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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一 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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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讀者可曾想象過接到這樣來信時的辛酸味?信上說,你的某一儘管時有齟齬,但長期來常掛心間交誼甚篤的好友,不意在某個遠如火星上的共和國的哪個陌生處所,原因不明,輕生自盡了。在弱小的獸類世界,想來也有像遇到較強獸類,將其堅實頭顱,如同軟蜜餞似地一下咬碎一類的殘酷體驗,但在人類世界,以我目前的想法,即此便是辛酸不過的體驗了。我所以如此說,原因是前不久收到一封由巴黎轉來的短信,說我的少年友人齋木犀吉,在北非某一獨立不久的國家的小城貝賈亞的旅館浴室淋浴器龍頭上投繯自縊了。

    發信人是意大利國籍中年婦女M·M。一年前她和犀吉從羽田機場同乘德國飛機出發時我曾去送別。信上說,她當天因事外出,會見通訊社方面的英國人。時過晌午,與旅館電話聯繫,犀吉並無異狀。說在床上打坐參禪,就某個倫理問題閉目冥想哩。傍晚時分,又掛電話,全無迴音。等到M·M匆匆趕回,正值加比里亞人的侍者和警察一起往外抬屍體。她也只有對死者做個形式上確認的工作。這婦女,是和夫君分居的富家女,犀吉是由於她的邀約,才和她同行作環球旅行的。這意大利婦女到底因何出外,把犀吉留在旅館,這一點,對我來說,先就不可理解。此外,盡是可疑之點。這且不言,總之是,我的友人齋木犀吉在這個名為貝賈亞的異國異地年輕夭亡了。在貝賈亞,除了他,定然不會再有日本人,到如今,更沒有哪個日本人在了。那麼,他究竟在哪塊墳地上,以哪種儀式掩埋入土的呢?信上還說,M·M不管遭變含悲,徑自和通訊社方面的人繼續旅遊去了。關於齋木犀吉在貝賈亞的死,本人所知,僅此一些。至於說他在北非旅館床上試行坐禪,看來不必深究。在意大利婦女眼中,日本人的跪坐,無異於坐禪。(但在此一年的旅途生活中,齋木犀吉是否全沒開始探究禪理,苦於依據不足,無從稽考。)至於他在其短促一生的最後,究竟潛心冥思哪類倫理問題,我肯定也無從知曉了。

    說起倫理問題,這齋木犀吉乃是我們年輕一代日本人,即在一九三五~四十年出生的日本人中罕見的慣於對某些基本倫理課題苦思冥想的青年。他慣常思考諸如人為何而生啦,性慾、勇氣、誠實、憐憫等詞語的真義啦一類問題,為此常被局外人看作為“半痴呆”。說是進大學了,過不久又中途退了學;就業沒幾天,又賦閒在家了。他這種與當前流行的奔競之風格格不入的迂闊的生活方式,也由於他耽於冥想,無論是課堂,是辦公室,或者警衛室(可在此犀吉也曾苦熬了將近一百天,當過深夜打零工的值夜巡警。)都不是他合適的安身處。說來他也和那達摩禪師一樣,要棄絕塵世,一心去悟道。不過,他依仗這冥想癖,居然攫住了我當時年已九十的老祖父的心。祖父和齋木犀吉初會之後,幾天之內,若在他倆的面龐間每次塞進個雞蛋去,定能焐到半熟,兩個人就以這樣的熱乎勁,言來語去,對各種倫理問題,交換看法,一下縮短了七十年的年齡差,成了推心置腹的忘年交。記得祖父當時提到這年僅十八的齋木犀吉,說唯有這青年才是天生的哲學家;還說所謂哲學家原是兩眼朝天走夜路,失足掉進窨井口那樣的冥想家啊。而當我一開口訕笑他那陳腐舊套的比方時,從明治初患上小兒哮喘,幾近一個世紀遷延未愈的祖父,吭吭地發出他生平第幾十萬次的咳嗽聲,同時激動得連淚腺也忽而失去了調節機能似地說,唯有這樣比喻,以含有哲理的小幽默和其他自然主義的寫實手法才能道出問題的實質。落入窨井底的哲學家才真是個值得敬重的人物呢。那位哲學青年,雖沒讀過康德,讀過叔本華,可對一個哲學命題,能那樣苦苦探索,那樣侃侃而談,正說明他具備哲學家的素質。祖父如此這般說了以上的一番話,接著由富山的藥袋中掏出手槍丸,吞服後上床睡覺,再不想理睬我的反面意見了。大約是因為自從和那個二十世紀後半期的哲學青年攀談之後,感到數十年來少有的精神疲勞,暴躁起來。

    祖父老死時,齋木犀吉好幾天哭腫了眼睛。如果祖父至今在世,聽到我告知他那哲學青年自殺身死的消息,我想祖父也定會放聲嗚嗚啜泣,引起生平最嚴重的小兒哮喘大發作,終至氣絕而死的。事實是,祖父是在他飼養有年的老犬南洲號(在我的記憶中,它始終是條老耄不堪的母犬)死於肺肝蛭之後力竭衰老而死的。

    不過,按我目前的想法,齋木犀吉這個人物單以二十世紀後半期哲學冥想家的面貌來描繪是遠遠不夠的。哲學冥想是他日常習慣之一,但此外,他還有多種日常習慣,其中有些習慣和他的哲學者形象很不相稱。由於他對待老人或動物還是個溫良少年,在我祖父和狗之前,他常為自己有意造成個善良形象,把自己限制在這範圍內。可是,和他具備哲學者的素質那樣,他同樣有犯罪者的素質。他慣於反覆無常;又是個病態的說謊者;對於弱小軀體,他直接施以暴力;對於強大軀體則藉助調唆、中傷等手法多方攻擊。我之所以毫不疑心他在貝賈亞的猝死恐系他殺;也就因為齋木犀吉決不是乖乖聽人謀害的弱者。在對他不抱好感的人們中間,甚至謠傳著他和哪個命案有些牽連。這點我將依次在下文介紹。對於其他較比更甚的缺德事也將一一介紹。不過,對他的美德,我將特別突出地如實反映。

    關於齋木犀吉,要說最符合我印象的表現,我想在此著重介紹這個在北非貝賈亞市(由地圖可知,該市位於非洲大陸北海岸。齋木犀吉和意大利婦女或是乘船渡過地中海去那兒,或是先由羅馬飛往阿爾及爾,而後乘坐當時可能已由本·貝拉廢止的為歐洲人和日本人特設的頭等車廂的火車,去加比利亞,夾在贏得獨立意氣昂揚的阿拉伯人中間一起旅行吧。)上吊自殺的青年——作為冒險家的齋木犀吉。也即這個在我們沒法冒險的日常生活的現實世界裡,仍能想方設法進行冒險的青年。其結果,齋木犀吉,在日常生活的範圍外,要在冒險世界中獨自去闖蕩,與那個富有的意大利中年婦女M·M動身去歐洲,其間大約還經歷過無數次冒險,而後在北非的地方小城市,在淋浴器的金屬蓮蓬頭上投繯而死。可在動身前,在其日常生活中,他已經成為冒險角逐場上的一名無可爭辯的創記錄的選手了。

    而且,作者自身,作為這個青年之友,齋木犀吉的教練,也曾體驗過日常生活這一運動場上形形色色的冒險。我在下文要寫的,乃是齋木犀吉和我共同體驗的日常生活的真實冒險,以及他以其冥思的語調,向我敘述的他那些想入非非的冒險行為。

    我在此使用了日常生活的冒險這一詞語,同時設想自己把耳朵貼在吹徹過去和未來的我身內的風洞上,聽到了從遠方某處發出有如暴風雨將至的夜盡時在我出生的峽谷間櫸樹梢上呼呼作響那樣的語聲。這是我和齋木犀吉一生中第三次會見之夜,他喝醉了威士忌和我談論他對日常冒險的看法。為使讀者熟悉一下齋木的談吐態度,如果照樣描摹,一般便是這樣的模樣。那晚他也是把斟入純威士忌的大玻璃杯,像雜技中耍海豹那樣,認真地筆直頂著,躺臥在地毯上,眯縫著眼睛,像沒嬰兒的年輕母親哼唱搖籃曲似地向自己自身微笑著。可齋木犀吉的微笑,徹頭徹尾是笑他自身。即使在和情人接吻時,他的微笑仍是為自身。

    “你總也見過那原色動物大圖鑑裡的哺乳綱吧?那才是針對人類問題的關鍵而出版的圖書之一哩。你是不用功,看來不過大致瀏覽一下鳥綱篇的漂亮插圖吧。”時年22歲的齋木犀吉面對訂於一月後25歲生日那天舉行婚禮的我這樣說。“即便是哺乳綱,不說那馴鹿,也不說駝鹿。既不談臍獵,也不談黑犀。要說插圖色彩,要數袋鼠亦即負鼠等狀如人類胎兒。看來實在帶勁,翻閱一下也好。不過,我特別要介紹的是那家貓部分啊。那兒這樣寫著:貓,也和狗一樣,因其使用目的差異不大,構成上的異化就少。如果照此推論,二十世紀後半期的人類,其生存目的無甚差別,構成上的異化品種就少。自然也可以說,二十世紀的人類,目的只有一個,即無論阿狗阿貓,都該毀於核爆彈,從而異化品種就少。一般說來,二十世紀後半期的人類,完全喪失掉冒險精神,他們像衛生無害的廚房間裡的蟑螂,儘可逍遙自在地過活。公元一百年時,只能活上十天的人,若在如今,只要不生癌,就能壽至七十。不過,我倒要在這個日常生活的世界裡冒險地生活,從而成為構成不同的另一品種的人。我還要指導你和我一道去冒險。因為你正打算結婚一類事,看來要在這千鈞一髮之際,喪失掉你冒險家的資格啦。”

    不過,儘管結了婚,我照樣和齋木犀吉一起進入日常生活的大陸,開始冒險旅行。我在本書開頭時說,人間的辛酸體驗莫過於一個友人客死在某一不知名國家裡這件事。在此之後,我的亡友又和我一起重新生活了。比方說,在如今,我的身邊彷彿響起齋木犀吉的聲響:他要下車了,要和別人擦肩而過了,要和別人話別了,要去享用什麼特殊的餚饌了。我感到自己仍然和齋木犀吉一起生活著。在我接打電話時,蹬自行車時,性交時,都感到我肉體內,有齋木犀吉在,在幹這些事。讀者是否知道郭霍①從阿萊爾寄給弟弟的信上有如下的詩句?那是悼念他不很友善的名叫姆阿的親戚之死的。

    死者未必死

    但有生者在

    雖死其猶生

    雖死其猶生

    ①Gogh荷蘭畫家。這詩句,我是從齋木犀吉那兒學來的。對於藝術家的活兒,他在感情上並不特別偏愛,但對郭霍的畫《花樹》卻是另眼相看。這畫以阿萊爾動人的初春天空為背景,在殘雪未消的大地上,一株扁桃開花吐豔。畫上註明為紀念姆阿而作,在其表姐夫姆阿逝世後,畫家給他的遺孀寄去這幅畫,並附去上有短詩的一封信。齋木犀吉把這畫的複製品掛在他公寓的牆上。在去歐洲前,還說要去阿萊爾觀光,但不知他可曾見到那棵開花的扁桃樹?要把死者忘卻,真也有不可能的時候,在這時,但有生者在,雖死其猶生,雖死其猶生……

    2

    且說在納賽爾開戰的那年冬,東京某大學二年級生的我首次和關西某私立高校三年級生的齋木犀吉會了面。記得猛一看,只覺得無論在他的臉頰處、下顎上看不到一根鬍鬚,這印象至今縈繞心間。這次會面也是因為我們倆一道出席支援蘇伊士戰爭的志願軍集會的緣故。這一次,這個冥想的哲學青年,整個兒迷住了我九十歲的祖父,並使他出旅費讓我倆乘羊毛公司貨船去蘇伊士。在蘇伊士戰爭時期去參加納賽爾軍隊,不用說,是樁政治大冒險。為此,在我的族人中,知道政治冒險意味著什麼的那些人,對誘使我祖父掏錢資助我們的十八歲青年的手腕,該是非常折服的吧!

