鬱曉秋回到上海,有大約兩年的時間沒有工作。此時,街道里弄裡屯積了一批這樣的青年,叫作“待分配”。大多是幾屆以來,因身體情況允許不下鄉的畢業生,也有少許像鬱曉秋這樣病退回滬的。他們都不會預測到,幾年以後,病退的政策將普遍實施,形成知識青年回城的大潮。而現時現刻,人們都異常的羨妒鬱曉秋,認為她母親頗有法道。鬱曉秋的母親在結束靠邊站的狀況以後,幾乎沒有隔夜地,悉數取出解凍存款,分作三份,兩份各存入兩個大孩子的名下,第三份盡數用於調鬱曉秋回滬。她很知道世事的不可靠,凍結時沒有大怨艾,解凍了亦沒有大歡喜,就是知道要動作快,及早化為實效,誰知道下一日會如何?反正有工資呢!她向來能伸能縮,每人每月十二元能過,如今恢復原工資一月一百多元也是盡數用完。所以,她還是說新社會好,倘還是在舊社會,像她這樣姿色已退的老藝人,怕連西北風都喝不上。如今,即便在牛棚裡隔離,她也還是有保障。他們劇團裡,有幾個歷史問題嚴重的,吃了官司,坐監牢了,知道他們怎麼說?吃人民政府飯去了。不就是有保障的意思?她每月工資留下煙錢,上班的車錢,洗澡理髮錢,其餘統統交給鬱曉秋開銷家用。大的女兒已經工作,她也不要她交飯錢,一則因為鬱曉秋無飯錢可交,二也向大的宣佈,到出嫁時,就不再給陪嫁了。生活又回到原先那樣,鬱曉秋當家,不過手頭寬裕了許多,不比那時按人頭髮放的生活費。可她並不敢大手大腳,每月都會剩餘一些錢,還給母親。母親有時收下,有時卻讓她添一件衣服。這樣,她就有了私房錢。她的私房錢,主要花在給何民偉寄包裹。何民偉其實不缺,但這一寄一收都有著無限的安慰,緩解著兩地的思念。他們已經很要好,但竟還是沒拉過手,也幸好這樣,沒有肉體的慾念,相思就不是頂苦,還有些甜蜜。一封信,一個郵包,就給了彼此很大的滿足。甚至有一次,何民偉還給鬱曉秋打過來一個長途電話。公用電話間的跛腳青年,在臨街窗下喊鬱曉秋的名字,說是江西來的長途,沒有掛掉,要她立即去接。她幾乎是哆嗦著腿腳,連滾帶滑下了樓梯,奔出後弄,再奔到鄰近弄口的公用電話間。一把抓起電話,可電話裡盡是嗞嗞嚓嚓的雜音。她這邊大聲喊“喂”,那邊也是在喊“喂”,真好像隔了有千山萬水。他們沒有說上一句話,可彼此曉得是對方。這一刻相當酸楚,鬱曉秋是掉著眼淚回家的。可是想到何民偉遠遠地想著她,又是起心底快樂。後來,從何民偉信裡才知道,他們是到縣裡開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積極分子代表大會,就去郵局裡要了個長途,等了一個小時,方才接上,還只能“喂喂”的,他們那地方,很“山”很“山”。何民偉就將名詞用作形容詞,描繪那裡連綿不盡的山形地貌。鬱曉秋回信問他,怎麼知道她家的公用電話號碼?何民偉在下封信裡回答,她家其實與他家共用一個公用電話,號碼是一樣的。
這期間,何民偉和鬱曉秋往來,何民偉家採取眼開眼閉的態度,因曉得他們分在兩地,不會有什麼結果。但同時呢,又微妙地存著一點功利心。無論如何,鬱曉秋已在上海,他家的人卻在外地,退一萬步說,也是個歸宿。當然,這只是他家大人暗中所想,何民華是不曾放棄她的觀點,無論兩人的境遇如何改變,她都堅持認為何民偉不能和鬱曉秋好。她已經有了男朋友,是同廠的一名技術員,上海交通大學船舶系,“文化革命”前剛入校一年的大學生,工資待遇依然按照大學畢業的標準。照理,處在令人滿意的戀愛中,應該對人對事寬容,可何民華卻不是。她反因為享受了熱戀的巨大幸福,而更認為鬱曉秋不配。所以,那兩人之間的往來,他家父母還都有點幫著瞞何民華。家中有了工作又有主意的長子長女,父母都有些怕的。也是因為向來依賴慣她,縱容了她的獨斷專行。何民偉一年只回家一次,可住的時間很長,從年前到年後,再到開春,最後入夏,方才打點打點回去。插隊落戶到了這些年,人心都已渙散,還有一來不去的,但大多是要顧慮前途,還是要回去混半年。何民偉在上海,除一早一晚,吃飯睡覺,就都是和鬱曉秋一起。兩個閒人,又住得近,鬱曉秋家白天沒人,何民偉去了,兩人說話,何民偉幫著乾點小活。修電線,換煤氣灶橡皮管,水龍頭裡的橡皮圈。偶爾的,他們也出去,但總歸是有目的的,看一場電影,吃一碗小餛飩,或者買某樣東西,到中央商場修理東西。他們都不是詩情畫意的人,之間的關係也過了空談的階段,倒有幾分過日子的意思了。要說過日子,他們真能過到一起。