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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一

    滂沱大雨不期而至,下了兩天一夜,淠水河水位陡升三尺。

    這是入秋以來唯一的一場大雨,不僅將陸安州小城和樹木洗得枝葉光鮮,也把日軍交納糧食的交通中斷了。從陸安州到廬州和安慶多數路段是碎石路面,還有一些紅土泥路。連續讓積水浸泡幾天,不僅汽車運輸受阻,就連馬車和板車也難以通過。

    日軍江淮派遣軍司令部一天一個電報,催運糧食。武漢需要糧食,南昌需要糧食,長沙需要糧食!

    松岡派出數路人馬勘探路線,但每次都是無功而返。從南,途經廬蘇的路線打不通;從北,安豐和壽潁之間的路線一片泥濘。只有水上是通的,然而往西要經過梅山,那裡駐紮著新四軍江淮七支隊和中央軍天茱山獨立旅,至少有四十里河面在抗日武裝手裡控制著。

    當然,松岡並不畏懼作戰,然而他有徵集糧食的任務作為負擔,就像呂布當年懷裡捆著孩子出戰,有力使不上,這一點讓他比較難受。再有,在天茱山的峽谷和淠水河兩岸打仗,也不是他的強項。那裡適合打游擊戰,中國軍隊尤其是新四軍江淮七支隊比較擅長。

    任憑派遣軍司令部一天一封電報,石原次郎一天一頓吼叫,松岡只能望天興嘆。他只能寄託於老天早日放晴。然而天公不作美,大雨倒是停了,毛毛細雨不緊不慢依然不斷,很難看出停歇的意思,這雨一時半會兒恐怕還不想收場。

    有人歡喜有人愁。

    這天早晨,一副軟頂滑竿抬到杜家老樓,在彭伊楓和霍英山的親自護衛下,直接進了作戰室小院。唐春秋、嚴楚漢已經在此恭候多時了。滑竿停下,西裝革履的“老頭子”鑽出軟簾,沒有看人,摘下墨鏡先看天,四下睃巡,然後才仰臉說了一聲,“啊,還在下雨,好啊!”之後才向眾人一揮手說,“進去再介紹。”說完,率先進入充作作戰室的杜家老樓堂屋。

    進去之後,唐春秋手足無措,不知道該先自我介紹,還是等彭伊楓介紹。“老頭子”衝他哈哈一笑說,“唐春秋,你個龜兒子,不認識老子啦?”

    唐春秋立正敬禮——“報告長官,國民革命軍七十七軍天茱山獨立旅上校旅長唐春秋向您報到!”

    “老頭子”一揮手,操著一口半生不熟的四川話說,“坐下,聽我給你擺擺龍門陣。想當年啊,老子的隊伍在川陝根據地的時候,回到陸安州來搞軍需,公開身份是古井坊大少爺。從貴部賄買了一些藥品,哪裡想到被侯先覺察覺了,派你這個副官來跟我切磋棋藝,其實呢,是為了守株待兔捉拿那個軍需官。你小子賊哦,老想看看我的手上有沒有打槍的繭子,結果……”

    唐春秋驚喜地喊道,“哎呀長官,沒想到是您啊!早知道是您,我也不會費那麼多心思猜啊!”

    彭伊楓說,“莫非唐旅座同長官也是故交?”

    唐春秋說,“那是啊!那時候我守在長官的家裡等著軍需官上門,前後左右都派了兵,可以說插翅難逃了。但是夏侯大少說,他們家待客有一種酒茶,我們也別切磋了,喝茶聊天吧。後來說起了淞滬抗戰,夏侯大少就開始給我算賬,算算鬼子是多少人,十九路軍是多少人,張治中的部隊是多少人,上海民間武裝是多少人。夏侯大少說,為什麼最後還是撤了?因為各打各的算盤,各唱各的調,沒有把拳頭攥起來!要想打敗鬼子,其實很簡單,就做一件事情,把拳頭攥起來。我那時候也很年輕,容易衝動,一想,對啊,就這麼簡單。後來夏侯大少說,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明擺著的事情,偏偏做不成。從淺層次看是國民素質問題,可是歸根結底是政府的問題,無論如何也不能把賬算到普通老百姓和士兵的頭上。就像現在,國難當頭,鬼子已經佔領東三省了,可是你們還在這裡‘剿共’,這不是親痛仇快嗎?我覺得我要抓的這個人說得實在太好了,一激動,喝了好幾碗酒茶。其實後來我也明白這個人是做什麼的了,可是心裡覺得這樣的人不應該抓,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喝了幾碗酒茶睡了一覺,一覺醒來,早沒人影啦。”

    “老頭子”哈哈大笑說,“唐旅長啊,本人當年略施雕蟲小技,就讓你暈暈乎乎,可見手段不同尋常吧?”

    唐春秋說,“那是,長官有膽有識,唐某能在長官麾下抗日,三生有幸。”

    霍英山也大大咧咧地說,“首長,真是有緣千里來相會,我和彭政委在川陝的時候還聽首長講過課呢。”

    “老頭子”說,“知道,你霍英山名氣大哦,一直到了延安,部隊還有人傳說你的那句至理名言呢。”

    霍英山稀裡糊塗地問,“啥言?”

    彭伊楓說,“首長說的是至理名言,就是那句,天下的文化就那麼多,你也學,他也學,那還不都給學完了?我就這樣了,省下來給你們學吧。”

    彭伊楓說完,唐春秋盯著霍英山說,“嘿,沒想到你老霍還有這麼個妙語啊,簡直像聖人說的。”

    霍英山不高興了,耷拉下腦袋,嘟嘟囔囔地說,“你們也別拿我取笑了,我不就是沒有文化嘛!沒有文化的人,說沒有文化的話,有什麼好笑的嘛。”

    “老頭子”的表情在剎那間嚴肅起來了,看著霍英山說,“好,霍英山同志,你不要感到委屈。說真的,你這些年的進步組織上一目瞭然。一個堅持了正義並被實踐證明是堅持對了的同志,受到不公正的對待,被迫脫離了隊伍。臨走的時候把自己僅剩的津貼留給自己的同志,然後單槍匹馬,沿途乞討,聯絡失散的戰友,重新拉起一支抗日隊伍。在敵人的圍追堵截中不屈不撓,頑強戰鬥,發展壯大至今天,已經成為天茱山抗日戰鬥的主力軍。難能可貴,可歌可泣,功不可沒!我,沈軒轅,中國共產黨江淮省委陸安州特派員,中國國民政府江淮省陸安州行政公署專員兼警備司令,陸安州抗日統戰指揮部總指揮,代表上述抗日組織和政權,向你致以真誠敬意!”

    說完,沈軒轅當真站起身來,向霍英山鞠了一躬。霍英山愣住了,看著“老頭子”,嘴唇嚅動了幾下,淚水奪眶而出,情不自禁地喊了一聲,“首長!”

    沈軒轅向霍英山壓了壓手掌說,“霍英山同志,我們還有很多話要說,慢慢說吧。”然後又把目光轉向唐春秋說,“唐旅長,根據我掌握的情況,你們這支部隊過去同霍英山的部隊不太友好,雙方都有責任,但是你們應負主要責任。以強凌弱,以大欺小,看不起共產黨的部隊。當然,這不是你個人的責任。從我對你的瞭解看,你是有正義感和民族自尊心的軍官,這也是我們努力讓你主政獨立旅的重要原因。我們希望獨立旅在抗日戰爭中同七支隊親如兄弟並肩戰鬥,能夠做到嗎?”

    唐春秋說,“長官,按照您的命令,我們已經將那些親日仇共的軍官做了處理,罪行嚴重的做了嚴重處理,內部基本上團結了,對抗戰的認識統一了。”

    沈軒轅說,“要繼續搞好戰術訓練,不僅是運動戰,你們這支部隊,尤其要練陣地戰,要有阻擋敵人大兵團輪番衝擊的能力。你們上次在大蜀山搞了三道防線,但是那是花架子,我後來研究了你們的戰例,最主要的問題就是火力配備得不合理。”

    唐春秋說,“是的,一個太散,一個太遠。長官所言深中肯,一語中的。”

    沈軒轅說,“除了空間合理配置,時機也很重要。不要受他試探火力的誘惑,不能敵人開炮我們立即就開炮。我們的火炮落後,反應遲鈍,他一開炮,你再去尋找他的陣地座標,計算射擊諸元,那就是馬後炮了。日軍炮擊一次,大約兩個基數,然後就要轉移陣地。所以我們的戰術應該把重點放在以火力攔截其轉移路線上,迎頭痛擊,而不是跟在屁股後面攆。這樣就能使我們有限的火力發揮最大的效能。那次在大蜀山阻擊,我看你們的炮火基本上沒有對敵人造成殺傷。與此相似,步兵火力也是亂打一氣,難怪潰不成軍。”

    唐春秋忽地站起來了,腳跟一併說,“長官英明,切中要害。大蜀山之戰,如能有長官這樣的指揮,絕不至於敗成那樣。而且七十七軍和新三師至今仍然把戰敗的原因歸咎於兵無鬥志望風而逃。其實指揮是一個很大的問題。”

    沈軒轅說,“請坐下。紅軍有一個經驗,叫做打一仗,總結一次;總結一次,提高一次。可以結合大蜀山防禦戰,也可以借鑑兄弟部隊戰例,把握日軍進攻戰術的規律,防守起來才能遊刃有餘。這其中,提高軍官指揮能力,尤為重要。諸位切記,有不可戰之將,無不可戰之兵;有可勝不可敗之將,無必勝必不勝之兵。從國家的角度講,不能富國強兵,是政府的責任,從一支軍隊的角度講,不能審時度勢,是軍官的責任。成功與否,主要看軍官!”

    唐春秋扶了扶眼鏡說,“是!”

    剛坐下又站起來問,“這麼說,長官已經打算把我們用在防禦上了?”

    沈軒轅說,“不錯,你反應很快。你們要做好這方面的準備。”

    唐春秋回答,“是!”

