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鳥一睜開眼睛,他的周圍已充滿了陽光和新鮮的空氣。風從卧室敞開的窗户飄進來,和陽光一起朝客廳裏旋去。從客廳裏傳來除塵器發出的嗡嗡聲響。已經習慣了房間昏暗光線的鳥在明亮之中,忽然為自己毯子下面的身體感到害羞。鳥趁火見子還沒有進卧室來嘲笑他的赤身裸體,立刻一骨碌從牀上爬起來,匆匆地穿上褲子和襯衣進了客廳。“早上好,鳥。”頭上帶着頭巾的火見子拽着吸塵器,那樣子就像用棒子壓着一個四處轉動的老鼠,她轉過身子,臉上泛着紅潮,天真快活地説道:“我公爹來了,鳥。我掃除這功夫,你先去那兒打個招呼。”
“那麼,我走吧。”
“為什麼要逃呢?鳥。”火見子厲聲地反駁道。
“我在這兒彷彿過着逃亡者的生活。在隱藏之處將我介紹給一個陌生人,總覺得很奇妙。”
“我公爹知道我時常留男朋友住的,而且,他對這事兒並不很介意的。只是,如果男朋友中的一個,一大早就慌慌張張地逃跑的話,反而會使他疑惑。”火見子表情僵硬不滿地説。“OK,那我刮一下鬍子吧。”鳥説完返回到卧室。
鳥對火見子的不滿感到驚訝。鳥自從到火見子家來後,總是固執地以自我為中心來行動,感覺火見子也只是他自己意識世界的一個細胞存在。我為什麼毫無理由地確定自己有那樣絕對的權利呢?我成了個人不幸的蠶蛹,眼中只看到不幸的蠶蛹的內心活動,連蠶蛹自身的特權都沒有懷疑……
鳥剃完了鬍鬚,掃了一眼蒙上一層水汽的鏡子中那個不幸的蠶蛹那蒼白而又認真的面孔。鳥發現自己的臉縮小了。讓人覺得似乎並不是單單瘦了點的緣故。
“我突然插進你家,居然這樣專橫,還沒有覺得那是不自然的。”鳥走進客廳對火見子説。
“你道歉嗎?”火見子完全恢復了柔和的表情,嘲笑着鳥説。
“想一想,我在你的牀上睡,吃你做的飯,並沒有任何拘束你的正當理由,在你家我的心情無拘無束相當舒暢。”“你要走?鳥。”火見子不安地説。
鳥注視着火見子,一種有如宿命感的東西使他震驚。如此和自己能合得來的外人,不可能在別的地方再遇到吧。鳥品嚐到一種依戀的痛苦。
“你即使最終要離開的話,現在不還沒有走嗎,鳥。”鳥返回卧室仰面躺在牀上,兩手掌交叉在一起託着後腦勺,閉上了眼睛。他從心裏感謝火見子。
不一會兒,鳥和火見子還有火見子的公爹就圍坐在乾淨的客廳桌子前,聊起了非洲新興國家領導者的謠傳和斯瓦希里語的語法等話題。火見子還把卧室牆上的地圖摘下來,攤在桌子上給公爹看。
“和火見子一起去非洲看看不是挺好嗎。把這個房子和地賣了,費用就出來了。”火見子的公爹説。
“是啊,這主意不錯嗎。”火見子試探着望着鳥説:“去非洲旅行這段時間裏,還可以忘掉嬰兒的不幸,鳥。我也可以忘掉自殺了的丈夫啊。”
“是啊,是啊,那太應該了。”火見子的公爹極力慫恿説:“你們兩人一起去非洲吧。”
鳥被這一提案強烈地撼動了,顯得有點窩囊和狼狽,喘出一口不安的嘆息説:那不行,那怎麼能行呢。”
“為什麼不行?”火見子挑戰似地問。
“在非洲會自然地忘掉嬰兒的衰弱死,那話有點太過份了吧。我做不到。”鳥面紅耳赤地結結巴巴地説。
“鳥真是個道德嚴肅的青年呀。”火見子嘲弄地説。鳥的臉越來越紅了,臉上浮現出責備火見子的表情。實際上他內心是這樣想的。火見子的公爹這麼説不是基於道德的目的,而是為了把火見子從自殺的丈夫的幻影中救出來,而讓我和她一起去非洲旅行吧?如果那樣的話,我就像被熱水澆注的固體的湯料似的融化了吧。我就會在這甜蜜的欺騙性旅行中興沖沖地解放了自己吧。鳥懼怕火見子公爹的話,同時真恨不得有個地縫鑽進去。突然,鳥在火見子的眼裏明顯地看到了醒悟的光亮。
