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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程先覺聽說丁院長找他談話,既驚且喜。自從醫療隊從朝鮮戰場回來,他就注意到了丁院長的細微變化,丁院長越來越像709醫院的院長了。當然,丁院長本來就是709醫院的院長。

    過去的丁院長,整個一個泥腿子。業務上插不上手,但他也絕不閒著,總是愛到各科室轉悠,看看大家是不是都在幹活。看到大家都在忙活,他就很高興,心裡很踏實。有一次丁院長到業務股,看見助理員盛錫福在烤火,木炭火塘邊上煮著開水,丁院長的臉當時就拉下來了。丁院長問,這天冷嗎,還用得著烤火?你怎麼不去幹活?

    盛錫福立馬立正說,我今天值班,現在沒有什麼事情做,就是處理臨時事務。

    丁院長說,怎麼沒有事情做,我們709醫院所有的同志都為建設社會主義增磚添瓦,幹得熱火朝天,你怎麼能躲在值班室裡烤火呢?既浪費人力,又浪費木炭。你要是實在沒有事情做,到外科打打下手,遞遞手術刀,給病號打打針,洗洗繃帶掃掃地也行啊。

    盛錫福耷拉著眼皮說,那都是護士乾的,我又不是護士。再說,我還要值班。

    丁院長說,值班?值什麼班?你吃的是公家的糧食,穿的是公家的衣裳,怎麼能在這裡喝茶烤火呢?就算沒有什麼要緊的事情,也不能虛度時光,你看看報紙學習久民日報》社論也行啊!下次讓我再見到你無所事事,我就把你派到大食堂去劈柴火。

    盛錫福說,我不是沒有事情做,我在這裡等待臨時性任務,也是工作。

    丁院長說,下次到科室裡等。邊等邊幫忙,多一個人就多一份力量你懂不懂?

    盛錫福說,我懂了,我先學習一會兒久民日報》社論。

    後來709醫院上上下下都摸準了丁院長的脾氣。上班的時候,哪怕什麼事情也沒有,但是隻要聽說丁院長駕到,大家立即行動起來,擦窗子的擦窗子,掃地的掃地。有的病房明明剛剛查完,但是一個眼色下來,醫生護士又披掛齊整,再到病房走一遭,醫護辦公室和病房都是一片忙碌景象。

    這時候丁院長就會紅光滿面,滿意地點頭,遇上醫護人員,還會問長問短,啊,辛苦了啊,好好工作啊,趁年輕多做貢獻啊!

    丁範生再也不是過去那個挽著褲腿挖菜地的丁範生了,再也不是那個口口聲聲要當小學生、要為醫生專家當服務員的丁範生了。丁範生終於修煉成了丁院長,他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他找到了自己要乾的事情。他在向他的部屬介紹他的關於709醫院建設宏偉藍圖的時候,信心十足,精神抖擻,口若懸河,滔滔不絕。他偶爾謙虛一下,表示要聽取你的意見,你千萬不要當真。在這個問題上他只相信自己。

    程先覺是第一個被召見的中層幹部,他的驚喜就是因為這個。在院長辦公室裡,丁院長抽著紙菸,踱著方步,器宇軒昂,侃侃而談。程先覺正襟危坐,心裡暗暗打鼓。蓋十八層大樓幹什麼?709醫院是部隊團級醫院,任務就是為皖西駐軍服務。現在皖西駐軍只有一個師和分區的一個獨立團,全部加起來也不過一萬人。按照丁院長的描述,十八層大樓,有將近一千個床位,那麼也就意味著駐軍部隊可以輪流派出十分之一的人來住院。如果說這還不算太離譜的話,那麼,要蓋一個能夠容納一千人就餐的大食堂幹什麼,養兩千頭生豬一千頭奶牛一萬隻下蛋母雞幹什麼?那樣的話,709醫院還是醫院嗎,那不成了農場飼養場了嗎?再說,看丁院長用鉛筆畫成的規劃草圖,未來709醫院的十八層大樓已經畫到醫院圍牆外面一里路了,一千人就餐的大食堂已經被安排在史河的邊上了,那都是杏花塢農業合作社的地盤,有的還是耕地。

    程先覺心裡想,這哪裡是遠景規劃,簡直就是異想天開。看丁院長這個派頭,他哪裡是709醫院的院長,他簡直不是孫悟空,至少也是皖西專署的專員或者警備區的司令,不是專員或者司令,這些事情連想都不敢想,更別說做了。

    但是程先覺是不會把心裡話說出來的。丁範生說,程股長,你是大知識分子,你對我的規劃有意見沒有?

