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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節

    人類多麼渺小,但是人類有知性。只有這一點才顯出了她的偉大。人類於是只剩下了知性——那麼人類就該與一切毀滅知性的東西做永不屈服的鬥爭。為了它,人類應該強烈地維護與之有關的一切,比如追憶的能力;比如驗證和比較的能力……人類要特別忠誠和鍾情,要把情感的份量壓在頭頂。只有這樣人類才能永恆。

    由此我不由得又想起了三千多年前這個平原上的那場傳奇——徐芾們的故事。原來最優秀的人物會找到各種各樣的方式,但所有的方式都為了一個目的,那就是保存和維護人類的知性。他們為此而獻身、流血,冒著可怕的危險。這就是人類的尊嚴之所在。

    想到這裡我不由得一陣感動,湧起了幸福和充實的感覺。

    讓我記住這一刻的領會和悟想吧。多麼好的一個時刻。柏慧,你能想到我這會兒的狀態,明白我的意思嗎?

    ……經過許久的躊躇之後,我終於決定講敘一下你的父親了。因為我答應過你:講出所知道的一切。十餘年了,該是個時候了——可要真的這樣做,對他的女兒講出這些事情,還是感到有些困難。柏慧,如果你至今仍與小提琴手在一起生活,我倒可能早些講講柏老。可是後來是你自己一個人了,你在孤單中也許需要想起父親——所以我又害怕自己的敘說會使你的心情變得更加冰涼。

    忍了好久,我猶豫著。我明白,不講出所瞭解的一切,就不能使你懂得長久以來我對你說的到底是什麼意思。既然我們之間不應有太多的顧忌,那麼就不需要再一次遮掩了。

    你完全知道我一開始對他的敬愛和崇拜,一度簡直是充滿了迷信。連他的背頭、他手持菸斗的姿勢都覺得好極了。我到你們家時,腳踏在橡木地板上,有一種異樣的感覺。某種神聖的東西充溢胸間。他是一個多麼了不起的學者,著作等身——那時我還不太理解這個詞兒——而且又曾經是一個戰士。誰相信柏老儒雅博學,會是從硝煙中衝闖過來的人?可這是事實。我記得他當時還愛穿一條寬鬆的舊軍褲。今天看這多麼不諧調,可當時覺得這也是再好不過的了。

    他那部上下卷的地質學普及讀物在我眼裡就是聖書和經典,我甚至在精裝封面上又包裹了一層牛皮紙。最興奮的一件事是去你們家,那時有一種探險般的快樂與惴惴不安。那幢紅磚小樓的外面爬滿了青藤,走過幾道石階踏進門廊,按響門鈴、一顆心開始劇跳。總是你來開門,你含蓄地笑一下,讓我進去。多麼古樸和空曠的客廳,一角是一架鋼琴。你不經意地流露過,這是你母親使用過的。接上你再沒怎麼談母親。你父親的身影太高大了,他是院長,是著名的柏老——儘管我後來才知道,他在整個學界並不怎麼顯赫,但在整個學院、在我當時的視野範圍內,他已經是難以估測的巨人了。

    我曾留意過他在一旁註視你的樣子。那時他微笑著,把大黑煙鬥咬在嘴裡,看著你。他的目光一定從你微微有些黃的、又濃又亮的頭髮上劃過,接著看了你有點翹的鼻子、抿著的嘴唇……他滿意極了,笑意更濃了。屋裡的光線有些暗,這使我那份敬重的心情變得柔軟起來。他儘量做得和藹可親,但我反而增加了一分拘謹。這情形一直持續了一年多。

    即便到了後來,到了出事的那一年,我仍然有點敬畏柏老。這種敬畏的來源非常複雜,我甚至認為與他那濃厚的、花白的背頭也多少有些關係。真的,我後來一直對留背頭的人有一點奇怪的畏懼。

    我當時做著各種想象,我想我是他的學生——實際上他一天也沒有教過我,他幾乎從來沒有擔任過課程教學。但我仍然在心中固執地認他為師。這是心甘情願的,這是急於找到一種專業和心理依託的奇怪混和物。我想著將來——總會有將來的——我會為他做點什麼?這樣就有了報答。而能夠報答別人,這該是一個人多大的幸福啊!

    實際上當時對我幫助最大的不是別人,正是"老胡師"。

    這個大鬍子從一切方面嚴格地要求我,使我有可能在學業上打一個紮實的功底。可我對他並沒有那麼強烈的感激的心情,沒有產生過報答的想法。今天看這多麼奇怪。我想人性中的奧秘、它在不同境況下顯露的弱點,真是難描難敘。人會在不自覺間流露出一分勢利之心,而這種心情,恰恰是沒有自尊的和卑賤的。一個人必須承認這一點。人們總是容易誇大那些"大人物"對自己的幫助,而忽視了平凡的人、特別是貧窮潦倒的人對自己至為重要的扶助——我痛恨自己也曾有過這樣的卑劣。

    當時我不僅不太感激老胡師,而且還對他多少有些反感。

    那原因同樣也是複雜的,但有一點是肯定的,就是我從中聽出了老胡師對尊敬的柏老有些調侃的意味。儘管不太明顯——後來當然是越來越明顯了——但我憑極端的敏感一下就能捕捉到。他說起柏老的著作,唇邊總掛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這讓我難以忍受。即便在後來,在我漸漸不滿足於那兩冊著作的浮淺和疏漏時,也仍然不能原諒老胡師的輕慢。他在課堂上與其他人不同的,是他從未引用過這兩冊書中的話,這也多少有些激怒了我。

    總之那時從裡到外,我都充滿了對柏老的尊敬和愛戴。我簡直不能允許任何人對他有一點輕慢。

    有一次柏老好像不經意地問了一句關於"父親"的話,讓我心上一顫。我的耳朵立刻嗡嗡響,後來你和柏老說了些什麼我都沒有聽清。我只想盡快離開……那個夜晚我一個人在丁香樹下呆了好長時間。熄燈鈴聲響過了,我才拖著沉沉的腿走上宿舍樓。