    這次會議開了很長時間。門外崗哨林立。彭伊楓交代組織保衛工作的二團團長李廣正和一團副團長馮存滿,一隻老鼠都不許靠近杜家老樓。

    作戰室裡,藍色的煙霧籠罩著五個人,霍英山吸水煙,唐春秋抽菸卷,而坐在首席上的沈軒轅則表現出洋派,左手掐著一根碩大的雪茄,抽得從容,甚至有幾分悠閒。

    沈軒轅說,“決戰的時機已經成熟了。現在我終於可以向在座的諸位指揮官通報一份絕密內情,介紹一位神秘人物,恢復他應有的身份。”

    說到此,沈軒轅停頓了一下,神情莊重,目光威嚴中透著一絲親切。眾人頓時肅靜起來,凝神定氣地望著沈軒轅。

    “這個人就是陸安州人皆言之可殺的‘漢奸’方索瓦。”

    沈軒轅剛說出“方索瓦”的名字,下邊不約而同地一片“啊!”的驚愕聲。沈軒轅點點頭說,“是的,是方索瓦。現在我鄭重宣佈,方索瓦同志是中共黨員、國軍陸軍中校。他是我的得力助手,過去一直是我的副官。方索瓦同志在陸安州桃花塢所做的一切,都是我佈置的,是我們陸安州抗日棋局中的重要的一步棋。方索瓦同志忠實地執行了我的命令,忍辱負重、大智大勇,為我們打入敵人心臟、瓦解敵軍起到了不可估量的作用。同時為此蒙受罵名、險些死在自己人的槍口下……”

    霍英山再也坐不住了,望著坐在對面同樣驚愕愣怔的唐春秋,禁不住地大聲說道,“我的天爺,太不可思議了!真是太可怕了!險些闖下彌天大禍……”眾人皆點頭稱是,舉座譁然。

    沈軒轅用手輕輕壓了壓,待眾人安靜後說,“方索瓦組建的‘自衛團’亦是我們的抗日武裝,其骨幹都是我們自己人。在此次決戰中當是一支用險的奇兵。此通報到此為止。目前方索瓦同志身份還沒有暴露,請諸位嚴加保密,不可有絲毫疏忽,決不能再出現上次的誤殺事件。”

    說完,沈軒轅從容地吸了一口雪茄。

    唐春秋等眾人終於抑制不住紛紛議論起來。臉上無不流露出驚異、迷離,及至惋惜、後怕的神情;繼而便是一種欽佩和不可名狀的興奮勁兒。

    待作戰室安靜後,沈軒轅宣佈開始研究決戰具體方案,由嚴楚漢執筆記錄。沈軒轅說,“進入今年夏末秋初,在各位的努力下,敵我力量對比發生了很大的變化,新四軍江淮七支隊經過文化整訓和戰術技術強化訓練,已經擁有兩個整團的野戰兵力;獨立旅經過決策層更換和反奸清洗,能夠控制的,也至少有兩個整團的野戰兵力;集結在雲舒莊園的殷紹發敢死隊,人數和武器相當於一個加強連,戰鬥力至少相當於一個野戰營,加上方索瓦的自衛團以及新近成立的地方區中隊、縣大隊,合起來也有一個團的野戰力量。而松岡聯隊呢,由於久拖不戰,也由於我們不厭其煩地開展反戰宣傳,至少有四分之一的官兵產生了厭戰情緒;‘皇協軍’呢,目前這是松岡最信賴的部隊,從現象上看,確實是殺氣騰騰,天天叫囂要剷平天茱山。可事實上呢?”

    沈軒轅把雪茄往權當菸缸的大碗邊一放,拿過彭伊楓面前的算盤,往下撥了一個子兒,再往下撥了一個子兒,抬頭笑笑說,“我們做最壞的打算,給他最樂觀地估計,決戰之日,‘皇協軍’的戰鬥力是零。如果不給他樂觀地估計呢,就是這個‘皇協軍’,我們讓它最後要給松岡挖掘墳墓。”

    沈軒轅最後說,“消滅松岡聯隊,意義非常重大。一是可以掐斷侵華日軍江淮派遣軍的後方供應,二是可以調動江淮派遣軍的兵力,從而策應武漢外圍戰和長沙會戰,三是集中地成建制地消滅一個聯隊,對敵人震撼大,對抗日軍民鼓舞大。因此,這次行動務必充分準備,準備準備再準備,必要時要進行圖上聯合演練,把戰爭中各個環節可能會遇到的情況及意外情況,摸得滾瓜爛熟,絕不打無把握之仗。一旦開戰,要確保全殲松岡聯隊。”

    整個作戰會,基本上是沈軒轅在部署,發問,徵詢意見,然後肯定,再然後拍板。等方案草案成形,一副戰爭的藍圖已經裝在大家的心中。會議快要結束的時候,沈軒轅又特意交代唐春秋和嚴楚漢說,“我最不放心的就是獨立旅有個別人,一是心術不正,陽奉陰違;二是手眼通天,上下倒騰。你們尤其要注意,發現此類人物,證據確鑿,就採取堅決措施。”

    唐春秋說,“我心裡已經有底了。”

    沈軒轅又說,“狠是狠了點,但為了抗日,我們不得不堅決一點。我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不可能等所有的人都復甦了愛國之心才去抗日。在抗日這個問題上,誰擋我們的路,我們就砍誰的頭!”

    唐春秋說,“是!”

    沈軒轅又說,“在指揮結構上,我是統戰指揮部總指揮,國共雙方都有正式命令,這不成問題。萬一我遭遇不測,接替我指揮的是彭伊楓。你們一定要顧全大局,堅決服從調遣,絕不能在這個問題上喪失立場。我的話,你們可以理解為政治遺囑。”

    唐春秋說,“請長官放心,彭伊楓同我部關係深厚,官兵皆對其敬重有加,這是一。我和幾位主要長官,也包括嚴楚漢,同彭伊楓先生私交甚密,一致對外應該不是問題,這是二。”

    沈軒轅說,“這樣就好。不過,不僅是個人敬重,一定要有組織保障,始終做到名正言順。”

    彭伊楓插了一句話說,“我們一定要保證首長安全,我們都統一在您的指揮下。”

    沈軒轅沒有回頭,卻向彭伊楓擺擺手說,“願望是一回事,現實又是一回事。戰爭是殘酷的,是不以我們個人的意志為轉移的,有備無患,明確指揮關係,建立牢不可破的指揮體系,這樣才能保證我們的戰鬥不會因為哪一個指揮員出現意外而受到影響,這樣做才是科學的態度。”

    唐春秋說,“請長官放心,我唐春秋在,唐春秋是三號,唐春秋不在了,嚴楚漢是三號,回去我們要寫遺書,開戰之前我們要宣佈代理人。”

    沈軒轅說,“這樣很好,就應該這樣的,層層交代,層層囑託,層層負責。抱必死決心,打不死之仗。”

    沈軒轅是由彭伊楓親自護送離開杜家老樓的。路上彭伊楓說,“一號掌握情況太細了,連霍司令和唐春秋的那些小事都一清二楚。”

    沈軒轅說,“小事不小。為將之道,知人善任。我要是對霍英山和唐春秋不瞭解,能指揮這兩個山大王嗎?”

    二

    河田和巖下的情緒基本上穩定下來了。王凌霄找來大量的日軍侵華暴行資料,同反正過來的翻譯官鄭莘禪一起,對河田和巖下進行教育。河田和巖下還分別寫了《我為什麼會由人變成鬼》和《我渴望回家》,發表在《陣線報》上,通過“皇協軍”在陸安州城內散發,對於日軍下層官兵震動很大,這項工作據說受到了“老頭子”的肯定。

    巖下終於樂觀起來,很快就融入反戰狀態,尤其是當那個叫黃花菜的女孩出現的時候,巖下那張醜陋的臉上往往會露出喜悅的笑容。

    黃花菜已經正式參軍了,分配在“反戰同盟支部”給王凌霄當勤務兵。這個農家女孩剛到杜家老樓的時候,就像一株沒有肥料的小草,枝葉眼看就要枯萎了,瘦臉黃黃的,頭髮蓬亂骯髒,沒有一點光澤,遠看是一個沒長開的黃臉婆,近看是一個小叫花子。自從吃上七支隊的雜麵饃饃,喝上了二米稀飯,突然有了營養,貪婪地瘋長,短短個把月,臉蛋就紅暈起來了。再讓王凌霄帶到河邊洗了幾次澡,整個人就光鮮起來,連小胸脯都有點模樣了。

    巖下每次看見黃花菜,眼球都會停滯一會兒,臉上的表情很複雜,有時候呆板,但更多的是快樂,有時候還有一點夢幻般地神往。單純的人兒總是容易滿足。

    但是河田反覆比較大,在王凌霄的面前點頭哈腰,一口一個哈依,還經常討好地出主意,譬如毛遂自薦要給部隊當戰術教官。王凌霄把河田的想法向彭伊楓彙報了,彭伊楓說,“戰術訓練有教材了,用不著他。再說,用他那一套訓練我們的戰士,戰士們不能接受。還是讓他多做一點反戰工作吧。”

    想當教官的願望落空之後,河田很沮喪,情緒一度低落,原先已經承諾要寫一篇《再也不要為騙人的天皇賣命了》的文章,遲遲沒有動筆。催急了就說還在醞釀,再催急了,他就說不認識天皇,不知道天皇是怎樣騙人的。說這話的時候,河田往往還把眼睛看著房頂,一副傲慢的樣子。因為河田知道,他現在已經是抗日武裝高級機關注冊的“反戰同盟支部”成員,不再是俘虜了,王凌霄不能把他怎麼樣,馮存滿之流更不能隨便對他動粗了。

    更惡劣的是,河田還經常趁人不備毆打巖下。

    為了方便警衛,讓河田和巖下在一個屋子居住。有好幾次王凌霄發現巖下臉上有傷痕,就讓翻譯鄭莘禪詢問原因,巖下支支吾吾,說夜裡小解撞在牆壁上。後來又發現了兩次,不僅臉上有傷痕,脖子上也有掐痕,嘴唇和眼皮還腫了。王凌霄當即把鄭莘禪叫來,對巖下進行盤問,巖下還是一言不發,只是可憐巴巴地看著王凌霄。鄭莘禪出了個主意說,“不要讓他講出來,我們講,讓他點頭或者搖頭。”

    鄭莘禪問,“河田揍你了,對吧?”

    巖下既不點頭也不搖頭,一臉茫然。

    “河田對你很好,是嗎?”

    巖下不吭氣。

    王凌霄著急了,慍怒地看著巖下說,“巖下,難道你還要繼續當鬼嗎,而且還是一個鬼奴才。人是應該有尊嚴的,你就這麼甘心別人把你不當人?”

    後來黃花菜出現在門口,拎了一個很大的瓦罐,往大家的茶缸子裡倒水。倒到巖下面前的時候,巖下的手情不自禁地往前一伸,但又倏然縮回。黃花菜說,“你真可憐。”

    巖下聽不懂黃花菜說的話,但他能夠看懂黃花菜的臉色,黃花菜那張有了光亮的臉蛋上充滿了憐憫。黃花菜又說,“可你是勇敢的,那麼一個兇惡的鬼子,你一刀就殺了。”

    巖下眯縫著被打腫的眼睛,模樣很怪地看著黃花菜。王凌霄對鄭莘禪說,“把黃花菜的話翻譯給他。”鄭莘禪便嘰裡咕嚕地說了一串鬼話,巖下的表情仍然呆滯,但是眼睛裡卻有了火花。

    然後重問一遍:“河田揍你了,對吧?”

    巖下怔怔地看著鄭莘禪,再看看王凌霄和黃花菜,終於點了點頭。

    “為什麼揍你?”

    巖下低下腦袋,眼睛看著門坎,看了好一陣子,把自己的目光都看得虛無了,才像是夢幻一般喃喃自語地說,“我對不起天皇,我殺了荒木岡原,褻瀆了大東亞共榮,沒有臉回到故鄉。我不該只想我的孩子和妻子,我應該多想想大和民族的利益。我不該抗拒上級的命令,上級的命令代表著天皇的意志。我不該悄悄地把碗裡的肉挑著吃了,我應該把它們埋在碗底,悄悄地貢獻給河田大尉閣下。在我的生命面臨終結的時候,我應該向天皇陛下盡忠玉碎,而不應該繼續苟活人間……”

    王凌霄冷冰冰地問,“這些都是河田揍你的理由嗎?”