“再過一個星期,鳥就要回到夫人那兒去了。”火見子説。“是嗎,真對不起。”火見子的公爹説:“不過,瞧火見子那麼生氣勃勃的樣子,自打我兒子死後還是第一次,所以才想起了這事,您別生氣啊。”
鳥用懷疑的目光望着火見子的公爹,他的腦袋很短,幾乎完全禿頂了。後腦勺曬黑了的皮膚一直延續到肩膀,幾乎分不出哪是腦袋哪是脖子,在那讓人想到海驢的腦袋上,一對微暗混濁的眼睛緩緩地睜開了。火見子的公爹是怎麼樣的一個人呢,鳥沒有找到一點點可把握的線索。鳥沉默而警惕地曖昧微笑着,忍着看不透的羞恥和失望感,從胸部到嗓子堵的喘不過氣來。
子夜時分,在暑熱蒸騰的黑暗裏,鳥和火見子,非常懶隋地以相互都不沉重的姿勢,持續性交一小時。像交尾作愛的野獸,他們一直沉默無聲。最初間隔短暫,隨後經過一段醖釀,火見子飛躍到性快感的高xdx潮。每當這時刻,鳥就會憶起一個暮色蒼茫時分,在外地城市的一所小學校操場上,操縱裝着汽油引擎的模型飛機飛行時的感情。以鳥的身體為軸心,火見子在她性慾高xdx潮的天空划着圓弧,像不勝引擎重負的模型飛機似的痛苦地飛翔着,一邊渾身顫抖發出低低的叫聲。然後,火見子再次降落在鳥站立的操場上,重返那種靜默而堅忍的重複運動時間。鳥們的性交已經深深植根於日常生活的靜諡而有秩序的感覺裏,鳥覺得自己和火見子的性交已經延續了百年之久。對於鳥來説,火見子的性器官單純而實在,沒有隱藏一點兒恐怖的胚芽。這不是“完全不知其究竟的東西”,而彷彿是用柔軟的合成樹脂製成的衣袋似的單純的物件。這裏應該沒有妖怪一類的東西突然追來,鳥心裏踏踏實實。這或許是因為火見子把他們的性交限定在徹底追求赤裸的性享樂吧。鳥想起了自己和妻子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的性交。結婚以後,過了這麼多年,直到現在,鳥夫婦在性交的時候,仍不斷被憂鬱的情緒糾纏着。鳥用笨拙的手腳觸摸像極力克服厭惡心理,硬硬地蜷在那裏的妻子的身體時,她總感到像被毆打了一樣,因而總是怒氣衝衝地想對鳥回敬幾拳。結局自然是陷入小小的口角,性交中止,然後或者就這樣讓稍稍燃起的慾望觸角斷斷續續地糾纏到深夜,或者最終像接受慈善恩賜似的淒涼地草草收兵。鳥把改變夫婦性生活的希望,寄託在妻子這次生產以後……
火見子在性慾高xdx潮的上空盤旋,像擠牛奶似的反覆壓迫鳥的生殖器,而鳥則任意選擇火見子的某一次高xdx潮,和自己的高xdx潮重合,使自己達到了高xdx潮。但因為鳥畏懼性交後的長夜,高xdx潮過後,不久又重開戰陣。鳥就這樣,在平穩地達到高xdx潮的途中,進入最為甜美的夢鄉。
火見子從高xdx潮的上空緩慢下降,爾後,又像與地面上升的氣流相遇的風箏,突然逆轉,直直地衝向高空。已經醒了但有意抑制自己的鳥,聽到不遠的黑暗處響起了電話的鈴聲。鳥想起身去接,後背卻被火見子光滑的胳膊緊緊摟住了。“鳥,好了。”一分鐘後,火見子鬆開了胳膊。
鳥匆忙地調整了一下呼吸,快步跳進客廳,抓起電話。一個年輕男人的聲音。想找在大學附屬醫院的特兒室住院嬰兒的父親。鳥緊張的應答了一聲,聲音像蚊子般的細小。打來電話的是實習學生,傳達了鳥孩子的擔當醫生的話。“這麼晚打電話真對不起,因為這裏也忙到現在。”電話裏傳來遙遠的聲音。“明天上午十一點請到腦外科教授房間來一趟,副院長室。照理説,應該由大夫直接給你打電話,可他太疲勞了,真對不起。這麼晚,雜事太多。”
鳥深深地呼了口氣,他想嬰兒死了,也許腦外科要解剖吧。
“知道了。我直接去副院長室,謝謝!”