    在我的家族中,常有政治狂人出現。其結局,大致都在不如意的大冒險之後,沒到三十歲也就喪了命。為此,那些在世的族中人,對於政治狂的批判,目光銳利,毫不假借。明治之後,我家第一個政治狂便是我伯祖父。祖父和伯祖,兄弟倆幼小時,他們的父親原是九州某小藩屬下的下級武士,等到明治維新,可說形同贅疣,由藩主開發了幾個錢,一家子把全部家當推上車,動身去遠在東北的曠野開墾荒地。在他倆父親因疲憊過度早年夭亡之後,還留下一些開拓地,可不知怎的,這些土地其後都歸了地主而兼營驛站紡織業的素封之家了,這才發現他們倆只是兩個沒出息的佃農。為此,年輕野心家的伯祖單身出海,遠去美洲大陸,其後只來了一封像是說在加州葡萄園裡幹活兒這樣的信,從此便永遠消失在這一廣大國度裡的某一處所了。想來是作為一個年輕的心高氣傲的日裔移民無所作為地死去了吧。至於我祖父,對其兄長的冒險行為作了考慮之後,也不想作為一個發生突變的農民類型了此一生,決意去日本各地流浪,探求人生真諦。到末了,他在四國的深山峽谷間——究竟探求到什麼不得而知——結婚落戶,生下我父親。

    再說,這位伯祖,在他還不滿二十歲的一八八九年二月十一日憲法公佈之日,簡直欣喜若狂,奔走在開拓地的田塍上,單身獨自,祝福新日本的誕生。當時,我祖父已經意識到決不能把自身的命運和這個政治狂的兄長拴在一起,決意不和那個自詡像是當個大總統也沒問題的政治狂兄長一起去美洲。這樣,壽過九十的祖父,作為其口頭禪的教訓是:在我家的族人中,雖有政治人物誕生,但卻揹著危險的重壓,不可能長壽到老的。話雖如此,流淌在我伯祖身上的政治人物的血,到後來,又再次顯現在我父親身上。說起來,父親的一輩子,不外乎在中國大陸和四國的峽谷兩地間作鐘擺運動:在大陸,搞政治活動;回到峽谷,讓妻子懷孩子。如此而已。到末了,在張作霖被炸而死的第十週,父親在由釜山去本土的連絡船甲板上,向自己頭部開槍自殺,往好處說,是作為政治人物而死了。我在幼小時,還曾把這管鏽壞的大號左輪手槍的彈匣滴溜溜轉動,津津有味地玩起了戰爭遊戲。

    由此可知,在我的家族中,提起那些搞政治的或說冒險家,便意味著是些不成器的無能之輩,不過再一想,我的族中人,除掉這些無能之輩外,也沒出過什麼了不起的能人。因此,從我祖父起,沒有搞政治,也沒冒險也沒死,好歹活到二十世紀後半期的家人老小,對那些倒運的無能者,內心深處,也不免懷有幾分敬畏之心。

    因此,我想把自己和大學友人一起參加支援蘇伊士戰爭義勇軍會議的事,向祖父挑明,心中雖抱有幾分戒心,卻並不過分顧慮。祖父猛一聽,看來會表示出無端碰上了無法避免的意外事件那樣的態度,發出經過九十年修煉得來的佯作不解的驚愕之聲吧。不過,他隨即便會意識到這是自己家門中的孽種又在我身上開花了,唯有自認晦氣,別無他法。這一想,我也就不以為意了。再者,一個九十歲的老人,對我的事,已不再抱有多大興趣。再怎麼說,他不過是明治時代日本人典型的、特大的錛兒頭,發不出多少威風了。充其量,也只像祖父的忠僕、雜種母犬南洲號那樣。(若問它為什麼借用了西鄉隆盛的號?原因是祖父無意間總認為自己原是本該參加西南戰爭而未果的一類人。請讀者聯想起薩特①小說中所說歐洲知識階層和馬德里②的關係。萬一我的這一想法確有幾分事實根據,那麼,即便是我家保守派的中堅分子的祖父,在其稚嫩的血管中,也曾有過冒險家血液發熱流淌的時期。但按年齡計算,西南戰爭時,祖父不過上小學的年紀。結果,西南戰爭自然成了我九十歲祖父的馬德里是無疑的了。)只看這隻母犬,早已老耄無力,可仍把祖父腿上的駝毛色襪子看作老鼠,照舊會發出微弱的呻吟,跑去咬齧。可因為南洲號的牙齒已全部脫落,祖父也只受到它齒齦的啃齧。這樣,從旁看來,這無異於它嘗試著作了一次遊戲。

    不過,剩下的唯一問題是,要設法使祖父拿出開羅——橫濱的最低費用五萬日元。我在大學時,當時學生間流行的一句口頭禪是toomuch③。這次即使是取得祖父同意讓我參加蘇伊士戰爭,若再開口向他索取旅費,實在是toomuch了。早在我伯祖去美時,萬一當他向祖父乞借渡海去美的旅費時,祖父準會耍弄起保守派即反冒險派的消極抵制手法,也即狠狠捏緊口袋裡的錢包,決不讓拳頭縫透進新鮮空氣去,頻頻搖頭的。這樣,能使在加州——紐約間少個倒斃的日本人。他對於當時的我也一樣,早已作好準備,以免他的眾多孫子之一,某天突然氣急敗壞地捎來一張剪報。剪報內容是:一幅埃及塞得地方的火力發電廠廠房上,螞蟻般聚集著無數攀登橫躺的農民的照片。這些阿拉伯農民以自己瘦削的阿拉伯人的血肉之軀,代替沙袋,毫無懼色地在敵機的機槍掃射下,保衛著火力發電廠。

    ①Jean-PaulSartre法哲學家、小說家。

    ②指西班牙內戰事。

    ③太過分。為此,若說我為了與這些壯烈、勇敢的農民們一起去睡土房作戰,打算乘貨船中最廉價統艙出發前去,那麼,祖父會說,那好,我們家門中不幸的政治人物啊,隨你去吧。如此答覆,也就完事。若是再進一步要他出旅費供我冒險,祖父定然會如此反問,堅決拒絕的。“蘇伊士狂人,你自己要去冒險,要來看我這反冒險家的錢包,未免太不公平了吧!”

    在我自身,明知結果定然如此。所以,我在支援蘇伊士志願軍首次的集會上,就向會長傾訴事情的原委。這時,在一旁有個最年輕的關西某私立高中生齋木犀吉豎起耳朵聽,並和我搭上了話。我們倆奇妙的友情關係從此揭幕。

    “要說服那明治時代的遺老嗎?我倒想助你一臂之力哩。不過,正由於你忘記了拉·陸秀芙·考①的效顰者所說的一句名言,才把事兒搞得如此僵。那句名言說:長壽不如早死!”這位摻著關西口音略尖微快的標準語,面上全無鬍鬚的青年這樣說。

    ①LaRochefouCauld1613~1680,法國倫理學家,著有“箴言集”。由關西來東京後,齋木犀吉一直在他畫家親戚家畫室內的長椅上和衣而眠,因此,渾身上下已開始透出一種明顯的汙跡,但在其服飾的獨創性特色中確有一些使我心動使我震驚的成分在。首先,由一般印象說,其時身高已達一米七十五公分的魁梧青年,有似乎範爾耐諾①小品文中的蘭波②,以及當時地方影院、東京市郊三流影院上映的法國影片《肉體的惡魔》中的傑羅爾·菲力普。此後,我每次遇見他,都有這樣的感覺,即他那張大臉膛,雖不十分突出,但在哪個群體中都極引人注目的五官長相,實際上,時時刻刻,總像是各式人等富有個性的典型容貌,一般說,就像是另一人的臉膛。就在詹姆士·迪安死於汽車車禍前後,他以令人聯想起那位近視眼美國青年的神情,憂鬱地眯縫著雙眼,前額處搭著頭髮,從而顯得分外侷促地到處在轉悠。從而,無論誰,都認為在東洋人中,唯有他,長得最像詹姆士·迪安。說來近乎荒唐,可確實有些好事之徒,把此事瞞著他,反映給派拉蒙、華納兄弟這些好萊塢的影片公司。其結果,可能是由於齋木犀吉確有些模仿和表演能力吧,他竟能在電影院的場下暗處,把握主角特徵,並儘可能適應了自己的寬大臉相,作了些表演準備。不過,他一旦進了電影公司,雖也曾作為新人在影片上露了面,但作為演員,並沒取得成功。主要原因,據一度為他出過力的製片人說,是由於其雙眼過於細小,但據我的觀察,是由於他的軀體過分長大,從而其下顎不時在其他演員頭頂上晃動,另外還由於他那常帶結巴的、尖銳的聲音,和日本製片公司製作的青年影片中那些青年主角的性格很不協調。齋木犀吉,想要成為一名硬派明星,甚至練過拳擊,並曾作為第四回合的侍者登上拳擊臺。那是由看錯人頭吃過苦的韓國製片人掏腰包讓他去練的。但到末了,齋木犀吉把由拳擊訓練場上學來的本領把導演打倒,而後自己又被幾個助理導演擊倒,這才由電影界引退。這次糾紛,是由於導演要齋木犀吉說一段無聊的臺詞,是用關西腔說的帶有恫嚇性的話:“要說我,在這塊地面上,算得是個愛打抱不平的漢子,你可別看錯人!”

    ①PaulMarieVerlaine1844~1896,法國象徵派詩人。

    ②JeanNicolasArthurRindaud1854~1891,法國詩人。且說,就是這種類型的齋木犀吉,在我與他初會時,足登灰色長筒靴,下穿園木樣的黑嗶嘰褲(褲管開著叉,是當時超前流行的式樣。數年後我才屢屢見到有穿這類褲子的人出現。)上身罩一件藏青短外套。這種外表的青年,一想到他去尼羅河流域作戰的模樣,自然會感到滑稽,不禁失笑的,可不免又為他感到幾分可憐。那時的齋木犀吉,手足不勻稱地長大,腦袋大得顯出笨相,這樣的青年怎麼說也是無法擺脫滑稽相的不利年齡的殘餘。而且,從這時起,還得加上一句,說齋木犀吉已經具備十分老練的人們的說服力。

    在去蘇伊士參戰的志願軍會議首次集會上,決定這年冬由橫濱出發,這樣,我們便得抓緊時間了。我和打算為我向祖父作說服工作的私立高中生齋木犀吉,乘坐當晚十時半開往四國的聯運快車,動身去我祖父在家坐鎮的峽谷的村莊。當然,兩個人的三等車票,是由我付錢違反使用學生票價優待法,一次買二張購得的。從此之後,即使在齋木犀吉經濟上寬裕的當口,我自己的票、自己喝的咖啡之類,也很少由他代付帳款。這種稍向一方傾斜的相互關係,最初便起源於此時。必須承認,能夠保持這樣的錢財關係,而又無損於彼此的臉面,乃是齋木犀吉作為優良品質的一項特技。一般說來,在兩人間,如有一方對另一方接連款待過兩次,事實上往往易於影響到兩個人的臉面。我知道有些朋友就曾因此失去真摯的友情,感到人生的冷漠。總之,在此意義上,齋木犀吉不失為兩人一起進行冒險的絕好伴侶。

