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革命”開始那一年,鬱曉秋十三歲,正臨小學畢業,準備考中學,突然就中止了學業。先是歡喜了一陣,因為不必上學,而且街上有熱鬧可看:大字報,破四舊,遊行。再接著,情形就有些不妙,因為熱鬧看到自己家裡來了。母親劇團裡上門抄家,人卻被圈在劇團裡不讓回家。頭兩個月連工資都停發,後來才開始按人頭髮生活費。哥哥在門上貼了大字報,直呼母親為某某某,加上“社會渣滓,封建餘孽”的名稱,聲明與其劃清界限,然後再抄家一遍,把母親舊時的照片,以及自己舊式穿扮的幼年照片,付之一炬,拿了些過冬的衣服走了。在這當口,姐姐患了肝炎,住進醫院。這年她剛過十八歲,母親單位依規定不承擔半勞保。於是,鬱曉秋便跑到母親劇團裡找母親。她可算是在劇團里長大的,平素都是叔叔伯伯,阿姨阿姐,可此時變得陌生了,少有幾個人正眼看她,不認識似地擦肩而過。她說要找母親說話,人們說不可。她就在傳達室裡坐著,坐到下班,第二日再去。一直坐了四五天,終於有人與她交涉。那人也是認識的,學館裡出來不久,本來就不“噱”,如今加倍板一張臉,公事公辦地說話。交涉的結果是,母親不能見,某某某正交待歷史問題,她亦要有正確態度對待。鑑於她們家目前實際困難,給她開一張證明,憑證明可到銀行取出凍結存款五十元。她這才打道回府。家中只剩她一個人,難得沒有人差使她,她從小又會照料自己,生活不成難事,倒別是一番清靜和自由。她將母親劇團恩准取出的五十元錢交給姐姐,姐姐名下那一份生活費是分為兩半,一半買飯菜票給她,另一半則作營養用途。所謂營養是從鄰里大人處聽來,肝炎要補糖和精肉。她很會計劃的,糖呢,就買清粽子糖,瘦肉是牛肉乾和豬肉脯。這兩樣都帶有閒食的性質,是女孩子喜好的零嘴。每週一次,她帶了這些去肝炎隔離病房探視。家屬站在走廊裡,隔了道窗臺,與病人見面,交割東西。姐姐慷慨地分出一點給她,姐妹兩人面對面嚼吃一陣,然後分手,一個回病房,一個回家。家中無人,餘下這對姐妹,怎麼也要生出些相濡以沫的心情。
鬱曉秋一個人走在街上,落葉掃盡,已是這一年的深秋。秋陽高照,亮晃晃的。她穿一件格子線呢的外衣,也是姐姐穿下來的。其實她已經比姐姐高和豐滿了,所以衣服總是窄小的。她穿了方口繫帶塑底黑布鞋的腳,偶有一回,踩在枯葉上,枯嗞嗞一響,她走過去了。在這個淒涼的時代裡,她顯得格外鮮豔,而且還很快活。這是生長本身滋養出來的,多少是孤立的,與周遭環境無關,或者也有關,只是不那麼直接。健康的生命,總是會從各樣環境裡攫取養料,充盈自己。略有些向晚的光,從斜側的角度照過來,在她臉上投下一些影,她的臉部顯得很明麗。在她漸入少女時期,由於內分泌的活躍波動,她的臉部會呈現絕然不同的情景。有時候,它籠罩在陰霾之中,陡地暗淡下來。皮膚的肌理顆粒,綻現突出。五官的線條本來就複雜,現在則有些亂。她眼睛裡的褐色的瞳仁,被晦暗的氣色遮蓋住,光芒便弱了。此時此刻,她變得醜,粗陋,而且招人議論。議論是晦澀的,似乎是,這臉色中隱著怎樣私秘的病症,又與品行有暗中聯繫。人們曖昧地說:小姑娘怎麼會有這樣的氣色?說真的,這氣色確是類似成年女人的含有情慾意味的憔悴,但這只是表面上的相似,內裡是生長激素的不平衡運動。各種因素競相增長,互相催促,經過激烈的調整,一旦達到和諧,她的臉部便煥發出燦爛的光彩。這時節,真是每個人都會看她幾眼。