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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西部非洲地圖沾滿泥土,鼻息和胃液的污跡,用圖釘釘在牆上。牆壁下,鳥像受驚的潮蟲一樣蜷屈着身子睡着。這裏是鳥夫婦的卧室。鳥睡着的牀和妻子空蕩蕩的牀中間,放着一張大鳥籠似的白色嬰兒牀,嬰兒牀上罩着的塑料包裝尚未拆去。鳥彷彿對凌晨的寒氣懷着不滿,哼哼呻吟着做了一個痛苦的夢。

    鳥立於尼日爾之東、乍得海西岸的高原上。他究竟是在那裏等待什麼機會呢?他突然被弗科赫爾盯上了。這個兇暴的野獸騰越沙丘飛馳而來。這絕非壞事。鳥來非洲,本來就是為了通過冒險、遇難、與新的種族相會,窺視到遠在現今安穩、平庸的日常生活彼岸的東西。但鳥沒有能與弗科赫爾搏鬥的武器。我既無準備,也未受過訓練,就這樣來到了非洲。鳥極為恐慌地想。而猛獸已經逼近。鳥想起自己少年時代在外地城市褲角插着彈簧刀放浪的往事。不過,那條褲子他早就扔掉了。説來也滑稽可笑,他甚至想不起弗科赫爾用日語該怎麼説。他聽到那些只顧自己逃命的傢伙在安全地帶喊:危險!快逃!弗科赫爾來了!暴怒的弗科赫爾已經逼到對面僅距十米左右的低淺的灌木叢,鳥似乎很難逃脱。這時,他發現,北邊有一處被水色斜線圍起來的地方,那斜線肯定是鐵絲網。往這裏邊兒跑,跑進來就沒事了!那些把他丟下不管的傢伙在那裏邊兒喊着。鳥開始向那兒奔。然而,實在太晚了!弗科赫爾已經逼近他的身後。我毫無準備,也沒經過訓練,就這樣來到非洲的。避開弗科赫爾的攻擊看來已經絕無可能,鳥完全絕望了;但恐懼驅使他狂奔不止。水色斜線裏,無數“安全的人們”眺望着奔逃的鳥。弗科赫爾鋭利的牙齒兇狠地咬進了鳥的腳踝……

    電話鈴響了起來,鳥突然驚醒。天已黎明,而窗外雨聲依舊。鳥縱身躍起,光着腳踏着冰冷潮濕的地板,像兔子一樣蹦到電話機旁。鳥拿起話筒,一個男子的聲音,沒有客套寒喧,確認了他的名字後便説:“請即刻到醫院來!嬰兒出現異常,有事需要商量!”

    鳥突然孤立無援。他感到自己想要退回尼日爾高原,品嚐剛才夢境的餘味,儘管那夢就像栽在恐怖的荊棘裏渾身棘皮的海膽一樣。隨後,鳥努力抵抗着自己總是沉湎於往事的行為,用意志堅定的語氣,像談論別人的事情一樣問:“孩子的媽媽沒事吧?”他感到,這樣的聲音,可能曾千百次和這種背台詞式的情境相遇。

    “孩子媽媽還好。事情緊急,務請快來!”

    鳥像縮回巢穴的螃蟹一樣匆忙跑回卧室,眼睛硬硬地闔着,他想鑽進温暖的被窩;彷彿用這樣的辦法拒絕現實,現實的一切就會像夢中的尼日爾高原一樣突然消失。隨後,鳥搖晃了一下腦袋,清醒了過來,彎腰撿起扔在牀旁的襯衫和褲子。彎腰的時候,身上一陣疼痛,使鳥想起昨夜的戰鬥。他想炫耀一下自己仍然經得住毆鬥的體力,但不必説,現在不可能喚起那樣的情緒了。鳥一邊扣着衫襯釦子,一邊抬頭望那張西部非洲地圖。從地圖上看,他在夢裏駐足的高原是迪伊法。那裏畫着奔跑的疣豬。弗科赫爾就是疣豬。疣豬的上方水色斜線部分意味着那裏是禁獵區。剛才鳥在夢中即使逃到了那裏,也不可能獲救。鳥又一次晃了晃腦袋,邊扣着上衣邊走出卧室,然後躡手躡腳地下了樓。如果住在一層的房東老太婆醒了,應該怎樣回答她那被善意和好奇的砥石擦磨得非常鋒利的發問呢?鳥會告訴她:現在還一無所知,醫院方面只通知説嬰兒出現異常。但事態可能相當可怕吧?鳥想。鳥在門口摸摸索索找到鞋子,儘可能不出聲響地開開門鎖,然後便走進黎明的微光裏。

