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榮、陶甘與方正正在東坊坊正加重會齊之時,已過晚上一更。三人在桌旁默默相對而坐,燭光下,一個個臉色陰沉,面容憔悴。
三人將東坊挨家挨户象梳頭一樣梳了一遍,連白蘭的影子也沒找見。
馬榮將衙卒分為三路,陶甘領一路,方正領一路,剩下一路自己帶領。每路又化整為零,三三兩兩從不同路徑進入東坊。三路人馬先以各種口實尋訪了各家大號小店,茶寮酒肆,又去各家各户挨門查找。方正一路嚇跑了幾個樑上君子,馬榮一路驅散了一夥賭徒,陶甘一路則攪了鴛鴦枕上一對情人的好夢,但就是尋不着白蘭的蹤影。
最後,他們只得拿了坊正的户籍簿冊,逐户核查丁口,仍是一無所獲。
陶甘道:“我尋思來,恐是那歹人將白蘭關在附近一所房中只不過數日,他知悉白蘭私去三寶寺後大為驚恐,故將她賣到城中別處某一行院或某一秘密幽會處去了。”
方正説道:“我們在此城土生土長,他若將白蘭易手賣於某家行院,有朝一日冶遊的客家會認出她來,並告我知道,這個風險他是斷斷不敢擔的。賣給某一幽會處倒不無可能,只是偌大一個城池,尋查起來猶如大海撈針,非三兩日工夫可以訪個明白。”
馬榮道:“城西北北寮的行院不是極少有漢家客人光顧麼?”
方正點頭:“那確是一處專供胡人尋歡作樂的所在,當年西域諸國的王公貴族,行商客旅,墨客騷人云集蘭坊,這北寮可謂盛極一時.現在那裏的娼優仍五花八門,都是昔時遺留下來的。”
馬榮站起,束一束腰帶,説道:“我現在就去北寮走一遭,為進人耳目,我一人隻身前往,夜間我們衙中相見。”
陶甘將左頰上三根黶毛捻了又捻,説道:“我以為此計甚好。我們搜查東坊的消息,明晨就會傳遍全城,因此,今晚我們須火速行動。我這就去南寮打探,此行我雖不寄多大希望,但不去看看心裏總是不安,萬一壞了大事,就後悔莫及了。”
方正意欲與馬榮同往,説道:“北寮乃盜賊、乞丐、流氓出沒之地,你單槍匹馬深入虎穴,恐是凶多吉少。”
馬榮笑道:“這個不妨,對付幾個潑皮,我有有些手段。”遂將帽子搞下交手陶甘收了,一根破布條纏了頭髮,腰帶中塞了衣袍,一副袖子高高捲起。方正苦苦勸阻,馬榮只是不聽,揚長而去。
街上行人仍熙來攘往,一見馬榮這副模樣,早紛紛避過一邊。馬榮過鬧市,穿陋巷,大步流星往前趕路,不久便至北寮。這北寮自是另一番景象,但見酒家茶肆之內多為胡人,身着異裝,口操番語。馬榮這等模樣之人在此處並不鮮見,故他們見了他自然也就漠然視之。
馬榮拐過一彎,卻見前面一排平房,門首均掛了燈籠彩飾;又聞遠近琴笛之聲,有如晚鴉噪林,軋軋刺耳。馬榮正向前走。一衣衫襤褸傴僂①之人忽從陰暗處走出,以蹩腳的漢話問道:“客官,有美人,你喜歡?”
馬榮站定,上下將來人打量一番,只見他鳩形鵠②面,傻笑中露出一口殘缺不齊的大黃牙。馬榮罵道:“你個鳥人,看了令人噁心!前面引路,須尋個好去處,還要價錢公道,時候你爺,須懂些規矩!”醜八怪顯然明白了馬榮的意思,忙引馬榮進了一條小街。
街旁房子的門面昔時也曾粉刷裝璜得漂漂亮亮,如今卻因修繕馳廢,早已破舊不堪。街側門簾開處,娼優依門而立,一個個濃妝豔粉,穿紅披綠,見馬榮二人走近,忙以笑臉相迎。馬榮也不打話,只顧向前走去。
醜八怪引馬榮來到一棟房子,兩盞燈籠高掛門首,看門臉似比別家略好。醜八怪説道:“客官,這家便是,見你的美人去!”説罷做個鬼臉,向馬榮伸出一隻髒手。
馬榮一把掐了他的脖子,將其腦袋在門上撞得山響。罵道:“你這個龜孫,真是瞎了狗眼,你引薦客人便去帳房領賞,這個老規矩難道不知?卻來打爺的主意,想搭個雙份!你無需進去通報,爺只用你腦袋敲門便行。”
少頃,一大漢開了大門。只見他禿頭光臂,一隻獨眼直盯馬榮。
馬榮道:“這廝欺生.意欲拿我做大頭,這不是有眼無珠,自討沒趣麼!”