何民偉是個內心安寧的人,特別適合家庭生活,鬱曉秋的性格不是那麼靜謐,可她卻有著生活的誠意,努力要做得好。在別人看來,他們在一起恐怕是乏味的,可他們自己並不覺得。甚至,因為都沒什麼大志向,他們也不頂為前途焦慮。他們覺著眼下就挺好,嘴裡說的閒話,手裡做的瑣事,是沒多大意思,可又有些小意思,除去本身的實用性外,還是因為和自己喜歡、也喜歡自己的人在一起,總有一些派生出來的樂趣。有時候,他們看完一場下午場的電影,這時節的電影不外乎就是那幾部,翻來覆去的,可總也有些誇張的激越的東西,比如音樂,比如畫面,比如一些言辭,鼓盪著他們的情緒。周遭環境卻是那麼寧靜,西斜的陽光將樹枝投在房屋的牆上,恬淡又溫馨。他們各自都有負責任的家庭做依靠,不必為衣食著憂,處境都是安全的,而彼此間,無疑無猜。兩人又是越長越好看的年齡。何民偉又拔高一截,幾可稱得上魁偉,他的臉型稍有改變,瘦削了些,圓臉就成長臉。他還是學生頭,前邊有一點發梢,斜在額頭上,卻不是稚氣,而是英俊。鬱曉秋呢,她終於從陰晴無定的發育時期走出來,荷爾蒙在一個協調的狀態中保持著飽滿度,於是,臉色變得光亮明朗。她依然是那種略黃略黑的沙皮膚,可你也想象不出像她這樣線條豐富的五官,如何能長在白皙的底色上,那就好像會承不住重量似的。現在,她可真是絢麗啊!連那毛出來的碎鬈髮都增添了這絢麗。好在她不是那類高大的體格,否則就是驚豔了。她早就長定了個子,小些時顯得觸目的曲線,此時且線條流利,有幾分苗條,因為骨肉勻停。他們這一對走在路上,過路人也會多看兩眼的。他們自己可能是稔熟了,並不覺得,但偶爾的,在某一種光線,某一種角度,忽然地,會很驚訝,這是那個人嗎?可是好看極了。這也是令人愉快的。
在一次分別之前,兩人在鬱曉秋家裡,肩靠肩坐在床沿上,自然而然就依偎在一起。先是何民偉將手搭上鬱曉秋的肩膀,兩人都不敢動。屏了一會,何民偉摟得緊一些,鬱曉秋方才靠過去,漸漸鑽進何民偉的懷裡。兩人心跳著,忽然間,一個覺著一個那麼大,一個覺著一個那麼小,一股從未經驗過的感動注滿他們身心。他們試著接吻,只是嘴在對方臉上、唇上觸摸,可這已經使他們非常滿足。他們發現,他們已經那麼要好了,卻還能更要好,幾倍、幾十倍地要好。這一回分手,他們可真是依依難捨了。鬱曉秋不能去車站送何民偉,因何民華是要去的,何民偉只能在下午時去鬱曉秋家告別。兩人坐在床沿上,抱在一起,臉貼著臉,互相被對方的汗和淚弄潮了臉。就這麼,一個時辰過去,何民偉不得不走了。走幾步又回過身,抱一抱,多麼捨不得啊!那麼熱熱的,親親的人。兩人嘴裡喃喃地說,要一直好下去,永遠好下去。本來這是不成問題的問題,此時提出來,並非互立誓言,而是格外的親暱和動情。這一回分離,連何民偉這樣實際的人,信中都要抒發了。鬱曉秋有幾次跑到虹口四川北路電信總局去,向何民偉所在的那個公社掛長途,她企望何民偉說不定正巧到了公社裡呢,結果當然是沒有。她往回走,走過海寧路橋,稠厚的蘇州河水面上有她的小小的影,寂寂地走過去,內心戚然得很。身邊不乏有追求她的人,有街道里共同待業的青年,有過去在一箇中學,現已在工廠就業的高几屆的同學。她不再是以前那個撅臀挺胸地走在街上,毛茸茸的撩人的小東西,而是風華絢麗的姑娘,撩人還是撩人,可卻有一股令人敬畏的氣息。這是生髮於青春,青春本就是有威懾的,只是它僅在某些人身上,才會如此全面地展現和迸發。追求她的人都是認真的,懷著正當的婚娶願望,有的條件相當成熟,行為長相也不至於讓她有反感。可她眼裡心裡只有一個何民偉,寧可是這樣見不著,沒有歸宿,前景渺茫。抱著他,又為他抱著,幾乎是噬骨的快感,在不得見面時又成了痛楚。惟有他才能,才能有這一切苦和樂。他們是普通的青年男女,剛交二十歲的年華,不怎麼懂得愛,只是談得來,相處得來,要好。然後,稍稍接觸了肉體,窺見性慾的模糊的光。他們開始有些騷動,而因是在相處這麼久之後,這騷動就又不單是肉體的了,有了甚至稱得上是精神的諸多原委。雖然僅止是肉體表面的觸碰,可他們的關係拉開了新的帷幕。他們這才開始真正的男女情愛,之前,只是兩個孩子的要好。前面說過,他們彼此都不太把對方當異性的,所以才相處得來。他們相處好了,相處熟了,才發現原來是一對異性夥伴,而他們的年齡也正走到長成性愛的階段。誰能替換對方的位置呢?沒有人可以。只有他們倆,就讓他們相思吧,煎熬吧!