    鳥的自行車倒在矮樹籬笆下的碎石上,被小雨淋得精濕。他椆起自行車,用上衣袖擦了擦固執地停在朽爛了的車座皮上的水滴。但還沒有擦淨,鳥便一屁股坐上去,像一匹發怒的烈馬,蹄下砂土翻騰,從樹籬間穿過,奔向柏油馬路。屁股的皮膚被濡得冰涼難受。雨仍然在下。風劈面吹來,他滿臉雨水淋漓。鳥為了不讓車輪掉進路面的坑窪裏,他大睜着眼睛,使勁蹬着車子疾奔,雨珠直直地打到眼球上。不一會兒,鳥駛到更為寬闊的柏油路上,拐到左側。風挾着雨從他的右前方吹來,這樣多少可以躲開一點兒。鳥上身右傾,頂着風,平衡着自行車。柏油路面上薄薄地積着的一層水,快速轉動的車輪激起細碎的波浪,水珠騰落如霧,鳥斜着身子,低頭看着水霧起落,兩腳上下猛蹬。這當兒,他感到頭暈。鳥仰起頭,視線所及,柏油路上空空蕩蕩,連個人影都沒有。列在路兩旁的銀杏樹葉子又濃又厚,茂密的葉片上吸滿了水滴,顯得笨重而臃腫。黑黑的樹幹,其實是支撐着一塊塊深綠色的海。如果這些海一齊沖決,鳥和自行車大概都要淹到味道清香的洪水裏。鳥感覺到了這些樹木對自己的威脅。高高的樹梢上搖曳的葉片,在風中沙沙作響。鳥透過樹梢的夾隙眺望東邊的天空,那裏灰黑一片,但深底裏似乎滲出淡淡的桃紅。天空一副卑微而羞澀的神態,亂雲卻像猛犬一樣粗野地奔騰。幾隻長尾藍鳥像野貓似的從鳥的眼前大搖大擺地穿過,驚得他慌亂無措;鳥發現,藍鳥淡青色的尾巴上,聚集着銀色蝨子似的水滴。鳥覺得自己太容易受驚了,而自己的眼睛、耳朵、鼻子,感覺又過於敏鋭了。他茫然不知所以地想:這是不吉之兆。他沉醉不醒的那段時間裏就曾經是這樣的。

    鳥探身伸腰,頭深深伏下,把全部體重都壓到自行車腳蹬上,加速前進。夢中那種無路可逃的情緒油然復生。但鳥是在疾速前行。他的肩膀碰斷了銀杏樹細細的樹枝,斷碴兒像彈條一樣彈過來,刮傷了他的耳朵。然而,鳥沒有放慢速度。雨滴簌簌,從陣陣作痛的耳邊掠過。駛進醫院的停車棚,鳥把制動手閘捏得直響,如同自己發出的叫聲。他渾身淋得像一隻落水狗。鳥抖動身子,甩去身上的水滴,同時陷入一種錯覺:他感到自己跑了相當遙遠的路。

    在診療室前,鳥喘了喘氣,走進光線暗淡的室內,對着幾張在這裏等着他的眉目不清的面孔,聲音嘶啞地説:“我是孩子的父親。”鳥內心則頗覺奇怪:為什麼不開燈呢?