    我從此開始忍受折磨。因為我覺得對你絕不該隱瞞什麼。

    我隱下的事情大概對於你是至關重要的——你好像有權瞭解那一切。不過讓它留在將來呢?到了那麼一天……我想起了母親的叮囑,又膽怯了。

    就這樣猶豫著,後來終於還是講敘了父親的故事。這是我犯的一個致命的錯誤。你驚訝得長時間說不出一句話。有點後怕了。於是我又一次要求:不要告訴任何人,特別是你父親……我當時仍然不懂得事情的嚴重性。我僅僅是害怕那個可敬的柏老會對我多少有點失望,根本就沒有往深裡想、想別的。

    我太愚蠢了。

    寒冷的季節剛剛過去,到處仍然一片肅殺……那個早晨將融化在我的血液中,至今想起它來仍然如在眼前。"政工處叫你去一趟。"一個冷冰冰的聲音在耳旁炸響。我的心怦怦跳,可看上去肯定是木訥訥的。我馬上想到了什麼。

    ……整整幾個月的時間都在折騰那一件事。在他們看來必須這樣——"總要把事情搞明白呀,對組織負責,也對你負責……"他們這樣說。

    可憐的父親長眠地下,他那時還仍然揹著一個可怕的罪名。

    "原來你有那樣一個父親!"你說。

    "是的,我有這樣一個父親。"

    "……"

    我等待著結果。我想十有九成要被重新趕回大山裡流浪了。我想到了大山裡漫漫的白雪,彷彿又聽到了那個黑瘦的山地老師對我的呼喚。不知為什麼我心中反而湧起一陣快意,兩手攥成了拳頭。我是個沒有了一個親人的孤兒啊,來吧,我等著呢。

    結果還沒有那樣糟。我不過受了個處分,檔案袋裡有了個不光彩的標記。

    如同你所說的,這還是柏老在最後的關頭鬆了一口呢。真該感謝他。可是已經晚了。在那個結果遠未出來之前,我的心已經結上了冰塊。那長達幾個月的折騰早把我弄傷了。我那些日子裡真痛恨背叛,真知道了被出賣的滋味。

    今天看那一切是多麼可笑和微不足道啊。可是我們不能超越於那個特殊的時空去理解問題。那還是七十年代末啊。

    我至今記得你的父親最後看我的那一眼:冷冷的,充滿了可憐的藐視……後來我幾次遇到他,都趕緊躲避著——其實根本用不著,他再也不會正眼看我一下了。

    除了傷害,並沒有什麼了不起的——其他的都不值得惋惜,不可挽回的是我心中的那份熾熱。

    你後來原諒了我,我卻並未感動得熱淚盈眶。我懂得自己罪孽深重,我的可怕的不誠實、欺騙與投機鑄成了多麼嚴重的後果。可是我想辯駁卻又難以出口的是,我們這個被血淚浸過的家族已經再也經不起折騰了,我害怕提起它,害怕到了極點,更重要的是,我真的換過了父親,人為什麼沒有權利換一換父親呢?我真是換過了父親啊!我的父親在大山裡,雖然我從來沒有見過他……

    你原諒了我,但這個被你赦免了的罪犯已經氣息奄奄,再也鼓不起勇氣去愛你了。

    "再見吧。"他在心裡說了一句。

    畢業後,分到○三所好多年了,有一次我又見到了老胡師。時過境遷,我一眼看到了老師覺得心裡那麼親。我們馬上找了個地方喝酒,喝得很多。老胡師回憶起過去的事情,心灰意懶。但他藉著酒力還是斷斷續續講了不少,提到柏老時再也不像過去那樣遮遮掩掩了。他乾脆說他是個"冒牌貨","手上不乾淨"。

    我當時多麼吃驚。老胡師說那上下兩卷書根本就不是出自柏老之手,當年為了這兩卷書甚至專門成立了一個小班子,其中有不少著名人物,比如那個年紀很大的著名的口吃老教授。再問下去,他不說了……大概他的酒快醒了。我問當年小班子的人都哪去了?他說時間太久遠了,一個一個都走了,七打八散了……他們原本就是些罪人,早就進了農場什麼的。

    我掩飾著心中的驚訝,不動聲色地離開了老胡師。

    在那種衝動之下,我放下了手頭的一切工作,專程去了遙遠之地的那個農場。

    農場在一片荒漠中心,當年建場的人找了這麼個地方,可見用盡了心力。農場很大。當年的那些人已經離開了,除了極少數在這兒安家的之外,剩下的就是一些亡魂了。一排排灰黑色的房舍,潮溼陰暗,真是十室九空。離這些房舍不遠有一片墳頭,就埋了當年死在農場的人。

    我費力打聽那些年被髮配到這裡的人當中,是否有留下來的?他們的下落?問了很久,都說不知道。我的希望落空了。如今在這兒勉強呆下來的都是一些奇奇怪怪的人,他們吊兒郎當,伸長了脖頸望著外邊的世界,對自己的農場早就失去了興趣。其中的一大部分人把精力花在一些莫名其妙的地方,有的甚至拒絕上工,只喜歡在夜間活動。他們既不懂得這座農場的歷史,又不希望瞭解它的過去,說起它來,差不多都罵一句:"狗地方。"這兒為什麼建起了一座農場,從過去到現在都發生了哪些事情,沒有一個說得清楚。他們說:

    "誰知道呢,反正他們想幹什麼就幹什麼。這不關我們的事兒,狗孃養的說了才算。"

    現在的人出奇地冷漠。他們把什麼都遺忘了。記憶對於人而言真是太累了,彷彿到處都能看到對記憶的拚命擺脫。

    一個老人在小院子裡擺弄著一溜鳥籠,有六十多歲。我向他打聽當年的事情,提到一個人,他提鳥籠的手一抖——我看得清清楚楚。接著問下去,他就嘆氣,就說自己是個"沒志氣的人",所以至今"還活著"——"我還活著,如今不中用的人都順順當當活下來,真正有點本事、有點志氣的人早就歸天了……"

    他的口氣中有驚人的沮喪和失望,說完就一口接一口吸菸,用力吐。

    我問到口吃老教授的事情,他就一聲不吭了。又問,他站起來,面向西北方看著,半天才伸出菸斗點劃了一下,"他去了……"

    他走在前邊,我緊緊跟上。這時候晚霞落在田埂上,土地是火紅色。我們沿著一條破敗的石砌水渠往前走,渠中幹得沒有一滴水。拐過幾個彎,踏上了一片茅草地,就是那些尖尖的、小得可憐的墳堆了。我們一塊兒站在一座剛剛被修過不久的墳前,沉默著。我猜想這就是那個口吃老教授的安息之處了。

