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冥王星那一邊
諾曼一邊翻身下牀,一邊摸自己的表。到這下面之後,他養成了不戴手錶的習慣。他不知道現在幾點了,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他朝舷窗外看了看,除了黑漆漆的海水之外,什麼也看不見。座標方格里的燈仍然沒有開。他又躺回到鋪上,兩眼看着頭頂上方耶些灰色的管道;那些管道和他的距離似乎比以前近,似乎是在他睡覺的時候朝他移動過。一切都顯得密密麻麻、擁擠不堪、狹小幽閉。
還要在這兒待上幾天呢,他心想。天呀!
他希望海軍方面會考慮得周到一些,把情況通知他的家人。這麼多天過去了,愛倫要開始擔心了。他想起她會先打電話給聯邦航空管理局,然後打給海軍方面,瞭解到底發生了什麼情況。當然,她打聽不到任何情況,因為他們的這項任務是保密的。愛倫會急得發瘋。
他不去想愛倫了。他覺得替親人擔憂要比為自己擔憂容易。不過擔心也沒有必要。愛倫能夠應付。他也能應付。現在只不過是等待的問題。要冷靜,等這場風暴過去。
他走進淋浴間,心想在居留艙靠自身發電的情況下,不知會不會還有熱水。有熱水。淋了浴之後,他感到輕鬆了些。他心想,説來也怪,他竟能在水下1,000英尺的地方體驗到熱水淋浴給人的舒適感覺。
他穿好衣服後,便向C號筒體走去。他聽見蒂娜的聲音:“——他們最終能打開這個大球嗎?”
貝思:“也許能的,我不知道。”
“這使我感到害怕。”
“我覺得沒有什麼好害怕的。”
“這是未知的事物。”蒂娜説道。
諾曼走了進去,發現貝思正在重放錄像帶,在看她自己和蒂娜的那段對話。
貝思:“沒錯,可是未知的事物不太可能具有危險性或是使人感到恐懼。它最大的可能只是叫人無法理解。”
蒂娜:“我不明白你怎麼會這麼説。”
屏幕上的貝思問道:“你怕蛇嗎?”
貝思關掉了錄像機。“我只是想看看我能不能悟出那顆球之所以會打開的道理。”她説道。
“有什麼發現嗎?”
“還沒有。”在旁邊那台監視器上,他們可以看到那顆球,球是關閉的。
“哈里還在裏面嗎?”諾曼問道。
“在。”貝思答道。
“進去多久了?”
她看了看控制枱。“一個多小時。”
“我才睡了一個小時?”
“是啊。”
“我餓了。”諾曼説完便下到廚房去找東西吃。可可蛋糕已經沒有了。他正在找其他東西吃的時候,貝思走了進來。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諾曼。”她皺着眉頭説。
“什麼事情?”
“他們在欺騙我們。”她説道。
“誰?”
“巴恩斯。海軍。所有的人。一切都是圈套,諾曼。”
“得了,貝思。沒有什麼陰謀。我們已經夠煩的了,還要……”
“你先去看看嘛。”她説着便把他拉回到上面,打開控制枱的電源,按下一些鈕。
“巴恩斯打電話的時候,我把一切都聯繫起來了。”她説道,“直到電纜掉下來的那一刻,巴恩斯一直在跟一個人通話。不過那電纜有1,000英尺長,諾曼。在電纜斷開之前幾分鐘,他們就已經中止通話了。”
“也許是吧……”
“那麼巴恩斯在最後一分鐘裏是和誰在通話呢?沒有人。”
“貝思……”
“你看嘛。”她指着屏幕説道。
居留艙指揮向水面指揮報告摘要
9時10分巴恩斯向水面指揮報告:
非軍事人員和軍事人員進行了表決。雖已説明危險,但所有人員都願意在風暴期間留在下面,繼續對那個外星球體以及那艘太空船進行考察。
(海軍上校)巴恩斯
“你不是在騙我吧,”諾曼説道,“我還以為巴恩斯想離開呢。”
“他原來是想走的,可是當他看了最後那個大房間之後改變了主意,他並沒有跟我們説起。我真想掐死這個混蛋。”貝思説道,“你明白這是什麼意思了,對吧?”
