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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在伯林頓大街和自由路交叉路口值勤的一個巡邏警在隔着六條街那麼遠的地方就聽見了救護車的警鈴聲了。他從便道上走下來熟練地指揮車輛迅速走開,把路口騰清。警鈴愈來愈響,可以看見救護車的警燈的閃光一閃一閃地超越前邊的車向他開來。巡邏警吸了一口氣連吹了兩聲警笛,作了一個停止大街以外的其他路口的車輛的手勢,指揮着救護車闖過紅燈。交叉路口的行人好奇地轉過頭來,在救護車駛過時,瞥見一個年青婦女的蒼白的面孔。

    車裏面,伊麗莎白只是模糊地感受到他們在穿過鬧市街道向前行駛。她感到車開得很快,但是,外邊的房子和人象是飛快駛過她頭部窗前的一組組混亂的圖案。在陣陣疼痛的間歇當中,她看見前邊的司機的兩隻大手操縱着駕駛盤,很快地轉動着,先向左,又向右,有空子就鑽。疼痛又厲害了,她只顧喊叫,手使勁地握着東西,別的什麼也顧不上了。

    “握住我的手腕!儘量使勁握着吧。”這是救護員俯着身子向她説的。

    他的下頷中間有一個坑,長着稀稀拉拉的鬍子,伊麗莎白以為是她父親來安慰她呢。可是爸爸不是死了嗎,不是在一次事故中故去了嗎?也許,他並沒死,現在在這輛救護車裏陪着她呢。人們正在把他倆送到一個地方看護起來呢。她一下子清醒過來,看出那並不是她父親,而是一個陌生人,手腕上盡是讓她的指甲掐得通紅的印痕。

    在下一次疼痛沒有到來以前,她有時間撫摸了那個人手腕上的印記。這是她唯一能做的表示。那個人搖搖頭。“彆着急。儘量使勁握着吧。咱們快到了。前邊的老約瑟夫是城裏最好的救護車司機。”疼痛又來了,比以前更厲害了。間歇的時間更短了,那種滋味就象她渾身的骨頭都在擰着,那難以忍受的劇痛集中在她的背上,折磨得她眼前冒着紅的、黃的、紫的火星。她的指甲掐得更深了,忍不住尖叫起來。

    “你覺得孩子要生了嗎?”還是那個救護員的聲音;他等這陣疼痛過去以後俯過身子來。

    她使勁點點頭,斷聲斷氣地説:“我……我想是的。”

    “好吧。”他慢慢脱開手。“先握住這個。”他遞給她一個卷得緊緊的毛巾,然後把擔架上的毯子掀起來,開始解開她的衣服。他一邊工作,一邊輕聲説:“必要的時候我們只好盡力而為。這也不是我在這車裏第一次接生。我是個當祖父的人了,我懂得怎麼做。”他説的最後幾個字被她的喊聲淹沒了。又一次,陣痛襲來,集中在背部,反射到全身,不留情面地折磨着她,使她目眩,使她難以支撐。“請你給我!”她又抓住了他的手腕,他順從地伸過來,在她的指甲捏陷處露出一條條的血痕。他轉過頭對前邊喊道:“怎麼樣了,約瑟夫!”

    “剛過中街和自由路,”那雙大手把輪子向右猛一擰。“有個警察給開了道,省了我們很多時間。”又向左一轉,司機把頭往後一仰,問:“你當上教父①了嗎?”

    ①教父(Godfather):基督教國家主持新生兒洗禮的人稱為教父。

    “還沒有,約瑟夫。我看就要差不多了。”輪子又一擰,猛向右拐。然後:“咱們快到了,夥計。再堅持一分鐘試試。”在被疼痛壓倒的當兒,伊麗莎白所能想到的只是:我的孩子——早產了!

    他會死掉的!啊,上帝呀!別讓他死掉吧!這次不能了!不能再死掉了!

    在產科,竇恩伯格大夫已經刷好手,穿上了手術罩衣。他從洗手間走出來,進了分開臨產病房和接生室的外廳,向四周看了看。護士長尤夫人從辦公室的玻璃隔扇裏看見了他,衝他走了過來,遞過一個夾紙板。

    “這是你的病人的血敏化驗單,竇恩伯格大夫。剛從病理科送來的。”她拿着夾紙板讓他看。“剛趕上時間!”這話的聲調象有些負氣的樣子,對他來説這是不常有的。他看了一下夾紙板上的單子,説:“敏感陰性,噢,這沒問題了。別的準備齊了嗎?”