    去四國的三等車由東京開出時已經滿員,找不到我們的坐處,只得並肩坐在走道上,喝著由畫家親戚的女兒送行時贈給齋木犀吉的蘇格蘭威士忌酒。如把這瓶了不起的優質威士忌變賣掉,足可買上我們兩個人的二等車票的。我和齋木犀吉在那沾滿泥土堅實的通道上席地而坐的二十四小時中,我的嗓子眼、鼻粘膜,不知受到什麼影響,連續不斷地咳嗽、打噴嚏。除此以外,卻也別無所苦。這就進一步證實了我們原先的想法:和蘇伊士戰地更加艱苦得多的環境相比,什麼乘貨船越過印度洋,以及這次四國之行車上的苦難,全都不在話下。

    火車開出東京,我們倆開始了熱情的談話,越來越得勁。火車轟鳴著駛過熱海的鐵路隧道,四周人們已都進入睡鄉,我們卻仍在忘情地交談。不,與其說我們交談,莫如說主要是齋木犀吉一個人在談。我感到這是我生來第一遭直接從瓶口一心一意地喝起了蘇格蘭威士忌。(當時並沒特別留意瓶上面的標籤,但在黑底上大約浮現出JohnnieWalker這類字樣。)其原因,一是當時的齋木犀吉還不很善於飲酒,從而那酒瓶子大抵落在我的兩膝間,另外還因為他的歲數畢竟比我小三歲。年輕人一旦想要得到旁人的理解就必然會把積在自己心中取之不盡形形式式的《他自身的種子》,向豎起耳朵在聽的另一人儘快和盤托出。而他這樣侃侃而談,又感到越說得多,就越發遠離自己的核心,從此後,就像是個在混凝土地面上豕突狼奔的鼴鼠,不顧一切繼續著那恐怖和絕望的疾走,而在他那過於熱中的頭腦中,則考慮著怎樣用自己不得要領的羅嗦話,像飛機引擎那樣,做逆旋轉的功,達到制動的目的。若是我比那齋木犀吉還要年輕些,那麼,進行這次最荒唐的舌的馬拉松長跑的也許就是我哩。當時的談話,按我目前的記憶,印象最鮮明的是有關齋木犀吉和向我們致送蘇格蘭威士忌的畫家女兒的兩性關係,其次則是有關我們將來自己將幹些什麼的信念抱負。不用說,這是要以我們從蘇伊士戰爭中平安返回為其前提條件的,而滑稽的是,我們兩人還都沒有考慮過自己能否由這次沙漠裡的戰爭中生還,重新迴歸日本列島這一問題呢。

    “說到我與那姑娘性交的場所,只有畫家隔壁那間兒童室。而這也只在畫家在畫室作畫時的大白天才行啊。因為一到夜晚,那姑娘和她媽便都穿著睡衣褲到兒童室去就寢。而我在晚上當然只能睡在畫家的長椅子上了。因此,研究下來,晚上自然不便。這樣,在白天,一到畫家去畫室工作,姑娘和我便去兒童室翻讀那本“天真無邪的書”。姑娘憑倚在兒童寫字檯上,貓腰躬身而立,而我,自然在她背後捱過身子去羅。因為萬一那畫家膩煩了,要去兒童室轉一下,她也只須將掀到臀部上的裙子唰地拉下就行,這齣兒童活劇自然到此便可落幕了。不用說,我也無須把褲子脫掉。大白天,光著屁股,我才不幹吶。而且,要緊的是在性交時得到最大的快樂,從而採用由後行動的立位啊。當然,說來我也並沒得到多大樂趣。和女的相比,男人的快感只及女的五分之一吧。我們兩個,上一次,就像這樣持續了三小時,那姑娘六次對著自己頭上的紅色三角形雞冠,說數過我性器官中出來的熱波。而後停止計數,一心一意地委身作愛。其間,畫家大致都在起勁地修改他的大幅繪畫,至於我,有時還和畫家隔著牆談起了巴赫①。三個小時哩。你瞧,那姑娘登上東京站的臺階時,彷彿在打網球時扭傷了腳,還在說痛呢。這是在我們那三小時裡吃的虧呀!”

    我擔心周圍的乘客中可能有人在裝睡。這樣,為了挫一挫這個十八歲性的修驗者②的銳氣,我帶著諷刺的微笑冷峻地說:

    ①JohannSebastianBach(1685~1750)德國作曲家。

    ②指修驗道的修行者。“可你為什麼要搞它三個小時呢?說到底,不過是性交罷了。

    這句話是對齋木犀吉的一擊,而且正好擊中了他的要害。他隨即比其年齡還要稚氣般不斷眨巴著眼,臉上泛出紅暈,學著我咳起嗽來,又像在嘟喃著說:那,不用說,不過是性交罷了。而後,他重新挺一挺身子,趁勢高聲地說:“我現在就在考慮所謂性是怎麼回事哩。我常愛就某一主題作長時間的冥想哩。這才用了三小時對性的問題進行冥想的。你想啊,過去也有倫理學家,也有哲學家,他們對基本命題,徹底地認真地用自己的頭腦進行探索,而後用自己的聲音做出表述。從而,在那個時代,某人對自然界有這樣的想法,另一人對惡魔的存在又提出那樣的假說,這是司空見慣的事。可時至今日,情況就不是如此了。現代的人們,已認為對一切基本命題,在二十世紀的歷史時期內,統統考慮完,無須再由自己進行考慮了。相反,只須有一整套百科事典陳列在書齋裡就萬事大吉。可我不願這樣做,我想凡是本質的東西,都該用我自己的頭腦考慮一番,準備出專屬於我自己的答案。連你也一樣,現在如由對面搖搖晃晃跑來個老婆婆,說她生了癌症之類的病,想請教你有關於死的問題的個人意見,若如此,你會感到為難吧。我就在為解決這類問題進行準備,我已經就各類問題做過考慮,做出記錄。我想把這一些作為終生事業去完成,在我嚥氣前,要把我的哲學冥想記錄出版一本像工商企業行名錄那樣篇幅的大書哩。”

    “我想那是一項了不起的計劃哩。可是,你是從哪時起,開始進行這類冥想的?”

    “從十五歲生日時起,對各類命題大致考慮過,就是對於性,現在大體考慮完畢。我之所以要參加蘇伊士戰爭也是因為要對戰爭本身,以及勇氣、卑怯、暴力、希望、失敗等問題進行冥想哩。原來,我自然也想就出發這一命題,擺出自己的觀點。”他自我陶醉地說。這個面帶嘲弄面無表情的惡作劇似的齋木犀吉的孩子般的認真勁兒說起這類話語時,只覺得那由蘇格蘭威幹忌發散出的木莓香醉意也便增加了幾分,使我心動,感到在支援蘇伊士戰爭的志願軍集會上有幸結識到一個朋友。這樣,當齋木犀吉問起我在蘇伊士戰爭後想幹什麼時,也便把過去從未向誰透露過的計劃,向他明說了。“我打算寫小說哩,當然,也要寫蘇伊士戰爭,但主要寫我自己。而且,我的小說,不採用沉甸甸頂盔貫甲的文體,要採用一種比方說像小女子上身齊腰穿一件貼身內衣,在居室內悠然漫步那樣的文體。文體本身帶來的阻力要以這件既短又薄的內衣正好覆蓋住女子肌體的程度為限。是啊,這便是我的想法。”

    “其結果,納賽爾要迎來兩個對實戰毫無用處的志願兵啦。”

    齋木犀吉欠伸著懶洋洋地這麼說。至於我,隨即對把自己要寫小說一類事,向初次謀面的青年人和盤托出這點,感到後悔,有些不快。而自己的情緒,一旦向這個方向傾斜,對在三等夜車內不顧骯髒席地而坐的事也便特別氣憤。而齋木犀吉同樣在生著悶氣,一言不發。這時,我無意間感到一陣徹骨的寒氣。沒料想夜幕覆蓋的車窗上,已擴展開一層葉脈樣薄薄的冰膜。夜車有節制地漏出幾聲像獸類咳嗽那樣的汽笛聲。火車進入了米原站。站內燈火照亮了堆積在對側軌道邊微顯骯髒的積雪。每當冬天來臨,適逢我見到這年冬的初雪之日,就是我能交好運之時。這原是在初雪之夜首次逃離日本的父親傳下來的個人信念。比如我在T大學入學考試的最後一天,來到初次見到積雪的本鄉①,結果,連物理和地學、幾何和解析Ⅰ這些平素成績平平的學科,也考得最佳成績。虧得這天的雪帶來好運,我得以通過這次考試。

    ①東京舊區之一。現在文京區東半部。這一想,雖則我像個少年流浪者那樣長時間躺臥在過道上感到冷清,由此契幾分慰藉,終於昏昏入睡。當我因咽喉處幹得發痛,睜開眼時,才知道火車已到天明時分的京都附近,又記起那天真無邪的齋木犀吉現正睡在我的身旁,我的腹部上壓著他那全無鬍鬚面色紅潤的臉蛋。當我下次醒來時,則已到達必須換乘聯運船的宇野站,這時站起身來的齋木犀吉已獨坐在座席之上,彎起長腿曲成一圈,以像水泥塑像般的毫無表情的冷漠相,吸著香菸,全不向我這邊瞧上一眼。他的冷漠相和自我封閉形象一直持續到最接近我們峽谷的火車站。只在火車通過我們當地的中心城市,我向他指出戰爭末期在此度過二年時間的那個兒童教養院建築時,齋木犀吉曾在一瞬間像閃電般顯示出不勝豔羨似的孩子般的表情。但那卻不是值得豔羨的一段往事。那時去地方城市出任縣立圖書館長的祖父,當兒童教養院集體遷移之際,把我一個弟弟送到我被收容的處所。弟弟其後在另一遷移掉的峽谷村莊走失,從此去向不明。這是我想要和齋木犀吉說而終於沒說的那次戰爭末期的兒童生活。兩年的年齡差居然隔著一條填不滿的鴻溝。不知讀者可曾想到?

    3

    我的祖父坐在從大正天皇即位之日起,一直使用的在四國算是最古老的溫莎①椅子之一上面,由近視的南洲號照舊把他腳脖子誤作老鼠咬齧著,接待了我和齋木犀吉。齋木犀吉一起始便遭到冷遇。他向祖父問起那條狗的名字,祖父雖則受過寶生流①多年的錘鍊,可用了像慳吝小孩的禿頭鉛筆那樣的嘶啞語聲回答說:南洲號。而後嘀咕著像美國青年愛撫情人那樣地說:“南希,南希,到這邊來!南希小寶貝!”

    ①Windso—英國倫敦西郊的小古都。王宮所在地。

    ①日本古典歌舞劇“能樂”中主角的流派之一。不過,當我離席招呼妹妹取茶點待客後重新入座之時,只覺得在祖父的居室中,瀰漫著和原先迥然不同的熱烈氣氛。齋木犀吉正說到他祖父曾在我待過的兒童教養院所在的地方監獄裡當過看守。我在先對齋木犀吉是哪兒生人、怎樣成長這些事一無所知。聽到他過去的冒險事則是很久之後的事。祖父和齋木犀吉兩個人的話題非同尋常,十分投入。這個魁梧青年齋木和腦袋大然而瘦骨嶙峋的我的小個子祖父不想在此時看來恰如兩個志趣相投的舊友了。

    “而後,祖父意外地辭去了看守,徑自上了路。出走的第五天,據追趕他的人說,祖父穿著隨身衣,曲肱睡在道旁哩。追他的人催著他,快回家吧。祖父還在說,嗯嗯,讓我歇會兒再說,站起身子,直朝前走。可是,祖父在路邊,直到那一天,已經足睡了三天,沒有動彈,全身淨是傷。”

    “確實,這定然是俺那年代的人哩。”祖父洋洋得意地說。“說來是這塊地面上的人,俺個人卻不認識他。可出過那類事兒的人,俺倒知道幾個哩。”

    “我祖父只是憋足股勁兒要出去,可不知道去哪兒好。”“不,要上哪兒去準是知道的羅,只是時代不同了。公共汽車、火車、還有飛機現在都有,和過去的旅客,情形不一樣。俺那年代人,要動身去遠處哪兒,只要離家步行上路就是了。說走就定是從這兒走到別處的哪兒,走不了叫人揹著走,碰上海邊就得坐輪船哩。俺那年代,哪天有人忽而走掉了,沒走的每日裡在自家門前望著街道,耐著性子等著。就是這麼個光景,明治時代!”