    隨後,鳥看到,岳母用衣袖掩着嘴巴坐在那裏,像要止住嘔吐一樣。鳥走到她的身邊,在近旁的椅子上坐下。透濕的衣服緊緊地貼在脊背和屁股的皮膚上。和剛才闖進車棚時的粗野相完全不同,現在,鳥渾身瑟瑟戰抖,像一隻伶仃孤苦的小雞雛。

    鳥的眼睛很快就適應了室內的光線,他看到,三個審問官似的醫生繃着臉一言不發,目光審慎地盯着自己。如果説,法庭審問官的頭頂都懸掛着象徵法律權威的國旗,那麼,對於診療室裏的審問官們來説,身後的彩色人體解剖圖就是象徵他們的法律權威的旗幟。

    “我是孩子的父親。”鳥焦燥地重複説,聲音裏明顯流露出受到了威嚇的不安。

    “哎,哎。”坐在中間的那個男子(他是醫院院長,鳥曾經看見他在呻吟的妻子身旁洗手)似乎從鳥的話音裏嗅出某種進攻的味道,他帶有幾分防禦的準備,這樣應答。

    鳥直盯着院長,等待他繼續説下去。可是院長沒有立即説明情況,而是從髒皺皺的白大褂衣袋裏摸出煙斗,往裏填起了煙草。他是一個粗胖如桶的矮個子,因肥胖過度而不堪重負。從敞開的白大衣可以看到他的胸部像駱駝背一樣鬚毛濃密,唇和腮部已無須説,他的頜下搭拉的肥肉上也長滿了胡碴。今天早上,他連刮鬍子的工夫都沒騰出來,也就是説,從昨天午後開始,他一直在為鳥的孩子而奮力工作。鳥滿懷感激地想。但他發現這位多毛的男子神態詭秘,形跡可疑,因此更覺得放心不下。吸着煙斗的院長毛烘烘的皮膚下面一聳一聳地鼓動着,讓人覺得其中深深地壓抑着某種不可等閒視之的東西。

    院長的煙斗終於從濕漬漬的厚嘴唇移到圓鼓如球的胖手掌上,隨即猝然轉睛盯住鳥,拉開和當時的氣氛頗不相宜的大嗓門問:

    “先看看實物嗎?”

    “已經死了嗎?”鳥焦急地問。

    院長一副驚訝的神情,他不明白鳥為什麼會這樣理解。接着,他的臉上浮現出曖昧的微笑,抵消了剛才的驚訝。

    “沒有,現在正哭得來勁,渾身動得也很有勁呢。”鳥聽到了岳母的一聲極其莊重含着某種暗示的嘆息。如果她不是用袖口掩住了嘴,那嘆息會像一個喝過量了的男人打的嗝,回聲震盪,説不定鳥和醫生都會撞得趔趔趄趄。岳母是真的喘不上氣呢,還是為了讓鳥預想到他們夫婦所陷入的泥沼而有意遞個信兒呢?

    “那麼,看看實物吧。”

    院長又重複説,坐在他右側的年輕醫生立刻站立起來。他是一個瘦高個兒,顴骨突出的臉部,左右兩眼總讓人覺得有些不均衡。一隻眼睛焦燥而謹慎,另一隻則温和而靜謐。鳥隨着年輕醫生的動作抬起屁股,又吃驚地重新坐下,他發現,年輕醫生那隻温靜好看的眼睛是玻璃的。