    巖下耷拉起腦袋,不吭氣。

    王凌霄說,“其實下層鬼子也很可憐。有人說,中國軍隊的士兵,在物質上享受低級動物的待遇;我看日本鬼子士兵,是精神上的低級動物。”

    鄭莘禪說,“何止士兵,百姓也受愚昧。”

    王凌霄說,“看來那個河田還是很反動的,但是我看出來了,他並不想死,他為什麼不去玉碎?他不僅不想死,還老想吃肉呢。”

    後來王凌霄把河田的情況向彭伊楓彙報了,彭伊楓意外地問,“不是改造好了嗎,不是都寫文章了嗎?”

    王凌霄說,“是啊,這可能就是日本鬼子和中國人性格上的差異。其實河田骨子裡是很卑賤的,有求生的慾望,有享受的慾望,在我們面前甚至可以卑躬屈膝。但是在他的下級面前,儘管已經當俘虜了,他還是要抖威風,以強凌弱,多吃多佔,積習難改。”

    彭伊楓說,“那沒關係,只要他有求生的慾望,不是堅冰一塊,就能進一步瓦解。他作為軍官,出現反覆也是正常的,你們不要著急,慢慢改造,爭取為我所用。”

    王凌霄提出讓河田和巖下分開居住,彭伊楓說,“那樣會給警衛工作增加負擔,暫時還是讓他們住在一起。我就不信,河田敢把巖下掐死。我更不信,巖下會伸出脖子讓他掐死。”

    彭伊楓這麼說,王凌霄就不好再說什麼了。

    就從這一天晚上開始,情況起了變化。入夜之後,警衛戰士最初聽到河田和巖下居住的廂房傳來壓低的咆哮聲,這是河田的聲音,後來又傳來噼裡啪啦的廝打聲,但始終沒有聽到巖下的聲音。因為王凌霄有交代,要防止巖下被害,警衛站在後牆問,“巖下,有什麼情況嗎?”廝打聲驀然停止,然後傳來了巖下的聲音,嗚裡哇啦——大概是我很好沒關係的意思。

    到了第二天早上吃飯的時候,出現了一個異常情況——河田大尉的半邊臉腫了,眼睛也小了一圈。河田大尉在吃飯的時候,再也不像過去那樣老是看著巖下的碗,而是低著頭,扒拉自己碗裡的飯菜。巖下也不像過去那樣猥瑣了,大黃門牙咬著鹹蘿蔔,很香甜的樣子,稀飯喝得很有節奏。

    上午鄭莘禪告訴王凌霄,昨天夜裡河田又動手了,他沒有想到巖下會反抗,更沒有想到巖下的反抗會那麼有力。巖下一聲不吭,騎在河田的身上拼命地打,似乎是往死裡打。河田向鄭莘禪描述時說,“太可怕了,巖下恐怕患精神病了,力量出奇的大,大得不正常了。請把我們分開住吧,否則他會把我掐死的。”

    王凌霄笑道,“好,拳頭裡面出尊嚴!沉睡的獅子甦醒了,發出了怒吼,野豬發抖了。”

    這以後,不僅巖下願意合作,河田也主動地要求多為“反戰同盟支部”做點事情,終於寫成了《再也不要為騙人的天皇賣命了》,裡面寫道,“在我們日本士兵兵敗城下的時候,戰死異鄉的時候,飢寒交迫的時候,餐風露宿的時候,天皇陛下在哪裡呢?他在我們的身邊還是頭頂?既然是八竑一宇的中心,既然是無所不能的天照大神,他就不應該讓我們這些血肉之軀承受刀槍。可是,在我們背井離鄉過著非人的生活的時候,隨時遺屍他鄉的時候,天皇和官僚們卻在巍峨的宮殿和舒適的辦公樓裡,踏著柔軟的地毯……為什麼要讓我們玉碎?人的生命只有一次,又是那樣的短暫,可是天皇和政府卻驅使我們侵入別的國家,讓我們同和我們一樣無辜的百姓和士兵互相殘殺,為什麼這樣輕視我們的生命,簡直把我們看得像蟲子一樣……”

    彭伊楓看了這篇文稿,非常高興,說:“還是有文化好,有文化當俘虜都是高級俘虜。這篇文章有說服力……給河田每天加二兩肉。”

    王凌霄不同意給河田加肉,說:“鬼子搞等級,我們不能助長這種等級歧視,要加都加。”

    後來達成的協議是,給河田和巖下每人每天增加一個雞蛋,仍然住在一起,不過不許動武了。

    根據巖下的回憶,王凌霄也幫他整理了一篇文章,名叫《請尊重我們的生命》,裡面寫到了思鄉之情,寫到了對於天倫之樂的渴望,寫到了自己在中國戰場上的種種遭遇和內心的痛苦,最後說,“我們和中國的士兵百姓都是戰爭的受害者,我們不能繼續受害和加害別人了,我們要生存,我們要和平。天皇和政府把我們變成了鬼,我們要重新回到人間。”

    這兩篇文章由曾見湖刻印到《陣線報》上,再由“皇協軍”內線在陸安州散發,雖然沒有達到“四面楚歌”的效果,但還是在日軍下層官兵中引起騷動。

    “老頭子”來到杜家老樓的那天,王凌霄是有感覺的。早晨剛剛吃過飯,支隊部的部隊就集合起來,沿杜家老樓、桂氏莊園和白塔畈一線通道撒開了警戒,接著中央軍天茱山獨立旅旅長唐春秋和一二五團團長嚴楚漢也騎馬從船兒衝方向過來。王凌霄就知道有重要事情發生了。

    但是她被提前告知,要把河田和巖下轉移到另外一間封閉的房子裡去,那個上午包括鄭莘禪、黃花菜以及一個排的警衛人員,只能在院子裡面活動。然而,透過桂氏莊園“反戰同盟支部”那間瓦房的窗戶,她還是從遠處的山路上看見了那頂軟篷滑竿。她不用打聽就知道是他來了,她的目光甚至能夠掠過山坡的樹木草叢,穿過軟篷滑竿的布簾,看見他微微仰起的下巴和深邃的眼睛。

    一定是他!

    一個上午,王凌霄心猿意馬,有幾次差點兒遏制不住內心的衝動,想走出這個院子,到杜家老樓去,到他身邊去!去向他訴說,去向他解釋,爭取他的原諒或者繼續不原諒。無論他原諒還是不原諒,她都會得到解脫,她再也不會揹負那樣沉重的十字架了,她的靈魂受盡了煎熬。她把她和他的邂逅設想了許多場面,也許這些設計全都派不上用場,她一見到他,恐怕就會止不住地撲進他的懷裡,先把眼淚哭幹再說。也許他會推開她,會冷冰冰地問,你是誰?那麼她該怎麼辦呢?不,不會,儘管她傷害了他,但他是絕對不會傷害她的,不僅因為他是男人,更因為他是一個胸懷寬廣的男人。可是,他為什麼不來找她呢,為什麼不派個人來通知她?

    她想他肯定已經知道她在哪裡了。《陣線報》幾乎覆蓋了陸安州的千山萬水和大街小巷,還有那個名叫《一條腿》的活報劇,更是家喻戶曉人人皆知,那上面都有她的氣息,他一定心有靈犀。

    她最終沒有貿然行事,她在等待,她密切地關注從杜家老樓到桂氏莊園的那段路程。每當有一個軍人出現,她的心就會怦然而動。中間田紅葉還到桂氏莊園來了一趟,她猜想一定是奉命來接她的,可是田紅葉只是到莊園的外面,同警衛排長說了幾句話就轉身離開了。那一陣子她的心頭突然湧上了悲愴的感覺,一種被冷落被遺棄甚至被報復的苦澀油然而生。

    再往後,她看見一干人等離開了杜家老樓,她的目光緊緊追隨那隊人影,幻想著奇蹟出現,譬如他們突然停住腳步,譬如他身邊的彭伊楓驚喜地向桂氏莊園走來,譬如他們全部轉向她這個方向……在出現幻覺的時候,她甚至站了起來,整了整軍裝……最終,她沒能控制自己,衝出門外。她從桂氏莊園西邊的那條小路抄了過去,很快她就接近了他們……但是她沒有靠前,而是躲在一棵大樹的背後。在大約一百多米的距離上,她看見了他跟在滑竿後面的身影,儘管離得很遠很遠,但她還是明白無誤地看出來,那是他,千真萬確是他!頎長,威嚴,步履從容……她幾次遏制了撲上去的衝動,就那麼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向山下走去……

    驀然,她看見他停住了步子,並且回過頭來。她掐了一下自己的掌心,有真實的疼痛——這不是夢,他一定是察覺到她了,他就要向她走來了。心有靈犀啊,心心相印啊,他怎麼能感受不到她的存在呢?啊,他仰起了腦袋,他在注視杜家老樓……她明白了,他並沒有看見她。他是回首向杜家老樓,向這支活躍在抗日一線的七支隊司令部

    注目告別,然後,他轉過了身子。

    那一瞬間,絕望像浪濤一樣向她襲來,她在不知不覺中發出了一陣悲慟,她沒想到這聲悲慟會產生那麼大的動靜,她看見護送他的那些戰士“刷”的一下襬開了陣勢,一下子圍成了一個圈,把他緊緊圍在中間,外面至少有三層人牆。接著就傳來厲聲喝問:“什麼人!”

    她頓時手足無措,腦子裡一片混沌,不知道該如何應對這突如其來的局面。她屏住呼吸,慌亂地等待事態的發展。

    可是,什麼也沒有發生,他隱隱約約地聽見彭伊楓給警衛人員下達命令:“李團長護送一號下山,馮副團長帶一個班到對面看看,是什麼動靜!”

    然後她看見二十多名戰士簇擁著他,走了,走了,他再也沒有回頭。

    直到這時候,兩行熱淚才滾滾而下……

    三

    下午,天色見亮了一點。

    從方家大院到方蘊初墓地,要走五里山路。方索瓦和方明珠在前,翟維新和宋詩芩在後,沿著碎石山路向半山坡走去。空氣好極了,雨後的小蜀山翠綠一片,雨水匯成小溪,從山坡的褶皺處歡快地流淌。陽光從雲層的縫隙裡噴射下來,落在樹林中,落在溪流上。從腳下的山坡看對面的山巒,竟然濺起一串一串虹環,似乎伸手可觸。

    遍地桂花,遍地金星,香氣襲人。

    方索瓦說,“明珠,景色好吧,秀色可餐啊!”

    方明珠抬頭看了看,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

    方索瓦停住腳步說,“天氣真好啊,秋高氣爽!”