嬰兒死了。放下了話筒,鳥再次想到。之所以説擔當的醫師精疲力盡一直工作到很晚,大概是説死神怎樣降臨在嬰兒身上吧。鳥的舌頭湧上來胃液的苦味。眼前黑暗之中,巨大的令人恐懼的東西在敵視着鳥。鳥就像一個掉進了爬滿蠍子的洞窟裏的動物標本採集家,渾身哆嗦着躡手躡腳地回到牀上。那裏是安全的窩,鳥默不作聲,身體發出輕微的顫抖,然後,鳥像往洞穴深處鑽似地鑽進火見子的懷裏,因性急而失敗了多次不能勃起的鳥,在火見子手指的導引下,終於安定下來。鳥的忙碌馬上使兩人的快感都進入了高xdx潮。突然,鳥拙笨地蹦跳着,就象手淫似的孤獨地射xx精了。鳥感到胸腔內一陣激烈的抽動。他橫卧在火見子身邊,沒有脈搏,他相信自己最終肯定會死於心臟麻庳。
“幹了很壞的事呢。”火見子透過黑暗疑懼地注視着鳥,説,像是責備,其實更像的嘆息。
“嗯,是我不好。”
“孩子怎麼樣,鳥?”
“這麼晚才來電話,好像是因為他們忙到現在。”鳥被新的畏懼攝住了似的説。
“副院長室怎麼回事?”
“明天早晨讓到那兒去。”
“用威士忌吃兩片安眠藥睡覺吧,沒必要再等電話了。”火見子無限温柔地説道。
火見子扭開牀頭的枱燈去了廚房。鳥像是怕刺眼睛似地雙目緊閉,兩隻手掌交叉着遮蓋着眼睛,茫然的頭腦裏只有一個像尖鋭的果核似的東西在裏面盤旋,衰弱而死的嬰兒為什麼折騰醫生到這麼晚呢?可是,很快鳥們就被突然激起恐怖念頭嚇得後退了。鳥微微睜開眼,從火見子手裏接過小半杯的威士忌和遠遠超過規定量的藥片,一口氣喝了下去,嗆得他直咳嗽。之後,他又閉上了眼睛。
“你把我的那份也喝了?”火見子説。
“啊,對不起。”鳥連連道歉,臉上浮現着愚蠢的表情。“哎,鳥。”躺在鳥身旁的火見子説。不管怎麼説,倆人之間好像多少保留了點禮節上的距離。
“嗯?”
“威士忌和安眠藥開始起作用之前,我給你講段非洲小説裏的笑話。鳥,你讀那本小説裏強盜幽鬼一章了嗎?”
鳥在黑暗中搖了搖頭。
“有一個人懷了孕,強盜幽鬼,就是那幫街上的幽鬼們,在夥伴中選了一個派到那女人家。被派去的那個幽鬼夜晚把真的胎兒趕了出去,他自己鑽到了子宮裏,到了出產那天,幽鬼就變成善良的胎兒出生了。”
鳥一聲不響地聽着。那嬰兒不久就得了病,為了治病母親獻了貢品,幽鬼就悄悄地把她們關到一個秘密的地方。嬰兒的病是決不會治好的。不久死亡的嬰兒被埋葬的時候,幽鬼又變回原來的模樣,從墓地逃掉回到那個從秘密的地方往外運財產的強盜幽鬼的街上去了。
“幽鬼變的嬰兒,為了獨佔母愛,讓母親毫不吝惜地獻出貢品,所以生出來的都是相當漂亮的嬰兒呀。非洲人是為了讓這樣的嬰兒死掉才生出好的嬰兒,那是幽鬼的嬰兒,是非常美麗的,鳥能想象得出嗎?”