    程先覺說,院長高屋建瓴啊,遠見卓識啊,實事求是啊,我能有什麼意見。我堅決擁護。

    丁範生高興了,嘿嘿一笑說,好啊,先覺同志,你有這個態度,說明你對黨的事業是忠誠的。你說的困難,那是不假。但是,你要相信組織,只要我們的路線方針對頭了,什麼樣的人間奇蹟都能創造出來。當年我們用小米加步槍跟國民黨的八百萬軍隊幹仗,結果怎麼樣?全副美式武裝,武裝到牙齒的國民黨八百萬軍隊還不是照樣被我們打得稀里嘩啦?

    程先覺說,丁院長是指揮過千軍萬馬的,丁院長說什麼人間奇蹟都能創造,那我們就一定能夠創造。我本人堅決服從命令聽指揮,丁院長指到哪裡,我就打到哪裡。

    丁範生眯起眼睛,樂呵呵地看著程先覺說,啊,先覺同志,看來你是真心擁護這個規劃了。

    程先覺說,我拿我的黨性擔保,我堅決擁護。我認為我們709醫院廣大幹部戰士都會堅決擁護的。人心齊,泰山移。我相信,在丁院長的領導下,我們沒有什麼克服不了的困難,我們什麼人間奇蹟都能創造!丁院長,請看我的實際行動吧!

    程先覺說得激動,慷慨激昂,說著說著,情不自禁地站了起來,眼睛裡淚光閃爍,連丁範生都被感染了。丁範生沒有馬上回答,而是深情地凝視著程先覺,過了很長時間才把自己的大手按在程先覺的肩膀上,說,好,很好,非常的好!

    程先覺立正站立,向丁範生敬了個軍禮,字正腔圓地說,丁院長,請下命令吧,我想從現在開始就接受任務。

    丁範生再一次拍了拍程先覺的肩膀說,好,很好,非常的好!但是,現在還不是時候,先覺同志,你說得對,人心齊,泰山移,現在的關鍵問題就是人心不齊,要解決這個問題,需要時間。

    程先覺做義憤填膺狀,氣憤地說,這樣科學的無懈可擊的規劃,難道還有什麼人不同意?那就是螳臂當車自不量力,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對這樣的人,只要丁院長下命令,我可以赤膊上陣跟他面對面地做鬥爭。

    這回丁範生沒有拍程先覺的肩膀了,而是長時間地看著程先覺,從頭看到腳。看見程先覺的襯衣領口毛了一塊,丁範生伸出手去摸了摸說,先覺,我們現在是解放軍的軍官了,你艱苦樸素是好的,但是要注意軍官儀表,不能讓資產階級看我們的笑話。我看我們兩個個頭差不多,我那裡有一件新洋布襯衣,晚上我讓通信員給你送去。

    程先覺受寵若驚,一連聲說,丁院長,哪能啊,我自己有薪金,這個禮拜我就去買。丁院長,您千萬不要太費心了。

    丁範生說,見外啦?同志之間還分什麼你我?戰爭年代,吃的是一鍋飯,睡的是一床被,困難的時候,褲子都是夥著穿。

    程先覺眼中再次淚光閃閃,這回好像是真的。程先覺說,丁院長,您太像老革命了,不,您就是我們最親最敬的老革命。您不僅為709醫院醫院的建設嘔心瀝血,頭髮都熬白了,您還設身處地地關心下級,您……程先覺說到這裡,話頭戛然而止,因為他看見丁範生的臉色變了,變得深沉凝重。

    丁範生說,你說什麼?我頭髮都熬白了?我的頭髮白了嗎,我老了嗎?

    程先覺目瞪口呆地看著丁範生,眼淚終於奪眶而出,他噙著眼淚說,丁院長,您千萬別在意,我是打個比方。您還不到五十歲,您正年輕,風華正茂啊!雖然您為革命工作操勞費神,但是,但是,革命者永遠是年輕啊!您看上去最多也就四十五六歲。

    丁範生說,他媽的,你程先覺什麼眼神兒?老子今年才三十五歲。

    程先覺的臉色刷地一下變白了。

    舒雲展和鄭霍山談戀愛的事情終於從地下轉到地上。

    最早察覺這個事實的是舒家老四舒曉霽。自從皖西人民廣播電臺成立之後,舒曉霽從脘西新生報》調到皖西人民廣播電臺工作,既是記者,又是編輯,同時仍然是脘西新生報》的兼職記者。整個舒家,就舒曉霽自由,因為她有沒完沒了的採編任務,多半時間都是在皖西城鄉奔波,哪裡有重大活動,哪裡有社會新聞,哪裡就有舒曉霽活潑的身影。舒曉霽主持的廣播電臺皖西夜話”節目,探討生活,宣傳政策,討論苦悶,倡導自由戀愛,聲情並茂,不知道打動了多少人的心。這個節目使舒曉霽一舉成為皖西明星。