    “是的,大夫。”尤夫人笑了笑。她是一個好脾氣的女人,覺得男人,包括她的丈夫,是可以偶然鬧鬧脾氣的。

    “保温箱準備了嗎?”

    “弄來了。”竇恩伯格往四下張望的時候,一個護士拉着通外邊的門,一個女工把一台“艾索萊特”牌保温箱①推了進來。她手裏拿着拖在機器後邊的軟線,用疑問的眼光看着尤夫人。

    ①“艾索萊特”牌保温箱(Isoletteincubator),專門為早產兒設計的保温箱。可以控制温度、濕度和氧氣供應,並可用簡便操縱法在無菌條件下對嬰兒進行哺育和照顧。

    “請送二號。”女工點點頭,把機器推進前邊第二個彈簧門。門關上以後,一個女職員從護士室走過來,説:“對不起,尤夫人。”

    “什麼事?”

    “急診電話。”那姑娘衝竇恩伯格説:“您的病人到了,大夫,她正在上樓。他們説她馬上要生了。”伊麗莎白被人從救護車上抬到醫院的平車上。她看見在進院以後收她的那位年青的實習醫生穩步走在前邊,穿過底層樓道的人羣。“急診……急診,請讓讓。”話説得很輕便,可是馬上見效。來往的人站住了,人羣往邊上靠,給這個小小的行列——實習醫生、平車、推平車的護士——讓路。在樓道頭上,開電梯的服務員看見了,馬上騰出電梯。“請下次乘,這次運急診。”乘電梯的人馬上照辦,走了出來,擔架牀上了電梯。醫院的例行制度這時順利地實施起來,迅速地收進了這位新病人。

    醫院的平穩氣氛影響了伊麗莎白。雖然疼痛繼續發作,子宮在聚攢着壓力,她覺得比以前更能堅持住了。她發現咬着下嘴唇、抓緊牀單的邊沿,可以憋住不喊出聲。可是她知道,生產的最後階段已經開始了,她不自覺地緊縮腹肌,感覺到在她的大腿中間,嬰兒已經開始露頭了。

    現在他們在電梯上,電梯門滑上了,後邊的護士彎腰握住她的手。“再等那麼一會兒;一下子就完了。”電梯門又滑開了,她看見竇恩伯格大夫穿着手術罩衣在等着她呢。

    皮爾遜大夫似乎是在希望他原先看錯了,又拿起了那兩封電報。看了看,他又一封一封地放下。“惡性的!良性的!都説是準確的。我們又回到原地了。”

    “不完全是,”戴維·柯爾門低聲説道。“我們損失了差不多三天。”

    “我知道!我知道!”約瑟夫·皮爾遜用一隻肥胖的手擊打着自己的手掌,猶豫不定的思想象個沉重的帷幕籠罩他的全身。“如果是惡性的那條腿得趕快鋸;否則就太晚了。”他轉身對着柯爾門説:“可是那姑娘才十九歲。如果她是五十的人,我就毫不猶豫説是惡性的。可是才十九!——有可能錯鋸了一條腿。“儘管他對皮爾遜有看法,儘管他自己認為他們所談的那個組織是良性的,不是惡性的,柯爾門覺得他對皮爾遜的同情在增長。這老頭子對這個病的診斷負有最後責任。他的煩惱是可以理解的;這個決定是非常困難的。他試着説了這麼一句:”做這樣的診斷真要拿出很大的勇氣來。“就象用火柴點起一團火一樣,皮爾遜馬上急了。”不用跟我説你那些中學裏的老套子廢話!我幹這行幹了三十年了!“他看着柯爾門,眼睛直冒火,原來的那股子氣又上來了。這時候電話鈴響了。

    “喂?”皮爾遜帶着氣接了電話,聽了一會兒,表情就變了。他説:“好吧,露西。我認為你最好下來一趟,我在這兒等你。”皮爾遜放下電話,站在那裏,目光集中在桌子中間的一點上。然後,沒有抬頭,對柯爾門説:“露西·葛蘭傑就來。你願意的話,就留下吧。”柯爾門象是沒有聽見一樣,他沉思着説:“你知道,還有一個辦法,有可能給我們一點根據。”