    “請問您也曾出走過嗎?”

    “嗯,俺從九州的久留米走往東北的郡山,而後到四國定居,走了好長一段路。而後在這個峽谷定居。從此,只在自己家的街道上眺望啦。不過,俺哥子,在像孩子那樣的年紀,倒是坐船動身去了美洲哩。”

    “我們也想乘船去開羅哩,就要出發啦。”齋木輕聲地用唱歌似的語調說。“而且,還想請您資助我們買船票的款子呢。

    我想像您這樣的老人家,決不至於難為我們的吧!”

    這一來,我在一旁想,話兒說得這麼衝,這麼早,非得把事兒砸了不可。祖父默不作聲,而齋木犀吉,在此一瞬間,像個發怒的孩子似地目光炯炯,盯視著那母犬和那被沒牙的狗嘴咬齧的鼠灰色的祖父的腳踝。我連忙對祖父和齋木犀吉說今夜時間不早,到明朝再慢慢談吧。我決定和齋木犀吉睡在灰牆倉庫的二樓上。

    我和齋木犀吉正要離座去灰牆倉庫時,祖父要我們去屋角邊淺底櫃拿酒喝。仔細一看,雖有白酒瓶,可早已空空,蒸發完了。當我一說酒已沒有時,祖父臉色陰沉,一聲不吭。連齋木犀吉畢恭畢敬向他道別,也不加理睬,只一個勁兒大聲呵斥南洲號。老耄的母犬,睜開可憐而且醜陋的近視眼,忸怩地仰視著我們,隨後,為了爭回些面子,又想發些威勢了。

    這樣,我和齋木犀吉離開對我們似乎不甚關懷的祖父,出了正房。小股雪珠紛紛撲上我們的頭,我們的肩,一路上只聽得夜風在我們四周吹颳得樹木沙沙作響。即便是全沒光亮,我也能感知到這些樹木各各具有不同的個性。我在此成長的村落雖則位於深山峽谷,但和有火車道經過的谷底相比,卻是一百米的高地。齋木犀吉隔著短外套緊緊抱住自己身子,以抵擋寒氣。可我,倒覺得渾身發熱,彷彿在自己肉體和外部世界間,橫插進一層烘烤用的錫箔片。長此下去,自己怕不要變成一隻烤雞。而且,眼睛也像異樣地犯上了結膜炎。就這樣,我不斷淌著淚水咳嗽著,默默地橫穿黑暗的庭院,把齋木犀吉領進灰牆倉庫。

    我之所以保持沉默,實際另有原故。唯恐怕一開口會引出齋木犀吉對祖父的嘲笑話。我對祖父的愛並沒到把他當作偶像崇拜的地步,但在這個峽谷之間,要說由於外來客,對這峽谷之主的祖父惡語中傷,卻也受不了。可當齋木犀吉和我一起用力設法開啟灰牆倉庫大門時,他無意間發出了一聲嘆息,而後有氣無力,吞吞吐吐地說,“那真是一個長老哩。”此後,他便把長老一詞作為稱呼我祖父的專門名詞了。接著,我們繼續沉默著去對付那扇灰牆倉庫門,可總也紋絲不動。正在這時,妹妹趕到,說這門鎖頭壞了,要不用梯子爬上二樓去吧。還說祖父喊我去哩。我返回祖父房間,一看,祖父正站在酒櫃前,說:“是我搞錯啦,酒是沒有了。”我當即以孩子般的口吻含糊答應,“嗯,沒關係的,爺爺。”

    祖父吃驚地盯視著我,從我的臉色上他發現情況有異。同時,我的喉嚨裡重新噴射出一聲聲刺激性的咳嗽聲,像牛的尖角那樣直往外頂,止也止不住。

    “你病了。也像是生了麻疹哩。獨個兒睡在灰牆倉庫吧!”我似夢似醒地聽得祖父說,一下子癱倒在祖父直至剛才還在坐著的溫莎椅子上。南洲號對此憤憤不平了,正經咬起了我的腳脖子,可與其說因為這犬掉光了牙,莫如說因為我自身在發燒,全然感不到疼痛。我真的患上麻疹了。從翌日起,我便在灰牆倉庫二樓上獨個兒隔離起來。我家這座灰牆倉庫的窗戶和城牆上的齒形堞口構造相仿,從那兒向正房瞭望,足可充分觀察卻不致為對方發覺。祖父和齋木犀吉是如何在做親密的長時間的交談,每天我在喋口處都能觀察到。其時當然由齋木犀吉向祖父一一介紹他的冥想,結果被認為他具有一個真正的哲學者的素質。到第五天,我的麻疹病情繼續惡化。結果,決定由齋木犀吉一人在祖父處取來他和我兩個人的旅費,先動身去東京。因為若不搶先訂妥去開羅的最低艙位,眼看支援納賽爾志願軍的傳聞風靡到全國,勢將鼓動起心懷不平的青年人,紛紛雲集,擁向輪船公司的。次日早晨,齋木犀吉在灰牆倉庫的窗戶口向滿身疹子像個赤色猿猴般的病人的我喊一聲再會,便由祖父和母犬陪著送出院門。此後兩年間,我和他就沒再會面。只聽說齋木犀吉在東京取消了去開羅參加志願軍的打算,又風聞他一時心血來潮,全然忘卻了我,獨自乘上某一貨輪,去了某一與此地全不相干的遠方國家了。

    4

    那麼,齋木犀吉究竟出發去了何國何方,這點連我所在的大學裡誰也搞不清。唯有怪異的傳聞宛如神經質的仔兔滿處亂跑。那個十八歲性好冒險的大阪人,怕是決不會活著重返日本列島了吧,誰都這麼想。報上有消息說,一個遍體鱗傷不知姓名、年齡的日本人漂流到臺灣,從而又有傳聞,那很可能是遭了無賴海員的騙,打算靠著他坐船去開羅的齋木犀吉應得的下場,這使我的大學友人們大為震驚。因為我們這批打算走而沒走成的人,經常受到特攻隊這代哥兒們的奚落,久而久之,也便養成了一種極度的自虐態度那樣的生活習慣,從而感到可憐的唐吉訶德齋木犀吉的幻影總在譴責我們自身的卑劣和怯懦。這樣,大夥兒對那個終於成行的十八歲冒險家的種種傳聞漸漸不再評論,論長道短了。因為即使只有一個人真的動了身,也就足以證明所有沒能成行的人當初要求前往的虛偽性。當時我也認為,說到底,我也並沒真正想去參加蘇伊士戰爭,原因是我其後並未動身前往,而那個耳朵根下連一根鬍鬚也沒生的少年卻真的去了!話雖如此,當我受到誘惑,想要和哪個大學女生搞些不正經的勾當時,作為笑談,也有時提到這次蘇伊士戰爭志願軍的事,把自己美化成也有英雄氣質的奇男子。這一點,每一回憶,就感到汗顏。不用說,連內分泌異常像海膽般長滿粉刺的女大學生實際也不曾上圈套受到我的誘惑,除非她真是一個玩弄異性的色情狂。英文科的女大學生曾使用英語條件時態造句來應付我,曾使我大出意外,現在把它譯成日語。“啊,回想起上古的英雄時代,萬一那個人不曾出發,我倒真想和他會個面哩!”

    不過,齋木犀吉在他首次出走海外的旅行中,雖則遇上不少兇險,終於還是回到了日本。我知道他的歸來,以及其後的生活情況,是二年後冬天的事。我在大學前理髮店內排隊等候時,偶然間在一本電影雜誌上見到了他的相片。在這幅廣告相片上,齋木犀吉穿一件像橄欖球選手運動衣所用條子布製成的短褲,用松鼠捧果子般不雅觀的手法,用雙拳在顎前拉開了架勢。一身拳擊手打扮,揹著索欄,貓腰躬身,像在對什麼發起威勢,定睛注視著鏡頭。這裡介紹他作為侍者上過拳擊臺的、奇特的一代新星。

    由這次帶有幾分滑稽古怪的巧事,導致了我和齋木犀吉第二次會面。但在此之前,想先說一說他和意大利婦女同路作最後一次國外旅行(犀吉除第一次的秘密航行外,還作過另一次海外旅行。在其短促而勇敢的一生中,若把另一次非法出境包括在內,共去海外旅行三次)途中寄給我僅有的一封信。這是一張由貝魯特發出的美術明信片,片上印有海邊土屋相片,這裡想引用片上所寫的一段文字。可照此寫來,怕會破壞了前後次序,搞亂了文章氣氛。不過,在我們的記憶世界中,卻從來不是條理井然有時間前後順序的。我的寫法不同於編年史作者的手法,我想寫那有關我本人和齋木犀吉的往事。從而把這寫成為在貝賈亞周邊飄忽遊蕩的齋木犀吉亡靈的招魂歌,也想把這作成齋木犀吉死後倍感寂寞的我自身靈魂的安魂曲。

    齋木犀吉這樣寫。該是少有自來水筆之類吧。他像是用黎巴嫩人郵局裡備用的兩種鉛筆書寫的。“您好!這是希臘遇難船船長的話。臨終前他在航海日誌上最後潦草地寫了如下一段話。‘我以絕對的自信心情愉快地戰勝了暴風雨。而你,是否記得奧頓①所作的這麼幾句詩?現在我倒想起來了:

    危險感覺不可丟

    道路確實短,可仍然險峻

    瞻望前途,往前斜坡不算陡。

    ①WystanHushAuden英國詩人(1907~1973)。那麼,再見了。要全速奔走,而且是要跳

    若問為何引用了這封信上的話,原因是作者想在下文就齋木犀吉最為滑稽的一個時期作些介紹,並請讀者們把在此期間,齋木犀吉的靈魂所能到達的更高層次的道德準則之一留在你們記憶之中。作者唯恐書中的主人公,在這段故事情節上受到讀者的輕蔑乃至冷淡的不公正待遇。

    再說,我在理髮店接待間的煤爐邊,興奮地出著大氣,讀著這過期雜誌,這是五個月前的一期。上面有好幾部由新星齋木犀吉出演的影片預告,其中一部分正在首演。我在報紙上就曾看到過。不一會,輪上我去理髮了。我坐上椅子,可仍沒撂開那雜誌。這樣,從我學生服的袖口,落進不少自己的頭髮,刺得我直癢癢。出了理髮店,我隨即買來晚報,先找影劇欄,看到鶯谷的三流影院果然有齋木犀吉出演的一部影片,包括在同時上映的四部片子之內。我向計時的家庭教師僱主家掛電話請了假,便乘坐國營電車來到鶯谷。

    時過晌午,冬日沉沉,如同薄暮。空中塵土飛揚,一片陰霾,過不久,又變成牛油樣無光澤的黃色,猛然間又覺得小雪霏霏。為躲雪,我鑽進了電影院的暗處。從此一瞬起,齋木犀吉的亡靈本身已赫然在場,我和它幾乎撞了個滿懷。