幸好,還有現實的庶務打岔,轉移了注意力。這一年夏天,鬱曉秋接到了工作的通知,在街道玩具廠裡做工人。玩具廠分散在一條雜弄裡,和她小時就讀的民辦小學校一樣,但情形更為侷促。工場間是一大間,其實是將底樓的廂房,灶披間,後天井,全打通,連成一個統間,其餘還有幾處樓梯間、閣樓間作倉庫和備料用。工場間裡,白天都須開著日光燈,壅塞著塑料的甜腥氣味。所有的工序都沿了一條長木案子,依次排列。鬱曉秋這一道是修邊,就是把模壓的塑料鴨或狗的壓邊,用剪刀修齊。活計是輕鬆的,但不像農田裡的爽朗清新,而是沉鬱的。木案兩側,面對面坐著的,一多半是中年女人,臉色青白,眼皮都有明顯的浮腫,因為長時間低頭垂目,頦下都有些贅肉。另小半是新進的知青,臉頰上還有著室外光線留下的紅或黑,也有著室外活動形成的生動。可到了下午收工之前,臉色也開始轉黃和暗淡。男工們多是搬運,踏了黃魚車,拉料和送貨,在分散各處的庫房,料間,工場之間往來傳遞。他們給這沉鬱的工場間注入流動的空氣。他們一旦進來,長案兩邊就會有一陣小小的活躍,剪刀的嘁嚓也有一陣子小錯亂。這些男女青年因都是同一街道管屬,平時街上過往,多少有些認識,至少也是面熟。鬱曉秋是大家的熟人,沒見過也聽說過,此時,從傳聞中剝出來,到了眼跟前,先是覺著不過如此,看久了,卻覺著果真有一種不一樣。這不一樣不定是在某個部位,而是在流轉之中。這個日光燈下泛著青白的工場間,走進去,須臾間,就會將目光注入她身上。日光燈平面的光,將她臉部的線條刻畫得格外清晰:上挑的眼梢,雙瞼的寬幅,唇的曲度,還有皮膚上的細顆粒,作為皮膚會是粗糙的,但在此,似乎是成為一幅畫的底部,就形成一種濃郁的色調,使這張臉突出在澹薄的光線之上,變得鮮明奪目。就是這樣,在曲長逼窄的雜弄盡頭,陰暗的灶披間改成的工場裡,突然,綻開一朵花。現在,她又有了一個別名,“工場間西施”。是工場間裡那些男知青給起的,比起“貓眼”這別號,形象風趣都不夠,且囉嗦,還一眼可見出處,是魯迅先生《故鄉》中的“豆腐西施”,套用而來。這種風月才情,讀書是讀不出來的。但是,這冗長的別號,依然從工場間流傳出來,到了街上,漸漸叫開了。
鬱曉秋就業的第二年,何民偉也病退回來。就像前面說過的,此時,病退已經是對知識青年回滬政策的具體應用,所謂“病”,則成為公開默許的作弊。像江西這樣工業落後的省份,知識青年大多不能在當地尋找出路,於是,這當口,滯留多年的知青便紛紛“病退”回滬,何民偉裹挾其中,回來上海。戶口遷進之後,也閒了一段,但並不長,分到和鬱曉秋同屬街道的另一個工場間,專加工無線電線圈的,做了工人。現在,他們就在同一條街上做工,再也不必擔心分離。然而,早起暮歸,兩人的休息日又不在同一天,所以一處廝守的時間倒變得有限。晚上可以見面,可這時鬱曉秋的母親又在家中,雖不像何民偉家那麼反對他們往來,可總是不方便。兩人就只能在馬路上逛,或者看一場電影。樹影底下,黑洞洞的電影院裡,偎依一時,享一享肌膚之親,到底不夠。他們都長了一歲,肉體的渴望抬了頭,而且,在這一年的春節裡,兩人的關係又進了一步。
其時,鬱曉秋的姐姐已經結婚,姐夫是與她姐姐同一年中學畢業,分配進電話局的同事。人長得很端正,頭髮黑亮,牙齒雪白,是俊朗而且熱情的青年。他看她姐姐的眼光,是恨不能將他細巧的愛人走到哪抱到哪。真是難以想象,冷若冰霜的姐姐竟能獲有這樣熱烈的愛戀。愛情是一樁令人驚奇的事物,它可挖掘出人潛在的能量。姐夫家住在南京路西段的新式弄堂內,雙開間的一層。家中本有兄弟二人,大的在“文化革命”前大學畢業,分在北京,早兩年結婚成家;小的,留在家中,和新娘住了朝南兩間中不帶陽臺的一間。這樣的家境和住房,也是令人羨慕的。婚後,兩人難得來孃家一趟。姐姐對這個家,以及她的家人,向來是情感淡漠,誰知道呢,也許她早就盼著離開家,所以一反常性地對婚姻積極,及時抓住機會。春節裡,本來是要回來的,可她們的母親卻決定去無錫過年,所以也就順勢不來了。“文化革命”結束,母親她們這些老藝人又都活躍起來。無錫那幾位原先是和母親同在一個滑稽戲團的,出巡演出時,被留在當地,另成立了一個劇團。藝人們的經歷總是複雜的,所以這些人無一例外受到審查,如今,全解脫出來,好比劫後餘生。多年不通信息的,全又都聯繫上,於是走動往來,不亦樂乎。