    方明珠再嗯一聲。

    方索瓦的心情似乎很好,臉上的繃帶全拆除了,雖然嘴角上留了一條很長的傷疤,但是破相而不難看,反而顯得幾分剛毅。

    方明珠鬧不明白,二哥為什麼會有這麼好的心情。自從方家成了漢奸家族之後,她的感覺一直是在老鼠洞裡過日子,心情永遠都是灰暗的。但是二哥不,二哥對於他所做的任何事情似乎都充滿了激情,壓根兒不在乎別人怎麼說。不止一次,方明珠在心裡尋找一條擺脫漢奸生涯的路,但是每次想同二哥商量,一看二哥那躊躇滿志的樣子,她就說不出口了。因為她無法證明自己比二哥更正確,甚至無法證明她的人格是否比二哥高尚,儘管二哥已經成了陸安州天字第一號的漢奸。

    父親的墓地到了。

    不年不節的,在這個時候到父親的墓地來,而且二哥還特意叮囑邀請翟維新和宋詩芩一起來,也是方明珠弄不明白的事情。

    自從方索瓦遭到狙擊負了重傷之後,父親的墓地就寧靜了許多,松岡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組織“皇協軍”軍官和“皇協職員”過來瞻仰了,墓地上因此也沒有臭魚頭爛襪子了。經過雨水的沖洗,墓地四周的鮮花和花籃以及墓碑前的祭品,一片狼藉。

    方索瓦走進墓地之後,一言不發,彎腰動手清理垃圾。方明珠向兩個同學看了看,大家沒有說話,都照著方索瓦的樣子撿拾墓地周圍的雜物。等墓地收拾乾淨了,方索瓦又拿出一塊抹布,擦拭水泥圓頂,然後擦拭墓碑。方索瓦在做這些事情的時候,神情專注,面無表情,但是方明珠看見了,二哥的眼睛裡充滿了淚水。等擦拭完了,方索瓦旁若無人地走到墓碑前面,不顧泥濘,撲通一聲跪下了,匍匐在墓碑前,嘴裡唸唸有詞,但是方明珠和她的同學都聽不明白。等方索瓦起身的時候,已是淚流滿面泣不成聲,胸腔裡發出嗡嗡的嘶鳴聲,臉上出現了痛苦的表情,以至於嘴角都有些扭曲了。

    方明珠就在這時候,感到了一種揪心的疼痛。她似乎隱隱地窺探到二哥的內心,那裡似乎正在翻江倒海,二哥的內心一定盛著天大的委屈。

    方明珠也跪下了。

    良久,方索瓦止住哽咽,站起身來,招呼方明珠和她的兩位同學說,“對不起,我失態了。”

    然後帶頭走到墓地旁邊的亭子裡,在八角凳上坐下了。待眾人坐定,方索瓦擦擦眼睛對翟維新和宋詩芩說,“對不起二位,今天把你們請來,是想讓你們二位參與我的家事。因為將近一年來,你們幾乎目睹了方家的一切變故。”

    翟維新的嘴巴動了動,但是什麼也沒說。

    方索瓦說,“明珠,我知道,這些日子,你的心裡充滿了疑問和怨恨,也充滿了困惑。因為在我的操縱下,好端端的一個方家,一夜之間變成了陸安州最大的漢奸家族,連死去的父親都蒙受了奇恥大辱。你的心,也許碎過,也許死過,但是,你沒有違揹你二哥的意志。你一直被動地、惶恐不安地接受一個又一個讓你難以接受的事實,儘管你有千重疑慮萬重困惑,但歸根結底,你始終跟著二哥忍辱負重。正是因為你把二哥看得很重,你太相信二哥了,才使二哥的計劃圓滿地實現。妹妹,現在我可以告訴你了,我們當漢奸的日子就要結束了,那種蝙蝠洞一樣黑暗的生活就要結束了。”

    方明珠目瞪口呆地看著方索瓦,“二哥,你……”

    方索瓦擺擺手說,“明珠,聽我說,今天,這一切都該了結了。這樣吧,我從一個故事講起。”

    這是下午,秋風微涼。墓地四周的林子有輕微的樹葉抖動的聲音,把亭子襯托得更加安靜。

    方明珠定定地看著方索瓦,翟維新和宋詩芩也一動不動地看著他。

    “明珠,還記得當年我去考黃埔軍校的時候,我們兄妹說的那些話嗎?你問我,‘二哥,你為什麼要當兵呢?’我是這樣回答的,‘我們方傢什麼都不缺,不缺錢,不缺地,不缺人丁,可是就缺安全。’那時候我天真地以為,我考上黃埔軍校,當上軍官,我們這個雖然富足但永遠被人盤剝的家族,就會升騰一股剛性,別人就不敢輕易欺負了。可是,入校之後,受過教育我才知道,受盤剝的並不僅僅是我們方家,生活在社會底層的民眾,比我們要慘得多,你簡直難以想象他們有多麼貧窮,有多麼無助,他們的生命就像草一樣輕賤。更重要的是我明白了一個道理,個人的強盛,並不能從根本上改變社會,如果像我當初設想得那樣,當一個軍官甚至一個將軍,完全可以做到,那樣的確可以保護方家財產不受掠奪。可是那樣的話,我憑藉的又是什麼呢?強權!那樣我就成了強權政治的一個分支。基於這種認識,我在學校參加了共產黨。我之所以參加共產黨,當時有兩個看法,一是共產黨信仰民主,提倡人民當家作主。二是共產黨當時在學校是弱勢,是被排擠的一族。我知道,在強權政治下,凡是被排擠的,都是信仰開明政治的。”

    方明珠說,“我們後來聽說你在江西‘剿共’的時候失蹤了,並不知道那時候你就是共產黨。”

    方索瓦說,“好,我們長話短說吧。在江西,我是以失蹤的名義回到紅軍的。一位從陸安州走出去的紅軍首長,因為要執行特殊任務,點名讓我當了他的助手,然後把我派回到中央軍,在蔣廷翰的部隊裡擔任侍衛連長。後來我協助這位紅軍首長完成了對蔣廷翰部隊的策反工作。全面抗戰爆發後,我又隨著這位首長到李宇煌部隊進行抗日活動,我一直是他的秘書和副官。這之後許許多多錯綜複雜的經歷,在這兒就不細說了,容我今後有機會再跟你講。”

    方明珠睜大著眼睛,怔怔地點了點頭。

    方索瓦說,“好,我接著往下講,去年八月,正當日軍攻破廬州城、正在籌備進攻陸安州之際,為了加強陸安州防務,同時也為了收拾陸安州的局面,李長官力排眾議,任命首長為陸安州行政公署專員和警備司令。首長受命之日費了一番周折找到我,向我交待了任務。我們分別從淮北和蘇北兩個方向向陸安州進發,我最先到達。在桃花塢出事的前一天,我就到達陸安州了,接上了地下黨關係,得到了一個讓我震驚的情報:日軍在攻下陸安州之後,將把此地作為南下西進的戰略基地,建立駐屯機構。特務機關為了奠定駐屯陸安州的基礎,將在陸安州物色各類倒戈人物,成立‘親善商會’乃至‘親善政府’。就在這個時候,先期活躍在廬州的日本浪人抓到了一名進步青年學生。浪人當著這個學生的面將兩名婦女亂刀捅死,嚇唬這個青年。這名青年的意志崩潰了,表示只要活命,就停止抗日活動,而且可以為日本人效勞,並且還交代了他即將護送同學方明珠回到桃花塢動員方父逃難的事情。日本浪人為了控制這個青年,讓他寫了一份保證書,交給他一筆經費……”

    “等等!”方明珠失聲尖叫,並且像彈簧一樣從翟維新的身邊彈出,撲到方索瓦的面前——“二哥,你說什麼,他是誰?”

    方索瓦若無其事地看了翟維新一眼,翟維新已是面色慘白,額頭上滲出細密的冷汗。宋詩芩也恐怖地看著翟維新,將屁股挪到一邊。方索瓦淡淡一笑說,“明珠,小宋,別怕,聽我說完。後來,這個青年就陪著我的妹妹回到了桃花塢,導演了一場所謂江淮保安團搶劫桃花塢、日軍保護桃花塢良民的鬧劇,目的就是收買方家和桃花塢的人心,作為漢奸模範控制區。但是,他們在密謀這件事情的時候,哪裡知道,我和地下組織的同志也在積極準備。我選擇了一個恰當的時機出現了,雖然我沒有能夠救活我的父親,但是,父親卻幫了我……”

    方明珠又發出一聲驚呼,猛地站了起來,一隻手捂著嘴,一隻手指著方索瓦,結結巴巴地說,“這麼說,父親他,他是……”

    方索瓦說,“這是一個離奇而又複雜的故事。在父親彌留之際,我只做了一件事情,那就是動員父親說出那句話:‘桃花塢掛太陽旗。’我懇求父親,相信他的兒子,這是為了取得日本人的信任,讓我順利打進敵人內部。父親起先猶豫,剩下最後一口氣還反覆追問我是從哪裡回來的,一定不能做賣國求榮的事情。後來父親說,‘孩子,我就信你一回吧,好自為之啊……’父親,我對不起您啊,我沒有能夠把您救下來,而是利用了您那一句話。自古忠孝不能兩全,為了抗日救國,父親您就背一陣黑鍋吧……”

    方索瓦泣不成聲了。

    方明珠仰天灑淚,突然衝到翟維新的面前,大聲質問,“你說,那個把江淮保安團和鬼子引到桃花塢的青年是不是你?”

    翟維新的脊背已經塌了,撲通一聲跪在地下,“是我,是我,我也是不得已,明珠,我愛你,我不想死啊!”

    方索瓦說,“正是因為有了父親那句話,這場戲才演得逼真,我才取得了松岡的絕對信任。以後的事情你們也許已經猜到了,按照那位首長的指示,我在桃花塢建立了自衛團,搞到了一批武器,同時我們同天茱山抗日武裝遙相呼應,屢次離間日軍同‘皇協軍’的關係,到了現在,松岡聯隊已經完全孤立了,同松岡聯隊決戰的時機已經成熟,我們的父親,他即將恢復名譽。九泉之下,倘若父親亡靈有知,一定會原諒兒子的。”

    翟維新仍然跪在地上,他的精神已經徹底地垮了,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表情。“方索瓦,方二哥,你殺了我吧!斯文掃地,臉面丟盡,生不如死啊,你殺了我吧!”

    宋詩芩說,“怎麼會這樣啊,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方明珠說,“二哥,你打算把他怎麼辦?”