    “不,在看之前,請您先給説明一下。”鳥念念不忘反駁醫生“實物”的用語,用深受驚嚇的聲音説。

    “是啊,猛的一看,肯定會吃驚的啊。當時我也吃了一驚。”院長説完,厚厚的眼瞼意外地閃出一絲孩子般羞澀的笑。而正是這絲竊笑,重新喚起了鳥剛才的印象:醫生多毛的皮膚下深藏着形跡可疑的東西;他悄然滲出來的竊笑正是剛才曖昧的微笑的變形。一剎間,鳥憤憤難捺,怒視渾身毛烘烘且仍然竊笑不止的院長;但鳥隨即感覺到院長的笑裏含有羞恥的味道。他從人家妻子的兩腿中間取出了一個莫名其妙的怪物。可能是頭像貓、身子像風船一樣鼓漲的怪物吧?他是因為接生出這樣的怪物,自己覺得羞辱,所以才竊笑不止。他的行為,與其説和經驗豐富的婦產醫院院長的職業威嚴相般配,勿寧説更像鬧劇裏庸醫的演技。他現在正被驚恐、困惑、羞恥痛苦地折磨着。鳥絲紋不動,等待院長恢復常態。怪物,究竟是什麼怪物?院長所使用的“實物”一詞,讓鳥想到了“怪物”,而“怪物”這一詞彙上的棘刺,深深地刺傷了鳥的心。鳥剛才自我介紹説:“我是孩子的父親。”鳥記得那時醫生們都惶恐不安,在他們的耳邊,可能響起了這樣的聲音吧:“我是怪物的父親!”

    院長很快剋制住了自己的笑,恢復了憂傷而威嚴的神情,但他眼瞼和臉頰上薔薇般的紅色卻沒有褪去。鳥把自己的視線從院長臉部移開,壓制住內心怒火和恐懼交相激盪的漩流,問:

    “你説吃了一驚,到底是什麼樣子呢?”

    “外觀上看嗎?好像長了兩個腦袋呀。記得瓦格納有一首《雙頭鷲的旗下》吧,那太讓人吃驚了。”院長説着又要偷笑,但這次他終於剋制住了。

    “像聯體雙胞胎?”鳥的聲音膽怯而畏葸。

    “不,只是腦袋看起來像兩個。實物,看看嗎?”

    鳥仍然疑惑不解:“從醫學上看……”

    “腦疝。因為頭蓋骨缺損,腦裏的東西就溢出來了。從打我結婚後開設這座醫院以來,頭一次遇到這樣的病例,實在罕見,當然也實在嚇人呀!”

    腦疝。鳥怎麼也想象不出這種病症的具體模樣。他茫然無措沒頭沒腦地問:

    “那麼,患了腦疝的孩子有正常成長的希望嗎?”

    “正常成長的希望!”院長似乎突然憤怒了起來,聲音粗暴震耳,“這是腦疝呀!即使切開頭骨,把溢出部分推回去,最後變成植物人,這已經是最運氣的了。正常成長,這話究竟是什麼意思呢?”

    院長衝着兩旁的年輕醫生搖晃着腦袋,表示很驚訝鳥如此缺乏常識。假眼醫生,還有一位一臉褐色沒有表情,寡言少語的醫生,他們都連連點頭,像主持口試的主考官責怪答錯了題的學生似的,嚴厲地注視着鳥。

    “那麼説,很快就會死嗎?鳥問。

    “現在還不會吧。到明天,也許還要更長時間。是個生命力很強的孩子呀。”院長相當客觀地回答。“接下來,該怎麼辦呢?”

    鳥像捱了重重一擊似的矮了下去,狼狽不堪地沉默着。我到底該怎麼辦呢?院長頗似一個心地險惡的西洋象棋棋手,把鳥逼上絕路:“接下來,該怎麼辦呢?”是啊,怎麼辦,跪地長哭嗎?

    “如果您有這樣的願望,我可以介紹去N大學醫學部的附屬醫院。當然,要看您的願望!”院長的語調,頗似是在提出一個隱藏着某種陰謀的問題。

    “要是沒有別的方法的話……”鳥想努力看穿對方鬼鬼祟祟的迷霧,但結果只是枉然提防了一番,什麼線索也沒抓住。院長斬截明瞭地説:“沒有別的辦法。”他又接了一句:“總而言之,該盡的力盡到了,也就沒遺憾了。”

    “可不可以仍然放在這兒呢?”鳥的岳母説。

    不只是鳥,三個醫生也都嚇了一跳,他們的目光都轉向這位唐突的發問者。岳母一動也不動,宛如天底下最陰沉的口技表演師。院長盯着鳥的岳母,像在對她進行評估,然後,他頗失體面地進行自我保護,露骨地説:

    “那不可能。因為是腦疝,那樣做是不可能的呀。”岳母聽了這話,仍然用袖口掩着嘴,一動不動。

    “送到大學醫院去吧。”鳥下了決心。

    毛烘烘的院長立刻接着鳥的話頭,進行了精采的發揮。他指示身旁的兩位醫生立刻和大學醫院聯繫,安排急救車,動作利落,像個頗有能力的實幹家。

    “我們會有一個醫生跟着急救車,這中間絕不會出什麼問題的。”兩個醫生按院長的指令分頭走後,院長似乎卸去了什麼重負,很安心地拿起煙斗,再次往裏填起了煙草。

    “謝謝。”

    “你媽媽還請陪着產婦吧,你呢,是不是該換換濕衣服?急救車得準備二十分鐘左右呢。”

    “好吧。”鳥説。

    院長把身子挨近鳥,像要開什麼猥褻的玩笑似的,表示出過分的親暱,他竊竊地説:

    “當然,你是可以拒絕手術的!”

    可憐而悽慘的嬰孩呵!鳥想。我的孩子在現實世界最初遇到的,就是這個肥胖過度毛毛烘烘的矮男人。但鳥仍舊漠然一片,憤怒與悲傷的感情都結成了晶體,然後又很快像泡沫一樣消散了。

    鳥、岳母和院長各自扭着臉,一齊沉默着走到玄關前外來患者候診室。鳥回頭望了望岳母,準備在這裏告別。岳母和妻子的眼睛像姐妹般相似,她看着他,像有什麼話要説。鳥等待着。但岳母只是用暗淡無神的眼睛看着他,一言不發。鳥覺得岳母好像赤身裸體站在公眾面前那樣羞恥不堪。她的眼神,她臉上的皮膚都麻木而無感覺,那麼,她到底還有什麼好害羞的呢?鳥在岳母垂下眼簾,視線從自己身上移開時向院長髮問:

    “是男孩還是女孩?”

    院長疲憊的臉上不由得又露出一絲匿笑,他用醫學院剛畢業的實習生口吻回答:

    “可是呢,全都忘了呀。好像看到了,對,看到了,小雞子。”

    鳥獨自走進存車棚。雨剛停,風也弱了,天空飄動的雲明朗而乾爽。流光溢彩的清晨,已經從黎明時分昏淡的繭殼裏脱跳而出。初夏季節空氣的味道很好,人的全部筋肉,以至五臟六腹,都覺得倦倦的。在鳥的眼瞳上,車棚裏殘留的夜色温柔地流動着,而濕漉漉的柏油路面和茂茂密密的街樹反射出的晨光,則像又白又硬的霜柱迎頭撲來。鳥逆着晨光,準備翻身上車,但他突然覺得自己像站在跳水台上。確實是脱離地面後頭眼昏花的感覺。他宛如被蜘蛛捕住的小蟲,全身都麻木了。他聽到了令人不敢相信的天啓的聲音:你就這樣騎上自行車,到一片陌生的土地去,然後,泡在酒裏,泡它幾百天。沐浴着晨光,坐在歪歪斜斜的自行車搖晃着,鳥繼續等待,但那聲音再也沒有響起。鳥平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緒,像一個懶漢,慢吞吞地蹬起了自行車。

    ……光着身子站在屋中央,聳身伸手去取放在電視上的內衣的時候,鳥看到自己光光的手臂,突然意識到自己現在是赤身裸體。隨後,他像搜索一隻匿逃的小老鼠似的,瞥了一眼自己的生殖器,心裏羞恥不堪。鳥像鍋裏的炒豆兒,嘣、嘣跳着穿好內衣,套上褲子,扣上上衣。現在,鳥和院長、岳母鎖在同一條羞恥心的鏈環上。人的殘損的肉體,滿藴危險而又一觸即壞,是多麼讓人感到羞恥的東西啊!鳥像混進足球場更衣室的處女,垂着腦袋,哆哆嗦嗦地逃離那個連帶廚房的房間,逃離樓梯,逃離門口的玄關,跨上自行車,逃離了身後的一切。如果可能,鳥希望能從自己的肉體逃離。和步行相比,騎自行車多多少少有一點兒從自身肉體逃離的感覺……