倘不是兒子要來家吃年夜飯,她母親是等不得到初一的。鬱曉秋的哥哥也在準備結婚,對方家庭是個幹部,增配了一間房。直到此時,他還是住設計院的單身宿舍。除夕夜一過,家裡就只剩鬱曉秋一個人了。何民偉來,兩人親熱到不知所措,便開始做那樁事。雖都是二十三四歲的人了,可對這事卻從未受到過啟發教育,真是千差萬錯,有幾回,非但不是親熱,竟然還有些反目,因為沒有找對地方,兩邊都是著急。過年新換的床單被裡已經一塌糊塗,身上也是汗汙交集。一直從午後折騰到天暗,方才消停下來,可還是不對。兩人都有些悻悻的,又有些尷尬,就像關係要破裂了一般。但第二日何民偉又來了,兩人再次嘗試。似乎是順當了一些,卻因為太過專心於技術,也並沒有覺出多麼大的激動和快感,倒不如單純的親熱來得滿足。而且,從未有過的無遮無掩的二人相向,彼此都變得陌生,像是換了一個人似的,不免生出隔膜。到了鬱曉秋母親回來的前一天,兩人幾乎有些絕望,真怕是再也做不好此事了,心裡簡直對男女的關係生畏。他們是飲食男女的小小人生,純粹的精神於他們是虛無的,他們必須做好這件事才行。可他們怎麼就做不好了呢?兩人喪氣地摟抱著,赤條條地緊貼一起,何民偉將臉埋在鬱曉秋的頭髮裡,悶聲說:鬱曉秋,我老是做不對。鬱曉秋被自己的頭髮,何民偉汗津津的臉,捂得幾乎窒息,可也不鬆開一點,說:何民偉,是我不對。窗簾上晃著明亮的光影,窗縫裡擠進市聲,有孩子的歡叫。他們就像兩個離世的人,孤獨地相守著。就在這哀傷的時刻,突然間湧起了激情,他們真切地感受到對方的肉體,纏綿著豐盈極了的慾念。這一下,他們可是無比的親熱,親得呀,打斷骨頭連著筋!外面那亮堂堂的世界算什麼,壓根兒比不上他們心裡的光明。他們終於領略了肉體的好,肉體裡蘊藏著的豐富的,柔軟的,不停滋生的愛意。現在,他們想結婚了。
何民偉家中,對他們倆的來往,依舊是眼開眼閉,但卻不是原先的默許的意思,而是,不當你們是回事情。自何民偉回到上海之後,他父母的態度就又跟著何民華走了。那時候,是沒辦法的辦法,現在不是不同了嗎?他們自然是希望何民偉更好一點。對鬱曉秋的成見這時候又回來了,還攜帶了新的內容,那個男工們無聊而起的別號:“工場間西施”,就是其中之一。這別號裡的意味,是叫正經人起膩的。現在,兩個妹妹也長成大人,跟了姐姐一同鄙夷鬱曉秋。像鬱曉秋這類女性,最是會讓人害怕自家兄弟落入她手,她們有一種懾人的魔力似的,會叫人魂不歸舍。妹妹們競相把自己的女友介紹給哥哥做對象,其中有一兩位,還真可以考慮。何民偉自然是不理睬。何民華已嫁到婆家,並且懷了孕,不方便監視他行動,所以他和鬱曉秋的往來便也走了明路。到底是已經成年的兒子,父母真也沒法管,只能在心裡氣和急,但也守住了一條:不表態。何民偉有時通報一聲,今晚和鬱曉秋有事,不回家吃飯,帶著些知會的意思,他家大人就不應聲,裝聽不見。何民偉生性不是反抗的,除此也沒有他法。有幾次,他邀鬱曉秋上他家,鬱曉秋想想還是不去。一是不想把事情弄僵,二也是自尊心不允。因肯定要受冷淡的。然而,要想結婚在一起過日子,家長這一關卻一定要過。如今,兩人在一起,就是商議這個。商議來,商議去,還是沒辦法。最後,脾氣上來了,想:就是結了又怎麼樣?反正他們要在一起,定好各自回家去宣佈。何民偉趁著一股子氣的勁真和他母親說了,母親說要和他父親商量。看到母親沒有一下子回絕,甚至態度還很平靜,何民偉心頭就起了一線希望。母親老早準備著兒子給她下最後通牒,終於下了,反倒鬆一口氣,可以施對策了。鬱曉秋這邊比較簡單,何民偉頻繁出入她家,她母親見過,自然看得出小孩子間的意思。以她有閱歷的眼光,她既不以為何民偉有多麼出色,但也不是輕薄無聊之輩。她且不是那類事事計較的母親,因曉得凡事自有定數,就採取無為而治。鬱曉秋和她說時,她正在麻將桌上,只答了一句,你的事自己定,吃虧別來找我。鬱曉秋便知已經通過了。過了兩日,何民偉方面的消息也有了,母親對他說,婚姻自主,父母也不能干涉,不過,這是他自己找的人,並不是經父母同意的,所以就不打算與他們生活在一起。言下之意是,不能給他們房間。何民偉家的住房是一大一小,小間朝北,九個平方,從小是他住,不用說,也是給他做婚房的,現在則被收回了。何民偉一聽便知道是何民華的主意,做父母的一般不會這樣為難兒子。他去和鬱曉秋說,兩人都覺得事態不像原先以為的嚴重,不給房間就不給房間。