我讓妻子聽聽這話吧,鳥想着,妻子大概很難把我們夫婦簡單地為了生而生出的嬰兒想成是美麗的嬰兒吧。我也許還要漸漸地修正自己的記憶吧。那一定是這一生最大的欺騙吧。我那奇怪的孩子不用修正醜陋的雙腦就死掉了。他是經過死後那無限的時間的奇怪的雙頭嬰兒。如果把那無限的時間規整為秩序的巨大存在的話,他的眼裏就可以看到雙頭的嬰兒和他的父親吧。鳥像要嘔吐似的難受了好半天,不知什麼時候突然一下子墜落下去似地進入了夢鄉。在任何光亮也照射不進來的密封的悶罐裏睡去。即使如此,鳥在意識最後反射的光亮之中,聽到他的守護神輕微地説“幹了很壞的事呢,鳥。”鳥的腦袋上像吊了個稱砣似的向後仰着,舉着兩手用手指拇指擦着耳後,胳膊肘猛地撞在火見子的嘴唇上。火見子疼得流下眼淚,一面透過黑暗,望着鳥不自然地蜷縮的痛苦的睡態。火見子懷疑鳥誤解了病院打來的電話,嬰兒並沒有死,而是用定量的奶粉恢復過來了吧,讓鳥去醫院是不是要和他商量給嬰兒做手術的事呢?火見子感到睡在身邊的這位男朋友,像關在牢籠裏的大猩猩蜷着身體,喘氣裏飄出火辣辣的威士忌的氣息。可是,現在這段睡眠大概是明天騷亂前的短暫的休息吧。火見子從牀上下來,她把鳥的胳膊和腳攤開,讓他能舒服地伸張開身體好好地睡上一覺。鳥就像中了魔法似的沉沉地睡去。然後,火見子用希臘的聖人之風把牀單裹在身上去了客廳。她準備直到天亮都望着那張非洲地圖。
鳥突然意識到自己的誤解,像是受了無情嘲弄似的,憤怒的臉漲得通紅。他進了腦外科的副院長室。裏面包括擔當嬰兒主治醫和好幾位年輕的醫生們,圍着威嚴的一位壯年教授正等着他到來。鳥發覺自己誤解了,臉漲的通紅,茫然不知所措。然後,鳥在一把被一圈醫生們圍住的黃色皮椅子上坐下來。鳥覺得自己的樣子就像企圖從監獄裏逃走而失敗又被帶進看守所的犯人。這些看守們共同商量好了,從高高的瞭望塔上頗有興致地觀望鳥的逃走和失敗。昨天晚上電話的説法那麼曖昧,不是設了秘密的圈套了嗎?
鳥沉默着。
“這位是新生兒的父親。”小兒科的醫生介紹説。於是他害羞地笑了笑,退到旁聽人的坐位上。大概腦外科教授在巡診的時候,曾查問嬰兒的營養狀況,而那位年輕的醫生背叛了鳥吧。鳥這樣想着,便用仇恨的目光狠狠地盯着小兒科醫生。
“昨天和今天看了你的嬰兒,再增長一點體力就能手術了。”腦外科教授説。
這樣的話,我不能不對抗,不能不和這幫傢伙戰鬥,從那個奇怪的嬰兒的糾纏中自我防衞,鳥給自己陷入恐慌的腦袋發出了號令。鳥從發覺自己輕易的誤解的瞬間開始逃走,一邊逃走,一邊不時地回顧着自我防禦,此外什麼也不想。我必須拒絕手術,如果不那樣的話,我的世界就被奇怪的嬰兒佔領了。“如果動手術的話,有正常成長的可能嗎?”鳥心不在焉地問道。
“目前還説不準。”副院長直率地答道。
鳥真想説我也不是滴水不漏那種人,他眼光兇狠地望着。在他的腦海裏出現了一個烈焰閃閃的火圈。鳥宛如馬戲團的老虎在尋找跳火圈的時機。
“正常成長的可能和與之相反的可能性,哪一種更強一些呢?”
“不手術的話,正確的結論談不上。”
於是,鳥臉不再發紅,他已從羞恥感覺的火圈中跳出來了。
“我想拒絕手術。”
那一瞬間,好像所有的醫生都望着鳥,嚥了一口氣。鳥感到自己已經能大聲地説出不管多麼厚顏無恥的話了。不過還好,鳥沒有行使那無恥的自由。腦外科教授很快地就充分理解了。
“這麼説,你要把嬰兒帶走?”教授明顯地生氣了,焦躁地問。
“帶走。”鳥也快速地應道。
“那就請吧!”鳥在病院遇到的唯一一個他認為最有魅力的醫生説。他的語氣中流露出對鳥的厭惡。
鳥和圍坐在一圈的醫生們同時站了起來。就像比賽結束了一般。鳥想我從怪胎嬰兒的自我防衞結束了。
“你真的把嬰兒帶走嗎?”鳥走到走廊上時,小兒科的醫生走到鳥的身旁躊躇了一下問道。
“今天下午我來取。”鳥説。
“出院的時候別忘了帶嬰兒服來。”醫生説完就把視線從鳥臉上移向別處。
鳥快步地朝病院前火見子停車的廣場走去。那天在陰沉的天空下,鮮紅的小汽車和帶着太陽鏡的火見子也都褪了色,顯得醜陋不堪。鳥快步跑了過去,歪着頭氣喘喘地解釋道。“弄錯了,都成笑話了。”
“我想大概不會像你預想的那樣吧。”
“為什麼?”鳥厲聲地問。
“沒什麼理由,鳥。”火見子怯怯地説。
“我決定把孩子帶回來。”
“帶到夫人所在的病院去,還是你家?”