    “什麼辦法?”皮爾遜突然抬起了頭。

    “照過的那張X光片子,”柯爾門還在慢慢地講着,一邊想一邊説。“那是兩週以前拍的。如果是個良性瘤子,在長着,再照一張X光片可能看得出來。”皮爾遜二話沒説,又拿起了電話。電話響了一下,他説:“給接放射科貝爾大夫。”老頭子等電話的時候用驚奇的眼光看着柯爾門。然後,用手捂着話筒,帶着勉強的欽佩口吻説:“我可以説這麼一句:你在用你的腦子,一直在想着。”約翰·亞歷山大坐着的這間屋子,醫院職工管它叫等消息的父親出汗的地方。他把沒吸完的一支香煙戳在煙灰缸裏,從他已經坐了一個半小時的大皮椅子上站起來。只要門一打開,有人從樓道里進來,他都要抬眼看看,但是每次都是通知別人。在過去的九十分鐘時間裏一直等在這裏的五個人當中,只有他,還有另外一個人沒走。

    他走到面向醫院前庭和伯林頓工業區的大玻璃窗前往下了望,只見街道和屋頂一片精濕。在他到這兒以後,沒有注意原來外邊已經下雨了。醫院周圍的樣子很難看——從醫院到工業區中間這一片舊房子和公寓樓的屋頂很破爛,河岸兩側污穢的煙囱櫛比林立。在醫院前邊的街道上,一羣孩子從一條小巷裏跑出來,靈敏地跳閃過缺磚露罅的便道上的一個個積水坑。一個大一點的孩子站住了,伸出一條腿來,後邊的一個四、五歲的小女孩,一下子被絆倒摔個大馬扒,倒在一個大水坑裏,弄了一身水。那孩子爬起來哇哇大哭,用手抹着臉上一道道的泥水,怪可憐地在那裏擰着骯髒、濕透了的衣服。別的孩子都站住了,把她圍在中間,跳着鬧着,嘲弄着她。

    “娃娃們!”聲音是從身邊發出來的。約翰這才發覺屋裏的另一個人也站到他這邊的窗前來了。他斜眼看了看。這個人個子挺高、筆桿似的瘦削;因為嘬腮,更顯得有點瘦骨嶙峋的樣子,好久沒有刮臉了,鬍子拉碴的。看樣子比約翰大二十來歲,上身穿的燈芯絨外套,裏邊是一件油污的工作服。

    這人走過來帶着一種機油和陳啤酒的味道。

    “娃娃們,都是這樣的!”那人轉身來摸索着口袋,一會拿出一張紙和一些煙草,開始捲起煙來。他直着眼看着約翰,問道:“這是你第一個?”

    “不,是我們的第二胎,第一個孩子死了。”

    “我們也丟了一個——小四和小五中間的一個。那是件好事。”這人摸着口袋,問約翰:“有火嗎?”約翰拿出一個打火機,遞過去問道:“你剛才説這是你們的第六個?”

    “不,第八個。”那個瘦子已經把煙吸着了。“有時候我覺得八個孩子都是多餘的。”又突然問:“看樣子你是要你這個的了?”

    “你是説孩子嗎?”

    “是啊。”

    “當然啦。”約翰的話裏帶着驚異的口氣。

    “我們一直沒想要。生了第一個以後就不想要了——對我來説一個也就夠了。”

    “那你為什麼生八個呢?”約翰覺得不能不問這句話,他們的談話對於他幾乎有一種催眠的作用。

    “我老婆能比我説得清楚——她是個色情狂。給她喝兩杯呻酒,扭着屁股跳一會兒舞,她馬上就得當場幹,連回家都等不及。”瘦子吐了一口煙,若無其事地説,“我琢磨着,所有我們的孩子都是在希奇古怪的地方受的孕。有一次我們在梅希百貨商店買東西,我們是在地下室的存掃帚的小房間乾的。那次大概就生了小四子——梅希百貨商店的地下室,真沒個譜。”約翰差點沒笑出聲來,可是他想起了他自己在這兒的原因,又憋回去了。