    我來得太遲了。我後悔自己沒有早生幾年,人生之路上沒能遭逢這位真正博學的老人。老人口吃,可名聲大得嚇人,在學界有不容置疑的地位。他在當時的學院屬於首屈一指的專家,後來也是第一批被遣到農場的人。而與此同時,柏老卻走上了人生的峰巔。他是當時學院"三人小組"當中最有勢力的人物,這個小組在長時間內把持了所有的權力。

    柏老與其他人的不同之處,就是特別注意發揮人的"一技之長",比如對口吃老教授等人,就不失時機地吸收進一個小組。當時組成的班子很小,只有三四個人,後來又變成十餘人。班子完成了柏老一手策劃的幾個題目,都是關於地質方面的普及性讀物,其中包括幾本打井找水的實用性小冊子——這當然也是有意義的事情,只不過這些題目由學院裡一些講師率領學生做起來更方便、更合適;反過來讓口吃老教授他們親手來做,就困難得多。他在班子裡不斷受到捉弄,那些領頭的人嘲笑他是"山間竹筍,嘴尖皮厚腹中空"。老人非常認真,開始的時候忍著,後來索性要回農場。柏老的人就重新把他送去砌渠、整田埂,不准他和他的朋友接觸任何文字讀物。對於這樣一位老人而言,真是太寂寞了。這等於是一種"飢餓療法"。

    大約又過了半年,有人再一次請老教授參加一個小班子,老人就答應了。這一次人數不多,老人成了主筆。他們完成了上下兩大卷的著作,爾後就解散了,重新回到了農場。著作手稿在柏老那兒"修訂"了一年多,出版時著者的名字只有柏老一人。農場上的人沒有一個吭聲,口吃老教授也緘口不語。

    當年參與那事的人都未離開農場,他們都明白,柏老不會讓他們回到學界的。在農場,他們使用各種農具時顯得那麼笨拙,監工的人任意喝斥,而且無人同情——誰會同情這些面黃肌瘦、手不能提籃肩不能挑擔的人呢?監工的人當時持有武器,他們喝了酒就嚷:"這些廢品除了糟蹋糧食還有什麼用?有關領導批個字兒,乾脆斃了算了……"

    農場上的莊稼收穫了一茬又一茬,土地不斷結出籽粒,已經變得疲憊不堪。人差不多都瘋狂了,對一部分人怒目相視。

    他們固執地認為這夥人是不配吃食物的,而應該像牛羊一樣咀嚼青草。秋風吹過,冬天就快來了,冬天裡青草也要光了。

    那一部分人在冬天註定了要遭受厄運。與口吃老教授同來的一批人被押到一個專門的區域勞動,住到了專門的青磚房裡。

    他們的食物是配給的,粗糙得難以下嚥。每天的活兒都是可怕的沉重:鑽到暗渠裡掏淤泥、在酥土層上挖井……不止一次有人被砸傷,有的乾脆再也沒能回到青磚房裡來。

    柏老身邊的人不斷到農場巡視,他們對口吃老教授一撥人特別關心。這撥人的日常起居、言論甚至神情都要被如實地記錄。就是這個冬季,有人證明說親耳聽到了口吃老教授誹謗柏老,影射甚至公開地宣稱那上下兩卷著作有他和朋友的心血……老教授很快被隔離起來。他們變著花樣審訊,他回答:自己一直感到愧疚的,是沒能很好地利用那個機會——也許那樣的機會永遠地失去了;他和他的朋友應該充分利用某些人的險惡和虛榮,完成一部真正好的著作。他眼下難過的是,由他和朋友們親手寫下的竟是如此淺陋的一部書。這是他特別不能饒恕自己的。

    這番話令那些審訊者目瞪口呆。他們好久才醒過神來,於是趕緊整理文字材料。口吃老教授作為一個瘋狂的"翻案進攻"的典型,真是太難得了。他們極想將這個案件搞得更大、更為引人注目。在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裡,被提審和隔離的農場人員有幾十人之多。當年參加過那個班子的人都被重點攻伐,威脅引誘,不給一點喘息的時間。可是所有人都聰明地讚揚了柏老的博學與忠誠,對那本書的其他情形表示一概不知:自己惟有一生學習、領會其深邃的精神內涵,云云……

    這些人最後——放回農場,這讓人感到多少有些輕鬆,也有些遺憾。

    口吃老教授被押到了離農場十幾公里遠的勞改地,後來又轉到小城郊外一個更為偏僻的地方,至今沒有人叫得出那個地方的名字。從他被關押到臨終前的三年多時間裡,他一直都呆在那兒,與外界割斷了一切聯繫。

    這期間口吃老教授的案件已經驚動了更高層人物,據說有人做出了非常嚴厲的批示。他的命運已經不是柏老一類人所能左右的了。柏老這時候與口吃老教授一樣,只成為一個任人擺佈的象徵物。有人需要柏老一類人,也需要口吃老教授,從某種意義上講,他們的使用價值是等同的。

    老人的最後歲月是在哪裡度過的呢?

    農場裡為我引路的人也搞不明白。不知費了多少周折,我們才在城郊找到了一座土坯房子——是一個大鍋爐房的一角。這兒要為一個地方提供熱水和蒸汽,一年四季從不停歇。

    在邊角小屋的角落那兒,高高的煙囪往高空伸去,佔去了這個小房間的四分之一。說起來關押者的邪惡智慧令人吃驚:他們把口院老教授最後一個夏天的關押地點選在了這兒。

    當時老人癱瘓在床上,一絲不掛。生命的最後一段時間裡,他神志不清,一直在喊叫。看守被吵得睡不著,就往死裡折磨……難以忍受的悶熱使老人皮膚潰爛,他把全身都抓破了。

    最後的日子讓人不忍敘說……

    如果有機會你親眼去看一眼關押老人的小小空間吧,窄窄的約有六個平米,塗了灰泥的牆壁上骯髒不堪。黑色、紫色的斑塊印痕到處都是,我想那是不幸者乾涸的血跡……

    給我引路的那個農場老人不停地哭泣,我卻一聲也哭不出來。

    老人說:他當時也是口吃老教授身邊的人,一度還是他的得意門生;他是那次活動的參與者之一。可是由於恐懼,他沒有像自己的老師那樣講出真實。

    一個時代逝去了。倖存者永遠失去了他的機會,這是另一種不幸。我面前的老者淚流滿面,說他當年沒有在老師身邊死去,剩下的就是苟活了——苟活也是另一種死亡,心的死亡。

    他說後來時尚風氣有了變化,同來農場的人又分別被召回,去從事原來的工作,或調到別的地方。反正都能做一點與他們身份相符的事情了——這一天的到來真難啊,真是望眼欲穿。臨要離開農場的那一天,許多人哭得像個孩子。他說他主動提出不離開農場。"你瘋了嗎?"有人問。他回答:

    "以前瘋過……"

    就這樣他留下了。他在大家紛紛離去的那一刻突然覺得農場上該有個人來陪一下老師……

    柏慧,這是我遇到的又一個感到羞愧的老人。奇怪的是現在遇不到有羞愧感的人了,偶爾遇到一個也往往是老人,很老很老的人。中年人不會有羞愧感,青年人根本就不能指望。

    我特別重視那些有羞愧感的人。這種感覺往往是覺悟的結果。當一個人走在人生之路上驀然回首,發現了無法彌補的哀傷時,就會痛得彎下腰來。神靈昭示給人的那一點點並不難做,可是一個人卻往往做不到。然而機會完結了,失去了,就再也回不來了;留給一個人的時間也就是那麼多。一個多少有點自尊的人、一個還不那麼汙濁的人,最後又能剩下什麼?只剩下了一點點慚愧……

    我陪那位老人住了一段,伴他在這片荒蕪的、被遺棄的土地上走了很久。我們竟然沒有多少話要說。多平整的一片土地啊,誰想得到這在多少年前還是起伏的沙丘?那狂風飛舞之時沙子揚到高空,一個季節過去沙丘就移動得面目全非。

    誰把這兒翻出黑土、推平了丘巒、植上了青楊、挖出了縱橫交織的溝渠?是一群身穿號衣的"罪人"。

    這群人中就有口吃老教授。與他結伴的大都是一些專家和學者,是當時最著名的人物。如今他們又在哪裡?

    他們曾經因為擁有一個多思的頭腦而遭到仇視:而今天,遺留下來的四肢發達的人卻荒蕪了這片土地……

    誰來回答呢?大地沉默無聲,那是在靜待一個回答啊。

    ……

    我要講的故事本來也就是這些了。可是老胡師又給我講敘了新的內容。他的話不得不促使我用另一種目光去看柏老。

    以前我只把他看成一個僥倖的騙子,一個攫取了聲望和地位、養尊處優的庸俗之徒。現在看這未免太簡單了。

    我回憶著那個留著背頭、端著黑色菸斗的形象,回憶著他端詳女兒的那種神情,有著稍稍的驚訝。我至今才明白他那時掩去了多少憤懣和不快,甚至是難以排解的痛苦……

    不知他對你是否流露過這一切?

    他覺得自己走進學界真是天大的誤會。他在忍受常人無法忍受的委屈。他時常回想事情的起因和發展的一個個關節,常常為那一次次過失、容易引起誤解的行為而痛感惋惜!是的,他的雄心和抱負從來就不算少,他壓根就不想搞什麼著作當什麼學者院長之類。他喜歡更痛快更直接地乾點什麼,比如說過一種真刀真槍的生活……走到今天這一步真是陰差陽錯,它美其名曰叫做"另一條戰線"……

    柏老在開始的時候作過有力反抗。可是收效甚微。"你必須這樣!""你是一個戰士嗎?"

    "我是一個……戰士。"柏老很不情願地回答。這種回答是致命的。

    他最痛恨自己的右手。這隻手如果早點捆綁一下也許就沒有後來的怪事了。它不知為什麼學著寫了幾篇小東西,還稍稍沾了一點邊兒——不知是地理學土壤學還是地質學的邊兒,反正這一下就被一位重要人物發現了。這個人足以決定他的命運,一紙命令送他去進修,進修期未滿又派到一所著名的學院中來。"我們等人用啊!"

    以後的故事就是順理成章的了,他成為了"柏老"。

    但地因此而怨恨,恨那個輕率發佈命令的人。他回憶這一切的時候,仍然認為自己是一位"戰士",只是被安置在一個特別令他厭惡的陣地上。多少年過去了,他盡了最大的力量壓抑著心底的厭惡——因為流露這種情感是危險的。他留起了背頭,端上了菸斗,不苟言笑。所有的學術會議他都出席,坐在主席臺上,除了念稿子外不多講一句話,特別不介入學術爭執。日子久了,人們都習慣於看到那個熟悉的形象——高深莫測的柏老。彷彿這樣一個形象的缺席,就不成其為一個像樣子的學術活動。

    他是大學者大專家的象徵,這個形象逼真生動,而且通俗易懂。

    那些年裡,如果有誰把口吃老教授請到主席臺上取代柏老的位置,一定會引發一陣鬨笑。那個乾癟的老人走起路來腰弓著,不停地咳嗽,一說話結結巴巴,怎麼會是著名學者呢?再看他的頭髮,疏疏的,短短的,與管理衛生的老勤雜工分不出上下。

    只有柏老穩穩地坐在那兒,含著黑膠木菸斗,用慈祥卻不失銳利的目光看著所有的人……沒有人知道他心中的委屈、他的追悔。他認為自己是所從屬的那個家族中最黴氣的一位了。

    老胡師遙遙地注視著柏老。他看著這個漸漸有了一把年紀的人,目光裡充滿了同情。除了老胡師,還有多少人明白這些呢?時光飛快逝去,時光可以像硫酸一樣腐蝕記憶之弦。

    人們在淡忘,淡忘歷史,淡忘昨天。提起口吃老教授,即便是與他共過事的老人也要手拍腦瓜想一想,半天才答一句:

    "好像有這麼回事兒……好像有,嗯,這個人……"

    眼前卻是一個鐵一般堅硬的柏老,他真實地矗立在那兒,既不可忽視又不可逾越。他甚至站立在你我之間……

    柏慧,我差不多講完了你父親的故事。

    在所有的長談中,這是最難的一次。我不得不用力地選擇詞彙,因為既要保留真實,又要記住我是在談論你的父親——是他給了你生命啊。我無論如何也不能忘記這個事實。

    於是我常常想到另一個人,想到你很少提起、我更是一無所知的那個人,她就是你的母親。我多麼希望你徹頭徹尾地像她——愛你的母親吧!你深深地愛她吧……柏慧!

