裝上煤,再回到縣城,孫振山帶領的八個人四輛架子車在城外一家車馬大店打尖。
店裡有煎水呢。泡個饃,咥飽,再歇一下東邊那屋裡有大炕呢。睡醒一覺,咱就往回閃。孫振山給他的隊伍作了安排。
八個人用同一盆水洗臉洗手,那水一下就成了黑黃粘稠的泥湯。車馬大店的毛巾不僅膩滑,而且汗腥味燻人。這待遇讓春皺了皺眉頭,但他沒吭聲。他正準備用店主人提供的缶瓷老碗泡饃,雷建海過來叫他:春,你跟叔上街走。
我不去。乏的。春從藍布袋裡掏出鍋盔饃準備掰碎了用煎水泡。
你跟叔走。叔有個事叫你幫忙。雷建海硬拽著春的手,把他從車馬大店裡拉了出來。
啥事?春問。他的表情不無厭惡。
到地方你就知道了。
春滿腹狐疑被雷建海拽到一家賣羊肉泡饃的飯館裡。
來兩碗羊肉泡!雷建海一進飯館的門就大聲嚷鬧,坐下,坐下。春你先坐下。
我不吃。春說。
哎呀,這娃!你坐下嘛。叔一人能咥兩碗?
我不吃。春還是很倔強地要走。
叔還叫你幫忙呢麼。你先坐下先坐下。
不一會兒,兩碗熱騰騰的羊肉泡饃就端上來了。渭北一帶的羊肉泡饃又叫水盆羊肉,是清水煮新鮮羊肉的原汁湯,裡面放幾塊肥瘦相間的羊肉,泡上發麵做的烙饃,就上生蒜頭,營養豐富,吃起來可口養人。當時,一碗羊肉泡饃兩毛錢,一個圓形的烙餅二兩糧票五分錢。
咥!不比你在車馬大店拿煎水泡鍋盔饃強?叔能虧了你?雷建海說。
我又沒錢。春仍然遲遲畏畏不願意坐。
這娃!你說話叫人傷心呢。我能跟你要錢?你就給叔一點面子。阿達有跟好飯食打氣憋的?雷建海一邊拽春坐下,一邊繼續嘮叨,我給你說,你曉得叔買羊肉泡的錢阿達來的?那是你嬸子不知道啥年月壓到炕蓆底下的一塊錢,都烤黃了,她早都忘毬了!這錢不跟白來的一樣?咱給她一咥。咥飽了你才能撐回去,拉炭這活太重,叔怕你招不住。
沒辦法,春只好坐下享用羊肉泡。在縣城的飯館裡吃羊肉泡饃,對春來說是破天荒的。
咱一人再吃一個烙饃,喝一碗肉湯。雷建海看見春吃得香,他又花了一毛錢四兩糧票,買了兩個烙餅,遞給春一塊,羊肉湯盡飽地喝,又不要錢。
春沒有再客氣。
咥飽了吧?咱趕緊回,到車馬店裡睡一覺。
你不是說有事叫我幫忙麼?
阿達來的事!叔就想叫你咥一碗羊肉泡。春,你不知道,叔看著你就稀罕。你咋對叔不熱不涼的?叔對你是真心,你再不敢在人前不給叔面子!雷建海說著還把春的手牽上了。春很不習慣,就甩開了他的手。
你這個瞎熊雞姦犯把春引到阿達去了?沒安好心,得是?回到車馬店,隊長孫振山一看見雷建海就臊他的皮。
你看你說的啥嘛!雷建海臉紅脖子粗地自衛,人家娃剛從學校回來,你就叫拉炭呢!你心才瞎呢。
春,趕緊歇一會兒就要趕路。回去一路才出大力氣呢。少跟這個雞姦犯胡粘!孫振山說。
春躺到車馬店的大炕上,一下子睡著了。
春,春,拾掇,起。該往回閃了。沒過多久,孫振山在春的屁股上拍了兩巴掌。
春揉揉眼睛,用勁搖了搖腦袋。走就走。春說。
離開縣城不遠,就該下白水河川的北坡了。孫振山吩咐春蹲在架子車後尾,以身體的重量加大車子下面橡膠圈與地面的摩擦力。他自己拉著車,遇到坡陡,就要盡全力抬起架子車轅把,才能保持合適的速度。其他幾輛架子車也是這樣,一人拉,一人沿在車後尾。
春看見隊長很吃力,自己卻沿在車尾不用出力,就有些過意不去。
振山叔,咱倆換一下,叫我拉上,你沿到後頭。春說。
你不行。孫振山說。
後來看見孫振山累得滿頭大汗,春就更過意不去了。
振山叔,你跟我換一下嘛!
你不行。甭犟。孫振山專心拉車,頭也不回說。
這樣,春不僅覺得過意不去,還感到自尊心受了傷害。
振山叔,換一下。春說著,竟從架子車上跳了下來。
春跳下來的時候,坡還陡。孫振山沒防顧,車子一下沒閘了,借慣性推著他越來越快向前衝去。
嗨,這娃,你咋敢下來?你咥冷活呢!孫振山驚得大喊大叫。
春一看車子真要失控,自己臉也嚇白了,趕緊就追。他伸手去抓車廂後面的擋板,沒抓牢,腳也沒邁上去,就摔了一跤。他趕緊爬起來又追。孫振山一看不妙,就把車子往路邊拐。路邊有堆積的爐渣,是鋪路用的。等春趕上並沿到車子後尾,車輪子也陷到爐渣堆裡,總算停了下來,只是煤撒出來一些。
你看你看,差點兒董下大爛子!要是咥不住,車子日塌了不說,叔也要革滅兒了呢!孫振山斥責春。他大口大口喘氣,是劫後餘生那樣的驚慌。
春十分窘迫,喃喃的說:我看你乏的,想替換一下。
我知道你娃是好心。這陡的坡,你咋敢輕易下來?你不知道怕怕!沒事了,沒事了。叔不怪你。你還立到後頭去,咱走。
春不知怎的,就止不住眼淚。他拿鐵鍁把撒在地上的煤裝到車上,就又乖乖沿到車尾部去了。其他幾輛架子車都從旁邊經過,問咋了,孫振山說沒事沒事,你的小心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