鳥突然又陷入了沉重的困惑。鳥發現自己只是在醫生們要給嬰兒手術,也就是不容分説地讓他在後半生承擔起頭上有個窟窿的嬰兒時貿然反抗了一下,那以後的計劃連想都沒有想。他妻子所在的病院不會再接受這個甩出去的累贅吧。假使鳥在他卧室也繼續那直到昨天在醫院的特兒室還採用的危險的食療法,飢餓的雙頭嬰兒的哭叫,一定會引起他所在的街上幾百條狗的吠叫。最後嬰兒衰弱死去,哪個醫生能給寫死亡診斷書呢。鳥的腦海裏描畫出殺死嬰兒而被捕的自己和報道那一事件的討厭的新聞報道。
“是的,我能把嬰兒運哪兒去呢。”鳥吐了一口酸氣,少氣無力地説。
“如果你什麼計劃也沒有的話,鳥。”
“怎麼?”
“我想交給我的一個醫生的朋友怎麼樣?鳥,他可以幫助想拒絕嬰兒的人,本來,我就是人工流產時認識他的。”鳥又一次品嚐到被怪物嬰兒擊潰的軍團裏一個弱兵由恐怖而埋頭自身防禦的感情。鳥臉色蒼白,又鑽跳過去一個火圈。
“如果那個醫生能接受的話,就那麼辦吧。”
“拜託給他,只有這樣才能不弄髒我們的手而殺死嬰兒呢,鳥。”火見子用異常緩慢的語調説。
“不是我們的手,而是弄髒我的手。”鳥説。於是,鳥想至少現在我從欺騙之中將自己解放出來了。不過,他卻高興不起來,而只是感到朝憂鬱的地上監牢降了一個台階。
“還是我們的手哇,鳥”火見子説。
“換一下好嗎,我來開。”
鳥覺察到火見子説話過於緩慢是由於她太緊張。鳥從車前面繞過去坐到駕駛坐席上。鳥從車內反光鏡上看到火見子蒼白的臉,嘴唇周圍像是噴出白粉似的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我自己的臉肯定也像她那樣寒磣吧。鳥想往車外吐口唾沫,可是口腔裏幹得只發出乾咳聲。鳥像火見子一樣粗暴地把車開了出去。
“我説的那個醫生,鳥,就是你最初上我家的那個晚上,你説有一個雞蛋腦袋的中年男人喊我,就是那個朋友。鳥,你還記得嗎?”
“記得。”鳥邊説邊想這種類型的人最好一輩子不跟他來往。
“我給他打個電話商量一下,然後準備一下去接嬰兒的東西,鳥。”
“小兒科的醫生説不要忘了帶嬰兒穿的衣物。”
“到你家取不就行了嗎。放在哪了,你知道吧?鳥。”“那不太好辦。”鳥的眼前又鮮明生動地浮現出了懷孕的妻子每天熱心地準備出產用的嬰兒物品的情景。他感到嬰兒那白色的小牀,乳白色的厚光紙地鑲着蘋果形狀的把手的嬰兒衣物櫃等都在拒絕他。“我無法從那裏給孩子選衣物。”“是啊。如果知道你是懷着這個目的取嬰兒服的話,夫人是不會允許的。”
鳥想事情會是那樣的。可是,即使不從家裏拿那些衣物的話,只要妻子知道了從這個病院把嬰兒轉到別的病院,因而致死的話,也不會原諒我吧。而且既然事情已發展到這地步,對我來説在曖昧的懷疑之中,把妻子揉成團塞入糊里糊塗之中的結婚生活就該結束了,我忍受這內心欺騙的痛癢,不管怎樣惡戰苦鬥,那已經超過了我的能力範圍。鳥還咀嚼着欺騙的糖塊下隱藏着的痛苦的真實。
鳥們的汽車來到寬闊的十字路口,被信號擋住了。
這是環繞着這個大都市的巨大的環行線之一。鳥忙碌地環視着他應該拐彎的方向。天空黑雲密佈,裹挾着雨氣的風不停地吹着街樹上沾滿塵埃的樹梢。信號變成了綠信號,在陰雲的天空顯得特別清晰,鳥覺得就像被它吸引住了似的。鳥和那些在自己一生中一次也沒有殺害他人意識的人們同樣被信號所保護着,他對此有點不舒服感。
“你去哪兒打電話?”鳥像個逃犯似地問。
“到最近的食品店打電話吧,然後,順便買點香腸什麼的,必須吃點東西。”
“行。”鳥發現食慾或胃都有點討厭的抵抗感。他直截了當地問“不過,你的朋友能接受嗎?”