    舒曉霽沒有想到,她會在自己的家裡採訪到一條重大新聞。那天是個她從皖西紡織廠採訪回來,路過舒皖藥行史河路藥店的時候,突然下起了陣雨。舒曉霽靈機一動,拐進了藥店,一來為了避雨,二來順便買一點胖大海。現在舒曉霽不僅長得漂亮,更有一副好嗓子,音色圓潤清純,悅耳動聽。自從當了播音員,舒曉霽就從不大聲說話了,平時非常注意保養嗓子,同時苦練普通話。

    史河路藥店的經理就是鄭霍山。舒家四小姐光顧藥店,讓藥店工作人員手忙腳亂。舒曉霽現在已經是皖西城家喻戶曉的明星了,舒家過去的店員夥計都為此感到自豪,原來明星就在他們的身邊,他們是看著明星長大的。明星的童年,他們還抱過明星呢。

    藥店當班的店員是個老夥計,認識舒曉霽,又是抹板凳又是張羅找點心。舒曉霽說張大叔別忙活了,我就是想配點藥,一會兒就走。

    張老夥計吃了一驚問,四小姐你咋啦,頭疼還是腦熱?你可不能病啊,你一病,皖西的老百姓就沒魂了。

    舒曉霽說,我沒病,我想買點胖大海養嗓子。

    張老夥計這才放心了,眨巴眨巴眼睛說,中藥養人,但是也得合理配方。俺們鄭經理研製的養音丸,成分有蜜蜂、黃芷、枸杞,遠比胖大海性能久遠。我給你找找。

    舒曉霽說,你們鄭經理還真的用心了,居然研製中成藥了,真不簡單呢。

    張老夥計說,那當然,俺們鄭經理是科班出身的醫生,融會貫通,舉一反三,中醫西醫病理藥理都通。

    舒曉霽笑笑說,張大叔,我不要什麼養音丸,您老人家給我配兩劑胖大海,我當茶喝就行了。

    張老夥計說,四小姐,你是信不過我們鄭經理?我們的養音丸是經過衛生局批准的。

    舒曉霽不耐煩了,說,那好,那你就看著給我配一點吧,我先試試。

    張老夥計應了一聲好,屁兒顛顛地忙活去了。舒曉霽四下打量藥店,突然發現從馬路對面走過來兩個人,這兩個人共用一把雨傘,相互依偎,樣子十分親密。舒曉霽正納悶著那個女的怎麼眼熟,忽然就看見了,那是她的二姐舒雲展,而那個男的正是她深惡痛絕的鄭霍山。

    這正是梅雨季節,陣雨這邊下著,夕陽在那邊亮著,雨中晚霞,金光四射,真所謂西方太陽東邊雨,城市的輪廓在陣雨和夕陽中交相輝映,猶如一幅海市蜃樓的油畫。而雨中的那兩個人,無疑就是這幅絕妙油畫的主題。那一瞬間,舒曉霽就知道,悲劇發生了,她的二姐不可救藥地愛上了那個死乞白賴的前勞教對象。僅憑這夕陽,僅憑這陣雨,僅憑這雨中傘下四條腿彈奏的幸福陶醉的步子。

    舒曉霽想躲開已經來不及了。果然,是舒雲展和鄭霍山。舒雲展進門,看見舒曉霽正冷冰冰地看著她,目光裡甚至帶著幾分蔑視。舒雲展說,老四,你怎麼在這裡?

    舒曉霽說,我為什麼不能在這裡?這是公私合營舒皖藥行的分店,我不當資本家的小姐,還不能來買藥嗎?

    鄭霍山當然知道舒曉霽氣憤著什麼,抱起膀子,居高臨下地看著舒曉霽說,小妹,你需要什麼,我可以派人給你配製,可以送回家,也可以送到電臺。

    舒曉霽扭臉說,誰是你小妹?我什麼都不需要,我只需要你離我二姐遠一點。

    鄭霍山嬉皮笑臉地說,已經不可能了。就算我答應了,你二姐也不會答應。我們已經戀愛了,正在商量結婚。用不了多久,我就是你的二姐夫了。

    舒曉霽勃然大怒,要不是想到了自己是個播音員,差點兒就喊出來了。舒曉霽竭力地保持鎮靜,看著舒雲展說,我現在還喊你一聲二姐,二姐你說,他說的是人話還是鬼話?