她的美麗卻又超出了少女的好看的範疇,也不完全是成熟女人的美。是有一種光,從她眉眼皮膚底下,透出亮來。這種亮,將她的臉型,鼻型,雙瞼的線條,唇線,勾勒得清晰,而且均衡協調,膚色勻和,眼睛放出光明。少女的五官輪廓多是不那麼肯定的,有些含混不明,而成年女人清晰是清晰了,卻又圓熟了。她既是鮮明,又是清新。就這樣,荷爾蒙在尋求穩定的過程中,顛覆與平衡,在高xdx潮低潮之間來回擺動,影響到她的外部,便是在陽光與陰霾中交替。這情景總起來看,其實是瑰麗的,包含著生命的奧秘,可推而廣之於世間萬物的由嫩到盛。
由於身心內部的活力充沛,所以鬱曉秋幾乎注意不到外部世界的荒涼。那突然多出來的大片大片閒暇時間,她總是能夠填滿它。她的年齡已經不適合做弄堂裡的玩耍遊戲了,可她當然還不能承擔大人的謀生的事務。即便是在這尷尬的空閒裡,她也不生惆悵之感。她時常去到學校裡,雖已停課,老師卻還來上班,對待她不再像以前老師與學生的關係,會與她談些家常,還向她討教生活常識。比如幾點鐘去菜場可買到黃魚帶魚,哪一家早點鋪的豆漿比較稠厚。有女老師的小孩生病不能去託兒所,帶到學校來,她就接去自己家裡帶半天。將飯煮得稀爛,拌上燉蛋,糊糊地往小孩嘴裡送。小孩子都是隔鍋飯香,竟也肯吃,還比在託兒所過得滿意。她呢,因為能帶老師的小孩回家,在鄰里間也能獲得尊敬,有人特特地過來看望。到了下半天,雙雙都很自得地往回去辦移交。有時,她還會去少年業餘體校,那裡更空寂些。訓練自然已經停止,教練們都集中到上級部門去上班,只餘下門房的老伯伯。因認得她,她又向來嘴甜,所以也放她進去。體操房裡軟墊統倚牆疊起,器械拆走,只從天花板垂下幾個吊環。落地窗鎖著,透過窗玻璃可看見前邊的籃球操場。久不鋪細沙,地面粗而硬,還不平,有幾處汪了前幾日的雨水。她在吊環上蕩了幾下,吊環的栓扣生鏽似地,嘎啦啦響,因沒抹滑石粉,掌心不一會兒就磨得生痛。她又到扶把上做幾個動作,扶把上的灰印下了手印子。她看見陽光裡自己的身影,有幾分陌生的好看,便盤旋一時。有時,操場上翻牆進來外面的野孩子,拾撿起廢棄的破籃球,將籃板砸得砰砰響。等老伯伯發現來驅趕,立即翻上牆頭,騎在牆上,唱幾句辱罵老人的歌謠,然後消失在牆後,重又安靜下來。地板上她的身影也拉長了。
偶然,鬱曉秋會在這裡遇上幾個人,也是過去少體校的同學,籃球班,或體操班,高班或者低班。他們有的是進來看看還有沒有革命的遺漏,好再補上一筆。有的也是像鬱曉秋這樣,到體操房來玩。還有一些則單純是碰熟人來的。總之,都是沒事。多來幾次,勿管熟不熟的,總能碰上幾個,這時也都覺著親近。漸漸地,就有些相約而來的意思了。空曠的體操房裡有了聲響,老伯伯過些時就會探頭張張,並不干涉,再退出去。都是昔日來這裡訓練的孩子,使他想起那時候喧騰的情景,他心裡是喜歡有些年輕的動響的。三五個人一處聚了幾回,忽就萌發了做點什麼的念頭,最自然的,就是成立文藝宣傳隊。他們學體操的,都能跳舞,又是來自各個學校,關係就廣泛了。他們下一次就各自帶了新人,再下一次,新人又帶新人,如此遞增,人員迅速壯大起來。唱歌的,演劇的,吹拉彈奏的,體操房裡正好留有一架鋼琴,原是為訓練伴奏的,蒙了帆布罩,推在角落裡,這時也見了天日。他們將體操房打掃一番,掛上宣傳隊的招牌,為起名很費了一番腦筋。因此時可謂是揭竿遍地,什麼樣的名字都用盡了,都有重複之嫌疑,最後,幾個高中生拍板決定,索性就事論事,就叫少體校宣傳隊。