    他只説了一句:“祝你一切順利——我指的是這一次。”瘦子愁眉苦臉地説:“老是順利的,我們的問題就在這兒。”他走回屋子那邊坐下,拿起一張報紙看。

    約翰剩了一個人,又看了看錶。他已經來了一個小時三刻鐘了;肯定該有點消息出來了。他要是在伊麗莎白沒有進產房以前看看她多好,可是事情發生的那麼突然,給他個措手不及。卡爾·班尼斯特告訴他這個消息的時候,他正在醫院的伙房裏,是皮爾遜大夫讓他去的。皮爾遜叫他在通過洗碟機的碟子上取下點培養基來;約翰估計是懷疑那些機器有帶菌的可能。可是,在班尼斯特告訴他伊麗莎白要生產的消息以後,他馬上放下了工作到了急診室,打算在那裏見到她。可是那時候她已經坐救護車到了醫院,送進樓上產科了。於是他從那裏徑直來到這個房間等待着。

    現在,通往樓道的門打開了,這次是竇恩伯格大夫本人。約翰想從他臉上看出點什麼來,沒有成功。他對約翰問道:“你是約翰·亞歷山大嗎?”

    “是,大夫。”雖然他在醫院裏看見過幾次這位產科的老大夫,可是沒有説過話。

    “你的妻子就要好了,”竇恩伯格知道這時候用不着客套。

    約翰的表情馬上象是一塊石頭落了地,放下了心。然後,他問道:“孩子呢?”竇恩伯格沉靜地説道:“你生了個男孩。當然,他是不足月的。我得告訴你,約翰——他很弱。”

    “能活嗎?”他問了這麼一句話之後,心裏直髮顫——這時他才意識到這個問題的答案對他來説關係多麼大啊!

    竇恩伯格拿出煙斗來,往裏邊裝着煙絲,沉着地説:“讓我們這樣説吧,活下來的機會沒有他長足了月那麼好。”

    約翰僵硬地點點頭。似乎沒有什麼可説的了,現在説什麼也不頂用了。

    老大夫停了一會,把煙絲口袋收起來,還是以那種沉靜和慎重的聲調説:“我這麼估計着,你這個孩子才三十二週,這就是説他早產了八個星期。”他以同情的口氣接着説:“他還沒有到出世的時候呢,約翰,咱們誰也不是那麼早就生出來的。”

    “對的,恐怕是的。”約翰幾乎不知道自己在説什麼。他腦子裏想的全是伊麗莎白以及這個孩子對他倆多麼重要。

    竇恩伯格拿出火柴在點他的煙斗。點着了以後,他説道:“你的孩子生下來的體重是三磅八盎斯。如今我們把少於五磅的嬰兒都算早產,也許告訴你這些你心裏就可以有個數了。”

    “噢,是這樣的。”

    “當然,我們是把孩子放在保温箱裏的。我們自然會想盡一切辦法的。”約翰凝視着產科大夫,問:“那麼,還有希望?”

    “希望總是有的,孩子,”竇恩伯格沉靜地説。“當我們沒有其他的時候,希望起碼總是有的。”他們沉默了一會兒。然後,約翰問道:“我可以看看我的妻子嗎?”

    “可以,”竇恩伯格説。“我陪你去嬰兒室吧。”在他們走出去的時候,約翰看見那個高個子、瘦骨嶙峋的人在用詫異的眼光看着他。

    費雯還弄不大清楚是怎麼回事。一個護士到她病房告訴她要立刻去放射科。於是在另一位實習護士的幫助之下,把她抬到平車上,推到不久以前她還自己來回常走的樓道里。她躺在平車上有一種幻夢似的感覺;和到目前為止發生的一切一樣,使她如夢如痴。費雯有時在想,不管結果怎麼樣,對她來説,總是一樣的。因為反正要發生的事是不可避免的、改變不了的,因而也就不需要害怕了。但是她又懷疑這是不是她心情極端壓抑和絕望的結果呢?她已經知道今天可能會給她帶來她所恐懼的判決。這個判決會使她成為一個殘廢人,使她失去行動的自由,直到如今她認為是很自然的歸她所有的許許多多東西會一下子都給她剝奪掉了。這麼一想,那種聽天由命的想法馬上被驅走,恐懼馬上回來了。她多麼希望此時此刻邁克能在她的身邊啊!