“那人長着雞蛋型的腦袋,看上去挺善良,可是乾的壞事不少,比如……”火見子沒説完就不自然地沉默起來,隱約可見她的舌尖舔着乾燥的嘴唇。鳥想那個傢伙一定是幹過令火見子難以啓口的殘忍的事,又噁心了,實際上還不是吃香腸午飯的時候。
“打完電話,買香腸之前還是給嬰兒買衣物吧,還有嬰兒籃。去百貨店買的話還是快吧。我不想去賣嬰兒用品的地方。”鳥説。
“我去買吧,鳥,你在車裏等着就行了。”
“妻子剛懷孕時一塊去那買過東西,可那塊兒盡是孕婦、嬰兒,有一種野獸的氣氛。”
鳥瞥了一眼火見子漸漸失去血色的臉,她也感到噁心了吧。鳥和火見子兩人都臉色蒼白,一聲不響地並排坐在車裏,車在公路上疾馳。過了一會,鳥突然自我嘲弄地説。
“孩子死了,妻子恢復以後,大概我們就得離婚了。補習學校也把我解僱了,只有那樣,我才能稱作是自由的男人了。那是我一直夢寐已求的,不過卻高興不起來。”
強風從鳥這邊朝火見子那個方向吹,火見子必須頂着風大聲地喊。“鳥。”她叫道:“你如果成了自由的男人,那就像我公爹提議的那樣,把房子和地賣了,一塊去非洲怎麼樣?”現在,在眼前就有個非洲!鳥想,在他的腦海裏浮現出來的只是荒涼的喚不起熱情的非洲。在他內心非洲如此黯然失色,是打他對非洲懷着最初熱情的少年時代以來的第一次。寂寞地佇立在灰色的撒哈拉沙漠的那個自由的男人,他在東經一百四十度的蜻蜓型的島上殺死嬰兒逃亡到這裏。他在整個非洲轉來轉去,就像一匹野豬捉不住一匹愚蠢的地鼠,茫然地站在撒哈拉大沙漠上發呆。
“非洲啊。”鳥無動於衷地説。
“你現在就像縮在殼裏的蝸牛,只是沉思,鳥。當你的雙腳踏上非洲土地的那一瞬間,你的熱情就會恢復。”火見子説。”
鳥憂鬱地沉默不語。
“我對你的非洲地圖很入迷。鳥,我和離婚後成了自由男子漢的鳥一起到非洲去,就用那個地圖來找路。我昨天,你睡着以後,我一直在看那個非洲地圖,都有點感冒了。鳥,我需要你,需要自由男子漢的鳥。我説弄髒了我們的手時,你説不是我們的手,可是,還是我們的手啊。鳥,我們兩人去非洲吧?”
鳥好像吐出一口苦澀的痰似地説:“如果你希望那樣的話。”
“我和你的關係,開始不過是單純的性的結合,我不過是在你被不安和恥辱感痛苦折磨的那段時間的性的應急措施。然後,昨天晚上我對去非洲旅行的熱情忽然高漲起來。現在,我們以非洲的實用地圖為媒介又重新凝聚在一起了。鳥。我們已經從單純的性交往上升到一個更高的層次。我一直寄望於此,現在真的感覺到了熱情。鳥,我把你介紹給那位醫生朋友,自己的手也弄髒了,就是這麼回事。鳥。”
賽車的低矮的擋風玻璃,好像一下子都裂開了,霧粒般大小的濃郁的白色雨滴隨風猛烈地刮進來。同時,鳥和火見子的額頭和眼睛都感到了雨滴。就像意想不到的黃昏到來一般。四周變得昏暗,兇猛可怕的旅風颳了起來。
“這車能不能裝個車篷?不然的話,嬰兒就要淋濕了。”鳥像個憂鬱的白痴似的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