    方索瓦說,“小翟你起來吧,我沒有打算殺你。起來,我會讓你找到斯文和臉面的。但是,你想當我的妹夫,已經完全沒有可能了。”

    四

    自從嚴楚漢從雲舒莊園回來、唐春秋和嚴楚漢到杜家老樓參加了一次秘密會議後,就發現身後有些若隱若現的陰影。

    唐春秋說,“嘿嘿,老子這個屠夫還沒有動手殺豬,竟然有人動起了屠夫的念頭。我看我不先下手還不行了呢。”

    話是這麼說,但是真的下手也不是容易的事情,因為秘密組織監視唐春秋和嚴楚漢的,涉及到兩個人,一個是旅部政督員邡逍,一個是旅副參謀長勞玉軍。這個級別的軍官,都是在侯先覺那裡掛上號的,不是誰想收拾就能收拾的。唐春秋給嚴楚漢和孟秋交代了三個步驟:一、抓真憑實據,一次性解決;二、抓莫須有,從無到有;三、創造莫須有,先無後有。

    勞玉軍擔任過嫡系團的團長,因為過去緊跟栗統飛,屬於派系人物。唐春秋就任旅長後,將其調離要害位置,此人倒並沒有表現太多牴觸,在旅司令部也很盡職,對唐春秋也很恭敬,有些看不透。加之勞玉軍也出身黃埔,軍事上很有一套,如果沒有破壞抗日的實據,唐春秋是不忍下手的。

    但對於邡逍,唐春秋就沒這麼客氣了。

    唐春秋的旅長位置穩固不久,天茱山獨立旅收到七十七軍侯先覺的一份秘密指令,稱:陸安州共產黨活動日益猖獗,新四軍七支隊利用抗日的名分,緊鑼密鼓地擴大武裝,加強對獨立旅的滲透,已經形成左右陸安州戰局之勢。獨立旅長官務必站穩立場,謹防鷸蚌相爭,漁人得利之悲劇發生。令你部於近期開展一次“洗腦”運動,自下而上自查互查。對於同新四軍交往甚密者要嚴格審查,必要時可以採取非常之手段,確保獨立旅不為赤色汙染。

    這份電令由旅部機要室接收,但是閱件人卻規定唐春秋和邡逍同閱。唐春秋一看就明白了,這一定是邡逍做了手腳。這狗日的自從來到獨立旅,對於抗日沒有一點興趣,而將全部興趣都集中在整人上面。成天不在旅部,到各團轉來轉去,像狗一樣東聞西聞,而且搞突然襲擊。對此,一二六團團長林用樹和一二五團團長嚴楚漢都有反映。

    當天,唐春秋就召集嚴楚漢和孟秋商議。嚴楚漢說,“這份指令是公開的。邡逍已經放出話了,說獨立旅現在不是侯先覺在指揮,也不是李宇煌在指揮,而是共產黨在指揮。獨立旅的共產黨多得像蟲子,伸手一抓能抓一把。不知道他背後又做了多少文章。”

    唐春秋說,“這小子老是惦記我的後院,如何是好?‘洗腦’運動,我該如何動作?”

    嚴楚漢說,“我看這是個機會。”

    唐春秋問,“此話怎講?”

    嚴楚漢說,“旅座在這個問題上可以把姿態放高一點,這件事情委託邡逍全權辦理。邡逍急於向侯先覺表功效忠,勢必要大幹一場。他要大抓證據,我們就給他弄點假證據,讓他放開手腳地抓,抓到一定程度,再來出他的洋相。”

    唐春秋沉吟說,“這也不失為一個辦法,讓他得意忘形。但是有一個問題,讓他放開搞,容易把部隊搞亂,搞得人心惶惶。不過,沿著你這個思路,我們可以設計一條。”

    孟秋一拍腦門說,“我明白旅座的意思了,欲擒故縱。”

    唐春秋說,“一、讓他搞;二、讓人搞他。”

    果然,當唐春秋在旅長官會議上把侯先覺交代的“洗腦”工作鄭重其事地託付給邡逍之後,邡逍受寵若驚,甚至有些惶恐不安。這小子吃虧就吃虧在過於急切,他太想表現了。當然,這也難怪,在天茱山獨立旅,雖然名義上他這個政督員同副旅長是一個級別,但是祝道可和過去的萬德福都是獨當一面,一個管作戰訓練,一個管軍械軍需,稍微大一點的事情唐春秋就親自過問。唐春秋和兩個副旅長都不把他放在眼裡,他就更沒有地位,成了聾子的耳朵——擺設。旅部長官們能夠帶他打打牌喝喝酒,就算給他很大的面子了。倘若哪個團裡有什麼把柄被他抓住,他就會要挾,那就不僅是請吃飯請打牌的問題了,請逛窯子也不行,那是要大出血的。政督員無論是政治前景,還是經濟利益,都來自於整人,你不讓他整人,既擋他的官道,又斷他財路,他自然不會甘心,自然要千方百計有所作為。但是,過去有唐春秋在上面罩著,對部下姑息縱容,他處處受到掣肘,因此受了不少窩囊氣。現在唐春秋不知道開了哪一門竅,居然全權委託,並要求各位旅、團長官予以支持,這簡直是廣開財路啊!

    事實上,邡逍並不想得罪唐春秋,連祝道可他都不想得罪。他之所以積極地向侯先覺打小報告說獨立旅思想左傾、赤化現象嚴重,目的就是為自己開闢廣闊的戰場,他不能老吃白飯啊!

    現在好了,他終於有了舞臺。他很清楚,要想從獨立旅各團找出百兒八十個親共分子,易如反掌。到那時候,一種可能是唐春秋和各團長官不想把事情鬧大,息事寧人。那樣的話,唐春秋就要買他一個人情,各團就要破財消災。他是個明白人,這些錢他不會獨吞的,他會拿出三成甚至五成孝敬唐春秋。否則,那就是泥棍子敲鑼,一錘子買賣。

    連續幾天,邡逍奔波於三個建制團和特務營、工兵營、炮兵營,接二連三地找基層的政督骨幹談話,發動,調查。很快就把火燒起來了,舉報信像雪片一樣飛到邡逍的手中。但是邡逍很快就失望了,這些舉報信大多舉報某某營長喝兵血,某某連長虐待士兵,某某長官剋扣軍餉。邡逍忙乎了好幾天,挖出的真正的親共分子並不多。

    被舉報最多的是一二五團副團長蔣廣眠。但是經過一番調查,邡逍哭笑不得,蔣廣眠根本就不是什麼親共分子。因為這個人除了會說空話,就是喝兵血,打仗狗屁不通,拍馬溜鬚無所不用其極,口碑很差,人緣很差。所以眾口一詞說他是親共分子——希望長官嚴肅懲處。

    邡逍沒想到唐春秋交給他的“洗腦”工作會搞成這個樣子。他最懷疑的親共分子是一二五團團長嚴楚漢,可偏偏事與願違,反而搞到了嚴楚漢的絆腳石身上,為嚴楚漢掃除了障礙——唐春秋拿到這些證據,二話沒說,就讓蔣廣眠停職反省了。

    邡逍思前想後,終於明白了,這是唐春秋設好的圈套引誘他往裡鑽呢!

    為了交差,唐春秋將計就計,把蔣廣眠等二十多個莫名其妙的“親共分子”辦了一個訓誡班,實際上就是軟禁起來了,讓邡逍天天去講“三民主義”和蔣委員長的新生活運動。這些人被罷了官,沒了權,也浪費了許多剋扣軍餉的機會,伙食還搞得很差,對邡逍無不恨之入骨。邡逍天天面對的都是凶神惡煞一般的目光,老是擔心這些人有一天會打他黑槍。

    幾天後,唐春秋接到“老頭子”的指令,也是要對部隊進行思想清理,在人事調整和強化戰術技術的基礎上,加強愛國保家意識教育,一定要確保部隊有高昂的鬥志,抱必死決心和必勝信念。之後,田紅葉帶著七支隊的抗敵劇社,走遍了獨立旅的各個團隊,演出《漢奸的下場》、《一條腿》等節目,王凌霄還帶著河田和巖下到獨立旅進行現身說法,揭露日本侵略者利用所謂的“天照大神”,愚弄矇蔽日本百姓和軍人的本質。兩個日本軍人聲淚俱下地說,其實我們都是犧牲品,來加害中國百姓,完全是被奴役和驅使的。抗敵劇社和“反戰同盟支部”所到之處,受到熱烈歡迎。

    官兵們過去只知道日本鬼子厲害,但是不知道他為什麼厲害;只知道我們打仗不行,但不知道為什麼不行。看了《一條腿》,大家明白了,我們不行,是因為大家沒有團結起來。軍閥們為著自身利益的驅使,鼠目寸光,明哲保身,結果把大好河山弄得一塌糊塗。鬼子厲害,是因為鬼子受著欺騙和矇蔽,大家都把自己當作神,當著救世主。那層面紗一旦揭開,其實都是血肉之軀,沒有誰能刀槍不入。面對面,個頂個,中國人不比鬼子差。尤其是河田和巖下揭露的南京血案真相,把官兵的仇恨激發到了一個隨時燃燒的臨界點上。

    經過方方面面的動員教育和人事調整,獨立旅的狀況大為改觀,官兵關係也比過去親密多了,由過去唉聲嘆氣閉口不談作戰,到主動研究鬼子的戰術。一時間,在天茱山西部半壁河山,群情激昂,抗戰的意志就像狂風一樣,在梅山方圓幾十裡的山林上空盤旋。

    五

    這個秋天讓松岡大佐感傷。

    第一場秋雨斷斷續續下了半個月,晴一天,陰兩天。剛剛有了一個星期的整塊晴天,松岡便命令“皇協軍”出動兩個團,配屬日軍秋野大隊,到壽潁、廬舒徵集民工,搶修被山洪沖垮的路段和橋樑。然而,剛剛把民工組織起來,土石還堆在路邊,又下起雨來了。而且這次下得很怪,那雨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下下停停,停停下下,讓你做不成事,也收不掉兵。

    這是什麼意思?看樣子這不是天公不作美的問題了,而像是天公在故意找茬呢。這是個不祥的徵兆啊,歷來大軍作戰,將帥是很看重天氣的,影響的不僅是行動,更重要的是會影響到心理。

    松岡最初對這段時間的天氣產生恐懼,是在陸安州城南的摩青塔上,這是他第六次登上摩青塔。摩青塔傍淠水河而建,第一次登塔,是剛剛打進陸安州,那時候站在七層護廊上,往南,是浩淼東流的淠水河和河岸上奼紫嫣紅的野花;往東,遠處是大小蜀山黛綠色的山脊,近處是淠水河轉向留下的廣袤的河灘;向北,看不見的是安豐、壽潁的山山水水,看得見的是陸安州小城鱗次櫛比的青黑色的街面。

    那時候松岡大佐喜歡往北看,視野裡是典型的江淮城鎮風格,街道不寬,樓房不高,平房是多數,民居摩肩接踵,錯落有致,有些房屋還依山傍水。城內有幾條小河穿梭,河面上有船隻來往,遠遠看去,在拱形石橋的下面鴨子鳧水一樣穿行。時下陸安州還沒有用於交通的汽車,這些小船就承載交通運輸的任務。松岡喜歡看熙熙攘攘的人群,凡是有人在為生計奔波忙碌的時候,也是“皇軍”可以鬆一口氣的時候。

    那時候松岡不喜歡向西看。天氣最好的時候,從摩青塔上往西看,也只能看見天穹下面一溜蒼茫的山脊。但是松岡不這樣看,他能從那山脊下面看出許多東西來,譬如刀槍林立的城垣,劍拔弩張的軍隊,昂首挺胸的土炮。還有那些雖然只穿著草鞋、然而卻不停地奔跑的趾頭粗大的中國農民的雙腳——那裡是天茱山,是抗日武裝的天下。

    這個秋天的下午,松岡大佐站在摩青塔七層的護廊上,既沒有第一次躊躇滿志的喜悅,也沒有前幾次“一覽眾山小”的胸懷,而是充滿了焦灼和恐懼。天氣陰得厲害,中雨不停,雲層低暗。今天從這裡看出去,南邊的淠水河像是一條停止不動的巨蟒,死氣沉沉又散發著黴爛的氣味。俯瞰塔北小城,似乎被雨水浸泡得鬆軟了,甚至跟雨水融為一體了。雨水落在黑色的房頂上,騰起一層水花,整個小城的上空,只能隱隱約約地看見晃動的水霧。而往西看,現在什麼也看不見了,煙雨茫茫,水天一色……松岡感到他的觸覺和他的視野一樣被封閉在無處不在的潮溼之中。

    秋風秋雨愁煞人。孤獨和恐懼像淠水河的水,慢慢地上升,溢過靈魂的堤壩,在陌生的原野裡四處遊蕩。

    他不知道宮臨濟他們此刻是怎樣一種心情,但是他們肯定不能體會他的孤獨和恐懼,自然他也不能讓他們窺探出他的孤獨和恐懼。所以他只讓他們在底層等待,而獨自登上七層。直到孤獨和恐懼狠狠地向他襲來的時候,他才意識到,他今天來到摩青塔完全是鬼使神差。什麼意思?來憑弔小城逝去的歷史,還是來向小城告別?無論是哪一種傾向,都讓人振奮不起來。

    上午又接到石原次郎的電訓,六七月份徵集的糧食,一共五百萬斤,“皇軍”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從江淮運到南京,再從南京繞道運到武漢,從武漢再到湖南前線,一路勞民傷財,損兵折將。可是到了前線之後,發現有三百包是泥沙,還有一百包被摻和了砒霜、硫磺以及其他有毒物資質。二十萬日軍斷糧將近一個月,大罵後方無能,軍心渙散。石原次郎在電話裡惡狠狠地告誡松岡大佐,死罪難逃,抓緊最後一點時間彌補自己的過失吧!在軍事法庭上多為自己積累一點有利的證詞,臨死前再為聖戰做出最後的貢獻!