    銀幕上的齋木犀吉像已停立在地鐵入口處等著我吶。一看就知道他在耍弄著什麼鬼花樣。我胸間猛然間一陣激動。他口邊長起了唇須,外穿一套連背心筆挺的條紋西服,手握一柄灰色獵犬頭形大號雨傘,足登一雙頭尖背高特製的黑皮靴。他實際不過二十,看來像是三十五歲以上了。兩腮肌肉不多但看來長大的臉膛上,浮現出剛脫出傷神的青春熱情的羈絆而舒了一口氣似的表情,慵懶而從容不迫。一會兒,一個特寫鏡頭。他唇邊粘著一小片菸草葉。從口袋裡他掏出個金黃色洋鐵罐,而後撥開蓋上的金屬卡口,小心剝去錫紙封口,把弗吉尼亞菸葉叼在嘴唇邊。原來粘上的小片菸葉,經唾沫稍稍濡溼已變成一小團。而後,就這樣用給人以稚嫩印象的淡紅舌尖,去舔那叼著菸葉的口唇四周。對兩年前甩開患麻疹的我獨自出發的那件事,像已忘得一乾二淨似地露出了忘情的微笑。

    我人在看著電影,可忽而產生一種錯覺,似乎在座無虛席的影院裡,僅有我和齋木犀吉兩個人相向而坐。只因他那微笑中有一種獨特的個人印象。那微笑從我和齋木犀吉在現實生活中邂逅時起曾屢屢出現,我意識到那是他為自己所設的護身鐵甲。面對身裹一層微笑鐵甲的男子,他對我究竟做過了哪些缺德事,簡直無法究詰。究竟如犀吉所說真的忘了自己的舊惡,還是裝模作樣假裝忘了過去,對我來說,終於沒法理解。要是把在北非地方城市貝賈亞的自殺歸因於他微妙的負罪意識,則那種微笑的鐵面具,難道真能掩蓋住他內部閃閃爍爍柔弱的神經的露頭……

    我猜想影片上的齋木犀吉大約是個無情的職業殺手,眼看就要把在地鐵入口露面的股匪頭目打倒在地了吧。但從地鐵入口露面的竟是一位憂鬱柔弱的中年婦女,兩個人的臺詞是:“太太,要乘直升飛機嗎?”“什麼,豈有此理!”就是如此。不用說,那拒絕邀請的女子轉身就走。而齋木犀吉一當他說出他那慣用的尖銳的帶口吃的嚕囌道白,他那要塞般堅固的冷淡相也像薄紗簾幕樣把他的內心世界暴露無遺。女的從銀幕上消失後,單剩下面帶曖昧微笑的齋木犀吉,在此時影院內迸發出一片嘲笑聲。我忍住了幾乎湧到嗓子口劈拍作響的憤激的火花,走出電影院。大雪紛紛飛個不停。天空中道路上異樣地光亮。我經不起那雪、風和光的刺激,眼中淌出了淚水。“那傢伙,為什麼,做出這副模樣?”我嘟囔著快步走去,可淚水總也止不住。因為我是頂著風雪在走哩。“看樣子,齋木犀吉哪是什麼青年明星,倒像英國影片回顧展裡的倫敦人。表上的金鍊子什麼的從背心袋直掛到上衣胸袋,儼然是個洋氣十足的反派小生啦。好容易能活著返回,究竟在搞些什麼名堂,那傢伙!”

    可我在向晚的午後,由於見到了這年冬的初雪,我得到了我政治狂父親留下的惡運,也有他那點勇氣。這樣,我向影片公司宣傳課掛了電話,才知叫做齋木犀吉的新星怪人在攝影棚吵架毆鬥,退職走了。不過,宣傳課的男的把齋木犀吉目前的工作地址西銀座辦事處的電話號碼告知了我,我決定和他作第二次會面。

    5

    我的眼前呈現出一個既非幻象也非銀屏人影正在咳嗽清嗓的齋木犀吉。可怪的是,那打扮一如電影,以游魚樣平靜而木然的神色微笑著說:

    “呀,長老身體可好?那條近視眼的狗該還在啃那灰鼠色的襪子吧?”他不勝懷念似地口吃著快速地以尖銳的聲調說。“嗯嗯,沒什麼變動哩。可我一直沒回鄉間去,南洲號之類的事兒也不清楚。”

    “我從香港寄過一封內裝五萬日元的航空信給長老的,要不遭到沒收就好了。我可不想失信於長老喲。”

    我默然無語。五萬日元。可他拿走的除他那份五萬日元外,還有我的一份五萬日元,共計十萬日元啊。但由他看來,只有供他用的旅費,才是他和祖父間的借貸關係。而我那五萬日元,自然不必掛心。齋木犀吉解決的只是他所謂長老的問題。這樣還算不錯,我自己這樣考慮。我知道,正如我在電影院薄暗處的預感那樣,我自忖沒法切入他那刀槍不入的鐵甲的內側的。再則,從其微笑的光亮中,反感到斤斤計較自己的五萬日元,簡直不夠氣派。

    “我想祖父準能收到你的款子的。即使錢款被沒收,單是香港來封信,他也定然很高興哩。”我說。

    “去喝點兒茶吧!那末,請稍候!”齋木犀吉及時岔開我的話頭,返回當時工作的辦公室去取圍巾。我在那大樓七層廊下等著他,隔層玻璃窗,我聽到他在室內和別人借錢的語聲,心中感到滑稽,“我才不想要齋木犀吉招待喝茶哩。”我臉上憋得通紅為自己辯解。

    上文提到齋木犀吉現實中和電影裡打扮全無二致。但仍有兩點相異處。首先,現實中的他並沒長唇須。那大約是他的假須。原因是兩年前,我知道他臉上一根鬍鬚也沒長,儘管他每天堅持吃五百克海藻不誤,但在自己的唇邊仍未能長出唇須。另一不同處是,他的上衣口袋鼓起多高,活像產卵前的鱈魚肚皮。儘管他全身收拾得漂漂亮亮,齋木犀吉的口袋,總像小孩口袋鼓起一大塊。這點在其後,他也曾有意為自己辯解,說這是他平素的習性。齋木犀吉有次曾說起帕佩拉·畢加索①的口袋裡為何塞滿了亂七八糟收藏物的話。據他說,一個天才的日常生活上的癖好,全都符合難以解釋的宇宙的動機的,從而也總是合理的。這裡順便說一下,在他一生裡有限幾次的幸事中,其一便是齋木犀吉在他第二次去海外旅行時,親眼見到過畢加索。那是在法國南部的利維埃拉海岸。其時畢加索在一家魚味館的玻璃廳正吃著比目魚,身旁有小獵狗形狀的燈,並有畢加索妻子所生的幾個孩子陪伴著。總之是,齋木犀吉始終改不了在自己口袋裡塞滿雜物的怪脾氣。在銀座第一流商店定製的服裝,上身不久便搞得不成樣。他有隨手丟棄各樣物品的癖性,可若一見哪樣不三不四的物品中了他的意,卻又決不肯掉頭不顧了。

    ①PabioPicasso(1881—1973)西班牙名畫家。齋木犀吉脖子上纏著圍巾,口袋中塞著借來梯。電梯一開動,他隨即在裝得鼓鼓的口袋中掏出一隻鄧希爾銀製打火機給我看。同時解釋說,這鄧希爾打火機是銀製的還是鍍銀的,區別在於機蓋上有無條紋花樣的雕刻。

    “外國人的做工還是蠻精製的哩。”齋木犀吉高興地說。“你那辦事處在幹什麼業務?而你又幹些什麼?”我不由得有些不快,目光離開打火機問道。本該接著談論那鄧希爾打火機的,可這畢竟是暌離兩年後意外的重逢啊。

    “在畫家親戚開設的商業圖案設計事務所裡,我用細明體或粗明體字書寫藥店廣告哩。你該知道我是書法上的天才了吧?”

    “那麼,和那畫家的女兒該已結婚了吧?”

    “哪有這事。我和那姑娘已不性交啦。過去我也曾說過吧?正常的性交,要說以女方為對手男子的快感,那才了不起,我已經從這一階段畢業了!我和那傢伙這麼一講,那傢伙跑到旅館裡吞了些砒霜,可後來終於甦醒啦,皮膚白得像個挪威人哩。而且,那傢伙想出了自己欺騙自己的計劃,把和我生下的孩子在養著呢。這樣做是因為那傢伙吞服了砒霜啊!”我在去四國的夜車裡,對於性的問題,曾使他狼狽不堪,這點我知道他並沒遺忘。說來雖是小事,可這總像是在我和齋木犀吉相隔二年這條深山峽谷間鋪設的一座吊橋。不過,對經常和他性交三小時的情人,能幹出這樣的事兒嗎,我想。哪怕齋木犀吉只和那親戚的女兒性交過五十次,他們也曾一起性交過一百五十小時呢。那個倒運的砒霜愛好者的性器官,使用了一百五十小時後,哪能經得起這樣的冷漠?想到此,我不禁一笑,齋木犀吉顯出孩子似的慍怒相,張皇地這麼說:“可是我,並沒讓那傢伙生孩子啊。不過,對一旦喝起了砒霜的老相好,就不能再冷淡了吧?”

    他帶著幾分得意的神態說。這時的齋木犀吉確實和他的二十歲的肉體年齡相稱了。可當然,這只是一種像海市蜃樓那樣稍縱即逝的印象。而在齋木犀吉屢屢顯示的青春的海市蜃樓中,實際確有某些真情在內,這點我在除他之外的其他人身上從沒發現過。我這話決非單純出於友情,讀者務請留意。

    齋木犀吉辦公的大樓位於銀座林蔭大道新橋附近的一角。我們步出大樓,揹著新橋,在經冬凋謝的林蔭大道上像急匆匆趕路般跨著大步朝前走。我想告訴齋木犀吉前一晚遇上雪的事,可終於沒開口。因為這次重逢他是否能作為我能就雪講些心裡話的友人和我交往我全沒把握。再則是一提到雪,我似乎又感到在風雪中會流下眼淚。另外一個原因是,這個身材一米七十五公分以上的大漢,大踏步急匆匆朝前走(這是齋木犀吉還沒有自備汽車時的走路習慣。總像那逃犯般急著趕路,可實際沒什麼緊急事等著他辦。但若你和他約時間會面,那就非讓你耐心恭候他三十分以至一小時的遲到時間不可。)這樣便根本不瞅不睬這比他低上幾分的我,像狂怒的公牛樣一直往前衝,我也沒法和他搭話。而當我一發覺路上的娘兒們都向齋木犀吉行注目禮,有的看一眼,有的任意顧盼,就想到一個明星走路也有幾分性虐待狂的滿足感,這樣我在那高低不平的石子路上跟隨著齋木犀吉踉蹌前行。在此時,恰如我反比他年少了幾歲。

    就這樣,由齋木犀吉這一方領著我來到一家德式食品店二樓。據齋木犀吉介紹,這店鄰近有的是同樣有名的高級德式菜館,可這家咖啡館由於像沙丁魚迴游似的銀座觀光客為食品店中火腿、香腸、餅乾的煙幕擋住了視線,反而被漏掉。果不其然,那天除我和他再無別客。我心情不佳,有些不耐煩。按我此時的個人情緒,最與上流社會的情調,格格不入,可它正好是這類情調的店鋪。可是,齋木犀吉則有如沙漠綠洲裡的駱駝,喜孜孜搓著雙手,點起糕點來。