牌子掛上,少體校就像重新開張,門房老伯伯也有了事做,一早就燒茶爐,開門開窗,灑掃庭除。這幫少年正逢精力充沛時節,熱情高漲,索性將幾個辦公室闢為男女宿舍,拖過訓練用的軟墊做地鋪,不回家了。夜裡,體操房燈火通明,歌聲琴聲大作,簡直是夜夜笙歌的意思。季候已是入冬,枝頭的葉子落淨,疏闊地伸向寒素的天空,灰白的日頭將建築物投下淡薄的影。西伯利亞的寒流數次侵襲這個地處江南的城市,將空氣中的水汽凍成冰霜,四下都泛白。可是,這裡,熱火著呢!他們在地鋪上凍得麻雀似地擠成一堆,哆哆嗦嗦地起來,縮著脖子跑過冷風颼颼的走廊,去公共衛生間洗臉。水管子都凍上了,澆上開水,才有水出來。然後,被支使去買早點的人也回來了,只這一會兒,剛出爐的大餅油條就凍硬了。那受支使的人多半是鬱曉秋,她是這夥人裡不多幾個小字輩中的一個,還滯留在小學,不知何時方能升入中學,也沒有紅衛兵運動的閱歷。他們中間的高中生,所受教育程度最高,革命的資歷也最深,年齡又最長,自然就成了首腦人物。鬱曉秋很樂意為大家支使,不支使她還要爭著做。她拿了食堂裡一口大號鋼精鍋,鍋裡盛豆漿,翻過來的蓋上,擱大餅油條。雙手戴了半截的毛線手套,露出的手指頭凍得通紅。又怕豆漿涼,又怕豆漿潑灑,只敢小跑著,跑進院子。她從心底裡喜歡,甚至感激這日子,為有這日子,她甘願為大家做奴僕。
凍硬的大餅油條啃下去,再喝幾碗溫吞了的豆漿,身上就已熱了。年輕的身軀只需要一點點燃料便可點起火來。等到弦管歌舞起來,就要熱到冒汗,需要脫去棉衣了。他們都十分賣力和認真,將那些簡單、甚至幼稚的動作反覆練習。在這些剛直生硬的舞蹈裡面,也微妙地藏有一些婀娜的姿態呢,它們出其不意地體現出少女的窈窕的天然。就是這,使舞蹈的女生顯出差異。令人驚訝,同一種性別竟會有如此不同程度的性別含量。在這些樸素以至乏味的衣服底下,被羞怯和偏見拘束著的身體,都在以各自的個性方式生長性別的特徵。在那些坦然的天性之下,它們得以盡情的發展,於是顯得格外嫵媚。那些男孩子們,遠沒有長到了解女性的年齡,他們只是本能地受吸引。這裡的女孩子,因為從小受過形體的訓練,都要比較其他孩子更具有自我的意識,站在人群中都觸目得很。可是,當她們這些人聚攏一處,便立即有了不同。這又要歸於天賦,人們所擁有的自由和熱情都是不同等的,那不是按照平均原則分配,而是取決於本人生命的元素是否活躍。鬱曉秋在其中顯得突出。無論舉手或是投足,都有一種別樣的意思。那些較為年長的女生稱它為“造作”,總是企圖糾正,卻不知從何糾正。其實她們也並不能認得清,那不是“造作”,只不過是性別特質過於率真的流露,與革命的歌舞很不符。這種氣質似有些膩,其實也不是膩,而是多少有一點肉體性。她們背地裡討論過是不是不要她參加舞蹈,派她去幹別的,可終還是下不了決心。她那樣熱忱地排練,還為大家服務,而且,她真的有一點迷人呢!在排練的空檔裡,她一個人在空場子裡旋轉,大跳,裹著一團蒸騰的汗氣,在玻璃長窗映進來的陽光格子裡,像一個毛茸茸的雌性的小獸,四肢有力,彈跳敏捷,神采奕奕。