    松岡在接受石原次郎訓斥的時候心想,這批糧食都是“皇軍”的質檢員親自檢測的,多數都是上等的糧食,至於是在哪裡被人掉了包下了毒,是一件很難說清的事情。從陸安州繞道華中進而中南,一千多里的漫長路程,十幾天的運輸時間,從哪裡下手都是有可能的。

    但是松岡沒有替自己辯解。上軍事法庭也好,死罪難逃也罷,那都是以後的事情,他不會為此亂了方寸。眼下他還是大日本帝國陸安州駐屯軍司令和松岡聯隊聯隊長,在沒有撤銷他的職務、沒有砍掉他的腦殼之前,他必須儘快解決問題。二十萬“皇軍”在湖南前線餓著肚皮,即便不罵娘,作為一個駐屯軍的最高長官,他也不能接受。

    下午一點鐘,原信中佐和田口澤少佐、秋野少佐、豐澤少佐、清河少佐、淺岡少佐以及董矸石、宮臨濟、夏侯舒城和王月鳳等人都聚集在駐屯軍的作戰室裡。松岡已經恢復了平靜,談笑風生,說:“這次見識陸安州的雨了,像是要把天上的水都澆到陸安州來。夏侯先生說水經過釀製發酵就可以變成酒,我不知道夏侯先生有沒有辦法把天下的水都變成酒。”

    夏侯舒城抽著雪茄,不緊不慢地說,“那需要糧食,需要酵母。不過,但凡從古井坊裡流出去的水,都是含有酒精的。”

    松岡沉默了一陣子,終於言歸正傳了,“諸位,這場秋雨沒完沒了,有人歡喜有人愁啊!現在鄙人要拜託諸位一件事情,請各位齊心協力,務必在三天之內籌集一千萬斤糧食,買也行,借也行,騙也行,搶也行,務必搞到。拜託了,務必搞到!”

    最後這一句,幾乎是咬牙切齒地喊出來的。說完,松岡突然起身,給大家鞠了一躬,再抬起頭來,眼珠子就紅了。

    漢奸們面面相覷,但沒有人說話,都把困惑的目光投向松岡,等待他的下文。沉默了大約一分鐘左右,松岡才坐下來,雙手抱拳放在會議桌上,微微顫抖。松岡說,“‘皇軍’蒙受了巨大的損失,聖戰正面臨著困難,請各位多幫忙。”

    宮臨濟站起來說,“太君,你就下命令吧,我們怎麼做?”

    松岡說,“謝謝你宮君,請坐下。”

    宮臨濟一臉莊嚴地坐下了。

    松岡說,“從現在開始,‘皇協軍’留下一團守備陸安州,其餘兩個團,以小隊為單位,分佈到東部各縣,每小隊負責一個村莊,督促當地的‘皇協’組織,以人頭計,每人交納二十斤稻穀,每家平均一百斤。秋野少佐、豐澤少佐各率一個大隊‘皇軍’主力,分赴廬舒、安豐、壽潁,督促當地政府,清倉查庫,每個縣政府,至少要交納二百萬斤稻穀。原信中佐組織驗收,以‘皇軍’清河大隊為質檢特別大隊。田口澤少佐和淺岡少佐率憲兵大隊和淺岡大隊,督促陸安州各‘皇協’組織,在城內徵收,每戶至少向‘皇軍’賣糧一百斤,拒不賣糧者,每戶逮捕一人。夏侯先生、董矸石君率‘親善團’,督促城內各工商組織、‘皇協職員’,有償捐獻糧食,工商實業團體至少一萬斤,政府機構至少五千斤,個人至少一千斤。行動吧!”

    原信瞪大眼睛問,“太君,你是說現在?”

    松岡怒吼,“難道我說是明天了嗎?”

    原信說,“大雨瓢潑,道路泥濘……”

    松岡突然抓起面前的硯臺,猛地向桌上砸去,硯臺頓時裂作幾瓣。松岡咆哮道,“大雨瓢潑,道路泥濘,難道‘皇軍’就不吃飯了嗎?”

    原信咔嚓一個立正,“哈依!”

    日軍二大隊大隊長豐澤說,“‘皇軍’兵力有限,幾乎傾巢而出,陸安州的守備……”話沒說完,松岡的硯臺又砸在桌面上——“不能完成派遣軍的糧食徵集任務,還要陸安州幹什麼?難道你要守備一座墳墓嗎?”

    豐澤的腦袋往下一點,僵直不動了。

    松岡餘怒未消地說,“董矸石君,請你把‘親善院’的分級工作於今晚完成,至少殺掉三百人,尤其是那些抗日分子、思想犯格殺勿論!騰出監舍,準備收容此次徵糧消極著。破壞者,不管是中國人還是日本人,統統殺掉!”

    董矸石說,“是!”

    六

    松岡瘋了,宮臨濟也瘋了。

    松岡為什麼發瘋,常相知心裡很明白。宮臨濟為什麼發瘋,常相知心裡更明白。

    常相知的二團被派到安豐縣城東南部地區彭塔一帶,部隊冒著大雨,在泥濘中艱難跋涉,怨氣沖天,肆無忌憚地大罵鬼子松岡。好在雨大水大,還不時有雷聲從頭頂滾過,扯起嗓門罵,別人也聽不見。

    常相知現在什麼都不擔心,只擔心一件事情,怕他的部隊禍害老百姓。現在的常相知已經不是鬼子剛剛佔領陸安州時候的常相知了,那時候他像一個沒頭蒼蠅,在糞坑裡亂撞。但是,自從那次在顏莊見到江淮七支隊的彭伊楓,他的腦袋又回到自己的肩膀上了。

    彭伊楓那次帶領抗敵劇社去楊家嶺的三大隊搞抗日宣傳,他是冒著危險找上門去受辱的。見面之初,他就向彭伊楓出示了他藏在懷裡的“愛國證”,誠懇地說,“我是負荊請罪來的,請新四軍長官指一條路,我還能不能擺脫這個漢奸的罵名。”彭伊楓說,“早就聽說常團長是一個有學問的人,有學問的人一定有思想,有思想的人一定有愛國之心。”他慚愧地說,“可是我現在已經成了漢奸了。”彭伊楓說,“是不是漢奸,不是看他穿的什麼吃的什麼,也不看他跟在誰的屁股後面,關鍵要看他做了一些什麼事情。”常相知說,“我過去在國軍的部隊裡,參與剿共,對貴部多有冒犯,深知罪孽深重。”彭伊楓手一揮說,“現在是抗日統一戰線,既往不咎,只要我們一起打鬼子,我們還是同胞。”

    就是那次,他證實了,他還沒有失去機會,沒有喪失當一箇中國人的資格。他向彭伊楓提出要求,要拉隊伍反正。彭伊楓當時多了個心眼,因為分化瓦解“皇協軍”是“老頭子”精心策劃的一盤棋,他怕行動貿然影響了總體部署。所以就對常相知說,“這是天大的好事,但不是急事。我可以把你的表現和願望向上級反映,在此期間,希望常團長儘量多聯絡愛國官兵,爭取更多的力量。”

    這以後,常相知的氣色就好了起來,當不當英雄,做不做人傑,都是無所謂的事情,但是至少不能當賣國賊啊。當漢奸的日子,實在暗無天日,人鬼皆非。在漢奸的帽子沒有甩掉之前,連死都不敢輕易去死,死得不明不白,當鬼都沒有名分。假如生命真的有靈魂的話,我們還是希望我們的靈魂同那些高尚的靈魂在一起。

    自從發生了眷屬被殺事件之後,宮臨濟就鐵下一條心,要跟鬼子一條道走到黑。宮臨濟對幾個團長說,“狗日的老四太狠了,就算咱們是漢奸,可是爹孃孩子有什麼罪?就差株連九族啊!深仇大恨不報,枉為人子人父。”

    常相知也很悲痛,甚至很仇恨。被殺的人當中有他的父母,他的妻子——宮臨濟的堂妹宮鈺梅。他在悲痛之餘分析,又覺得這件事有點費解,不敢相信是真的。

    最初的那段時間,宮臨濟和馬甫金像紅了眼的野獸,幾乎把每一箇中隊都跑遍了。親自抓“親善”,收繳“愛國證”,輪流請中隊長以上的軍官喝酒。宮臨濟甚至拿出三千塊大洋,給每個中隊長一百塊“拜託費”,拜託大家幫他報仇雪恨。同時,宮臨濟還同許多軍官拜了把子,這些人聚在一起,只有一個話題,那就是要向天茱山討還血債。

    宮臨濟說,“日本人再壞,也沒有殺害我們的家眷!我不管什麼愛國不愛國,誰把我當人,我就寧願當他的狗!誰殺害我的親人,我就跟他不共戴天!”

    松岡對這一切看在眼裡喜在心裡,又給“皇協軍”軍官加了一次餉。過去“皇協軍”吃二米飯,現在一律白米細面。

    後來常相知專門派楊家嶺到天茱山去了一趟,常相知毫不掩飾自己的憤懣,對楊家嶺說,“把我的原話告訴彭先生,就說策反工作遇到了麻煩。他們把‘皇協軍’眷屬殺了,實在是太過分了!‘皇協軍’積怨深重,一心跟鬼子走了。這樣冤冤相報,反正的後路也給掐斷了,我不能保證履行對彭先生的諾言。”

    楊家嶺到杜家老樓之後,把常相知的話原原本本帶到。彭伊楓的回答是,“請常團長放心,我們從來不會濫殺無辜。我們殺的,都是該殺的。至於反正工作,如果常團長和楊大隊長愛國之心未泯,能做多少就做多少,做不了的,也就只能順其自然了,我們決不勉強。”

    儘管這個回答不能盡如人意,但是常相知還是隱隱地領悟了某種啟示,就懷著矛盾的心理觀望事態的發展。畢竟,被殺的多數是上層軍官的眷屬,並未波及下層軍官和士兵,策反工作還是有餘地的。只是,由於眷屬被殺的消息,天茱山抗日武裝的形象受到了影響。在“皇協軍”官兵的眼睛裡,那些人都成了殘暴的劊子手,再讓“皇協軍”官兵親近他們,從感情上不能接受。

    從駐屯軍司令部受領任務回到三十里鋪,常相知召集中隊長以上軍官開會,佈置到安豐彭塔徵糧任務,計劃天明開拔。當天夜裡,楊家嶺派人過來,說是有個重要人物在顏莊,等他會晤。常相知估計是天茱山派人來了,策馬冒雨前往。到了楊家嶺的大隊部,一看見來人,頓時驚出一身冷汗。來人長相十分醜陋,臉上有一塊很大的刀疤,自報家門是殷紹發。殷紹發什麼也沒有說,只是交給常相知一封書信,囑咐當面看完,看完就燒,燒了就分手。

    常相知看完那封信,仰首呆了半晌,眼睛裡才滾落兩行熱淚,自言自語地說,“明白了,明白了,我全明白了。劍膽琴心,日月可鑑!”