鬱曉秋回家再向母親提,能不能將房間隔一小半給他們結婚,很多人家都是這樣解決婚房的。母親也是在麻將桌上。自麻將解禁以來,每個週日,母親開一桌麻將,牌友都是劇團裡一幫舊人,鬱曉秋喊著爺叔伯伯長大的。多年沒有往來,現在又到了一處。奇怪的是,他們都沒有太大的改變似的,除去或瘦或胖,多一些皺紋而已。他們喉嚨一概很大,操著各路方言,並非真是本籍貫所生人,而是為了發噱。他們依然是油滑的,可卻不失為人本分。那位何師已去世,他們一律都戴了孝。母親一手舉了煙,一手熟練地將牌列成一行,先是要嗆鬱曉秋幾句:沒有房子還要討娘子啊!牌友們便打圓場:送你半個兒子你不要?俗話不是說,一個女婿半個兒。她母親說:一個兒子又如何?再又對鬱曉秋道:樓上的房子是“文化革命”當中收去的,你有本事去要,要回來,就歸你們。大家也都說這主意好,一間正氣的朝南房間,又是同大人可分可合,再理想不過。鬱曉秋領了旨,趕緊向何民偉報告,兩人都很歡喜,覺著要回收去的房子,理所當然。不料,一上來就吃了釘子。到房管部門,人家第一句就問:公房私房?回答是公房,立即打回說不在落實政策之列。趕緊找了有關政策條款看,果然只針對私房的侵佔,但也未明說公房決不該返還。他們再去房管部門力爭,說明當時收走房屋是在房主遭受不當迫害之時,鬱曉秋還從母親劇團開來證明。去時劇團正在開排新戲,諷刺“文化革命”中,醫護人員做雜務,雜務工做醫護,闖下窮禍無數。人馬還是原先那些,除略見老一些,亦無大改。只是見到何師的位置,由原先坐次座的琴師頂上,方才有些許人事滄桑之感。鬱曉秋開來的證明,寫明是在錯誤路線時期,收走的房屋與存款,存款亦已歸還,望房屋部門也盡力落實撥亂反正。房管處的態度卻很蠻橫,堅持公房是租賃關係,一旦解除,就要從頭再來。他們聲稱是依照政策辦事,政策上有哪條說公房也須歸還?說到此,又追上一句:要說還,還給誰?在你們家之前的租戶來要,我給不給?分明是不打算講道理。他們憋了氣,找到上一級的房地局信訪辦,排隊等了半天,方才輪到。接待的人倒很禮貌,而且不把話說死,說倘若現在的租戶同意讓出,此事還可以協商。現在的租戶其實就是樓下小百貨店,租了來作貨棧,再放一張辦公桌,坐一個職員做賬。就是當年帶鬱曉秋去隔壁弄堂小學校食堂蒸飯的那人,現在升了財會,每天一早一晚從二樓經過,上樓或是下樓,看見鬱曉秋像是不認識。倒不是說有什麼架子,而是因為鬱曉秋已從小孩子長成大人,似乎不曉得如何對待,就生分了。多少年來,那人漸漸的白和胖,就在白和胖間,成了一個謹慎沉默的中年人。鬱曉秋趁他從二樓走過時,喊住他,與他談了這事。他略有些驚慌,措手不及的樣子,然後說了些同情的話,又說一定將她的意見轉達領導,因他是不好做主的。大約過了一週的光景,鬱曉秋又喊住他,問他請示有沒有回應。他的表情就好像不記得有這回事,恍然想起了,他連聲道歉,說立刻就去請示。再下一次,還是鬱曉秋喊的他,問他回應如何。他流露出遺憾,說領導不答允,他也很為難。鬱曉秋從他白皙的臉上,兩個略微下垂的眼袋上的眼睛裡,看出狡黠來。她想,這個人從來不誠心,與母親那些藝人同事相反,在他呆板的表面底下,其實是真正的油滑。
這一陣子,大約有三四個月,鬱曉秋與何民偉就在跑這事。他們跑得很沒章法,凡接觸到事情實質的,又總是碰壁,這時才覺出兩邊大人給他們出的題目有多難。因為跑房子,不時要向鬱曉秋母親彙報和討主意,所以何民偉同她母親接觸也多了。十有九回,她母親是在麻將桌上,牌友都有些粗俚,言語輕浮潑俏,不是何民偉熟悉的一路人。其中有個老孃舅,看起來與她母親又有些曖昧,用一把紫砂壺喝茶,有幾回送到她母親嘴邊,她母親眼睛也不回,歪了嘴喝幾口,老孃舅再接著喝。何民偉實在是不慣得很。加上在外吃了癟,到她母親跟前,還要再受譏誚:男人家,一個巢築不起來,討什麼娘子?心中自是越發反感,臉上也掛了下來。她母親並非不曉得這事的不易,但她也要試試未來女婿的能耐。其實心中已經做好隔房間的準備。鬱曉秋可說她親手帶大,留在身邊是稱她心願的。但她看不來何民偉的臉色,對了鬱曉秋,實際是說給何民偉:搞不定就搞不定,拉長臉給誰看?鬱曉秋是吃慣母親排揎的,並不覺著什麼,所以也體會不大到何民偉的心情。有一日,兩人趁了家中無人,在床上親熱,完事後躺了閒話,何民偉說了一句:你和你母親一點不像。