然而,不久,鬱曉秋卻自己提出不跳。問她緣由,她抵死不說。然後,過了幾天,鬱曉秋不經勸說,自動回進舞蹈隊列,跳起來。再過幾天,又不跳了。這麼罷跳與復跳來回幾次,人們便見出端倪來,原來這都與一個人有關。這名男生是輾轉找來的,從小練過鋼琴,如今在樂隊拉手風琴。排練的間歇,鬱曉秋一個人自編自舞時,總是他彈鋼琴伴奏,彈的旋律亦是即興自編,或是從某一支名曲中攫取,倒很和諧。他是高三年級學生,在這一夥裡面,屬最年長的。人長得很高,看上去有一米八十以上,雖是瘦,可骨架寬大,所以還撐得起。照理是魁梧的,然而他神色裡有一種怯意,透過琇琅架的近視眼鏡,目光閃爍不定,這就使他奇怪地縮小了,變得委瑣。他就住在少體校附近的一條小馬路,林xx道邊花園小樓中的某一間。家境很好,倒不是資產者,而是殷實的職員,家中只他一個孩子。從他七歲開始,家中便每月付出二十五元薪水請鋼琴教師授課,這筆錢是可供窮人家過半月一月的。卻有人傳說他是領養的,大約因此才顯得惴惴,似乎不安於所得所受。他琴學得很正規,程度也相當深,有時,排練間歇,人們要求他演奏一個西洋曲子,他就彈蕭邦的協奏曲《悲愴》。大家靜著,並不聽得很懂,只聽得一串趕一串的音符,轟然作響,並且久不散去。在休止與停頓裡面,就聽彈奏者粗重的喘息,讓人覺出彈琴的吃力辛苦。他顯然沒什麼情調,樂器在他手下就像機器,只因刻苦認真,一板一眼,就操作得很好。他不太說話,人家說話,他亦向隅而坐,似聽非聽,手在鍵盤上兀自爬行。所以,這機器又像是他的喉舌,喉舌也是枯燥的。但性情孤僻的他,並不反對與大家共處。他不過宿,吃在這裡,逢吃飯時,他用自帶的飯盒裝了飯菜——飯菜是粗糙的,偶有請去演出的工廠企業給一點勞務費,或者到某組織去籌要一點經費,宣傳隊的財政是清簡廉潔的——他一隻手平託飯盒,另一隻手持一把勺,一口一口送進嘴。吃相很規矩,但因是這樣軍旅生活的食風,又是混跡在一群看起來比他幼小的少年人裡面,就有一種淪落的樣子。他穿軍服的樣子也很不像。軍服都是東一件西一件搞來的,有真的軍服,比較舊,洗得發白,又因年頭軍銜不同,舊和褪色的程度,以及款式也有所不同。領章肩章的釘痕,流淌出歷史的風貌。也有假的,就是劇團演出用的服裝,成色比較新,裁剪則更精心仔細,看上去就齊整得多。因他身材特殊,找不到合適的,其實他不穿也罷,可他偏去買了布,在裁縫鋪做了一套,顏色是生生青的綠,身腰是人民裝的款。他卻還鄭重地系一根皮帶在腰裡,又找來一頂軍帽戴著,那樣子很是古怪。因軍服總是草莽氣的,是這時候的摩登,而他是陳舊保守的氣質,兩下里很不符。總之,他在宣傳隊裡顯得落落寡合,形單影孤。
就是這樣一個人,影響了鬱曉秋的情緒。人們發現,凡他在場,鬱曉秋就不肯跳舞,而要打鈸鑔,他有幾日沒來,鬱曉秋又站進去跳了,等他來,又不跳了。經幾個女生盤問,鬱曉秋才秘密地告訴說,她跳舞時,他總是看她,看她的胸和臀。本來是答應保密不說,可女生們的保密就是那麼一回事,總是要講給最要好的人,最要好的人又總是有更要好的人。開始還只是在女生中間傳,後來也不知通過什麼渠道,似乎是在他們中間,已經有了更為親密的異性關係——少年人朝夕相處,難免日久生情——於是,便傳往男生那邊,終至譁然。這時,他們這一支宣傳小分隊,已經挺像模像樣,去到工廠,學校,體育館,街頭,演出頻繁,小有影響。所以內部的建制和管理也進入日程,日益健全。這事就上了決策層,進行認真的討論。討論的結果是,此事萬不可等閒視之,它將會損害大家的思想品質,以至墮落風氣。過了幾日,經過緊張的籌備,甚至停歇掉一場演出,就宣佈在某一晚,召開民主生活會議,專門批評和自我批評。會議的內容大家心下都明白,這一天裡,人們奇怪地沉默著,不曉得這個即將來臨的晚上,會發生什麼。似乎是令人害怕的,還令人難堪,可是,多少有些興奮呢!鬱曉秋從下午就不見了,人們並不去找她,格外對她寬容。