    ***

    上一次我隱去了一個情節,不是忘記,而是有意避開……可是我想來想去,就是不能不講出它來。

    我說過,我在老教授度過最後歲月的那個酷熱的土坯房子裡呆了很久,親手撫摸沾了血跡的牆壁。可是我沒有說,那上面還沾有一個年輕女人的血……

    事情是這樣的:那些兇狠的傢伙在老人臥床之後,就把回原籍探親的兒媳騙來了——她只是來看看身體不適的公爹,想不到眼前的老人已經到了慘不忍睹的境地。沒有任何可猶豫的,她毅然承擔了照料這個可敬的老人的職責。

    我會一生都懷了對她的深切感激,並且也至少因為這感激,再續上這幾筆。

    這位兒媳長得很小,她大概在南方人眼中也屬於嬌小型的女人。誰也弄不懂她小小的軀體中何以潛藏了那麼大的勇氣和精力。那個酷熱的夏天——我們牢牢地記住那個夏天吧!

    他們故意把老人與她關在那個靠近鍋爐煙囪的小房子裡,讓悶熱把兩個人剝得只剩下單薄的衣衫,而最後神志不清的口吃老人什麼也穿不了,他的皮膚開始大面積潰爛。看守們就從觀察孔裡看著這兩個人的煎熬。

    她祈求醫藥,得不到一聲回應。她甚至像公爹一樣失去了自由。半夜裡,有人突然就要提審,一個或一夥衝進小屋,藉著酒氣蹂躪她……她無力反抗也不能離開,只能嚥下一切,咬緊牙關盡全力服伺老人。她明白這是最後的時刻了。她為他擦洗身子、餵飯。

    在那個夏天最悶熱的一個午夜,老教授終於離開了人世。

    她跪下來與老人告別,然後也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我並不認為那場可怕的悲劇是柏老一手導演的,他只是一種角色,是心懷僥倖和委屈的合作者。但是我們卻不能因為這種理解而失去憎恨——憎恨是必需的。他是一個值得憎恨的人。

    正因為這樣,我才對你說了那麼多。

    世上本來就存在著很多責任要由人們去承擔,你、我,所有的來者與去者,都不可避免地要負擔自己的一份。這就是神秘的命運。

    而柏老竟然是你的父親,這多麼不可思議。人沒法選擇自己的父親,父親給了另一個人生命,並在那一瞬間規定了他或她的一部分性質。

    很久以後的今天,當我站在這片危機四伏的平原上,在海潮漫起的午夜遙想的時候,心中湧起了何等莊嚴的情感。我在進一步確認著愛、親情、家族……這類概念時,變得既小心翼翼又驚訝不已。它們堅實的質地令人入迷;它們確鑿無疑地存在著,閃動著固有的光澤。

    情感的困難,就在於它要同時接近和承認那些各自獨立的世界,而它們之間有時又是互相拒絕的。

    我的善良的母親!她在絕望的年代裡做出了那麼不可思議的事情——支持我重新選擇一個父親。結果我出於特殊的畏懼逃離了,那個未知的父親也就如同茫茫山野一樣神秘和沉默。後來我長得更大了,當我懂得呼喚他的時候,他卻沒有一聲回應。

    這就是對我的背叛和逃離的一種回答方式。

    從此我終於明白並且永遠都不會忘記:一個人只能有一個父親;他無論怎樣努力去改變自己的父親,結果都只能是徒勞的。這樣的認識是殘酷的,又是幸福的——一種得到了認知的幸福。

    作為你的父親的柏老,在嗅到我身上一點"異類"的氣味之後,急忙而憤怒地宣佈了他的拒絕和敵對。今天看這是必然的。但我越來越感到自豪的是,我的父親、我所從屬的那個家族,早就開始了那一場長長的拒絕。我應該是一個後來者,我只不過被一個咄咄逼人的柏老進一步提醒了罷了。

    我從此更加明白,不同的家族無論以何種方式、因何種機緣走到了一起,最終仍要分手。善與惡是兩種血緣,血緣問題從來都是人種學中至為重要的識別、也是最後的一個識別。

    從古至今浮泛縱橫著多少繁瑣的命題,充滿了哲學和學術的世界已經沒有了新生兒的空間。可是柏慧,你這個有著一對漆亮黑目的女性,是否能夠一眼洞穿——全部的蕪雜其實完全可以化為一句簡潔,即一個人是否具備為熱烈的理想和原則忍受貧困的勇氣?還有,人們常常說到捨棄生命的勇敢——是的,那也是一種徹底的回答,最終的回答;但不如日常生存般的切近——最切近的往往也是最艱難的,有時堅持著更需要勇氣。我這裡說的"忍受貧困"就是堅持。

    柏慧,在這片以富麗著稱的母親般的平原上,我邁開雙腳丈量了很久。我聽到了,看到了,知道了眼下什麼人在度過什麼樣的艱辛。這使我終於明白了又一條簡潔的定理:善,就是站在窮人一邊。

    有人會莫測高深地詢問一句:"這就是你的道德嗎?你不嫌它粗陋嗎?"我會帶著極大的藐視走開。這種人我已經不屑於回答。但內心裡我卻必須回答:是的,這就是我的道德,也是我的立場,我出發求善的根本。

    人們在以不同的方式尋求真實,求救於自己的知性。這樣的人總是樸素的,絕無半點侵犯性。在競爭的時世上,從根本上講,追求真實的努力會造成貧窮,因為樸素和無侵犯會導致貧窮。從這樣的判斷做起,我才確認了自己的道德和家族。

    所以我的自豪是有理由的,我的憎恨也是有理由的。

    人不能追求貧困,因為這樣做同樣也是一種矯情和虛榮。

    貧困只是一種樸素,是自然的狀態。人只要做到不害怕貧困就行了,只要做到這一點,就會勇敢地走進道德。

    守住這些信念需要多少精力,多少敏感!但我要守住。我希望你能理解和尊重我的堅守,並且能夠明白:十餘年前的那場分別就源於這樣的堅守。我固執地認為,你的背叛、那長達幾個月的調查與追問,使母親般的平原受到了傷害,土地,父親,我所代表和維護的、給了我血液生命的窮人受到了傷害。從一個被侮辱與被損害的家族中走出的兒子,最初的反應就是那樣。他不得不背棄所愛,走回他的來路:孤零零的、無援無伴的一個人……