    七

    情報到達松岡的手上,已經是第二天中午了。

    情報稱,天茱山抗日武裝獲悉日軍數路出擊,緊急徵糧,中央軍一個團和新四軍七支隊一個營,選擇東河口至小赤壁一帶作為伏擊戰場,企圖圍殲秋野大隊。

    松岡最初根本就不相信是真的。他估計這個情報又是原信疑神疑鬼造成的。自從在桃花塢插秧的時候被“皇協軍”士兵用飯碗砸了,這夥計就變得越來越不自信了。

    圍殲秋野大隊?好大的口氣!秋野大隊有一個加強營的兵力,輕重機槍四十餘挺,步槍三百餘支,軍官都是出類拔萃久經沙場的老將,士兵也多次參加戰鬥,驍勇剽悍。在棗兒莊戰役中,這個大隊曾經同國民黨軍一個師交手,所向披靡,威震魯南。這樣一支部隊,豈是天茱山的烏合之眾能夠圍殲的?充其量不過是利用地形,來虛張聲勢一番罷了。

    但是原信不這樣認為,原信似乎把這件事情看得特別嚴重,認為這很可能是天茱山抗日武裝探知“皇軍”和“皇協軍”大量出動,城內兵力空虛,以圍殲秋野大隊作為誘餌,吸引陸安州守備兵力出動。應採取避戰對策。

    松岡對原信的分析嗤之以鼻。松岡認為,羊群已經送到面前,避戰徒落笑柄。雖然“皇軍”兵力有限,但是斷斷沒有避戰的道理。松岡掰著指頭給原信算了一筆賬:一個秋野大隊,將近五百兵力,這五百兵力至少相當於中國軍隊五千兵力。加上“皇協軍”兩個團,總共相當於中國軍隊八千五百兵力;而中央軍一個團和新四軍一個營,充其量不過二千兵力,以這樣的軍隊來跟秋野大隊抗衡,簡直是以卵擊石。

    從心裡說,原信對於松岡的算法不敢苟同,直到如今,松岡還按照剛剛進入江淮時候的狀況來衡量中國軍隊,這是很不明智的。原信認為那時候中國軍隊一觸即潰,是因為對“皇軍”戰術和武器性能不瞭解,加之準備不足,因此矇頭轉向。但是現在不同了,天茱山明擺著的抗日武裝就有兩家,近一年來厲兵秣馬,在幾次反“清剿”和破襲戰中,已經嶄露鋒芒。松岡大佐這樣不以為然,早晚是要吃虧的。原信堅持主張,撤回秋野大隊,回防陸安州。

    如果按照原信的思路,松岡聯隊往下的日子可能會好一些,雖然最終在劫難逃,但是畢竟還有還手的餘地。

    問題是原信只是個參謀長,松岡是不可能以他的意志為轉移的。松岡堅持要秋野大隊將計就計。這一仗打完,對於晦氣沖天的“皇軍”也是一劑強心針。至於說天茱山抗日武裝乘虛而入陸安州,那是連想都不用想的——用中國話說,有這個膽,沒這個力。城內仍有一千五百日軍兵力,在松岡的心目中,他們至少相當於一萬五千中國軍隊——松岡在進行雙方兵力對比的時候,仍然是按照日軍一乘以十的公式計算的——更何況,還有“皇協軍”千餘兵力,“親善團”五百兵力呢?陸安州離廬州只有一天的路程,離桃花塢只有四個小時的路程。攻打陸安州,這麼大的動作,哪能是一夜之間就準備就緒的?

    當然,松岡也不僅僅只有匹夫之勇。松岡說,“一定要保存‘皇軍’實力,告訴秋野君,‘皇軍’士兵的生命是寶貴的,我們要向天皇效忠,但是必須要讓敵人付出十倍以上的代價。因此,伏擊戰應以‘皇協軍’為主。”

    原信請示道,“天茱山之敵來勢洶洶,恐怕不僅是針對秋野大隊的,萬一他們向陸安州逼近,那就……要不要向派遣軍長官部報告,廬州有一個旅團……”

    松岡手一擺說,“杞人憂天!”

    原信說,“我們不能低估天茱山,那裡有相當於五個團的兵力啊!從人數上講,是‘皇軍’的三倍。”

    松岡說,“從戰鬥力上講,是‘皇軍’的零點三倍!再說,還有‘皇協軍’呢。”

    原信說,“‘皇協軍’一是戰鬥力差,二是容易倒戈。”

    松岡說,“餓虎即便投降,獵人也不會收留了。殺父之仇,殺妻之仇,殺子之仇,誰也不會相信一夜之間煙消雲散啊!”

    原信說,“千萬不可以掉以輕心,打了這幾年仗,抗日武裝對於‘皇軍’的戰術和用兵心理都有心得。兵法雲,善藏者,藏於九地之下;善動者,動於九天之上。天茱山地形複雜,神出鬼沒,我們萬萬不能大意。”

    松岡不高興了,笑笑說,“原信君,自從你晉升為中佐之後,作戰經驗確實有了很大提高,我感到指揮你越來越力不從心了。”

    原信可憐巴巴地說,“請原諒,原信失禮了。”

    松岡臉一板說,“他就是來攻打陸安州,我也要把小赤壁這齣好戲唱到底。來攻就攻吧,看看是他們的腦袋厲害還是‘皇軍’的機關槍和迫擊炮厲害!”

    一九三九年八月二十日,天茱山抗日武裝發起的小赤壁伏擊戰、松岡計劃中的小赤壁反伏擊戰正式拉開序幕,這也意味著,“老頭子”醞釀了將近一年的“攥拳”計劃正式啟動。

    仗打得很蹊蹺。秋野以一箇中隊的兵力作為督戰隊,機關槍架在小赤壁兩面七處制高點上。

    抗日武裝的伏擊部隊並沒有真正進入預定伏擊陣地,而是在東河口東側同犄角上的“皇協軍”交上了火。秋野判斷是抗日武裝發現了反伏擊意圖,請求轉移,以避免被暗算。

    但是松岡再一次錯過了機會,命令秋野繼續向南,正面迎敵,予敵重創之後直插廬舒縣城,繼續糧食徵集工作。松岡就是要讓天茱山抗日武裝看看“皇軍”的氣派,就是撤退,也得撤得昂首挺胸。

    當然,無論是南下還是北上,秋野大隊都註定逃不脫被圍殲的命運。因為“老頭子”為他們準備的路,令人難以想象的漫長。

    正當馮存滿率領一個營在小赤壁同秋野大隊捉迷藏的時候,彭伊楓接到了“老頭子”的命令:拖住秋野大隊,擺脫“皇協軍”三團,圍而不打,拖而不殲。

    彭伊楓琢磨了半天,心裡大致有了底。把情況跟霍英山通報了,霍英山想了一陣,一拍屁股說,“耶,這是個打大仗的架勢啊,是不是要對陸安州下手啊?”

    彭伊楓笑笑說,“如果真是圍點打援的話,估計我們在前半截的戰鬥主要是圍點,那麼我們就把這個點圍好吧。”

    霍英山說,“玩這個老排長有經驗,老子跟他玩游擊戰,把它弄成一個無底洞。”

    當天夜裡,何中亮策馬來到杜家老樓,讓彭伊楓通知王凌霄立即到作戰室,受領任務。彭伊楓驚訝地問,“你是怎麼認識王凌霄的?”何中亮說,“不是我認識她,是一號認識她。”

    彭伊楓這才恍然大悟,連拍自己的腦袋說,“天啊,看看我這是什麼腦子,難怪連田紅葉都敢罵我是豬腦子。怎麼就把這事忽視了呢?”

    於是趕快通知王凌霄到作戰室。

    王凌霄已經睡了,得到緊急通知,就有些明白了。手忙腳亂地穿好衣服,到了作戰室,何中亮給她敬了個禮,然後遞給她一封信說,先把信看了,首長交代的任務我口述。

    啟信的時候,王凌霄的手抖動不止。

    紅豆:

    在分別的這些年裡,我感覺我們其實每時每刻都在傾訴交談,見了面也許什麼都不用說了。打完這一仗,我們就到雲舒莊園去,這一次,我再也不會離開你了,再也不會委屈你了,再也不會讓你誤解了。

    又及:立即跟何中亮同志出發,重要的工作在等著你。

    看完信,王凌霄抬起頭來,淚眼婆娑,問何中亮,“他在哪裡?”

    何中亮說,“他在陸安州城裡。”

    王凌霄說,“請帶我去,我要跟他在一起。”

    何中亮說,“暫時還不行,他的行動是絕密的。但是,你即將執行的任務,就是傳播他的聲音。”

    彭伊楓說,“王凌霄同志,對不起,我太粗心了。其實我早就該想到的,是戰爭讓我們的情感麻木了。”

    王凌霄說,“謝謝你,彭政委。那我就出發吧。”

    當天夜裡,十匹戰馬離開了杜家老樓,在隱賢集一個秘密的、類似作坊的大房子裡,王凌霄接受了任務,被任命為統戰指揮部電臺隊隊長——這是她從八年前就開始擔任的職務。現在,她負責教會來自國共兩軍還有兩個不知來路的一共八名報務員,掌握一種特殊的電信密碼——“倒流水碼”。

    八

    獨立旅旅部的軍官在操練的時候突然接到命令,將於清晨七時召開連以上軍官和直屬部隊誓師動員大會,各團軍官分別乘車或徒步登山通過捷徑向旅部集結。梅山縣城頓時瀰漫出一股大戰在即的緊張氣氛。

    吃飯的時候,旅部長官嚴守君子食無語的古訓,各吃各的,一片行色匆匆的景象。邡逍一會兒看看旅長唐春秋,一會兒看看副旅長祝道可和副參謀長勞玉軍,幾次欲言又止。直到唐春秋快放碗了,邡逍才低低地叫了一聲,“旅座……”

    唐春秋已經起身了,兩條腿跨在椅子上,轉過頭來問,“方政督員有何見教?”

    邡逍說,“我聽說要開誓師大會,這件事情是真的嗎?”

    唐春秋說,“這不是明擺著的嗎?”