    舒雲展說,老四,不要這樣,你聽我說……舒曉霽突然將手裡的報紙往地上一摔說,夠了!我看你那個樣子,你不是我的二姐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也是鬼了。說完,氣沖沖地就要走。

    卻被鄭霍山擋住了去路。鄭霍山還是抱著膀子,還是居高臨下地看著舒曉霽,聲音不高,語調平和。鄭霍山說,舒曉霽同志,你是皖西人民廣播電臺的播音員,你的聲音傳遍了皖西的大街小巷山山水水,也傳到了我鄭霍山的耳朵裡。你的聲音是那樣的甜美,你講述的人生道理是那樣的動人,你描述我們的未來生活是那樣的美好。可是,難道這一切都是謹言?我們都是新中國的青年,我們都有自由戀愛的權利。你有什麼資格阻撓我和舒雲展同志的正當戀愛?你有沒有勇氣讓我到電臺播音室參加你的皖西夜話”節目,像你多次主持的節目那樣,討論一下我和舒雲展的愛情,到底犯了哪條王法?舒曉霽說,你不配!

    鄭霍山說,我追求的是你二姐而不是你。我配不配,你說了不算,我向你二姐求婚,她接受了,我們的戀愛就受憲法保護。她不接受,我用不著你阻撓,自動滾蛋。

    舒曉霽惡狠狠地看著舒雲展說,你這個敗類!你不再是我二姐了!

    舒雲展也火了,厲聲說,老四,你為什麼要這樣?

    舒曉霽說,我是為了捍衛我們舒家的榮譽,也是為了你這個敗類的將來。

    舒雲展說,那好,老四我告訴你,我和鄭霍山談戀愛,不會對我們舒家的榮譽抹黑。如果你們認為是抹黑,那我可以離開舒家,也可以改名換姓,不沾舒家的光。至於說我的將來,那你就更可以放心了。我對我的將來十分樂觀。

    舒曉霽說,戀愛?你們有什麼愛可以戀的?這個人簡直就是個無賴,你不要被他的花言巧語所迷惑。我勸你懸崖勒馬回頭是岸!

    舒雲展說,我喜歡聽他的花言巧語,我不會懸崖勒馬的。你問我們有什麼愛值得戀的,我很難跟你講清楚。但是我現在可以讓你看一個小小的事實。你看著這把傘,你看看我,你再看看鄭霍山。一把傘下,他渾身溼透,我衣衫整潔。舒曉霽瞪著眼睛問,這能說明什麼問題?這就是你們的愛情?

    舒雲展說,對,這就是我們的愛情。

    程先覺看著鏡子裡的那個人,惡狠狠地說,你以為你是誰?你他媽的就是臭狗屎,馬屁精,奸臣,混賬王八蛋!你去獻那個殷勤幹什麼?你去討那個好乾什麼,你去攀那個高枝幹什麼?他會欣賞你嗎,他會相信你嗎,他會給你一根剩骨頭嗎?休想!

    程先覺把自己罵了個狗血噴頭體無完膚,但還是抹不去心頭的陰影。跟丁範生打交道,他付出的太多了,不光有隨機應變的聰明才智,不光有見風使舵的技巧,還有自尊心。他的自尊心算什麼?在丁範生那裡,他就是一個跑堂的,一個店小二。店小二是沒有自尊心的,隨你呼來喚去。

    有很長一段時間,程先覺都處於惶惶不安的狀態之中。白天上班的時候,他察言觀色,發現周圍的人好像都知道了那件事情,都知道他拍丁範生的馬屁拍到馬腿上了,結果被馬踢了一腳。別人看他的眼神,都有些曖昧,有些不懷好意,有些幸災樂禍。於是乎,程先覺的日子就不好過了,神情恍惚,工作經常出錯。有一次收發員來送文件,他把名字簽到人家登記簿的封面上。還有一次總機班轉來電話,他上來就說,你們造謠,全是誣衊,我程先覺從來沒有做過那樣的事情。搞得總機班的女戰士一頭霧水。女戰士定定神說,程股長,肖副院長的電話。程先覺這才回過神來,剛喂了一聲,就聽肖卓然在電話那邊說,程股長,你怎麼啦,誰誣衊你了,為什麼要誣衊你?程先覺驚出一頭冷汗,支支吾吾地說,我以為又是總機班的女兵開玩笑……

    肖卓然說,開玩笑?總機班的女兵跟你有什麼玩笑可以開的,難道你又給人家寫情書?程先覺你小心點,你大小是個領導幹部,要注意形象!