    一場分別,無數的傾訴。

    因為愛,因為致命的愛,和致命的創傷交織在了一起。

    柏慧,我不得不一次次地回憶"父親",我們的不同的"父親"……你現在一個人,遠離了父親和男人,住在你自己的小屋裡。我知道這一來傾訴的時間到了,人活著就是為了傾訴——在這場傾訴之後,人的一生也就圓滿了。這兒還有愛的圓滿,友誼的圓滿,我與你的圓滿。

    午夜的海潮啊,漫漫無邊,細碎地湧動、漲起,漸漸漫過了高空的星辰。你近在咫尺,伸手即可觸到你滑滑的、丁香味四溢的漆發。你的眸子是我眼前最大的一顆星星。

    但願你能安睡,不受失眠的折磨……

    我們知道了那個危險的小車司機的下落——聽說他在一個黃昏又一次坐在那個園藝場的石頭臺階上與一夥人打牌。

    這個消息使我愣了一下,還沒等醒過神來,四哥已經抓起那杆黑乎乎的槍走了。我隨後跟上。

    趕到園藝場時天更黑了,這樣的光色打牌當然不可能。果然,長長的石頭臺階上空無一人。問了問,有人說那個小車司機的確來過,但已是許多天以前的事了。那次這個刁鑽狡獪的傢伙一會兒就贏走了上千元錢……我們失望地歸來了。

    進園門時,鼓額正和斑虎一起張望。我們沒有告訴她這一次是去追趕那個人,但她好像什麼都明白,定定地望著我們。四哥的大手撫摸了一下她的頭髮,她立刻把那隻粗粗的手抱住了,把臉貼在上面。我從側面隱約看到了一溜長長的睫毛。

    鼓額的父親和母親偶爾來看女兒,可他們無論如何不進茅屋,更不用說留下來吃飯了。幾十華里的路程,兩個老人都是徒步走來。他們往往只是站在籬笆牆下與女兒說一會兒話,當看到園子裡的人時,就主動地迴避。他們腋下夾了一個小包裹,裡面大概是幾件換洗的衣服、一點好吃的東西,交給女兒的時候總要推讓幾次。鼓額這時掏出一個小手帕,裡面包著一個月的工資,交給母親。她自己幾乎不怎麼留零用錢,都如數交給家裡……母親小聲哭著,擤著鼻子——這就是分手的時候了。鼓額低著頭,不時地抬頭張望。

    她發現我走過去,立刻慌張地躲開,還伸手推一下父親母親。我喊了一聲,兩位老人卻鑽到了樹叢下,逃一般離開了。

    我站在離鼓額幾步遠的地方,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他們急著回哩,他們怕麻煩這兒的人哩……媽說太麻煩了。"

    我當然不能同意這樣的解釋。一個葡萄園不能挽留一對貧困的農民夫婦,當然是葡萄園的恥辱。我不得不壓抑著心中的氣憤,一連問了幾句:

    "為什麼?為什麼?!"

    我的目光有些尖銳,也許刺傷了她。她牙齒磕碰著回答不出。她的頭深深地埋在胸部,後來連脖頸都變得赤紅。我看到太陽照亮了她髮際的一層細小的絨毛,這讓我突然想到了那些健康而幼小的動物,心中一陣憐惜。我嘆了一聲。

    "你該讓爸爸媽媽在園裡做客。他們趕這麼遠的路,連水都沒有喝一口……""他們不願意。"

    "為什麼?"

    "反正……不願意。"

    這樣的談話對我有特別的觸動,它彷彿敲擊在一個非常敏感的部位。我帶著稍稍的迷惑忍受著,回憶著類似的場景。

    我發現兩位老人為了進葡萄園都特意打扮過,儘可能穿上整齊一點的衣服,但仍然顯得寒酸。他們的臉已經被風和陽光弄得沒有了一點光澤,差不多全是焦乾的皺褶;手足都是蒼黑的老皮。那雙眼睛除了無可懷疑的慈祥,再就是無法祛除的深深的驚慌——一雙無法安定的勞動者的眼睛。我從他們身上又一次明白了,我們走進了驚擾勞動者的特殊時代,這大概是顯而易見的。除了這些之外,還有什麼?我思慮著,久久地揣摩,終於懂得了一點點。

    ——他們還有著無法祛除的羞愧感!是的,不僅是他們,還有鼓額,也是這樣!

    是的,正是這後一種可怕的羞愧感,阻止了他們落落大方地走入我們的葡萄園。

    明白了這個,我一時什麼也說不出了。他們竟然在為自己而羞愧,這多麼令人難過。除了不停地勞作,剩下的就是羞愧。我該怎樣告訴他們,羞愧應該遠遠地離開勞動者呢?

    我去過那個村莊,還有無數個村莊,田野上的人差不多個個一樣。太陽甚至泥土都在烘烤他們,他們都有類似的衣衫、皮膚和神情。他們見了行人,特別是那些外地人,幾乎無一例外地泛起了孩子般的羞愧……這種費解的神情刺傷了我,使我變得難以容忍。

    我回憶著這種似曾相識的神情,終於記起我和我的朋友們,還有我的老師、我所敬仰的知識前輩,他們都常常泛起這種神情!我為自己這個不大不小的發現而驚訝……羞愧——為何而羞愧?這羞愧有時簡直是沒有來由,可它死死地纏住了這兒的一大群人……羞愧的神情無法遮掩,它竟成為一類人共同的特徵。

    我想起了自己的童年,那長長的流浪以及後來進入那所著名的學院、那座城市,所有的生活波折——我還能記得莫名其妙的、不期而至的羞澀怎樣一次次地阻礙了我。它是從生命的深層滋生出的,它有時甚至因為太多太濃烈而不得不化為強大的勇敢和憤怒表現出來。多麼奇妙的轉化啊,我的、我們的羞澀、愧疚!