    露西·葛蘭傑在放射科門口迎着了平車。“我們決定給你再拍一套X光片子,費雯,”她説道。“用不了多大時候。”她看一眼站在她身邊的一個穿白大衣的人説:“這是貝爾大夫。”

    “哈羅,費雯。”他透過黑玳瑁寬邊眼鏡衝她一笑,又對那推平車的護士説:“請給我病歷看看,好嗎?”當他很快地翻看的時候,費雯轉過臉往四周看了看。他們來到一間小接待室,角上是一間用玻璃隔開的護理室。靠牆有幾個別的病人坐着——兩個穿着睡衣和醫院病人罩袍的男人,另外一個婦女和一個男人穿着普通衣服,男的手腕上打着石膏,這兩個一定是從門診或急診轉來的。打着石膏的男人似乎很不自在的樣子,那隻好手攢着一個化驗單,他象是拿着這個陌生地方的通行證似的緊緊抓住那張單子不放。

    貝爾看完了費雯的病歷交還給護士,對露西説:“約瑟夫·皮爾遜給我打了電話。我估計你是打算再照一套X光片子,看看骨頭的形狀有沒有變化。”

    “是的。”露西點了點頭。“約瑟夫提出,”——她遲疑了一下,想到費雯會聽她説的話——“這段時間裏可能看出點什麼來。”

    “有可能。”貝爾已經走到護理室,在簽寫拍片子的申請書。他問坐在辦公桌後邊的女職員:“哪個技術員有空?”她查了一下表格。“珍妮或者弗爾班先生。”

    “我看讓弗爾班作這個吧。請把他找來,好嗎?”他倆往回走的時候,他對露西説:“弗爾班是我們這裏的一把好手,我們得照一套好片子。”他衝費雯笑了笑。“皮爾遜大夫要我親自過問一下這個病人,所以我來招呼一下。現在咱們到這屋來。”貝爾幫助那護士把平車推進和這間屋子通連的一間大房間裏,室內大部分都讓X光機佔據了,機器的攝像管用滾動裝置吊在頭上。費雯看見與這裏連接的一個小隔間用厚玻璃隔開,裏面有一個電開關操縱枱。他們走進來以後,差不多立刻就跟着進來一個個子不高、留平頭的年青人。他穿着試驗室的白大衣,動作匆忙,走路一躥一躥的,好象不論做什麼事都想又快、又省力地去完成似的。他看了費雯一眼,然後向貝爾問道:“有事嗎,貝爾大夫?”

    “哦,卡爾,我想請你幫我作這套片子。對了,你認識葛蘭傑大夫嗎?”又對露西説:“這是卡爾·弗爾班。”

    “我們大概沒見過。”露西伸出手,技術員握了握。

    “你好,大夫。”

    “我們的病人是費雯·洛布頓。”貝爾向平車上的費雯笑了笑。“她是個護校學員。所以我們才這樣鄭重其事。”

    “哈羅,費雯。”弗爾班打招呼也和他的其他動作一樣緊湊。他一邊把X光機從直立位置擺成水平位置,一邊象連珠炮似的輕鬆地説:“為了照顧特殊病號,我們可以拍斷層片子,連續片子,都是黑白對比度分明的。”他衝貝爾放下的照X光片的申請書瞅了一眼。“左膝,對吧?有什麼特殊要求嗎,大夫?”

    “我們想請你拍幾張好的膝關節前後位、側位和斜位相。我看還要一張加遮線器的片子。”貝爾又想了一下。“我看要拍個五、六張吧。然後再拍一套對側肢體的。”

    “要不要拍一個14×l7的片子,把脛骨和腓骨的上部也拍上?”貝爾考慮了一下,然後點點頭。“可能是個好主意。”他對露西説:“如果是骨髓炎,有可能在下邊的骨頭和骨膜上有些反應。”

    “好,大夫。半小時內我給你片子。”這是弗爾班想單獨工作的一種客氣的表示,放射科主任同意了。

    “我們喝杯咖啡就回來。”貝爾對費雯那邊笑一下,説:“你放心好了,他是把好手。”然後,他和露西一先一後出去了。

    “好,咱們開始吧。”弗爾班對護士做個手勢,他們一起把費雯從平車上攙到X光機上,和比較柔軟的平車比較,黑色的橡皮台子顯得有點硬邦邦的頂得慌。

    “不太舒服吧?”弗爾班小心地把費雯擺到他要拍的位置上,把她的左膝露出來。她搖搖頭表示是不太舒服。弗爾班接着説:“你就會習慣的。我值夜班的時候常常睡在這上邊,挺安靜的。”他對那個護士點點頭,那個姑娘就走進玻璃間裏去等着。