    程先覺啞巴吃黃連,恨不得扇自己兩個耳光子,心裡恨恨地想,他媽的人倒黴了,放屁都砸腳後跟,撒謹也不看看對象。

    肖卓然的電話是從駐軍二十七師打過來的,二十七師一個連隊出現了食物中毒現象,肖卓然讓他通知內科,馬上做好巡診的準備。

    程先覺鬱悶的日子持續了很長時間,在這段日子裡,他的感情也發生了很大的變化,越來越覺得丁範生這個人不怎麼的,說到底大老粗就是大老粗,喜怒無常,反覆不定。

    有一次他跑到汪亦適家裡跟汪亦適嘮叨丁範生的規劃,覺得可笑極了,滑天下之大稽。他之所以敢於在汪亦適面前說丁範生的壞話,是因為他知道汪亦適對這些東西麻木不仁,而且汪亦適寡言少語,不會出賣他。

    汪亦適對程先覺一直是不冷不熱的態度,對於丁範生的所謂遠景規劃也沒有太大的興趣,只是順口說了一句,如果他是真心想做事,我看他的想法倒也沒有什麼不妥。但是這樣的人是靠不住的,也許這並不是想法,而只是說法。

    程先覺說,想法和說法有何不同?汪亦適說,如果是想法,就有可能去做,如果只是說法,就只能是說法,只說不做。

    程先覺說,我看丁範生他是找不到事情做,但是又不甘心,所以鼓搗出這麼個遠景規劃,前不著店後不靠村。他的意思是向大家表明,別以為我是大老粗沒有事情做,我要做的事情大著呢,可是你們不讓我做,我有什麼辦法。汪亦適說,他好像沒有你想象得這麼高深

    吧?他沒有讀過幾天書,哪有你那麼多韜略啊!程先覺說,你說對了,正是因為他沒有文化,所以他才可能投機革命。我現在想明白了,幹革命沒有文化是不行的,沒有文化就沒有信仰,沒有信仰,就沒有目標。沒有明確的人生目標和遠大理想,所以他忽冷忽熱,忽左忽右,讓人摸不著頭腦。你簡直搞不清楚他到底喜歡什麼,到底反對什麼。他贊成什麼和反對什麼,都不是自己的感情,而是憑著需要,憑著外部環境的需要。

    汪亦適不動聲色地看著程先覺說,程股長,你不去好好地工作,你老琢磨丁範生贊成什麼喜歡什麼,你想幹什麼?

    程先覺愣了一下,突然意識到自己的話太多了,能說的說了,不能說的也說了;該說的說了,不該說的也說了。雖然汪亦適清高,不屑於家長裡短,但是倘若……更何況隔牆有耳呢!程先覺警覺起來了,探頭探腦地說,亦適,我今天說的話,就是一點個人的看法,你可千萬不要……

    汪亦適說,你沒有必要把你的內心世界告訴別人。你的心理很不健康。

    程先覺面紅耳赤地說,亦適你誤會了,我是說,咱們同學之間的議論,千萬不能告訴大姐,她嘴快,無遮無攔的……

    程先覺還沒有說完,就不敢往下說了。汪亦適凜然地說,程先覺我警告你,我們家不歡迎你來串門,以後少來!

    說完拂袖而去,進到裡屋把門關上了。

    四

    程先覺第二次接到丁院長要單獨接見他的通知之後,心情比過去坦然多了。這段時間他一直在觀察,在反思。觀察和反思的結果是,他沒有必要在丁範生面前卑躬屈膝。丁範生這個人是個粗人,粗人有粗人的邏輯和行事風格,他和丁範生不是一路人,他受不了丁範生那個高高在上頤指氣使的做派。從長遠的角度看,丁範生這樣的大老粗,在709醫院這樣知識分子成堆的地方,兔子尾巴長不了,而真正能夠主宰709醫院的,不遠的將來就是於建國,更遠的將來有可能是肖卓然。有了這個看法,程先覺就給自己這次晉見丁範生的態度定位,不卑不亢。他甚至還想,你丁範生沒有什麼了不起的,你充其量不過是個工農幹部,你的那個所謂的長遠規劃草案,說到底不過是叫花子想當皇帝的女婿,痴人說夢而已。如果丁範生再次給他高談闊論,他即便不予駁斥,也絕對不會像上次那樣唯唯諾諾滿口讚揚了。他得保持他的人格。他得表明他不是一個傻子,該把脊樑挺直的時候,他還是要把脊樑挺直。

    可是後來的情況同程先覺設想的大相徑庭。

    程先覺走到丁範生的辦公室,喊了一聲報告,裡面傳出一聲威嚴的回應,進來。程先覺一進門,看見丁範生披著馬褲呢軍裝上衣,正在煞有介事地看報紙,頭也不抬,完全是目中無人的樣子。程先覺心裡一虛,情不自禁地將兩條腿一併,穿著皮鞋的腳後跟咔嚓發出清脆的響聲,然後畢恭畢敬地一絲不苟地非常合乎標準地給丁範生敬了個禮。

    丁範生這才放下報紙,看著程先覺標準的、遲遲沒有放下的敬禮的右臂,再看看程先覺的雙腳,突然咧嘴笑了。丁範生說,稍息吧,繃這麼緊幹什麼?我們同志之間都是階級兄弟,公開場合下我們是上下級,規矩一點是應該的。現在就我們兩個人,沒有必要拘束。來來來,請坐。丁範生的語氣和語言都是親切的熱情的,反而讓程先覺感覺不真實。他委實搞不清楚丁範生又把他叫來是為什麼。在謎底沒有揭開之前,他可不敢掉以輕心。

    丁範生說,小程,你知道我這次叫你來是為了什麼嗎?