其實她哪裡也沒有去,而是一個人呆在更衣室裡。更衣室的衣櫃都空著,也不鎖,她無聊地一扇一扇打開,有一格里還團著件紫紅的球衣,上寫三十七號,發散出一股沒洗淨又隔了日子的捂熟氣。想那時,這裡是最嘈雜擁擠的地方,女生們只能單腿立著換褲子,一個倒下來,連帶一片都歪了。更衣室通淋浴室,並不是每天有熱水,只是每週一和週四的晚上燒熱水。這一天可就擠出漿來了。小女生們剝去衣服,裸露出雛雞般的身子,所謂“肋排骨可以彈琵琶”,互相抱緊了,擠在蓮蓬頭底下,淋得透溼,青白的皮膚泛出紅來,又變成了“剝皮老鼠”。現在,一切都沉寂下來了。鬱曉秋終於感覺到時代的荒涼了,可這荒涼,其實又不全是從時代生出來的,還有一些,來自於成長,成長的某種階段。她沒敢跑出去吃晚飯,不好意思,其實沒有她的錯,可就是不好意思。她在浴室裡,將水管當扶把,練功,旋轉,大跳。地磚長久乾涸,很粗糙,磨著鞋底。她跳累了,就停下,不多會兒卻覺著冷,站起來再跳。這裡,白天也需開燈的,但從浴室高處的氣窗上,看得出天色轉暗,最後變成漆黑,甚至還可看見一顆寒星。這裡真是冷了,那時的人氣已經收幹收盡,從地,頂,四壁,滲出森涼的寒意。她將那件遺忘的球衣套在身上,蜷縮起來,鼻子埋在陌生人的氣味中。靜靜的,什麼也聽不見,她無法想象外面正發生什麼。
體操房裡燈光大亮,卻沒有歌聲琴聲,氣氛格外嚴肅。隊長宣佈開會,作了一個冗長的發言,不外是革命的形勢,國家的命運,青年的責任,洋洋灑灑,很像一篇社論。人們都很耐心,雖然有一時,大家以為會議並不像事前所以為,要涉及那樣的題目,心下有些輕鬆,又有些掃興。終於,隊長的發言有些曖昧起來,他說到年輕人的情操,就是“情操”兩個字,眼見得要接近那題目了。人們重又緊張起來,可他卻又遲疑了,讓大家發言,開展自我批評,結束開場白。接下來有幾個人發言,檢討多是排演中怕苦怕累,或者風頭主義。隊長插言道:談談生活作風方面的。這一句點題,意思很明白了,但還是不敢進入正題似的,幾名女生搶先檢討了飲食起居上的驕嬌二氣,將話題又拖延一時。已經有一小時多過去了,隊長終於點了他的名,說:某某某有什麼要說的呢?暢所欲言嘛!大家便都安靜下來。
此時,人們方才發現他今天所坐的位置就不尋常,他與幾個領導坐在有數幾把椅子上,在席地而坐的男女少年中間,本來就是人長,其時更顯得突兀,幾乎頂在天花板下。他的一雙瘦手在併攏的膝上,相交握緊幾回,嘴也閉緊又張開幾回,然後發出一個音:我——這一聲引起笑聲,因人們是不大慣聽他聲音,聽見很覺滑稽。隊長立即阻止道,嚴肅些,可氣氛還是略微鬆弛下來。他自己也笑了,臉上浮起些紅暈。他又說:我——這一回人們不再笑,他才繼續下去。他說,我坦白,我的思想意識有問題。他的相握著的手在膝上解開,平放著。我思想意識不健康,他繼續說。人們不由驚訝了,驚訝他能坦蕩,並且準確地切入主題,大家圍繞著這主題兜了多少圈子啊!可是,還是有一些滑稽的東西,是他的聲音?語調?措辭?這些分明是嚴肅的,可是在他這麼一個人身上,卻如此不相投,多少是故作,或者說硬裝,就有了諷刺的效果。又有人笑了,接著是鬨堂大笑,連隊長都掌不住,也笑了。這一陣盡情的笑過去後,其實就可以順勢下臺,結束,散會,睡覺。他呢,回去他那個花園洋房某個房間中的,養父母的家,也睡覺。鬱曉秋已經溜出更衣室,上了二樓臨時宿舍。她又凍又困又餓,也沒開燈,藉著窗外的月光,摸到自己鋪上,鑽進被窩,轉眼便睡熟。樓下體操房正開鍋呢!