鬱曉秋就有些不悅,說:我是她養的,怎麼不像?何民偉沒想到鬱曉秋突然變得尖刻,覺著很不像她,倒真是像她母親。他當然不會想到鬱曉秋在母親私生她這一點上,心裡有忌諱,總防著別人指責母親不檢點。何民偉說她不像母親不定是指哪一點,她就也往這上面想。兩人悶悶地躺一會,各自起來穿衣下地,也沒道別一聲,何民偉就走了。雖然是一句話不對,可前段的不諧到底是積澱的,有些一觸即發的意思。一次彆扭之後,事情就變得不那麼順當,兩人其實都加了小心,反而不自然。房子的交涉還在進行,談不上是爭取,倒好像專門找氣受。慢慢地,就擱下了,結婚的事便也隨之擱下。
結婚的事一旦擱下,兩人在一起似乎就沒什麼可做的了。何民偉倒是更經常來鬱曉秋家,但並不是因為他習慣了她母親的作派,相反,他坐在這裡,心情抑悶。可是,不來這裡去哪裡?看電影,逛街,已經過了那個勁,早說過,他們都不是那種務虛的男女。鬱曉秋家常是一桌麻將,桌上方香菸繚繞,在日光裡,有一股令人倦怠的迷濛。倘是晚上,電燈光下,便是頹靡的景象。雖然,她母親已經鬆口,隔房間給他們,可他對與她母親同住的前景,極度沒信心。何民偉的心情,消沉下來。有時候,鬱曉秋母親晚上演出,空出房間,他和鬱曉秋親熱,也不太能提起勁。那件事他們已經比較能掌握了,但因次數少,遠還不應該到熟膩的程度,事先他也有一點期待的興奮。可等完事,他會覺著:不就是這樣?竟有一種灰心生出。鬱曉秋也是覺著,事情不如以前那樣美好,但她歸結於房子一事沒有落實。她頭腦簡單得多,惟其簡單,反能抓住要點,卻也忽略了許多細節。何民偉有幾次該來的時候未來,她並不放在心上,漸漸地,何民偉來的次數便稀疏下來。
何民偉的父母自從表態以後,再不提此事,兒子的婚事與他們無關似的。以他們的世故,還有何民華的耳目傳遞消息,曉得那頭進行得不順,也還是不提不問。是他們的兒子,並不想叫他難堪,誰說得準呢?也許事情會有轉機,他們也要留他回頭的餘地。其時,家中常來一個年輕的女客,是大妹還是小妹的朋友。一來,總是與她們一起,三個人嘰嘰噥噥,有時還留下吃飯。何民偉正眼都沒看過一下。因家中都是姐妹,人來客往多是這類女孩,隨了姐妹們的年齡增長,一起從小孩子到了大人。他從來嫌她們聒噪,而且事多,一會兒好,一會兒壞,不予理睬。這幾個廠禮拜,他都在家,方才與這女客說上幾句話。有一日下午,還跟三個小姑娘一起看了場電影,就算是認識了。曉得這女孩名叫柯柯,不是大妹,也不是小妹的朋友,而是他母親同事的小孩,然後才和大妹小妹做了伴。她要比何民偉低三屆,七三屆的,剛從崇明農場上調回來,在一家廠的計量科做學徒。又還知道,柯柯是獨生女,底下還有一個弟弟,在讀高中。柯柯和大妹小妹很玩得來,禮拜日幾乎都是在他們家裡過。何民偉就發現,柯柯長得很清麗,皮膚特別白皙,一笑,便露出一口潔白的糯米牙,頭髮很柔順地梳在耳後,扎兩個刷把辮,前後都遺漏出些碎髮,也是柔軟的。柯柯整個人都顯得嬌嫩,清潔。有幾次,柯柯在家吃晚飯,飯後,母親讓何民偉送她上公共汽車,何民偉沒有拒絕。然後就有一日,說好一起去看電影,大妹小妹卻臨時有事,不去了,只剩下何民偉和柯柯兩個人,何民偉也去了。再過後,柯柯就不來了,母親說了幾遍,要送柯柯的母親一樣難覓的吃食,柯柯老不來,他就只好去跑一趟了。於是,何民偉就去了柯柯的家。柯柯家是在他家所住的這條馬路的西端,一幢花園洋房裡,底層一樓朝東的一間。倘是過去一戶大人家住,這間可能就是書房。朝東的一面呈半圓形,一排長窗,掛了白色的扣紗網眼窗簾,放一張長沙發,晚上,沙發前邊拉起一幅淺花簾子,就成了柯柯的閨房。洋房裡房間很多,住了不低於十戶人家,照理是夠雜沓的了,但因為圍繞著一個花園,就有了靜謐的氣氛。