    程先覺心裡一緊,脫口而出,不知道。丁範生說,啊,不知道?這說明你很不敏感哦。

    程先覺無言以對,他不知道丁範生說的敏感是什麼。

    丁範生說,程先覺同志,你在709醫院,是不是同哪位領導幹部鬧過意見?有沒有得罪過什麼人?

    程先覺的頭皮刷地一下就緊了起來,腦子劈里啪啦地地連續轉了十幾圈,也沒有想出這是怎麼一回事。和哪位領導幹部鬧過意見?開什麼玩笑,他又不是神經病,他為什麼要和哪位領導鬧意見,別說領導,就是一般的醫護人員,他也不會去得罪。不知道丁院長此言究竟從何而來?他實在想不出他得罪過誰,但人非聖賢,孰能無過?天知道他在什麼時候因為什麼事情在不經意間就把人得罪了,他完全是矇在鼓裡也未可知啊!

    見程先覺滿臉愁苦,丁範生大度地笑笑說,啊,是這樣的,有人給我反映,說你呢,在背後說過,外行不能領導內行,像709醫院這樣的地方,應該由那些懂得業務的同志來擔任院長。啊,是不是啊?

    程先覺心裡慘叫一聲,他媽的怕有鬼偏偏鬼就來了。這話他說過嗎?打死他他也不敢說,但是他在心裡就是這麼想的。709醫院很多人心裡都是這麼想的。程先覺說,丁院長,我也聽過這樣的議論,但是這話不是我說的,我可以拿腦袋擔保,您可以調查,如果我說了這話,您可以槍斃我。

    丁範生說,槍斃?哈哈,現在不是戰爭年代了,我哪有那麼大的權力啊!可是有人跟我反映,就是你親口說的。如果沒有說,那麼我可以把這個同志找來對質,你有這個膽量嗎?

    程先覺又懵了,連他自己也懷疑起來了,那句大家共同的心裡話,他真的難保沒有在誰面前流露過。可是,到底是誰把他出賣的?出賣他的那個人從當中能得到什麼好處呢?一句話差點兒就從程先覺的嘴裡吐出來了,他差點兒就痛不欲生了,差點兒就坦白了,對不起啊丁院長,這話我沒有說過,但是我也是這樣想的,我這樣想是不對的,是對老革命缺乏感情,是小知識分子的錯誤思想在作怪,且慢,程先覺心裡的這番話還沒有說出口,它們已經湧到嗓子眼兒了,它們就在程先覺的嗓子眼兒上等待最後的指令。一個聲音告訴程先覺:說吧,坦白從寬,抗拒從嚴,說出來爭取個主動,然後再向丁院長老老實實地交代,還有哪些人說過這樣的話,還有哪些人說過比這還要嚴重的話。這個聲音剛剛落下,另外一個聲音又響起來了:鎮靜!你只是在心裡這樣想過,並沒有當著別人的面說出來。你怎麼知道丁院長不是試探你呢?也許丁院長用相同的手段試探過很多人,只有那些真的把這話講出來的人才會經不起考驗,你既然沒有說出口,丁院長又不是孫悟空,他不可能鑽進你的肚皮偷聽你的心裡話。你有什麼好說的?想想不要緊,只要沒出聲,過了這一關,就是可靠人。

    見程先覺咬緊牙關一言不發,丁範生說,啊,看來這些議論並非別人造謠,你是不是還說過,我們有些領導幹部,居功自傲,天天大魚大肉吃香喝辣的,多吃多佔。

    他開始有點兒明白了,丁範生並沒有抓住什麼把柄,完全有可能是在試探他。丁範生的馬腳暴露了,因為關於領導幹部多吃多佔的話題,他程先覺不僅沒有說過,他連想都沒有想過。肖卓然過去議論這個問題的時候,他的心裡還在想,連長連長,半個皇上,大炮一響,白銀十兩,更何況丁範生這樣的老牌正團級軍官,行政十五級啊,比縣長還大,他多吃一點東西算什麼?想到這裡,程先覺的心裡有了一點底氣,開始琢磨以怎樣的方式表白和洗清自己,腦門轉眼就是大汗淋漓,甚至連呼吸也急促起來了。丁範生有些意外,他大約沒想到他的話會在程先覺的身上發生這麼大的反應,丁範生說,程先覺你怎麼啦,就是說了,也無所謂哦。我們革命幹部,都有表達自己看法的權利,你用不著這麼緊張。