笑過了,有些人意闌珊,月亮也到中天。可是不,他繼續往下說。因為突破了開頭難這一關,他說得流暢起來。他說他的思想意識不健康,主要源自於所受的教育,什麼教育呢?他讀的那些課外書籍:中國古典的有《紅樓夢》,外國的,大多是十九世紀俄國小說,屠格涅夫的《貴族之家》,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與罰》,還有法國自然主義作家福樓拜的《包法利夫人》……他報上長長一串書單,那些外國人名從他嘴裡流利地淌出來,不過帶有阿寶背書的意思,臉上表情也是木呆的。報完書單,他開始講書中的內容,隊長提醒說不要扯遠,但也有人主張讓他說。他為難地兩頭看看,委決不下,最後選擇折衷。於是依舊介紹內容,但只揀有關的細節:《貴族之家》裡邊,那位有妻室的貴族最後到修道院看望愛人,她從他身邊低頭走過,他只能看見她的側面,但有一瞬間,她的睫毛顫抖了幾下。渥倫斯基在火車站遇見安娜,忍不住回過去再看她一眼。還有安娜在舞會上,以一襲黑裙,把吉蒂擊敗,落荒而逃。再有,包法利夫人一早從家出發,乘著馬車進城,到小旅館去和情人幽會……這些細節均是與男女情愛有關的,事情正在引向最主要卻也是最危險的邊緣,四下裡肅靜一片。他的雙手離開膝蓋,時不時打幾個手勢。他的臉型由於亢奮而改變了,變得比較胖和圓,咬嚼處的肌肉因活動而顯發達,臉相有些粗魯。他的眼睛在近視眼鏡後面睜圓,轉動靈活,並且發出灼亮的光。人們躲著他的眼睛,可他的眼睛卻搜索個不停。這一節在帶了些猥褻感的氣息中過去了,他似乎累了,手落回到膝蓋上,臉上的光澤褪去,暗淡下來。
他低頭看了看手,似乎覺著了難以啟齒,可還是堅持說下去:我就是受了這影響,思想意識起了變化。有一回,他的表情又回到原先的木然,很像是一部說話的機器,一旦開啟,便運作起來,不剎車就不停止。有一回,我走過女生宿舍,看見一個女生,正在穿衣服,她的胸部很豐滿,我突然有了衝動,從此,我總是從女生宿舍門前來回,有時關了門,有時沒有人,還有時,有人,在睡覺,我確實是很難控制住自己,但最後,還是控制住了,可是,很困難,我克服了困難。他實在是說多了,而且說得這樣暴露。並沒有人讓他說這麼多,可是,也沒人阻止他,而是任他說下去。他繼續說著,當他看到這女生時,目光由不得自己會去看她的某些部位,激動難已,並且,身體會起反應。他機械的聲音裡,有一股慣性,一路向下走著,無所阻擋。吐字間“噝噝”作響的齒音,頗像機器運作的金屬摩擦聲。多麼怪異的晚上啊!男女生排排坐,聽這樣淫蕩的自白,而沒有人離開。簡直擋不住他說,他越說越放肆,竟然還說到了“夢遺”一類的。他漸漸氣餒,身體和臉又瘦縮下來,癟了似的,終於,他收尾道:希望大家接受我的教訓,我願意做反面教材。他抬起頭,出乎人們意外,竟是輕鬆的,他頗為舒暢地笑了一笑。他的笑臉因是不多見,就也顯得不同尋常,幾乎有一種明朗。笑過之後,又回覆了木然的原狀,沒有人敢再看他一眼。第二天,他沒有來,以後也沒有來。大家不再提起他,就好像,這個人從沒有存在過。不久,新找的手風琴手就來報到了。也是從小學鋼琴,這時候,速成手風琴的,一個較為年幼的初中生。