    ……由此我又一次找到了同類。我深信我們在本質上是何等地相似啊。這種區別的方法才是重要的,有意義的。我想起自己走上田野,每逢看到那一張張被曬糙了的臉就有一陣揪心的疼痛——我可以迅速聯想到關於他們的一連串沉重的故事。我知道這種痛苦是為了我們自己。

    我曾跟隨鼓額的父母到田地裡去過,仔細地觀察過他們、他們的鄉鄰伏在地上勞作的情景。那時他們整個的人變得何等專注,目光盯住禾苗,那神色就像面對一個幼小的、擁有未來的孩子;目光盯住雜草,就有一種輕藐和厭煩。他們用鋤子鬆土,一下一下做得有力而細緻。有時蹲下來,乾脆用手掌去抓去拍打,一遍遍撫摸熱乎乎的土地。這就是通向收穫之路,從泥土、種籽、再到成熟,到田野上萬千生命與四季與時光的奇特關係。他們的勞動就是關於這些淳樸而巨大的命題的探索追究,是人類尋求真實的又一種、也是最基本的方式。

    用力地、不倦地、一代一代從土地上開掘出支持生命的食物,這就是人類所追求的最大真實。這正是在求救於自己的知性。

    我說過,因為人類走入了劇烈競爭的時代,所以樸素的追求真實、求救於知性的人必然走入貧困。

    這就是鼓額一家,還有這個珍貴的母親一樣的平原上的大多數人貧窮的原因,也是我把他們引為同類的原因。

    我們的羞愧不是因為貧困,而是因為面對無休無止的自然,痛感到自己渺小的結果。

    無可奈何常常取代頑強,等待常常取代追求,正是這些與生俱來的弱點和傷痕使我們自卑。我們感到了它,正像不斷地感到了自己的渺小一樣。羞愧是自然而然的,羞愧本身並非是一種渺小。從這點上講,不懂得羞愧的人永遠也無法走向偉大的人格。

    你如果熟悉鼓額就好了,你會發現她由於難以掩飾的羞慚而變得臉色更加紅潤。她有時極像一個微黑的、粉紅色的小孩子。她站在夕陽下的剪影是真正美麗的——有好幾次我想能畫下來就好了。她望著別人的神態,讓人想起一隻無辜的、將來必遭不幸的羔羊。是的,這種感覺是對的。不過它眼下還沒有迷途,它正在一片有籬笆的草地上吃草。

    [古歌片斷]……

    他是蠻荒之地巨人,他是狄戎之王。

    殷紂比起他之強暴,不過是九牛一毛……

    取名嬴政,目如鷹隼,掃六國兮如狂風驅葉,吮盡了江河脂膏。

    嬴政王身背之劍為盧鹿,斬削閃電兮截斷五嶽山伴……

    咸陽城是曠世之都,阿房宮是神殿之隔。

    更有粉黛萬千兮,陪伴在嬴政王之左右。

    盧鹿指向西,長城起嘉峪,盧鹿指向東,瞬忽墮臨淄……

    大內趙高,丞相李斯,文官武將兮虎嘯狼啼。

    鷹目爍爍兮,百鳥無聲;狼嗥千里兮,四野寂靜。

    大王最恨自然天賴,禁絕水流與風鳴。

    喝今收盡典籍簡冊,捉盡天下名士儒生。

    焚典冊於長街,埋俊彥於深坑。

    誘天下學人入峽谷兮,滾木火雷葬生山嶺……

    浩浩車隊兮流出咸陽,巍巍大王兮遠巡東疆。

    過臨淄,入萊夷,海茫茫兮神渺一方……

    登琅琊又去成山頭,叩天威兮臨汪洋。

    登州海角有萊山,月主祠兮金碧輝煌。

    拜月主入黃縣,嬴政王兮三詢徐鄉……

    徐鄉之北有座乾山,方士登臨兮祭祀求仙。

    言說雲霧縹緲處,隱下了天外之天……

    黃縣境內異士雲集兮,乾山之下祭火不斷。

    大內趙高傳下大王旨意:

    尋求長生不老之丹丸,遍訪東海神仙術,

    宣方士齊人徐芾前來拜見。

    徐芾登萊山,月主祠拜見赫赫始皇。

    狄戎之王端坐於上,雙目滾滾兮放射寒光。

    手持之盧鹿染盡六國血色,恃蠻武踐踏萊夷之英邦。

    "臣拜見始皇帝,祝皇上萬壽無疆!

    臣見東海有三神山,名曰蓬萊、瀛洲、方丈……"

    徐芾即時上書兮,巧言說神采飛揚。

    嬴政王賜予美酒玉泉,曰:歸來日重加犒賞。

    萊山下徘徊三日兮,車隊浩蕩征塵蔽陽。

    昏昏千里如霧似雲兮,東方一線不見暉光。

    君不見三載倏忽黑旌復搖,琅琊臺下血浪滔滔……

    ……這越來越像是一場守望,面向一片蒼茫。葡萄園是一座孤島般美麗的凸起,是大陸架上最後的一片綠洲。你會反駁"最後"這個說法;是的,但我自信這樣的葡萄園不會再多出一片了。我為此既自豪又悲涼,為了我特別的守望,我母親般的平原。在這守望中,我一遍遍翻動著關於登州海角這些陳舊而新鮮的文字,特別是這斷斷續續的古歌,心情常常不能自抑地感動。幾千年前的徐芾他們也進入了一場守望,而他們的先人曾經成功地堅持了;到了他這一代,卻即將迎來另一種結局。

    這些古歌流傳於民間,儘管有時呈現支離破碎的形態,卻往往比煌煌正史更有力地戰勝了遺忘。遺忘通向卑劣,我們最終要擺脫卑劣,也只有求助於某種戰勝遺忘的方式。

    我多次去徐鄉城遺址,它位於黃縣新城西北十五華里;所謂的大名鼎鼎的乾山就在這兒,今天看只不過是個小土堆。我想這是因為萊山落水攜帶大量泥砂淤積的結果;它在兩千多年前一定是一座可觀的土山。古籍中沒有高度記載,只有求仙盛況的描敘。近年來乾山遺址已經發掘了十二座古墓,出土了一百三十七件秦漢時期文物,那一大批青銅器和陶器看得人心裡發酸。

    ……守望中,一種從未出現過的緊迫感逼近了。我相信它逐漸會走到葡萄園中每一個人的面前,甚至連護園狗斑虎也不例外。如果地下海水倒灌的趨向不能扼制,那麼幾年之內我們葡萄園的灌溉和飲水都會成問題。現在離海邊二華里左右的喬灌木都開始了大片死亡,只有依賴地表水的莎草才活得下來,只有鹽鹼地植物如刺蓬、鹽角草等才生機盎然……

    園藝場正準備搞一個引水工程,求助於蘆青河,可近來這個計劃也不得不停止實施——一方面沒有資金,另一方面他們的熱情已經投放到與外資合作辦廠上來;更重要的是蘆青河的汙染正在變得無法收拾,河水開始變黑。平原上,所有引蘆青河水的工程都在考慮下馬,因為這樣做已經沒有意義……蘆青河是小平原上最重要的一條河流,它的毀滅也許最終會導致小平原的毀滅。

    誰來救救我的平原我的河流?