    程先覺突然上前一步,大聲說,不,丁院長,我這是緊張嗎?我這是氣憤!我痛恨那些栽贓誹謗我的傢伙,我更痛恨那些對老革命對領導幹部不尊敬的傢伙。像丁院長您這樣的老革命,在戰爭年代出生入死,為了新中國拋頭顱,灑熱血,您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啊!像您這樣的老革命,雖然文化程度不高,但是你比那些文化程度高的人有覺悟、有見識、有膽量、有魄力。您設計的那個709醫院遠景規劃,就是十個大學生他也拿不出來。在咱們709醫院,八個副院長也頂不上您一個。您這水平,別說當709醫院的院長,您就是當皖西的專員書記,也是綽綽有餘啊!

    丁範生驚訝地看著程先覺義憤填膺慷慨激昂的樣子,突然伸出手來,在程先覺的腦門上摸了一把說,程先覺,程股長,小程,你怎麼啦,你是不是發燒了?

    程先覺說,丁院長,我沒有發燒,我說的全是心裡話,我對您的敬仰是真誠的啊!不知道是哪個傷天害理的,會栽贓我誣陷我,我想他一定

    是嫉妒我,所以就破壞我和丁院長的關係。丁院長,我向您表態,我怕的不是您打擊報復,我最恨的是我的真誠遭到了褻瀆。丁院長,我願意對質,請您把那個人叫來,我程先覺是個什麼人,一時三刻立見分曉!

    程先覺當真是被激怒了,眼睛是紅的,臉皮是紫的,脖子上的青筋是凸起的,聲音是嘶啞的。

    丁範生終於被感染了,大手一揮說,唉小程,先覺同志,這件事情就是說說而已,你用不著大驚小怪。對質嘛,就不必了。我跟你說,我就是因為不相信你會說出這些奇談怪論,我才找你談的嘛。我如果相信了,我根本就不會跟你說,我就悄悄地觀察你考驗你了,你說是不是啊?好了好了,你別激動了,這件事情嘛,就算過去了,就算放狗屁了!我們誰也不再提了。

    程先覺說,我請求組織上一定要查個水落石出,否則我死不瞑目。

    丁範生說,啊,有這麼嚴重嗎?那我就告訴你,根本就沒有人來反映,是我考驗你的。這一個多月來,我做過調查,說那些奇談怪論的大有人在,但不是你程先覺。你程先覺工作勤懇,處事謙虛,做人謹慎,群眾對你反映不錯,老同志們對你評價也很高。實踐證明,你和那些小知識分子不一樣,你具備了當一個領導幹部的主要基礎。我丁範生沒有看錯,我們709醫院黨委沒有看錯,從今往後,你程先覺就是709醫院領導幹部的重要培養人才,就是我們的第二梯隊!你聽明白了沒有?

    風雲突變,程先覺恍然如夢。但他知道這不是夢,這是活生生的事實。這就是丁範生的風格,這樣處理問題符合丁範生的邏輯。明白了這一切,程先覺感到一股暖流從他的腳心處冉冉升起,焐熱了他的雙腿,灼燙了他的心臟。只不過,這個時候,他還沒有意識到丁範生的話意味著什麼,他的感受更多的是激動,這激動是因為他被排除了嫌疑,他沒有被丁範生畫到對立面上,僅此而已。直到離開丁範生的辦公室,直到拖著麻木的雙腿回到自己的宿舍,直到如釋重負地躺在他的黃漆木板單人床上,他才回過神來,一點一點地品味丁範生的話,突然他意識到了,他的人生的又一個重要時刻到來了,他將再一次獲得新生,一如當年在風雨橋頭稀裡糊塗地掉轉方向。這個方向將通向一條陽關大道。

    五

    半個月後,程先覺揹著丁範生的一雙皮鞋上路了。此行是到皖西城尋找著名的皮鞋匠黃皮鞋,黃皮鞋其實也是皖西城惟一的皮鞋匠。

    那天丁範生同他推心置腹之後,他就開始琢磨,如何報答丁院長的信任。想來想去,他決定從小事做起,而丁範生目前當務之急要做的小事就是怎樣把腳穿進皮鞋裡,一身馬褲呢上校軍服穿在身上,下面卻蹬著一雙布鞋,委實不成體統。丁範生為此既苦惱又自卑。難道能讓這種小事長期困擾丁院長嗎?不能。難道他程先覺連這點小事都不能幫丁院長解決?能啊,他完全能。