他完全不知道以前發生過的事情,說話行動都很隨便。不曉得他來此之前的經歷,他的學校是什麼樣的學校,曾加入過的宣傳隊又是什麼樣的宣傳隊。他言語中有一些全然陌生的措辭,不知何指,極令人茫然。人群就是這樣,聚久了,便產生出內部的特定性語言,同一個字詞裡,也許是截然不同的含意,是由群體中的默契而定。這名新人既使大家感到新鮮,也感到不慣。有一日,排練中間,大家坐在地板上歇息聊天,此時,冬天已經過去,落地窗推開,初春的陽光灑滿一地。他忽然指了鬱曉秋說:我給你起個綽號。自從有過上回的事,人們,尤其是男生,對鬱曉秋的態度都相當謹慎,以至於疏遠,他這麼一說,氣氛陡地緊張起來。他自是不覺得,一徑被自己的想象興奮起來,從地板跳將起來,伸長手臂在空中大大地畫一個彎勢——就叫一個字:S。先是面面相覷,不知所云,停了一刻,忽就都明白過來,無端地,眾人都紅了臉。他立在那裡,四下左右地看,不曉得為什麼都不做聲,以為不理解,還想作一番解釋,不料鬱曉秋撲上前去,照臉就是一個耳光。他的臉因捱打加惱怒,頓成豬肝色。他才不管什麼男不與女斗的規矩,迎上去就要還手,被拖住了,只能張口開罵。罵出的話全不著邊,什麼“氣焰囂張”,“反撲革命”,還有什麼“美女毒蛇”,“糖衣炮彈”等等。看來這一記耳光確實吃得冤枉,他並不知道自己冒犯了什麼,而且,他的孩子相全冒了出來。他被幾個大男生按倒在地上,踢著腿,委屈與羞辱地哭起來,絕望道:被人打了耳光是萬不能再做人了!大家忍著笑又將他拖起來,笑他小小的人,腦子裡汙七八糟不知裝了些什麼。這邊鬧著,那邊鬱曉秋轉身出去,噔噔地上樓,將自己的東西裝進一個包,復又下樓,跑過走廊,出了少體校。
少體校所在的這條背靜的馬路上,兩邊多是帶花園的獨幢小樓,院子裡,圍籬下,迎春花爆出一骨節一骨節的黃花,人行道上的梧桐樹長出巴掌大的嫩葉。有三兩個行人走在路上,看見這個頭髮毛茸茸的小姑娘從梧桐影裡跑出來。因為全力奔跑,她的四肢和身軀舒展開來,舒展到每一節姿勢都有一時停滯,停滯在空中。這小姑娘多麼好看啊!這三兩個路人想,禁不住回過頭去再看一眼,想把這神奇的景象保存久一些。
這天,簡直就像一報還一報,鬱曉秋跑回家,上了樓,迎面看見母親站在樓梯口,照臉給了她一巴掌。母親從單位解除隔離回家已有多日,不曉得她到哪裡去了,等得心焦,都想到她要有個三長兩短也不活了這一層上去了。終於等到她回來,則是用一記耳光來歡迎。房間內,姐姐靠在床上,嘴裡嚼著牛肉乾,看一本書。她是早一日從醫院回來的,這一日,則是母親燒給她吃。鬱曉秋一到家,東西未及放下,燒飯鍋已塞到手裡了。此時,母親歇下來,在窗前方桌邊坐下,點起一支菸,慢慢吸一口。這些日子裡,又有了點變故,三樓的房間被封,母親搬下樓來,睡在哥哥的單人床上。母親的頭髮早已沒了電燙的痕跡,剪短了齊齊梳往耳後,穿了方領的藍卡其布外衣,看上去就像一個新派的老媽子。只有從她擎煙的手勢上,還看得出一個名優的氣質,經歷過摩登的開放的生活。