不能說何民偉猜不出家人的用心,也不能說何民偉看不出柯柯的心思,他多少有一點順水推舟。心裡明白髮展下去有危險,他卻不去多想。所有的明知故犯都是這樣不去多想,走到哪算哪!為了一時的攫取或者說只是一時的逃避。柯柯,及柯柯的家,家中為她闢出一小角閨閣,都有著冰清玉潔的氣息,更比出鬱曉秋家中的陰暗,甚至汙糟。鬱曉秋也變得不潔淨了,她的那些別號,“貓眼”,“工場間西施”,都散發出晦澀的濁氣。現在,何民偉十分不公平地認為,他和鬱曉秋性上面的事情都有著汙穢氣了。他們共同學習走過的那一段路,其中的狼狽,尷尬,挫敗,全變得不堪,使人受了汙染。他隱約有一種願望,就是洗刷過去,從頭開始。但他其實還處在含混中,所以,一邊去柯柯家,一邊也去鬱曉秋家。鬱曉秋家,不知從什麼時候,收起了麻將桌,牌客也散了。可氣氛並沒因此變得明朗,而是更加沉鬱。她母親只要在家,就是肘撐在桌上,擎一支菸,眼睛望著上方的某處,不知在想什麼。社會變得開放,她母親的裝束也改了,她開始化妝,燙髮,佩戴項鍊和耳環。這些修飾並沒使她變得好看,反而更加見其蒼老。脂粉,髮型,首飾的黃和亮,都襯托出她的與其不適宜的年紀,幾乎有一些滑稽。何民偉心思是有所轉移了,否則,他會覺出這個家庭裡,正發生著某種事端。在此期間,他依然有過幾次,和鬱曉秋做愛,他不頂專心,鬱曉秋也有點不專心。他沒覺察出來,鬱曉秋呢?似乎也不想與他說什麼。畢竟這一段,兩人是疏離了。
事情出在鬱曉秋的哥哥身上。正臨近婚期了,她哥哥卻被收容審查。原來是,“文化革命”中,他犯下了一條人命,一個老教師,死在他的手中。當時學校開批鬥會,批鬥這個曾在國民黨陸軍學校任過教官的數學教員。學生們批著批著激動起來,就有人動拳腳。那老教員亦是個犟種,就是不服軟,很快就被推搡在地上。這時候,她哥哥上去就是一腳,當場就沒了聲音。送到醫院,拍了片子,肋骨斷了一排,有刺進心肺的,幾小時後就大出血身亡。所以,醫院裡就留有病歷紀錄,加上當時在場的證人,她哥哥這一腳是有目共睹的。這也很像她哥哥的作風,總是一下子,下手極狠。其實,他與這老教師並沒有私仇,從公處說,也不是特別罪行重大的要人。可她哥哥,天性裡就有暴戾殘忍的一面。原先想不到會有事,運動嘛,她哥哥興許都不記得有這麼個冤魂了!可也是宿債必還,如今重新來算這筆賬了。先是“講清楚”,後又轉入刑事,檢察院提起公訴。鬱曉秋對這哥哥除了一個“畏”字,再沒別的了。但家中與官司有牽連,在這市中心區,本分保守的市民堆裡,人前便低了三分。她沒告訴何民偉,可何民偉還是知道了,住在一條街上,有共同的熟人,他家人又格外關心鬱曉秋這邊的動靜。只是鬱曉秋不提,他也不提,心裡覺著這家人事多,又是這樣的事,不禁更生嫌惡。兩人在一起時,他比往常沉默,鬱曉秋猜出他已知道,因不想求他安慰,繼續不提。豈不知,兩人的隔閡又深了一層。半年之後,法院判決下來,十年的徒刑。等人收監後,方可與家人會面。鬱曉秋陪母親到提籃橋監獄去,早上七時等起,近十時才輪上,隔一扇窗,裡外坐著。哥哥剃短了頭髮,穿了藍白條紋的囚服,見她們來,面上漠然得很。而母親一見他面就收不住了,放聲號啕。這一子一女都想不到她哭的是什麼,她是在哭二十多年前,與他的父親,也是這麼一裡一外,咫尺天涯的。那時候是他哭,她不哭,因她是有理的一方,不僅有理,還有時間歲月,能將命扳過來。現在,她依然有理,可時間歲月到了盡頭,命沒有扳過來,反又扳過去了一尺。她是兩回並一回哭的。鬱曉秋從未見母親如此大慟過,嚇壞了,看對面哥哥,卻並無戚容,還有厭煩之色,就又吃了一驚。好在會面時間已畢,她與母親得以離開。這一日,她很盼何民偉來。內心受了大震動,真的想與所愛的人在一起,親近一陣,也會得點撫慰。可是何民偉這天偏偏不來。母親早早睡下了,鬱曉秋一個人面對窗外,梧桐葉遮了路燈,浮光上面的暗夜,心裡忽感到了害怕。
第二天晚飯後,鬱曉秋去了何民偉家。她並沒敲門,只是在樓下朝上喊何民偉的名字。這是小孩子找朋友的方式,像他們這樣的大人,已經不合適了。有幾扇窗推開來,伸出頭往下看她,使她感到氣餒。喊了幾聲,何民偉家有人回應她了,是何民偉的大妹,說何民偉不在家。她問去哪裡了,回說不知道,就拉上了窗扇。這樣一上一下,大著聲量說話,一條後弄就都知道她碰了釘子。鬱曉秋有了氣,過一天還來,何民偉就好像也有氣似的,還不在。第三天是鬱曉秋的廠禮拜,就找去何民偉所在的工場間,何民偉踏一輛黃魚車正出弄堂,迎面碰上,兩人都怔一下。其實只有幾天沒見面,可彼此都覺著變樣了。鬱曉秋正是氣色不好的時候,臉發暗,皮膚顯得更粗糙。只有眼睛的線條沒變形,還是清晰的雙瞼,長而上挑的眼梢,明亮的瞳仁,在顏色沉暗的臉面上,有種炯炯的逼人的神情。何民偉不由避開眼睛,嘴上卻笑著說:這麼巧,碰到你。鬱曉秋說:怎麼是巧?是我專門找你。何民偉說:有什麼事嗎?我晚上到你家去。鬱曉秋說:你多少天不來了?我連找你兩次,都找不到。何民偉就說:你何必去那裡,你知道我們家人對你不客氣。這句話是體貼的意思了,兩人默了一時,過去的親密無間的時光又回來了。何民偉最後說:今天晚上我一定去。說罷騎動了黃魚車,鬱曉秋望了黃魚車騎遠。中間,何民偉回過身望了一次,見她還站著,就招了招手,示意她回去。兩人都有些戚然,不知為什麼,感到酸楚。