    左思右想,他想到了他的奶奶和母親。奶奶和母親的雙腳都是三寸蓮花,她們是怎樣做到的呢,不用問程先覺也知道,那是用粗布裹出來的,是用板子夾出來的。當然,他不能讓丁院長裹腳,也不能用板子夾丁院長的腳,那種削足適履的蠢事丁院長不會幹,他也不能幹。但是他可以削履適足啊,為什麼不可以把皮鞋修了穿?這是再簡單不過的事情了。過去為什麼沒有想到?還是因為沒有感情啊!套用丁院長的話說,有了感情,什麼樣的人間奇蹟都能創造。

    程先覺的車子蹬得飛快,一邊馳騁還一邊哼著黃梅小調。二十多里路程,坑坑窪窪的碎石路面,不到四十分鐘就到了。

    丁範生的那雙皮鞋不僅花去了程先覺一個月的薪金,還拖累他在半個月內屁兒顛顛往城裡跑了三趟。黃皮鞋說了,這個鞋修不了,哪有修新皮鞋的?再說,把前掌加寬,後跟墊高,連底子帶幫子都得換皮子,等於重新做了。

    程先覺苦苦哀求說,重做就重做吧,我騎車二十多里路,你總不能讓我空手回去吧?這可是政治任務哦,完不成政治任務我是要受處分的。

    黃皮鞋說,啥叫處分,是不是殺頭啊?程先覺說,比殺頭好不到哪裡去。黃皮鞋說,哦,那我再看看,我不能讓你丟腦袋是不是?不過,你這雙皮鞋確實難弄,皮子是好皮子,線子是好線子,針腳都是機器扎的,

    功夫是大功夫。皮子線子加功夫,你給十塊洋錢吧。記住,只要龍洋,不要大頭。

    程先覺倒吸了一口冷氣說,我的爺,我從哪裡給你搞十塊龍洋?我只有人民幣。

    黃皮鞋說,我不要人民幣。我只要銀子。只要光緒以上的,不要宣統的。

    程先覺心裡把黃皮鞋的祖宗八代都給罵了,狗日的一個皮鞋匠,比資本家還黑啊!但是程先覺嘴上卻說,好吧,十塊龍洋就十塊吧,你得趕緊弄,我們領導急著要穿呢。

    黃皮鞋說,我要是一天兩天能弄好,一天兩天能掙十塊龍洋,那我不是發大財了嗎?你別心疼,你沒有吃虧,沒有十天半月,弄不好它。

    程先覺說’十天半月可不行’我下個星期天來取,不然我們領導會生氣的。

    黃皮鞋說,那好,你再加一塊龍洋,我夜裡少睡覺。

    程先覺心疼得直哆嗦,然後此刻也顧不了那麼多了,只好咬緊牙關答應下來,

    說好了,下個週日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可是到了下一個週日,他的十一塊龍洋還沒有湊齊,只籌到九塊,東拼西湊又帶了三塊袁大頭,想抵充兩塊龍洋,豈料黃皮鞋眼皮一耷拉說,解放軍同志得守信用啊,說要龍洋就要龍洋,憑啥拿大頭來?

    程先覺說,三塊大頭兌換人民幣,比兩塊龍洋要貴出好幾塊錢,你不吃虧啊!

    黃皮鞋說,說的就是,我不吃虧,但是我也不能佔解放軍的便宜啊,你說是不是?

    程先覺氣不打一處來,愣了半天才問,黃皮鞋,你家是什麼成分?

    黃皮鞋說,這個我也不知道。我說是貧農,公家說是平民。你問這個幹啥?

    程先覺說,我看你像個剝削階級,你哪裡是黃皮鞋,你簡直就是黃世仁!

    黃皮鞋說,黃世仁是誰,不認得,跟咱家不是一宗的。你說咱是剝削階級,那太抬舉咱了,有剝削階級蹲在大街上修皮鞋的嗎?

    程先覺說,你別給我油嘴滑舌,要是放在戰爭年代,我就一一說著,用手比劃了一個手槍射擊的動作。

    黃皮鞋笑了說,槍斃?嘿嘿,連修皮鞋的都槍斃,那多浪費子彈啊!

    程先覺說,好了,我算領教什麼叫流氓無產者了,你這樣的,就該送到三十里鋪勞教農場去。

    黃皮鞋說,還真讓你說對了,三十里鋪咱去過啊。去年偷女人,被關了二十天,不幹活也有飯吃。後來人家幹部看咱能吃,加上號子裡太擠,又把咱放出來了。你要是看得起,再把咱送去白吃二十天。

    程先覺說,你等著吧,老子明天就給你送兩塊龍洋來,再不給鞋,我就砸了你的黑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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