    蹬着自行車,鳥看到,一個白衣男子,抱着乾草籃子似的東西,從醫院門口一路小跑過來,分開人羣,鑽進急救車敞開的後門。鳥內心裏軟弱怯懦的部分,一直想着逃走,眼前的情景彷彿發生在萬米以外,是遙遠的地方的事情。鳥像一個清晨早起的散步者,與那情景沒什麼關係。然而,鳥又頗似一隻在架空的土壁掘進的鼴鼠,儘管被又粘又重的抵抗情緒拖着,卻終究不能不向那邊靠近。

    鳥從人羣背後繞過去,停住自行車。隨後,他跳下來,彎腰用鏈條鎖把沾着濕泥巴的車輪鎖上。這時,一個充滿責難意味的聲音從身後衝撞過來:“往那放自行車不太好吧?”

    鳥驚恐地回頭,恰巧和責怪他的那位毛烘烘的院長的目光相遇。於是,鳥把自行車扛起來,藏到旁邊的灌木叢裏。八角金盤的葉子上積聚的水滴唰唰濺落,從鳥的脖頸流了進來;平日裏鳥暴躁易怒,現在,對這些瑣細的倒黴事情,卻一點也不反抗,都理所當然地接受。他已經連皺眉咂嘴的憤怒都沒有了。

    鳥從樹叢走出來,鞋子弄得髒兮兮的。院長似乎後悔剛才那樣蠻橫地叱責鳥,他短粗的手腕拍拍鳥的背,一邊指揮急救車,一邊像報告一個很了不起的秘密似的,滿懷自信地對鳥説:

    “是個男孩呀,我想起來了,看到了小雞子。”

    急救車上坐着假眼醫生和一位身着白衣,皮膚淺黑的救護員。假眼醫生身邊圍着籃子和氧氣瓶。籃裏的東西,被救護員的背擋住,看不清楚。但裝滿了水的瓶子裏氧氣泡的破裂聲卻悄然可聞。他們佔據的長凳對面,還有一條長凳;鳥坐了上去。坐墊很不安穩,鳥是坐到了放在長凳上的帆布擔架上。他的屁股咕容咕容地搖動着,他透過玻璃車窗向外張望,猛然間渾身震顫了一下。醫院二層的窗口,從窗口到陽台,都站滿了孕婦。她們可能剛剛起身洗過臉,白白的肌膚浴着晨光,一齊朝這邊俯望。她們都穿着柔軟的睡衣,睡衣顏色有紅有藍,還有淡藍。特別是那些走到陽台上的孕婦,長垂到踝的睡衣被微風拂起,宛如一羣空中起舞的天使。鳥看得出,她們的表情裏含着不安與期待、甚至歡欣;他垂下了頭。警報笛響,急救車啓動出發。鳥被車的震動彈起來,差點兒從長凳上滑落,他運足渾身氣力,站穩腳跟;都是這警笛!他想。至今為止,對於鳥來説,警笛都是由遠處傳來,又從身邊掠過,向遠處傳去,但現在警笛將像他體內的病疾一樣固執地糾纏他,堅決不肯遠離。

    假眼醫生轉過臉來説:“現在還沒什麼問題。”

    “謝謝!”