    “現在若是晚飯時間,而我又有足夠的錢,那便要先吃牡蠣飯前開胃菜,中間還得加上甲魚排哩!”齋木犀吉忘乎所以地說,越來越像那嬰兒在眯眯笑,眼角邊堆起了無數皺紋。“當然,在那時就該坐在餐廳那邊,而且要在底層的桌面上用餐,喝德國啤酒哩!可今天,要三種點心,外加特別加料的紅茶、白蘭地,將就著吃啦。”

    這時我估量著自己口袋裡的鈔票數,在包括厚實的青岡櫟桌子和油浸褐色壁龕等在內的全部設施前,不免自慚形穢,只要了一份咖啡,並叮囑不必特別加料。等到點心、紅茶送來,齋木犀吉旁若無人地興致勃勃,像鯨魚吞蝦米一一報銷了。

    說來,那齋木犀吉卻胖了不少。下巴肉像堆成了兩層。而我自己,肋骨像大禮服上的金絲鍛根根突出,皮膚如風箏紙撐在胸前,無意間心中冒出了怨恨根芽。這是因我那時營養失調所致。人生誰都沒有第二次學生生涯(如契訶夫筆下所說不以禿頭為意,坦然著上學生服那樣的終生大學又當別論)而在頭戴學生帽的馬拉松競賽中那些營養失調的選手,即使敗下陣來,也別想博得哪個教授的同情,所以營養失調的學生,不論用如何含恨的目光看待現實世界,這種怪脾氣也是情有可原的啊。我以這種心情,對著那齋木犀吉的二重下巴頻頻顧盼,這期間手指上粘滿了蜂蜜和糕點粉米的齋木犀吉,不由得衝著我的眼睛一面微笑一面回看著說:“下巴左右長起了繭子啦。要是再硬的話,該用砂皮紙打磨了。是因為練習小提琴的關係喲。我目前在練習巴赫的無伴奏組曲變奏曲第一樂章哩。說起那快速,就別提有多快啊,像我這樣的初學者拿著弓子要趕上那速度可真不易,快得簡直毫無辦法啦。”他誤解了我的複雜心情興致勃勃地說。

    這是齋木犀吉特有的作風。不論學哪種樂器,他從不照初步曲來練,一起始就用這樂器去練習自己最心愛的曲子,由此磨練技巧。而且不須花費多長時間,最終也能彈奏出與那曲子近似的音樂。所以在齋木犀吉身上必然有像甲魚那樣偏執的忍耐心和獨特的才能。我當真常常這樣考慮:即使對核裂變,他也能從全然無知的階段,一下著手進行原子彈的個人製造,過不久說不定會造出使東京站半身不遂一類的爆炸物呢。

    “在這兩年間,你該有了不少創舉吧,我昨天就看到你邀請中年婦女坐直升飛機的鏡頭呢。”我在殘酷感情的舌尖上帶著辣辣的酸味報復著說。

    “唔,是那個嗎?”齋木犀吉他那栽滿滿足得意之花的大臉膛上,糕點、紅茶和白蘭地的影子倏然消失,浮現出可悲的極度忿懣的表情。“我若能在四十歲成為百萬富翁,要把拷貝全部買下。而後統統燒掉,那時將有一股惡臭瀰漫在全東京,到冬天還有煙霧哩。哪一天我要好好兒給你說一說和影片公司那些色情狂怪物打交道的事兒哩。你說過要寫小說的吧?已經開始寫啦?你若是要描寫色情狂,我的話能幫你的忙哩。你想啊,在這個世界上,實際上和色情狂有過來往的人實在不很多!可在今天,你大約只想聽我坐上什麼船,去了哪個國家這些事兒吧?這是你在生著麻疹人變得像個煮熟的蝦子那會兒的事,我向你簡單扼要地作個介紹吧!”

    在用尖銳的又快又口吃的語調像鳥兒般絮絮叨叨開始介紹的齋木犀吉,對著自己忘情地一笑,面帶喜色,一瞬前那可悲的憤懣餘波的魔影已蕩然無存。而後,從他那長滿壯實肌肉的脖頸處、肩胛骨間有像弗朗安吉利科①的《受胎告知》②中天使雙翼那樣的東西一下展開似的幻想將我包圍,齋木犀吉向我作了一些荒誕無稽的報告。這事是否屬實已沒法稽考。不過齋木犀吉確實具有不論哪樣破天荒的經驗談都能若有其事地說得天花亂墜那樣的獨特習慣,而我又確實心甘情願陷入他那易口吃而又尖銳語調的魔法。在齋木犀吉身上有宇宙航行和核戰爭時代吟遊詩人的面影。

    ①FraAngelico(1387~1455)意大利名畫家。

    ②見聖經新約,報喜天使向聖母瑪麗亞傳達她已懷上基督的喜訊。“我在橫濱乘上去東中國海尋覓海盜藏寶的船。當時說定,若在途中幹些活兒,可免費帶我到香港,在香港再為我介紹去開羅的船。再者如果能覓得一批海盜的藏寶,還可給我若干報酬。而所謂海盜云云據說是與義和團有關的中國的海上革命家一夥的秘密資金。真的,在我看來,不問條件如何,都行,我是個小孩子,只要能在香港換乘上去開羅的船,就和那些一心覓寶的瘋子們撒約那拉①了。實際上,那時我恰如三月兔那樣走投無路,只要能乘船出海,便覺得條條道路都能通向開羅似的。這裡也受到長老那個時代旅行者的感覺帶來的不小影響。由於此,我坐上由鰹船改裝的覓寶船出發了。同事們全都像熊一樣無知,是熱衷於覓寶的一群瘋子,因此夜晚好可怕,加以當時正值隆冬!我在這樣寒冷陰沉的海面上向前進發,每當想起最終將踏上開羅酷熱光亮的街道時,也會聯想到愛因斯坦的學說。總覺得我們這艘探寶船恰如逸出軌道在無限空間航行的宇宙飛船。像熊一樣的一夥中也有人終於患上了憂鬱症。畢竟,不管是多麼無知的漁民,總還有一些起碼的知識,在日本,初等教育要算是辦得徹底的,是嗎?”

    ①SAYONARA,日語單詞的羅馬拼音,再見的意思。齋木犀吉就是這一類型的羅蘇嘴,儘管他有言在先,要話逐字逐句地記錄,怕不要佔用百科事典那麼多的篇幅。概括說來,如此這般出海的齋木犀吉的這艘船,突然遭到什麼槍擊沉沒了。可能是由於金槍魚的襲擊致使船底破碎沉沒也未可知。經過拼命掙扎漂流,齋木犀吉才被香港的英國巡邏艇救起,而後又不知遭到怎樣的誤會,被作為中華人民共和國的難民,收容在九龍的難民營。齋木犀吉剛在那兒安頓下來,又被押上遣送難民的汽車上,說要把他作為流民,遣返廣東的人民公社哩。

    這時,心急火燎的他,偶然間又被一位德國人博愛家援救出來。這位德國人,像已故演員斯德羅海姆①那樣禿頂的五十歲健壯的小個子男子,是西班牙內戰期間在巴塞羅那作戰的原無政府主義者。此後三十年,他告別故國,流浪在外,至今他仍有艘遊艇《巴枯寧信徒》號停泊在香港,對年輕時的過激行為懷念舊情,度過那朝朝暮暮。齋木犀吉在健康恢復前,無心考慮其他,被安頓在九龍的大樓上二十層住房度日。等到健康恢復,便在香港漫遊,並多次坐渡輪往返大陸,接觸到種種現實情況。為此,他又探索起種種倫理問題了。過不久,完全康復的齋木犀吉又和那德國人原無政府主義者搞起了同性戀。這點雖示經他明言,但由他的暗示似可證實。這種性關係,似乎是預定由齋木犀吉起主導作用的。

    ①ErichVonStroheim(1855~1957)美國導演、演員。齋木犀吉對此也曾認真考慮,終娼妓。這是以感染性病為目的,極端不潔的執拗的性關係。

    “這樣,知道我染上了性病時,那個德國人確實悲痛逾常,致使我對無法與那傷心的德國人進行性關係的自身帶病的性器憎恨起來。那個德國人實際用一種令我震撼的方式在傷心。但我的性病越來越嚴重,那德國人決意把我送回日本。香港這地方,要醫好性病比染上性病花費相差百倍。這樣,由於對德國人良心上的負疚以及自身性器的痛楚,我含著淚水,乘上《巴枯寧信徒》號回國。我把在香港取得的一隻貓裝進柳條籃一起帶回來。它在香港被稱為牙醫,為了紀念它隨我回日本,至今我一直把它稱為牙醫的日譯名字齒醫者。我和齒醫者夜深時悄然從《巴枯寧信徒》號在神戶港登陸,那德國人從容地和日本外務省打個交道入了境。而後他全力照料我入院治療,當我一病癒,介紹我認識一個韓國人電影製片人。當那個德國人起錨之間,我當真流著淚發誓做個第一流的電影潰員!歸根結底,我在此次短途旅行中取得了不少教訓。對所記熱帶殖民地考慮更多。因為我想去開羅參戰哩。此刻我又想起了香港的初夏景色。從鮮紅的稱為火炎木的樹木上的花,乾淨整潔的庭院中英國小孩,到當時身處絕境的流浪漢,我考慮起殖民地問題,而且邊已考慮到蘇伊士戰爭,我知道在行動前要想要看。由此我自身就產生出參戰的意圖。

    6

    以上是我和齋木犀吉第二次會面的情況。但這次會面後,時間不久就告結束。因為齋木犀吉出逃了。他的出逃有如一條在暗處遭人痛打的狗,死命奔跑,躲進世界上的哪個旮旯裡,猶自驚魂未定,渾身打顫。

    這次逃亡事件起始於齋木犀吉打給研究室的電報,要我去他工作的辦事處大樓底層的小提琴店鋪一事。這事發生在我倆重逢後的數週,當時我正擬在年終休假期歸省我四國峽谷的祖父。我已經好久沒有歸省了。原因是我一直沒法籌措去四國的火車川資,而在當時我的囊中突然積攢了一筆可觀的旅費。

    還在我和齋木犀吉重逢之前,T大學報上就發表了我的短篇小說。這是以打工學生捕殺野狗的事作為題材,用站在大學醫院前坡道外牆處,側耳傾聽作實驗用所養野狗群發出的陣陣吠聲,有如小雪珠從空而降這樣的印象撰成的情節簡單的一篇小說。可由於這報在大學節日公開發行,讀了這小說的出版社編輯們隨即來信約我為他們雜誌撰寫小說。

    我在那兩週時間裡,不去上課,只閉鎖在大學圖書館,翻遍了借來的最大型國語辭典,惡戰苦鬥,最終寫出兩篇小說。這些究竟是怎樣的小說,作者在此不想多費筆墨,總之是出版社把它們刊載在雜誌上,給我寄來稿費。這樣,我當然想去峽谷,聽一聽好久沒見的祖父的嘶啞不暢的語聲了。

    記得我在找尋齋木犀吉辦事處(據電報說他已經由該處辭職了)所在大樓通向地下室的入口當時,那兒正在把過於靡費的聖誕樅樹換成好大的門松。由於嚴寒面色發紫的年青人伏在梯子上或升或降,高聲地此呼彼應。就是這樣的季節。地下室廊下的最盡頭,有像倉庫那樣的陰暗的陳列窗,那兒便是小提琴店鋪的入口了。陳列窗裡僅放置著一把鮮紅的大提琴,可一進店鋪,在薄暗的室內擺滿了深海魚那樣褐色、黑色的小提琴、中提琴、大提琴、低音提琴等等。而在我朝門裡探頭的一瞬間,就感到室內空氣像在火爐煙囪裡那樣乾燥到極點。齋木犀吉夾在大柳條籃和白色皮箱之間直挺挺坐在草墊上焦躁地仰望著我。

    “我等了你五個小時啦。其間我想些心事也就過去了,可這傢伙連這點也辦不了哩!”說著,他用手掌去叩擊那柳條籃,焦躁然而怯懦的貓的叫聲,像乒乓球那樣從那兒傳出。

    “究竟,出了什麼事?你的電報還是我的一個朋友碰巧去研究室才給我帶來公寓的呢。只圖自己方便,等了也是活該。”“我早知道你最終不會不來的啊。”齋木犀吉帶些嬌態這麼說。

    “究竟,出了什麼事!”我重複一句。眼睛一旦適應了那暗淡光線,就看到齋木犀吉肩後朝裡的貨架上,有個短髮頭的少年,埋首在自己的兩腕間伏身而眠。看來這少年乃是這家小提琴店的店員,定是由於他和齋木犀吉是朋友,這才把我招呼到這兒來的。

    “我的貓,還有小提琴、夏季衣服、潛水用具這些,想請你為我保管一下。就這些,拜託啦。”齋木犀吉說。“貓在籃子裡,其他東西在皮箱裡。嗯,箱子裡還裝有我故世的老爺子的油畫吶。”

    齋木犀吉身後的少年仍然趴伏著,像啜泣般發出咕、咕的笑聲。我這才知道他原來並沒睡著,大約是由於精疲力盡才那樣趴伏的。我暫不去管那神態有異的少年,先考慮齋木犀吉那些唐突的請求。按齋木犀吉說話的口氣,頗令我回憶起他先前在我的峽谷求祖父借錢時的說辭。“而且,還想請您資助我們買船票的款子呢。我想像您這樣的老人家,決不至於難為我們的吧!”