鬱曉秋的自由生活,就此告一個段落,她擔負起所有的家務,母親認為這是管束她的最有力措施。現在劇團裡既不演出,也不排練,上班只是學習開會,生活反倒比較正常。母親早出暮歸,晚上便是和兩個女兒在一間前客堂度過。先是悶了幾晚,不到八點便各自上床就寢,只有大女兒開一盞床頭燈看書。書都是從她同學處借來,書脊上有公家藏書的標籤編號,書頁裡爬行著針尖大的蠹蟲。幾晚下來,那一對母與女都感到了悶,可她們之間又是不慣於交談的,總是訓斥與被訓斥,就更不知該如何打發時間了。後來,是鬱曉秋向鄰居女孩討了些紗頭來拆。這本是出於生計,向工廠稱來棉紡編織物的碎料,拆成回絲,交回廠裡,掙一些收入。但卻成了孩子們喜愛的手工遊戲,誰家中有紗頭拆,就像有了寶,極大的面子才可討得幾片來拆。鬱曉秋是以教授跳舞為條件交換來的。她坐在床沿,膝上鋪一方手絹,用一隻汽水瓶蓋做工具,將一片棉織物拆成一縷縷。這略有些接近女紅的勞動啟發了母親,她令女兒把紗頭放下,端一張凳子到牆角落裡,摞起的樟木箱跟前,站上去,打開頂上一隻,將裡面的衣物一件件取出來。她在底下接著,攤到床上,一床的綾羅。她一手託著另一手的肘彎,吸著煙,眼睛眯縫著透過煙霧打量,然後從中拎起一件,說,改件襯衫。
這是一件人造絲,月白底上藍圓點的旗袍,短袖,下襬及小腿。雖然母親身材豐腴,可因為剪裁合體,料就緊得很。這一母一女都沒受過什麼家教,從沒沾過女工,談不上裁剪的規矩,只是取一件短袖襯衫,來回反覆地在旗袍上比,比來比去,無論如何也容納不進去。後來終於想到,可將一件襯衫拆成多件零部件,橫豎左右地嵌拼,就能湊成一件。於是又找出舊報紙,正反檢查沒有領袖政要像片的,依樣畫葫蘆描下襯衫的各個部位:領,袖,前襟,後襟。頭天晚上雖沒什麼成果,可卻激發起她們極大的興趣。待到報紙剪的樣片填進旗袍的面積內,又用圓珠筆劃好,就要拆線了。家中連一把小剪刀都找不到,日子其實過得粗得很。母親是不做家務的,這個家先是在女傭人手裡,後是在鬱曉秋手裡,中間又沒什麼交割,一段和一段接不上,是湊合著。最後找了個削鉛筆的刀片,卻是鋒利得很,須格外小心。這一點,女兒要比母親有能耐,母親性子急手又重,沒拆半行已割破幾處,於是鬱曉秋將拆工全攬下,母親只在一邊抽著煙看和批評。這一對母女難得這麼安靜融洽,這個家也難得像個家的樣子,有了一點居家的閒情。等到所有的接縫全拆開,連貼邊都拆了,為多爭取一點布料,一件旗袍分為幾張形狀各異的裁片,就要下剪子了。這一回,輪到做母親的上陣。她嘴角依然銜了煙,眼睛略斜,躲開煙霧,將袖管捲一捲,操起剪刀,這把剪刀對於裁衣又小了點。她咔嗞咔嗞一行過去,留下些鋸齒狀的剪痕。幾下子剪罷,將剪刀一扔,完事了。活計又回到女兒手上,先從另一個牆角拖出縫紉機。這是一架價格不菲的櫃式縫紉機,專買給那個餘姚女傭人用的,自她走後,就沒再碰過,上面放了茶盤餅乾盒的雜物,都想不起這是一架縫紉機。給輪盤上皮帶亦費了功夫,是整個人鑽進底下去,用手硬掰上去的。這母女都有些蠻勁的。坐下來,將大大小小抽屜拉開一看,原來什麼都有。大小剪子,劃粉,大頭針,各樣的線和針。等到有一日,母親叫老大哥、她們稱老孃舅的人一來,看她們這樣沒有章法,略介紹了些剪裁縫紉的常識,她們才又大悟到,走了多少彎路,費了不必要的周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