    鳥渾身像糖一樣,融化在醫生那雖然細微但卻明顯的權威式熱情裏,鳥像喪家犬似的惶惶謙卑的態度,拂去了醫生眼神里的躊躇和疑慮。醫生對自己的權威充滿了自信,並把這種自信明顯地表露了出來。

    “這確實是非常罕見的病例,我也是第一次看到。”醫生神情專注,邊説邊自己點頭,並靈敏地利用車身搖晃的間隙,把身子移到鳥的近旁。他不介意放帆布擔架的長凳坐墊不穩。“您是腦科專家嗎?”鳥問。

    “不,不是。我是婦產科醫生。”假眼醫生訂正説,但鳥的問話並不足以損傷他的威嚴。“我們醫院沒有腦科醫生,但這症狀再明瞭不過了!腦疝,確定無疑。要是往那個從腦裏溢出的瘤上刺一針,抽出脊髓液檢查一下,就更清楚了。但説得難聽一點,腦部針刺,稍一不慎就不得了,所以就這樣原封不動地送到大學醫院去。我是個婦產科醫生,遇見腦疝嬰兒這樣的病例,實在太僥倖了。我很想能親眼看看解剖手術。你肯定是贊成解剖的吧?現在這時候,這麼直率地談論這件事情,可能會讓你不愉快吧?哎,但是,這樣的經驗積累起來,才會促進醫學進步。你的孩子的解剖,很可能會幫助下一個患腦疝的孩子獲治!更坦率一點兒説,為了這個孩子,為了你們夫婦,我想,這個孩子早點兒死了的好。當然,對患這種病症的嬰兒,也有人莫名其妙地持樂觀態度,不過,我還是覺得早點兒死了是幸福的。這可能是年齡代不同的緣故吧。我一九三五年出生的,你呢?”

    “我也是那年代。”突然之間,鳥來不及把自己的生年準確換算成公曆。“那麼,是很痛苦的吧?”

    “我們這一代?”

    “不,我是説孩子的事情。”

    “問題在於痛苦一詞的含義呀。這孩子視覺、聽覺、嗅覺等等,還都沒有吧。用院長的話説,你想想看,就是像一棵植物似的。你認為植物有痛苦嗎?”

    鳥默然思索着。我曾經考慮過植物的痛苦嗎?我想過被山羊啃食的圓白菜的痛苦嗎?

    “怎麼樣,你想,植物似的嬰兒會痛苦嗎?”醫生滿有興致地重複追問。

    鳥坦率地搖頭,表示這問題超出了他現在火燒火燎般的頭腦所具有的判斷能力,儘管他本來不是那種與人一見面就低頭服輸的人。

    “吸進了氧氣,但情況好像不太好。”救護員回頭報告説。醫生趕快站起來去察看輸氧管。

    就在這一瞬間,鳥第一次看到了自己的孩子。那是一個很難看的嬰兒,赤紅的小臉上滿是皺紋,眼睛像貝殼接口的縫,硬硬地闔着,鼻孔插着橡膠管兒,而閃着珍珠光澤的桃紅色的小嘴,則發着無聲的呼喊。鳥不禁抬起屁股,探着頭,他看到了孩子包着繃帶的頭。繃帶後面,血漬點點的脱脂棉裏埋着的,很明顯,是一個異形的存在。

    鳥幾乎不敢正視,轉臉坐下,臉貼在車窗窗框,望着匆匆向身後退去的街市。警笛驚嚇着路上的行人,行人們和鳥剛才看到的那羣孕婦一樣,懷着好奇和莫名其妙的期待,注視着急救車。像突然定格的電影畫面,他們的動作突然不自然地靜止。這正是他們看到平淡的日常生活細微的裂紋的時刻。同時,他們也表示出一種天真的虔敬之情。我的兒子,像在戰場負傷的阿波利奈爾一樣,頭上纏着繃帶。鳥這樣想。在我完全陌生的黑暗戰場上,我的兒子負了傷,然後,他像阿波利奈爾一樣,頭纏繃帶,發出了無聲的呼喊……

    鳥突然流下了眼淚。阿波利奈爾頭纏繃帶的形象,一下使鳥的感情純淨化。鳥感到多愁善感、軟弱無力的自己已被理解,可以容許;他甚至品出了自己淚水裏的甜味。我的兒子像阿波利奈爾一樣頭纏繃帶,他孤獨地在我完全陌生的黑暗戰場上。我只能像埋葬戰死者那樣,埋葬我的兒子。鳥熱淚流淌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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