對方把臉一沉,轉向醜八怪,喝道:“有哪一次少了你的賞錢?還不快滾!”又對馬榮陪笑道:“客官請進!”
屋內既悶又熱,一股羊臊臭直鑽鼻觀。中間地上支了一隻火盆,四周矮凳上圍坐了三男三女,一個個均袒胸露臂,手執鋼釺,撥火烤肉。
掌班看了馬榮一眼,説道:“照舊例。先收銅錢五十,隨後自有飯食款待,美人相陪。”
馬榮袖中取出銅錢一串,松結解緡③,於櫃枱之上不多不少數了五十。掌班伸手就要來取,馬榮卻一把將他手腕抓住,壓在櫃上,説道:“慢!我且問你,可有好酒解渴?”
掌班道:“按成規,卻是沒有。”
馬榮鬆開手,將掌班向後一推,邊揀銅錢邊説道:“你既不仁,我亦不義,死了你這張屠夫,我也不吃生毛豬!”
掌班見到手的銅錢又要易手,忙説道:“罷!罷!算你是個慣家,就破例饒你好酒一壺。”
馬榮轉怒為喜:“這還象話,下次仍來照顧你的買賣。”説完將五十銅錢交了櫃枱,轉身於火盆旁尋了張小凳坐了下來,也學着三嫖客的樣子脱下長袖繫於腰間,又去火盆上取了一串羊肉咬嚼起來。
一嫖客已有三分醉意,一隻胳膀摟了身邊的女子,搖搖晃晃輕聲哼起了下流小曲。另二人則清醒如常,以番語説着話兒。二人不算高大,卻一身緊肉,不可小看。
掌班將一小壺酒放在馬榮面前,自回櫃枱。一女子起身,琴架上取了琵琶,依牆自彈自唱起來,雖不成宮調,嗓音卻佳,倒也別有風趣。
後門處走進一名女子,粗俗中卻也顯幾分姿色。她在馬榮身邊坐下,一副圓臉上微露笑容。馬榮捧起酒壺喝了一口,也照着風月場中一套斯文問身邊女子道:“不知大姐芳名?青春幾何?”
女子莞爾一笑,只是搖頭,原來她不懂漢話。
馬榮衝對面二嫖客説道:“幸好我與這妮子的勾當並非是談天説笑,若如此,豈不晦氣!”
一嫖客聞言大笑,問道:“朋友,你尊姓大名?”
“不敢,我姓榮,單名一個保字。你叫何名字?何處學得一口好漢話?”
“此間人都喚我獵户。我在蘭坊多年,漢書都厚厚讀過幾本,豈能不會漢話?你那小妮名喚吐爾貝。不知朋友到此有何貴幹?”
馬榮心中不快,沒有理他,只默默捧起酒壺,自飲了一口,又遞於吐爾貝。
獵户嗤一下鼻子,冷冷説道:“若只為這事,何須遠道專程來此!”
馬榮怒目相視,忽地立起,走向獵户。吐爾貝阻攔不住,馬榮早到獵户身後,抓住獵户胳膀一擰,疾言厲色道:“你這廝好不仗義,爺與你往日無冤,近日無仇,今日爺初登門檻,須不曾冒犯於你,你卻疑神疑鬼,如此盤詰是何意?”
獵户環視眾人,另一嫖客只顧撕咬烤肉,並不理他,掌班依櫃枱而立,悠然剔牙,也假裝不見。獵户一見眾人無意助他,只得軟了下來,哀求道:“榮大哥莫要見怪,只因你們漢人除官府權門偶或遣人來向我們里甲催要課銀外,平素是極少有人到此地來的,故隨便問問,並無他意。”
馬榮鬆開手,回原位坐下,一口將酒壺飲幹,手背擦了嘴唇,説道:“有道是不打不相識,今日有緣相會於此,又何須瞞你。我本在鄰縣一兵卡戍邊值巡,那兵卡到此地來也有三日路程。只因一日與一同營守卒爭辯逗趣,無意中在他腦後輕輕一拍,不期他卻頭破腦裂,頓時斃命。我雖屬失手商人,究竟人命關天,上峯不知就裏,豈能不問罪償命?到時,我縱然滿身是口,也難分辯,與其束手待斃,不如三十六計,走為上計,故披星戴月,一路逃到此。如今我是有家難奔,有國難投,處處有害死米珠薪桂,出逃時所攜一點盤纏也所剩無多,很想着點差事,也好賺得幾文,聊解飢渴。若是你不嫌棄,有心提攜於我,我定效犬馬,雖死不辭。”
另一嫖客不懂漢話,獵户充作通事,將馬榮所言以番語—一講了。二人均目視馬榮,將信將疑。
獵户早存戒心,答道:“榮大哥,你我既成朋友,豈有不關顧之理!只因目下無差缺可委,一時實難從命,容日後再作計較。”
馬榮道:“依我愚見,尋件差使倒也不難,比如選中一人黃花嬌娃,將她擄來,再賣於煙花行院,何愁銀子不來?”