    “貓?從香港帶來叫做齒醫者的貓?”我預感到對齋木犀吉的任何託請,到末了,總也推不了,儘管如此,仍想在貓的問題上做些文章。

    “是的哩。我把它裝上香港來日的遊艇,塞在籃子裡,齒醫者一路安然無事,乘火車諒來不會出問題的。我想託你把齒醫者帶往鄉間峽谷,由長老代養。連那個老不死的狗,長老也肯一本正經地養著,這隻貓也會代我喂好的。再說,在前些時齒醫者患感冒那會兒,給多吃了些抗組胺劑,把腦子吃傻了,從此麵包屑、萵苣葉,什麼都肯不聲不響地吃啦,所以別擔心不好餵食。在以前,它可是隻愛挑食難飼候的貓。你沒見到它那時的模樣兒。你喜歡貓嗎?可因為在這兒塞進些食物哩。是買來它在香港吃慣的中國菜館的剩飯。以往我也並沒能為這貓作些什麼了不起的事。”

    我已完全為他說服了。對籃裡那隻香港出生的貓感到噁心似地厭惡,可確實也只能答應把那貓小心地送往峽谷裡祖父的身邊。事實上,我往往輕輕易易就讓他說動了心。這樣,我終於抱怨般這樣說。

    “那麼,你打算幹什麼?想搞些什麼新花樣,要這樣急著把貓等等往我這兒塞?”

    “我一定要逃跑。逃跑了,暫時還必須躲起來。怕的是要遭人殺害或被切斷了手指哩。而我對被殺害、被切手指同樣害怕,同樣討厭吶。”

    齋木犀吉身後趴著的少年,這時以女性似的肉感格格地笑得肩膀和細脖頸都在發顫。我認為那少年由恐怖心裡產生出歇斯底里的症狀。心中對那個少年產生出和對籃裡不時喊叫的貓同樣的厭惡之感。

    “你究竟,出了什麼事?”

    “我和這傢伙兩個人一起和那變態的色情狂四十歲的女子睡過覺哩。那個髒兮兮像肥豬似的女的既有幼兒性慾,還有成年時養成的性慾,她想同時滿足那雙重的性飢餓,自然是既有前,也有後哩。我和我的朋友出於好奇心搞了一下子,可過後,只覺得心中不快,從而強要她付出十萬日元。這一來,那肥豬在付過錢一週之後,你猜怎麼著?不由你不信,她居然找到地方上的職業流氓,來要回那十萬日元哩!沒留神上了那十足變態的色情狂四十歲女人的當哩而她又正好在那發胖的時節!”

    我覺得憤懣,悲慼而且茫然若失,還在發生歇斯底里笑聲的少年和仍然坐在草墊上用尖銳的聲調嘮叨不止的齋木犀吉實在可厭。這些人終於弄出亂子來啦,倫理上的追求者齋木犀吉多麼低級的趣味!而且說來慚愧,我聽了少年和犀吉和肥胖型女子三者性交的話,也有幾分昂奮。

    “把錢還了她不就完啦?犯不著為這點事逃走吧?”“錢早花光哩。而且我想還是逃了好,決不能認輸。與其讓流氓搶去錢財,還不如把那傢伙打一頓藏匿起來的好吧。”“別說孩子話!”我越發氣惱了。“現在我身上只有賣小說得來的七萬日元,先借你用,餘下的錢我去別處設法弄來可好?”

    齋木犀吉沒作正面回答。他從草墊上站起身子,輕輕拿起皮箱和柳條籃。

    “有了這些錢,為什麼不去做套好好兒的衣服穿?還穿那套學生裝,像只企鵝,多難看。趁現在有空,給你介紹一家相熟的西服店。來,你單給我拎這隻箱子吧。這兩天,沒法好好睡個覺,好疲倦哩。”他羞答答臉上顯出乏力的微笑說。而後對著其時在身後由手腕間抬起頭來的少年,“好啦,我這就走啦。我揍了那傢伙,引起了糾紛,純粹是我和那傢伙兩個人的問題啊,和你沒直接關係,這點不好含糊哩。明天起照常在店裡好好工作,作人行事多注意點兒!那麼,再會了!”一說完,這少年滿面通紅,帶著哭聲回答:“那麼,犀吉君,再見了!”這有似於絕望的小雞那樣的啼聲,我對此越來越感到厭惡,並立即再次把它與性的醋意聯繫起來,便連忙提起沉重的皮箱,帶頭跨出小提琴商店。一登上地面,時間將近黃昏,門松已經完工,有一種東方聖誕節的感覺。工人們早已走得不知去向了。

    “你究竟,出了什麼事?”我再一次蹙起眉頭對平平穩穩抓起貓籃從後跟來的齋木犀吉問道。可他仍像歌唱般坦然地說:

    “我在搞拍片工作那會兒,和‘機關’相識啦,所謂機關是起初的暗語。你知道有種人叫‘女炫’①吧,那是以販賣婦女為業的,而這是轉賣男人的職業,即男炫。比方說吧,如今發現一些搞同性戀的青年男子,若不搞就苦不堪言,那麼就把他們往這個方向引。某個影片公司有個董事,他就在悄悄地物色著同性情人,他和那作為犧牲品的小夥子要通過所謂‘管道’才能聯繫上。也有時把那些好色貪財的小夥子介紹給要找男子的婦女。就是這樣的男炫,跑到我和那個小提琴店裡的店員朋友跟前,提出四十歲女子有變態性慾要求的事。那傢伙是個女演員,是得過什麼演技獎的大名人,現在這世上,連條狗都能叼回個特別演技獎哩。我是想在對性這個命題把我自身意見的卡片數再增多一張。到末了,我發現自己在此處已無法安身,出了大事哩。”

    ①指江戶時代拐騙婦女轉賣給妓院的人販子。“這事兒搞得多荒唐,你所謂性這個命題的卡片是怎麼回事?”我說作答。我們倆在銀座的暮色下雜沓的人群中快步朝前走。卻不料齋木犀吉說起了這段話:“呵,我看過你的兩篇小說了。你說是一種在女子肌體上穿一件既短又薄貼肉襯衣那樣小阻力的文體,可實際你發表的小說不是類似於中世紀斯拉夫騎士有全身甲冑那種阻力的文章嗎?”這樣,我們倆各自向對方說出了一段侮蔑性的話。我們從此默無一言像仇人般警戒著對方,可仍然肩並肩悄悄地朝前行。

    在這家銀座的西服店中,齋木犀吉由懸掛著的西服半製品堆裡,為我挑出一套深紫色的西服。這套服裝至今仍是我所有服裝裡的最上品。

    目前我回憶起,在齋木犀吉為我挑選服裝時,已經給人以身處絕境形容憔悴的逃亡者印象。

    原來鬍鬚稀少的雙頰,即便是許久沒刮也不怎麼顯眼,可他那意大利皮靴上卻堆滿了塵土,條紋西服也到處沾滿石灰粉,這模樣就其總體印象而言,總像是一個少年流浪者的模樣(或其預告)簡直能使高級住宅上的防盜警鈴一個個鳴響。

    我把褲子整理一下,跑出試樣室,正打算付帳,齋木犀吉對西服店老闆大致說了這位青年還是學生這一類的話,要求讓些貨價。結果雖沒成功,可在買物時慣於一下襬闊勁的齋木犀吉,對哪個商品居然講起價錢,我所看到的只有這一次。他那時的態度一直攜刻在我記憶的銅板之上。當時也顯示出齋木犀吉對我的友情確實不同尋常。

    步出西服店,眼看齋木犀吉心神不寧,多次留戀地去盯視手錶,又彷彿我就是要拐跑他那白皮箱和有貓在內的柳條籃的小毛賊似的,眼上眼下深深地打量著我,最後終於開了腔。

    “你用甲冑體文章做成的小說,如果稿費有剩餘,能否請我喝些威士忌?我要靠它服用安眠藥的。當然,不是要安眠,是要戰鬥喲。”他說了這些謎一樣的話。

    於是,我們提著皮箱和籃子,踅進了一家低檔的小酒店。在酒吧間裡一坐定,齋木犀吉果真把德國制的安眠藥和威士忌一起吃下肚。

    “為什麼,這麼惡作劇?”我忍不住這麼說。我把腳牢牢擱在貓籃上,這也是因為我已開始感到要對那頭貓負責了。“為了對付那恐怖心理喲。我從今天起要豁出性命去搏鬥哩,可我對死又害怕得要命啊。所以要用威士忌去克服它,在沒想睡覺前,先克服掉恐怖心。”

    我伸手抓過齋木犀吉面前的藥片瓶,看瓶上的標籤。上面僅說衛生無害,另外是些與恐怖心、勇氣全不相干的套頭話,我對齋木犀吉所說的話,覺得既平靜又有如電擊。

    “你真的怕死?如果那樣,那麼服藥麻痺那種怕死情緒這件事本身,是否可怕?不是嗎?”我帶著可悲而厭惡的心情說。“我已經喝下去了。”齋木犀吉說。“等下回兒會面時再詳細和你說,我對死的恐怖這命題製作了不少卡片哩。可現在不好談,因為我接下去就要和那流氓決鬥哩。好,且等著那片劑和酒精的藥性上來,到這時,我就像那魯莽的小夥子,什麼都不怕啦。”

    從前一刻起貓已發起了怒氣,我的足邊像發出了拉風箱般聲響,一看,柳條籃邊像植物的幼芽樣露出了幾隻貓爪,只因為去撓什麼都全然沒用,這才使勁兒去扣籃上的柳條。齋木犀吉隨即跳下椅子,在籃子邊蹲著身子,把露出的貓爪,像讓死人合上眼瞼般輕輕地,一個一個用手指肚兒撫摩著,一面喃喃地說。

    “怎麼啦,齒醫者,像你這樣壯健的雄貓什麼也別怕,唔、唔,好好睡吧,齒醫者!”