    邡逍吞吞吐吐地說,按說,“我這個政督員,按說……”

    唐春秋笑了說,“老祝,你向方政督員解釋一下吧。”

    祝道可喝了一口湯,看著唐春秋離去的背影,向邡逍抿嘴一笑,不緊不慢地說,“按說,開誓師大會應該由方政督員出面,可旅座剛剛接到命令,要求先頭部隊八點就出發。時間緊迫,所以就沒有打擾方政督員的美夢了。”

    邡逍扶扶眼鏡,想說什麼,但又換了話題說,“如此興師動眾,是到哪裡執行任務啊?”

    祝道可說,“這次動作可就大了,聽說是到大蜀山,阻擊廬州增援之敵。”

    邡逍驚訝地看著祝道可說,“怎麼會有廬州增援之敵呢,他增援哪裡啊?”

    祝道可不緊不慢地喝著湯,漫不經心地說,“當然是陸安州啊。還能有哪裡?”

    邡逍更驚訝了,“呼啦”一下站了起來問,“難道有人攻打陸安州?”

    祝道可抬頭看了邡逍一眼,做不解狀,“怎麼,你沒聽說?那邊七支隊早就出發了,把松岡聯隊的秋野大隊拖在了小赤壁,豐澤大隊也被捆在安豐榆林寨,這次是圍點打援,圖謀陸安州啊!”

    邡逍愣住了,表情怪異地看著祝道可,愣了半天才問,“這麼大的事情,侯長官他知道嗎?”

    祝道可沒有馬上回答,繼續喝湯,一邊喝還一邊咂嘴說,“嗯,今天早晨這個老鴨湯嘛,味道很鮮,像個出征作戰的樣子。”

    邡逍說,“旅副,我想知道,這件事情是不是侯長官批准的?”

    祝道可說,“這個嘛,我也不太清楚。不過,我想,這麼大的事情,他應該知道吧。”

    邡逍放下手中的飯碗,說了聲,“旅副你慢用吧,我得先回去了。”

    祝道可說,“著什麼急啊,這麼好的湯,便宜了我一個。”

    邡逍一邊往門外走,一邊嘀咕,“不行,我得給侯長官發個電報。”

    祝道可看著邡逍的背影,笑笑,自言自語地說,“還能等你發電報?黃花菜早就涼了。”

    邡逍大步流星地往機要室方向走,沒承想特務營長孟秋帶著幾個兵迎面走來。孟秋說,“邡政督員,按照旅座的命令,為了您的安全,在主力部隊出山作戰期間,有這四名士兵保衛您,不得離開您的住處。送飯送茶倒屎倒尿都由他們伺候,您老人家往後就用不著往伙房和茅房跑了。七班長,送邡政督員回住處。”

    邡逍大怒,厲聲喝道,“你們幹什麼,大膽放肆,我是侯長官派來的中校政督員,你們膽敢……”

    半小時之內,孟秋按照唐春秋的命令,共抓起來二十二個異己分子。其中有兩個連級政督員,散佈破壞抗日言論查有實據,被孟秋找個藉口斃了。

    七時三十分,除了值星軍官,連以上軍官全部集中起來了,點兵場上一片黃色的森林拔地而起。

    唐春秋身著黃呢軍衣,肩扛上校軍銜,腰佩中正劍,威嚴地佇立在麥克風前,鷹隼一般的目光在眾人頭頂上緩緩掠過。良久,向前跨了一步——

    “弟兄們,一年前,為了抵禦日寇侵犯陸安州,我軍在大蜀山構築三道防線,但是由於準備疏忽,指揮不力,軍心渙散,導致三道防線形同虛設,頃刻之間灰飛煙滅。我將近一萬將士血染大蜀山,殘部不得不退至天茱山,含辱棲身,苟延殘喘。如今,經過一年的整訓,我部軍官從精神到戰術,已經有了很大改觀。我官兵深明大義,銘刻國仇家恨,抗日之決心如同燎原烈火。臥薪嚐膽,忍辱負重,終於等到了今天。現在,我宣讀沈軒轅將軍的命令——”

    部隊一片肅然。唐春秋停頓了一下,再一次掃視臺下,此刻安靜極了。唐春秋從軍裝口袋裡掏出文稿,神情莊重地宣讀——

    國民革命軍天茱山獨立旅全體官兵:

    自入秋以來,侵華日軍南下送糧連連受挫,日酋松岡已是窮途末路,將其主力分散於陸安州東北各區縣作困獸猶鬥,緊急徵集軍糧。至此我陸安州抗日軍民業已完成對敵化整為零之戰略目的,形成各個擊破之優勢。目前,我新四軍江淮七支隊已將日軍秋野大隊緊緊拖在小赤壁一線。鑑此,我命令,獨立旅一二五團由嚴楚漢團長率領,即日北上至安豐南側榆林寨一線,會同當地抗日武裝,圍殲日軍豐澤大隊;一二四團、一二六團以及旅部直屬部隊,立即開赴大蜀山一線,破壞橋樑道路,構築工事,佔據有利地形,扼守要塞。準備迎擊廬州增援之敵,以確保收復陸安州戰鬥順利進行,直到決戰決勝!

    此命令,中國國民政府陸安州行政公署專員、國民革命軍陸安州少將警備司令沈軒轅。

    命令宣讀完了,出現了短暫的寂靜。突然,特務營長孟秋跳上點兵臺,振臂高呼——“弟兄們,向鬼子討還血債的時刻到了!讓我們挺身而出,洗刷大蜀山防禦戰的恥辱,把拳頭攥起來,決戰決勝!”

    山谷裡頓時雷聲轟鳴——把拳頭攥起來,決戰決勝……

    九

    桃花塢很平靜。

    這平靜是覆蓋在街面上的,是堆積在表情上的。

    方家大院正在進行最後的準備。方明珠已經打點好行裝,按照方索瓦的安排,她將同宋詩芩一起轉移到天茱山杜家老樓。老同學羅雨和七支隊政治部幹事曾見湖帶領一個排的兵力已經潛伏在方氏航運公司的一條老式駁輪上,他們將乘坐這條船由船兒衝繞道至杜家老樓。剩下的問題是,翟維新怎麼辦?在此之前,翟維新和三名日軍醫護人員已經被軟禁在醫院裡了。

    關於翟維新的生死問題,兄妹倆曾經有過一次對話。祭拜方蘊初的當天晚上,方明珠心事重重地問方索瓦,準備怎麼處置翟維新,是不是真的不會殺他?

    方索瓦反問方明珠,“你的意思呢?”

    方明珠說,“我想替他求個情,他救過你的命啊!”

    方索瓦說,“他那是救漢奸方索瓦,而不是救抗日軍人方索瓦。”

    方明珠說,“也不一定,二哥你別過於自信了,你以為你隱蔽得天衣無縫嗎?其實,翟維新早有察覺。你剛回來做那些事的時候,他就安慰我說,人做任何事情都是有目的的,你二哥做事更有目的。有些人做事,是為了小目的,有些人做事,是為了大目的。你二哥做這些事情,一定掩蓋著大目的。”

    方索瓦驚訝地說,“是嗎?這麼說,這個人還不是個糊塗漢奸。他對我的情況也很瞭解了,怎麼沒有聽他告密?”

    方明珠愣住了,“你是說,他潛伏在桃花塢還有告密任務?”

    方索瓦說,“那是當然。他已經是鬼子在冊的漢奸了,是拿鬼子佣金的,他必須提供情報。不過,他也不可能抓到我的真憑實據。”

    方明珠說,“太可怕了!要是這樣,二哥你就看著辦吧。”

    方索瓦笑笑說,“我敢於在他面前暴露身份,他就不可能跑掉。明珠你放心吧,現在的桃花塢,進出一隻麻雀,都逃不過我的手心。就算他會飛天遁土,可是直接指揮他的那個人,是我們的人。”

    方明珠說,“這麼說,二哥是不打算殺他了?”

    方索瓦說,“好歹也是個中國人啊,以觀後效吧。”

    方明珠說,“我很矛盾,怒其不爭,哀其不幸。”

    方索瓦笑笑說,“此人雖然做了一點漢奸事,但是陰差陽錯地幫了我們的忙。再有,他在桃花塢隱蔽期間,沒有積極主動地監視窺探,而是一門心思搞他的醫務,說明他沒有變成鐵桿漢奸,也許內心很痛苦。留著吧,只要他不做破壞抗日的事情,這樣的技術人才留著還有用處。”

    方明珠說,“這樣就仁至義盡了。我一直認為,當了漢奸都是十惡不赦的。”

    方索瓦說,“漢奸就該是十惡不赦的。但具體到人要看什麼情況。漢奸和漢奸不一樣,今天的漢奸和昨天的漢奸不一樣,這裡的漢奸和那裡的不一樣。按照‘老頭子’的說法,沒有天生的漢奸,也沒有百分之百的漢奸。我們每個人的身上都有優點,也有缺點,要看缺點大於優點還是優點大於缺點,是優點戰勝缺點還是缺點戰勝優點。一個民族的興衰,最根本的就是看我們的統治者怎樣來駕馭百姓的優點和缺點,怎樣來調理它們的比例。從這個意義上講,我們不能簡單地用一個標準來衡量漢奸。所謂把拳頭攥起來,就是把全民凝聚起來,這其中也不排斥漢奸。做好分化瓦解他們的工作,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力量,調動一切中國人來抗日,這是‘老頭子’抗戰藝術最重要的一筆。”

    方明珠說,“老是聽你提到‘老頭子’,他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呢,他很老嗎?”

    方索瓦笑道,“‘老頭子’只是一個代號,‘老頭子’只比你二哥大五六歲,三十有四而已。”

    方明珠說,“啊,那麼厲害。搞了這麼一個代號,我還以為七老八十呢!”

    方索瓦說,“這就叫虛虛實實啊。”

    按照“老頭子”的分析,在“攥拳”行動的最後階段,桃花塢可能要作為松岡的最後歸宿。因此這次行動的收尾工作、即捕獲松岡大佐,也應該在桃花塢進行。關於桃花塢自衛團以及漢奸政權、日軍醫院的監控工作,“老頭子”都有具體的部署,自衛團排以上頭目全部換成了方索瓦平時暗中掌握的可靠之人。翟維新也由新四軍七支隊派人接走,計劃先在杜家老樓接受審查,以觀後效。

    當一切佈置停當之後,方明珠同二哥依依惜別。方索瓦說,“明珠,我們都經歷了一場難忘的噩夢。夢裡醒來,我們都長大了。對於這個國家來說,我們有匹夫之責;對於家族來說,我們應該獨當一面了。”

    方明珠說,“二哥你放心,我感到我已經成熟很多了。我只是擔心你,你太出眾了,肩上的擔子也太重了。每次想到那次在月亮嶺,有那麼多人向你開槍,而且新四軍、中央軍和‘皇協軍’一起下手,真是太讓人心驚肉跳了。”

    方索瓦說,“是啊,居然有那麼多人恨我,說明我這個演員當得好啊,逼真啊,不然松岡怎麼會如此相信我呢?”

    方明珠說,“你一定要保重,要記住,這個世界上不僅有你存在,還有一個孤零零的妹妹在等待你。”

    方索瓦說,“你放心。你二哥身懷絕技,會七十二變呢!三百多條槍,十七個狙擊點,尚且大難不死;這次眼看就要活捉松岡了,我怎麼能不唱這齣好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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