    毀滅真的是唯一的選擇嗎?

    我在這沉默和無法沉默的長夜裡呼喚著自己生存的勇氣和力量——哪怕它剩下了最後的一分一綹。它存在,既然存在,就讓我緊緊地抓住它吧。

    似乎一切都在與我們對峙。四哥老婆響鈴在最需要人手的秋天裡病倒了。她往日裡簡直是健康的象徵,粗壯和藹,對一切困苦都笑臉相迎。她胖胖的身軀以前像母親那樣抵擋著風寒,為小鼓額也為所有人操勞,這會兒卻蜷在土炕上喘息。

    她沒有食慾,焦渴而煩悶,嘴唇燒起了白皮。幾次請醫生來診治,都不見效果。她漸漸說起了囈語,躺在那兒,不斷地呼叫四哥,又呼叫斑虎——她好像在提醒自己原來的那一段生活,數念著那個家庭的成員……我與四哥商量送她住進醫院,他正猶豫時,響鈴開始好轉。兩天之後,她已經能下炕走動了。

    這使我們長長地鬆了一口氣。

    響鈴後來徹底地恢復了。她對鼓額說:"好孩兒,你也得過病,是不是這樣——睡大覺似的,睡夢裡你不高興,還有人領著你逛呀逛呀,走不完的山路野地,累死了累死了;你最後拉下臉來,說一聲:累哩,不走哩,俺回哩!那人一撒手,你的病也就好哩——對啵?"鼓額拍著手說:"對也對也!"

    她的病好了,對於我們葡萄園至為重要的那個酒廠工程師卻病入膏肓。他與愛人的離異成為定局,已經難以挽回。這件事對他的打擊太大了,他很快神志不清,思維錯亂,廠裡不得不考慮讓他住進精神病院了。這個事件引起四哥夫婦一陣嘆息。多麼好的一個人,儀表堂堂,而且是一個釀酒天才,在別人看來是多麼值得愛的一個男人。可他的女人卻轉而去愛一些毛頭小子、沒有立場也沒有才華的下三濫。

    我們的這位朋友太浪漫了。在時下這麼一個世俗物利的年頭,浪漫是危險的。可是他的那位愛人在我們眼中更為浪漫。看來這個時代無論如何還是願意接納浪漫的女人——她的處境比我的朋友好多了,簡直是人人喜愛,成為大眾心中理所當然的寶物。惟有我們葡萄園裡的人個個都想恨她;但後來試了試,發現恨不起來。

    她太美麗了。

    ……再三躊躇。還是得告訴你。這個消息太可怕了……

    這無論如何是個沉重的打擊,對我,對所有人……我簡直沒有力量和勇氣向你從頭敘說……

    鼓額遭到了不幸。是在探家歸來的路上。

    本來有了上次的經驗,這是不該發生的。可是……怎麼說呢?她父親送了她一路,眼看快到我們園子了,她就讓父親回去。事情就是在從那片灌木叢到我們園口不到一華里的小路上發生的。

    斑虎最早聽到了聲音。它撲出去,接著都追上去了。

    可是太晚了。暴徒已經逃離,鼓額身上血跡斑斑,頭髮蓬亂,臉上手上沾了好多血、粘了沙土……她在搏鬥中已經使盡了最後一點力氣。我們一聲聲呼喚,她一直閉著眼睛。她蜷在一團樹葉茅草中,顯得那麼小。響鈴把她緊緊抱在懷裡。

    響鈴全身都抖。

    四哥氣喘聲大得可怕,貓下腰四處看,又領上斑虎奔跑起來……晚了,那個惡棍早已無影無蹤。我們都認為這與上次出現的是同一只狼——一隻惡毒的、鍥而不捨的狼。他的目的達到了。

    他所要做的一切只是為了滿足一份貪婪,他毀掉了一個貧窮無告的少女……

    我怎麼指責鼓額呢?她竟然對我的一次次叮囑充耳不聞,非要把父親拒於葡萄園之外……一個老人來送女兒,走了那麼遠的路,卻不能到女兒打工的地方坐一會兒……這真是一個悲慘的故事。我也不知道自己該在這個故事中承擔什麼責任——但我的責任顯而易見是重大的。我被這個事故擊懵了,一想起面對兩位老人的那一刻,就有些惶恐……

    他和女兒仍然是因為那個"羞愧"才沒有一起走到葡萄園裡。多麼不可思議的一種情感啊,它的名字叫做"羞愧"——莫名其妙的"羞愧",它把好端端的孩子給毀了……"羞愧"

    的人不幸地遭逢了一個肆無忌憚的時代,這就是問題的全部!

    響鈴已經流乾了眼淚。四哥一聲不吭地攥緊了手中的槍。

    我彷彿聽到火藥在槍膛滋滋銳叫的聲音。響鈴不停地規勸、哄著鼓額,用手指梳理著她的頭髮……

    鼓額躺在那兒,她太累了……我讓大家都離開。

    他們都呆在我屋裡。誰也不說話。呆了一會兒,響鈴不放心,出去看了看。一會兒傳來她的哭叫聲。我們立刻跑過去。

    響鈴喊著——鼓額正憤怒地剪著自己的頭髮,那些長長的烏黑烏黑的頭髮被無情地胡亂剪下,扔了一地;她還在發瘋地剪……

    "我的好孩兒呀,你怎麼能,你這樣……"響鈴去奪她的剪刀,怎麼也奪不下。

    我和四哥定定地望著她、一地的烏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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