這天晚上,和祥地度過了。何民偉下班後就來到鬱曉秋家。吃罷飯,她母親一個人在桌上玩通關,逢到翻牌,用右手留長了的小手指甲,輕輕將牌一鏟,牌便翻過來了。鬱曉秋在水斗洗碗,何民偉立在一邊看。看她將碗從清水裡一隻一隻撈出來,揩乾,積成一摞,送進碗櫥。後來,她母親睡了,兩人就在外間,一人坐一把竹椅說話。誰也沒有提及何民偉不來,鬱曉秋又找他的事情。在這靜謐的時分,兩人都不相信,將有什麼變故發生,他們如何會有別種選擇呢?他們都已經這麼,怎麼說呢?這麼好了。在外間過道上一盞二十五支光的電燈下,後窗裡再透進一些幽暗的光,鬱曉秋的臉色變得清澈多了。多日的焦慮,愁煩,此時沉澱下來,她幾乎有些接近柯柯的皮膚了。何民偉發現自己在拿鬱曉秋和柯柯比,心裡覺著不妥,但很快就跳開了。兩人坐到九時,因第二日都要上班,何民偉就起身下樓。鬱曉秋要送他,其實不必,因兩家只相距大半條馬路,即便在熱戀時,他們也不興送來送去。果然,沒走一會兒,就已經到何民偉家弄堂口。何民偉說,我再送你回去吧!於是,又送鬱曉秋。還是沒幾步。鬱曉秋就再送何民偉。這麼來來回回地走了幾遭,馬路上已經清寂下來,路燈在梧桐葉間照著,柏油路面起了一層反光。最後,還是何民偉將鬱曉秋送到家門,兩人在月光清朗的後弄裡分手,互相看了會兒投在地上的影子。這是這個夜晚裡叫人不放心的一點,他們不自覺地流露出惜別的情緒。雖然,他們誰也沒有想過分別這一回事。
之後的日子,何民偉是三天不來,兩天來地過去,鬱曉秋漸漸也習慣。她母親有一次,卻像突然想起地,問她:你那個朋友怎麼不大來了?鬱曉秋方才想起,她有整一個星期沒見到他了,可她並沒怎麼覺著。倒不是說鬱曉秋對何民偉的感情有所淡漠,而是,在這樣長久固定的親密關係裡,所產生的無條件的信任。後來有一天傍晚,鬱曉秋下班從工場間的弄堂裡出來,臨時想起母親囑她去藥房買一些消毒用的灰錳氧,便調頭朝反方向走,藥房在何民偉家所在弄堂的隔壁。走過何民偉家弄堂,她轉頭往弄堂裡望了一眼,因知道這日是何民偉的廠禮拜,想他會不會正在弄堂裡。她一眼就看見了何民偉,來不及喊他出聲,就看見他身邊的柯柯。鬱曉秋不是個量小的人,不輕易生疑,但這一段疏遠的日子,當時沒什麼,過後還是留存下來憂慮。她就有些心驚,想這是個生人,不曾聽何民偉說起過的。她本能地向弄堂裡跑了幾步,追向他們去,可又剎住腳,心怦怦跳著。她其實是怕,怕真有什麼事。她退出弄堂,也忘了去藥房,而是往回走,到了家。這天晚上,何民偉卻來了,是送走柯柯以後來的。鬱曉秋屏了一會兒,才說今天走過他家弄口,看見他了,和一個女孩。何民偉立即回說是他母親同事的女兒,鬱曉秋噢了一聲,心裡卻想:因自己的事何民偉與他母親一直不和,怎麼會替母親招待同事的小孩?鬱曉秋忽然變得心細如髮,是因為多日來的積慮。可她還是怕,沒有追究。而這一日的遭遇就像是個開頭,自此,鬱曉秋就常常遇到何民偉和柯柯了。他們住得那麼近,進來出去,不碰上才叫巧。每一回,鬱曉秋都繞開他們,不與他們走對面。而她覺著何民偉他也是,分明看見她的,卻作看不見,繞了過去。她有一次還看見柯柯單獨一個人,她這才敢好好打量她。鬱曉秋苛刻地挑剔出柯柯好些不是:頭髮稀薄,單眼皮,瘦。她一直看她進了何民偉的弄堂,最後她依然得向自己承認,這是一個好看的女孩。很明顯地,柯柯已經介入到她與何民偉之間了。倘是局外人,一眼便可明瞭,可鬱曉秋卻還是不信,她甚至都沒有向何民偉質問過,理由還是那個,他們已經,已經那麼好了。可是,何民偉來的次數又稀疏了一些,他們的關係其實處在了“若即若離”。鬱曉秋有次走過藥房,不知怎麼進去了,走到免費發放避孕藥物的櫃檯,厚了臉皮向裡邊的人領了一包避孕藥片。她從來沒有服用過避孕藥,他們也從來沒有闖過禍,而且,他們已經相當久沒有做那件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