    “是猴子哩。它對猿猴發脾氣了吧。”店裡的侍者指著酒店一角抱歉地說。

    在這時,我從背到腰忽感到一陣莫名的惡寒,彷彿在預告齋木犀吉在這場毆鬥中必死無疑。

    起始我只認為在薄暗的酒店牆角邊,有閒著沒事的孩子在戲耍吧,實際確實有頭大號的日本猿、那小個子侍者錯認為我對那隻猿產生了興趣,這才深深嘆息一聲的,一面擦著玻璃杯一面說:

    “在這裡餵養的東西可真怪啊。連猿猴的身子也古怪。”他透著大氣說。

    “怎麼,這隻猿?”

    “這猿起先全沒鼻毛的,可這兒空氣差,長年累月,這東西竟慢慢地長了鼻毛,健壯起來啦。別看它是隻猿。”

    “嗯,嗯。”我厭煩地說。

    “照達爾文說,猿最初的進化特徵,像是鼻毛哩,所以……”侍者狡黠的黃色眼睛眨巴著看我,可由於我沒顯示要笑的表情,只好死了心。“要是一般人總會笑兩聲的哩。”他發著牢騷走向對面去。

    按我此時的心情,哪能笑得出來。傷心和厭惡的心情越來越加深,以至誘發了我蛀牙的牙疼。而齋木犀吉則更加難受。他為了要和那柳條籃中的貓作別而傷心得哭了起來。看來那威士忌和安眠藥確已把他心理上的平衡打得粉碎。而後齋木犀吉一挺身站立起來,用剛流過淚顯得厚實腫脹的小眼睛盯著我看,可一轉瞬又偏轉了視線。

    “那麼,再見了,對長老帶信問個好吧。齒醫者要每天給吃內含維生素B、尼古丁酸、消化酶、氨基酸之類的片劑,是藥房中最便宜的營養劑,哪兒都有買。我這就走啦!”

    他一轉身跨出大門。我忙著會過帳,用兩手提起白皮箱和柳條籃,緊緊跟他走。我在起步時畢竟遲了些,在薄暮的銀座擁擠的人群中提著內有隻貓的籃子和皮箱一步步往前邁,相當累人。

    我看定齋木犀吉的大腦袋、闊肩膀,惟恐在對面的人堆裡找不見他,可由於近視眼的關係,結果還是和他走散了。我急匆匆噓著悲慼和忿懣的白色氣息,一路往前趕。

    不過,當我在對面的人群裡好不容易再次見到齋木犀吉時,他已經和同他相仿的一箇中年彪形大漢子毆鬥起來了。那是在土橋一側電影院前的狹窄空地上的一場惡鬥。在此,我無意把這次齋木犀吉的暴力行動詳細敘述,只擬簡單作個交待。這確實是一場惡鬥,而且是由齋木犀吉單方面發起攻擊的毆鬥,在越聚越多圍觀的人群中,有人著急地喊出聲來。“喂,不能打,不能打啦!他會拳擊、準是個拳擊手哩。喂,不能打,拳擊手的拳擊要當兇器判的啊!喂,別胡來,別打啦!”

    齋木犀吉並沒把對方殺害。可比殺害了他還要慘些。(因為對方是人而非禽獸,有時可能比死還難受)而在警官到達現場之前,他早已逃之夭夭,根本顧不上我了。從這次毆鬥事件的整體看,所有圍觀者都感到生理上的不快,也有人出口唾罵。我對此也覺得十分反感,加重了我蛀牙的疼痛,隨後我離開圍觀人群,攔住一輛出租車,把籃子和皮箱裝上車。在車上從柳條的隙縫中可見到這隻橙色條紋的胖貓用前肢緊抱著腦袋在睡覺。

    7

    我把那裝在籃裡的橙色條紋大胖貓帶回四國的峽谷,寄存在祖父處。那隻近視的雄犬便不再把祖父的腳踝錯認為灰色的鼠咬齧戲耍了,因為它發現了追蹤貓這一種新的遊戲,重新恢復了十數年前犬類固有的狂奔熱情。和祖父穿上灰色襪子的腳踝相比,那隻橙色花條貓像橡膠那樣的軀體,即便是沒有彩色辨別能力的犬類,對近視的南洲號而言,確實也是易於發現的目標吧。可祖父,已不再坐在那張大正天皇即位以來一直使用的溫莎椅上了。他讓峽谷的青年木工做一張大床,從早到晚橫躺在上。這大約是因為坐得厭倦的原故吧。到將來,若連躺著也厭倦了,那祖父會怎麼辦?那便除死之外,別無他法了,想來祖父定然是這樣的死法也未可知。從溫莎椅到非常結實的青岡櫟床,再到峽谷樹叢土地中一個淺坑。這一想幼小時的悲哀便襲上我的心頭。對我而言,每次返回峽谷似乎會產生出一種時光向幼小時倒流的習癖。

    我只向祖父提到齋木犀吉已經歸國的話。祖父卻駁斥說,這件事我早就知道,他那種人決沒有遠去外地窮鄉僻壤,從此音訊不知的道理。祖父又告訴我淺底櫃中藏有齋木犀吉的來信。我站起身去查看那淺底櫃,很快找到了那封信。給祖父的信件之類,二十年間原本沒幾封,而用航空信封郵來的信件則僅有一件。我想看看齋木犀吉在香港投寄的函件,但信封內只裝有美鈔一百五十元,書寫的文字卻是沒有。照我想,可能是祖父把這信藏在別處了,或者是一面睡一面讀信不留神失落在床的哪一邊。

    “爺爺,信怎麼沒有?”

    “你手裡拿著的,就是。”祖父仍仰臥在木床上只用雙眼狡黠地偏轉著不快地睨視著我。語聲越加嘶啞,聽來像小模型飛機上破損的機翼逆風飛行似的聲響。

    “齋木犀吉寫來的信不在哩。”

    “根本就沒寫過。從沒人特地從外國寫信給我哩。”

    “可是,假如是香港呢?”

    “香港我沒去過,也不熟悉。所以,也沒有人來過信。”我沒再作聲。而後把美鈔重新裝入信封,放進淺底櫃。信封正面在工整的羅馬字旁邊,用從虞世南①學得的一手好字認認真真寫上祖父的大名。我心裡想,齋木犀吉真不愧是有相當造詣的書法家啊。而後,忽聽得祖父在我身後說:

    ①中國唐朝書法家“小學校長拿來了你的小說,看了一下,那可不是什麼好文章啊。”我感到突然,啊,爺爺已經看過我的小說!

    “您是說文章不好?是說推薦森鷗外這類文章吧,爺爺?”“是哪些文章且不去管它。讀過的文章馬上就能忘。俺讀過的文章還少嗎?過後全都忘了。你的小說壞在憑空想捏造。你沒去觀察。所以,寫不出好東西來。至於你的小說中,哪些出於空想,我早就忘了。和你相比,那位青年說的是他觀察到的道理,那才是能觀察能思考的人。那樣的男子寫出文章來,就有些意思了。”

    我對齋木犀吉和祖父之間的友情原就有些嫉妒,從而對自己的小說受到輕視感到不平了。這樣,我便從剛才放進淺底櫃中齋木犀吉的信封中把暫時不用的那些美鈔偷偷取出來。

    “沒有觀察力可不行。所以,你寫小說不會成功!”祖父繼續固執己見,把我否定。我對祖父和齋木犀吉越來越氣憤,甚至含淚欲泣了。

    雖則峽谷長老有如此不吉利的預言,但結果,從第二年初起,我便開始了小說家新手的生活。大學一畢業,我連工作也不找,隨即搬遷到另一間寬敞的公寓房間,每日價寫小說。我又獲得了一項文學獎,還出版了書。祖父的預言老在我的腦海裡嗡嗡作響,築起了一隻來往飛翔不祥之鳥的窩,但我總也極盡全力,不加理睬。即便是我對齋木犀吉二次會面分手前留下的對我小說的評價,每一回想,就覺得恰如有一團海膽醬卡在咽喉口,可隨著齋木犀吉和那個職業流氓集團的中年男子毆鬥的情景逐漸淡忘,要不去回憶他對我小說的評論也並非難事。再說文壇上的評論家們,又不像峽谷的長老和齋木犀吉鬼魂二人幫那麼樣地苛求。總之,對我來說,盡專心致志忙於我的小說家生涯了。我曾參加了文學者旅行團,去過中華人民共和國,在上海會見了毛澤東。這次旅行,途經香港,我也曾和日本新聞社香港分部記者,說起齋木犀吉在香港的冒險經歷和《巴枯寧信徒》號的事,據答說事情的真實性要大打折扣。我這才知道那些事是齋木犀吉的假語謊言,心中不免吃驚。

    歸根到底,我只有一心一意等待著銷聲匿跡的齋木犀吉的消息,可總是音信全無。在那黃昏時一場惡毒的大格鬥之後,齋木犀吉究竟潛伏何處,據我心想,大約無人知曉。這種狀態持續了兩年,這才有我和齋木犀吉第三次關鍵性的會面。齋木犀吉託給我的貓在四國的峽谷裡優遊歲月。每天吞服幾片愛表斯①,吃些河魚,成天和近視的雄犬追逐嬉戲,身軀長得滾圓精壯,頗有幾分沉著莊重中年女子那樣的威嚴相。足見為這貓找寄養戶的齋木犀吉選中了合適人家。在挪動住處時,我小心謹慎地把他那內裝小提琴和夏裝的白皮箱帶了去,塞在床底下,仔細保管著。皮箱裡如有齋木犀吉的倫理研究筆記和卡片,我自然也常受到誘惑,想去偷看,但我總是自己把這樣的慾望抑制住。

    ①Ebios——啤酒酵母的商品名,含各種酵素及維生素,特別是維生素乙。再說,在這一二年間,我寫過不少二十五歲生日那天結婚。結婚,而後生兩個兒女,二十冊自己寫的書背地裡不斷受人指摘,輕度的酒精中毒,死於癌症,結束了這並非天才作家的生涯,這便是我乘坐的這趟車車頭所要行經的平穩路線。對一切冒險性的行動全都死了心。

    不過,在幾個月前,我所寫的政治性迫害的小說,卻在各方人士的頭腦中,繁殖起憤怒的菌種。我的全身無日無夜不沐浴在威脅的電話、來信之類的帶攻擊性的急風驟雨之中。我孤立了,患了一處多疑症,小說、隨筆等全都不去動筆。每天進食六次,從大瓶裡像嚼豆子似地吃胃腸藥和補劑,蹬自行車兜風,用拉力器、鐵啞鈴鍛鍊身體,知識性的工作一項也不搞。我胖敦敦地開始肥壯起來,肌肉逐漸隆起,只是臉色像海蜇般有些青蒼,足證我患了多疑症。這一些總像是瀕臨滅種動物絕望的怠惰生活。

    真正看穿我多疑症的真相的是四國深山峽谷終日臥床的祖父。祖父對我的妹妹說了如下的話:

    “他已經寫了三本書哩。說來在我家一族,既有出外闖蕩的血,也有守在家裡望著街裡的血,可不知這小說家的職業,是由哪種血產生的職業。這一點看來不久就能明白了。”話中帶有幾分神秘色彩。

    此後,他又說,左也好右也好,只要你打算變成了長有羽翼的人,自己也必須準備飛起來這一類越說越像夢囈那樣的神秘話,有時說得更難聽,說若是能看到他被人殺害,就更易看出他自己究竟繼承了哪方面的血了。妹妹因此為我傷心得啜泣起來,但卻招致祖父的不滿,彷彿有損於他平日的威嚴似的。

    “俺這會兒,還沒有死吶。”他大聲怒吼起來。

    齋木犀吉的歸來,救助了我上述的多疑症,並把我引向日常生活的冒險。歸來時他還帶著一位竟像他親妹妹似的有叛逆性的小身材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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