“榮大哥有所不知,昔年官道驛路均通蘭坊,王侯將相,掮客遊旅,才子文人,多會於此,這尋歡作樂的勾當自不必説。其時美女一名,搖錢寶樹一棵,家有十女,可日進斗金。如今卻是人少客稀,百業不旺,這花街柳巷的買賣也自是日漸凋敝。目下大小行院均人多客少,哪裏還會再去做這蝕本的交易!此可謂今非昔比,此一時也,彼一時也!”
馬榮第一次試探不成,又單刀直入,二次探問:“人道這北寮亦有漢家歌伎舞姬,不知此話可真?”
獵户搖頭:“這話從何説起!我在此多年,也不曾見着一個,你休小看了我們異族姑娘。不是自誇,我們的姑娘體魄雄健,文能歌舞彈唱,武能騎馬射箭,你們漢家女子自不能與她們相比。”
馬榮立即隨聲附和,説道:“誰説不是?若小看她們,今日我怎會到此?”
獵户鋭利的目光再次向馬榮掃去,又以番語向夥伴講了一番,對方先是搖頭,爾後又似乎欣然應允。獵户站起走近馬榮.將吐爾貝推開,坐到馬榮身邊,小聲道:“榮大哥,美差興許倒有一件,但不知唐室官軍之中所用兵刃你可熟知?”
馬榮暗吃一驚,心想他這話問得蹊蹺,不如將計就計,探他一探。章程拿定,忙答道:“兄弟不敢説一生戎馬,鋒鏑餘生,然這要槍弄棒、沙場廝殺的勾當卻也略通一二。不是兄弟誇口,這軍中十八般兵器,我自是件件諳練,樣樣在行。”
獵户將馬榮拉到隔壁房內,正色道:“你既是行家裏手,不妨直言相告。據我所知,數日之內此城中必興干戈,只要你好自為之,助我一臂之力,這招財進寶的買賣便是小事一件!”
“此話當真?”
“絕無戲言!”
馬榮伸手道:“造化了!但不知賞錢多少?”
獵户道:“你休要性急,我講的並非現銀。一旦戎馬倥傯,蘭坊大亂,這金銀財寶還不由你予取予求?”
馬榮喜道:“如此,一言為定!但不知何日起事?我與你何處會齊?”
獵户喚來同夥,與他一番計議,説道:“榮保,隨我來,我這就引你去見我們頭領。”
馬榮將衣飽穿好,走到吐爾貝身邊,忘記她不會漢話,拱拱手對她説道:“委屈你稍候片刻,我有事去去就來!”
二人離去。獵户引馬榮走過兩條小巷,進了一座庭院,在一棟房子前停下。
獵户敲門,無人應答,遂推門入內,招呼馬榮緊隨。二人於兩張裹了羊皮的凳上坐了,獵户説道:“我們在此稍坐片時,頭領轉眼就會回來。”
馬榮點頭,耐住性子,準備久候。
突然,大門撞開了,一大漢衝了進來,見了獵户,口中嘮叨不止。
馬榮問:“獵户,他系何人?所言何事?”
獵户面露憂色,答道:“他也是我們頭領的門下,説他斥侯得真切,縣衙差役不知何故,今晚將東坊搜了個挨門逐户。”
馬榮趁機跳起,説道:“如此,我該去了。若是官府查到此處,我命休矣!今夜權且避避風頭,明日無事,再來拜訪。只是這地方好生難尋,還望指點路徑才好。”
獵户答:“只需打探烏爾金郡王,便能找到此地。”
“如此,告辭了,我們後會有期!”
馬榮出得大門,一口氣跑回縣衙。
狄公正於內衙書齋中孤燈獨對,凝神靜思,見馬榮回來,顰眉道:“陶甘與方正適才來此,報説東坊尋查無有結果,陶甘又去南寮尋訪,各家院主均稱近半年來從未買得一女半姑。你去北寮多時,可曾打探得白蘭下落?”
馬榮答道:“只是不曾,不過我卻聽到一段奇聞,怕是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遂將他在北寮偶遇獵户等人一節原原本本講了一遍。
狄公聽了不以為然,乃道:“番胡各部落之間勾心鬥角、互相傾軋之事常有發生,那幫亡命之徒興許要借刀殺一人,消滅異己,故拉你入夥,你可要當心上當受騙!”不等馬榮開口爭辯,狄公又説道:“明晨你陪我和洪參軍去東郊倪壽乾田莊一訪,夜間,你可再去北寮將那番胡頭領的來龍去脈打聽個實在。”
註釋:
①傴僂:讀作‘魚呂’,腰背彎曲。
②鵠:讀‘鶴’,通‘鶴’,鶴科各種禽類的泛稱。
③緡:讀‘民’,古代穿銅錢的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