諾曼點點頭。“他希望能找到一件新式武器。”
“對了。巴恩斯是五角大樓的採購員,他想找到一件新式武器。”
“可是這大球不大可能是什麼新——”
“不是這個大球,”貝思説道,“巴恩斯其實對球並沒有多大興趣。他感興趣的是那艘太空船。因為根據相適理論,有利可圖的是那艘太空船,而不是那顆大球。”
對於研究外星球智能生物的人來説,相適理論是個令人頭疼的東西。簡單地説,認為有可能與外星球智能生物接觸的天文學家和物理學家,都覺得人類從這類接觸中能得到極大的好處。但是其他一些思想家、哲學家和歷史學家則認為這樣的接觸根本沒有什麼好處。
例如,天文學家認為,如果我們與外星球智能生物進行接觸,那麼人類會極為震驚,以至於地球上的戰爭將因此而停止,國與國之間一個全新的和平合作時期將因此而到來。
可是歷史學家則認為這種説法荒唐可笑。他們指出,當歐洲人發現新大陸的時候——這在當時也是震驚世界的事——他們並沒有因而停止那些相互廝殺。相反,他們的仗打得更兇。歐洲人又把他們之間的宿仇舊恨帶到新大陸,把那兒變成了他們的又一個戰場,打得你死我活。
天文學家認為,當人類接觸了外星球智能生物之後,就會與他們交流信息和技術,使人類取得奇蹟般的巨大進步。
研究科學發展的史學家們則認為那是無稽之談。他們指出,我們所説的“科學”,實際上是宇宙間一種武斷的獨家概念,不大可能與其他生靈共享。我們對於科學的看法,實際是視覺取向的、像猴子一樣的生靈頭腦中的概念,我們所追求的是改變自身所處的環境。如果外星球智能生物沒有視覺,只靠氣味來交流與溝通,他們也許會發展出一種全然不同的科學,而那種科學所描述的,則是一個全然不同的宇宙。他們的科學發展取向則可能具有全然不同的選擇。例如,他們也許會完全忽視物質世界,而發展出一個高度發達的智能科學——換句話説,與地球上科學家們的所作所為截然相反。外星球智能生物所具有的技術也許純粹是智力方面的,沒有任何看得見的硬件。
這個問題涉及到相適理論的核心,它認為除非外星球智能生物與我們十分相像,否則就不可能有什麼信息交流。巴恩斯無疑知道這個理論,所以他知道他不大可能從那顆大球上得到什麼有用的技術。但他很可能從那艘太空船上得到有用的技術,因為那艘太空船是人類製造的,有很大的相適性。
巴恩斯對他們撒了謊,為的是把他們留在下面,以使考察進行下去。
“我們該怎樣對付這個混蛋?”貝思問道。
“目前我們什麼也做不了。”諾曼答道。
“你只是不想正面與他交鋒吧?該死的,我想跟他幹一仗。”
“那樣沒有什麼用處,”諾曼説道,“特德是不會在乎的。海軍方面的人都要服從他的命令。不管怎麼説,即使我們能像原先安排的那樣返回,你會把哈里留在球裏不管,自己拍拍屁股開路嗎?”
“當然不會。”貝思承認道。
“唔,那好。這都是為了學術。”
“見鬼,諾曼……”
“我知道。可是我們現在只好待在這兒。在今後一兩天中,我們他媽的什麼也幹不成。我們還是正視現實、隨遇而安,以後再算賬嘛。”
“你看着吧,這筆賬我非算不可!”
