,中國人其實是可以團結起來的。如果中國人都團結起來了,那還有什麼事情做不到呢?通過這件事情,常相知心中的那個“反”字又被描粗了。

    但是,緊接著,就發生了不該發生的一幕。他們只需要再堅持一會兒,哪怕是一個極小的瞬間——在通常的情形下可以忽略不計的瞬間,而在這裡卻是至關重要的瞬間,就大功告成了……可是,就在這個瞬間,槍聲響了,那是多麼該死的槍聲啊!

    站在一個超脫的高度,常相知比別人更清楚地看見了山坳裡最初出現的一幕——方索瓦的第三組馬隊前蹄差一點兒就進入伏擊圈了,驟然響起的槍聲改變了人們預期設想的結局。常相知眼睜睜看著兩匹戰馬馱著另一負傷者,從視野裡劃過,然後消失。

    數日後常相知對於自己的聽覺仍然堅信不疑。那聲音不是來自中央軍的伏擊陣地,也不是來自新四軍的伏擊陣地,更不是來自離他不遠的李伯勇的陣地,而是來自月亮嶺正東方向的無名高地。就在方索瓦衝出伏擊圈的同時,常相知的望遠鏡標定了正東無名高地的一棵獨立樹,樹下佇立著三個黑色的人影。儘管隔著三百多米距離,但常相知還是心驚肉跳地看清楚了他們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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