    費雯看着弗爾班做好拍片子的各種程序動作。他的動作還是那麼一躥一躥的,先從牆洞的箱櫥裏抽出一套膠片盒子,把它利落地插進X光台下邊的托盤裏,然後把托盤對準費雯左膝的部位。隨後他又利用從天花板上用粗電線垂懸下來的按鈕操縱裝置把沉重的X光管沿着滾動軌移動過來,落到對準膝部的正上方位置上。機器的高標箭頭指在四十英寸的刻度上。

    費雯心想,和醫院的許多地方比起來,這間屋子給人以未來世界的感覺。

    閃亮的克羅米①和黑黝黝的機器部件在緩緩滑動中發出嗡嗡的聲音,象個怪物似的大得怕人。這個地方的冷酷無情的科學氣味和醫學的距離很遠。那就象一艘輪船下面的機艙和上面的陽光燦爛的天橋甲板一樣,有如隔世。可是,就在這個地方,用這些沉重的怪機件,進行着醫學的大量偵察工作。這種想法很嚇人:這一切是那麼無情,那麼缺少人情味,無論有些什麼發現,都會作為信息傳遞出去,沒有温暖,沒有快樂,沒有悲哀,也沒有惋惜。好、壞——都是一個樣。她一時之間把懸在她上面的X光管幻想成為上帝的審判之目,無情無私之目。現在是什麼樣的判決呢?能給點希望,或甚至減緩執行……還是一個嚴肅判決,並且不許上訴呢?她又想邁克了;她決定一回病房馬上把他叫來。

    ①克羅米(Chrome),即鉻,亦指金屬鍍鉻所得光亮的硬表面。

    弗爾班已經做好了一切準備。“我看行了。”他又檢查了一遍。“等會兒我告訴你什麼時候不要動。你知道這是醫院裏唯一這麼一個地方,當我們告訴你一點不疼的時候,真正是一點不疼的。”現在他走到防幅射的一英寸厚的玻璃屏幕後邊,那已經是費雯視線的邊緣了,還可以看得見他手裏拿着檢驗單,在那裏撥弄着機器上的開關。

    弗爾班在操縱枱後邊心想:這個漂漂亮亮的姑娘,不知道得了什麼病。

    貝爾這麼關照,一定是比較嚴重的;在一般情況下主任是在看到片子以後才過問病人的。他又檢查了一次操縱板,這類工作養成了不能馬虎的習慣。各項控制都對好了——八十四千瓦、兩百毫安、照射時間一千五百分之一秒。

    他按了一下按鈕,攝像管的旋轉陽極開動了,於是就照例對外邊叫着:“別動!要照了!”接着按了第二個按鈕。現在被X光透視看到的病灶已經拍成了片子供專家鑑別了。

    在放射科的“X光片沖洗室”裏,用百頁窗遮住了外界的陽光。貝爾大夫和露西·葛蘭傑大夫等着弗爾班沖洗出來剛照好的片子,以便和兩個星期以前拍的那一套作比較。幾分鐘就好。現在技術員已經把負片放進自動沖洗機。那台機器象一個大號的汽油爐子,內部發出嗡嗡的響聲。跟着,一張一張片子就落在了機器前邊的槽子裏。

    出來一張片子,貝爾就把它夾在一台後邊有熒光管照亮的展視箱的夾子上。在這台展視箱的上面是放上原來那套片子的同樣一台展視箱。

    “拍的片子還行吧?”技術員的這個問題帶點很得意的味道。

    “真是不錯。”這是一種條件反射式的回答;貝爾已經在認真地研究着新拍的片子,比較着兩套片子的相對部位。他用一個鉛筆尖幫助他的思考進程,露西也跟着他的筆尖示意在思考。

    在他倆徹底看完兩套片子以後,露西問:“你看出什麼區別了嗎?恐怕我沒看出來。”放射科醫師搖了搖頭。“這兒有一點骨膜反應。”他用鉛筆指了指兩處灰色陰影的些微區別。“可是這可能是你作的活檢的結果。此外沒有什麼可以判定的改變。”貝爾摘下他的厚眼鏡,揉了揉眼睛。他似乎有些抱歉的樣子説:“對不起,露西;恐怕我得把球又擲回病理科了。是你和約瑟夫·皮爾遜説,還是我去告訴他?”他開始把兩套片子取下來。

    “我和他説吧,”露西考慮着。“我現在就去告訴約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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