“行啊。不過現在不行,貝思。”
“那好吧,”貝思説罷嘆了口氣,“現在先不算它。”
她説完就回到上面去了。
諾曼獨自一人看着控制枱。他很清楚自己該做什麼,那就是在今後幾天中讓大家保持冷靜的頭腦。他在這之前還沒有查看過電腦系統,現在開始在鍵盤上操作起來。很快地,他就發現了一份名為“不明生命形式考察小組成員介紹”的文件。他將文件打開。
非軍方人員
1.特奧多·菲爾丁,天文物理學家/行星地質學家
2.伊麗莎白·哈爾彭,動物學家/生物化學家
3.哈里·丁·亞當斯,數學家/邏輯學家
4.亞瑟·萊文,海洋生物學家/生物化學家
5.約翰·F·湯普森,心理學家
選擇其一:
諾曼看着這份名單,覺得難以置信。
他知道湯普森這個人。湯普森是耶魯大學一位精力充沛的年輕心理學家,在研究原始部落人的心理方面舉世聞名。在過去的一年中,他一直在新幾內亞研究當地的士着部落。
諾曼又敲擊了幾個鍵。
不明生命形式考察小組心理學家:根據職銜進行的選擇
1.約韓·F·湯普森,耶魯大學——同意
2.威廉·L·哈茲,加州大學——同意
3.傑羅米·懷特,德州大學——同意(密級待定)
4.諾曼·詹森,南達大學——不同意(年齡)
這些人他都認識。加州大學的威廉·哈茲已身患絕症,重病在牀。傑羅米·懷特在越南戰爭期間去過河內,無法接觸保密等級較高的工作。
剩下來的就是他自己了。
現在他明白為什麼他是最後一個被召來的了。他也明白了那些特別測試是怎麼回事,頓時對巴恩斯產生了滿腔怒氣,也對這整個體制感到怒不可遏,因為他們不顧他的年齡,也不考慮他的安全,就把他送到這個大洋深處來。他已經是53歲的人了,到1,000英尺的水下,在增壓的大氣中生活已經不是他乾的事了——對此海軍方面一清二楚。
這真令人憤怒,諾曼心想。他真想到上面去把巴恩斯罵得狗血淋頭。這個騙人的狗孃養的——
他雙手緊緊握住椅子扶手,用提醒貝思的那番話來提醒自己。到目前為止,不管已經發生了什麼事,他們也沒有辦法改變這一事實。他會臭罵巴恩斯一頓——他發誓一定要這樣做——但那只有等他們離開這兒,回到上面去之後。現在去找他的麻煩毫無用處。
他搖搖頭,暗自罵了一句。
接着他關上了控制枱的開關。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了。哈里還在那顆球裏沒有出來。
蒂娜用影像強化的方式重放着大球打開那段時間的錄像,想看清楚裏面的細節情況。“很遺憾,在居留艙裏,我們的電腦處理能力有限。”她説道,“如果我能與水面上用纜線連接,説不定還真能發現點什麼,可是在這種情況下……”她聳了聳肩。
她讓他們看了打開的球體內一連串放大的靜止畫面。每隔一秒鐘就換一幀畫面。畫面的質感很差,有大量的鋸齒狀線條,還有斷斷續續的靜電干擾。
“從黑暗中我們唯一能看見的內部結構,”蒂娜指着大球打開的門説道,“就是這些多點光源。這些光似乎從一幀畫面到另一幀畫面都是移動的。”
“看起來好像大球裏面有很多螢火蟲。”貝思説道。
“不過這些光比螢火蟲的光還弱得多,而且不閃爍。它們的數量很多,給人的感覺是在同時運動,以一種電浪湧的形式……”
“一羣螢火蟲?”
“好像是。”錄像帶放完了,屏幕上出現一片黑。
特德説道:“沒有了嗎?”
“是的,菲爾丁博士。”
“可憐的哈里喲。”特德以悲哀的語調説道。
在小組中,特德對哈里處境的擔心和不安最為明顯。他不斷盯着監視器上的那顆大球看,口中還唸唸有詞地説:“他怎麼會那麼幹呢?”然後又加上一句:“但願他平安無事。”
他不厭其煩地重複着這兩句話,最後貝思憋不住了:“我想我們都知道你的心情了,特德。”
“我是真正為他擔心啊。”
“我也是啊。我們大家都是這樣。”
“你認為我是出於嫉妒?貝思?你是不是這個意思?”
“為什麼有人會這麼想呢?特德?”
諾曼出面打圓場,把話題引開。避免小組成員之間發生衝突是至關重要的。諾曼問起特德在太空船上對飛行數據進行分析的情況。
“很有意思。”特德説道。他準備把話題轉到這上頭來。“我對早期的飛行數據圖像進行了仔細檢查。我可以肯定那些圖像上有三顆行星——天王星、海王星,還有冥王星——以及太陽。不過太陽只是背景上的一個小點。因此可以推斷,這些照片是從冥王星那一邊的軌道上拍攝的。這就説明那個黑洞離我們的太陽系不遠。”
“可能嗎?”諾曼問道。
“哦,完全可能。實際上有人曾經提出,如果那個黑洞不大,再過幾年也許我們就可以飛出去把那個黑洞抓住,然後搶回來放入地球軌道上,利用它所釋放的能量,為整個地球提供動力。”
巴恩斯笑着説:“黑洞牛仔?”
“從理論上看,沒有理由説這是不可行的。可是你想想:整個地球將不再依賴化石類的燃料……整個人類的歷史將揭開全新的一頁。”
巴恩斯説道:“也許可以當作一種有力的武器。”
“即使是非常非常小的黑洞,用作武器威力也太大了。”
“所以説你認為這艘大空船是出來捕捉黑洞的?”
“我有點懷疑,”特德説道,“這艘太空船建造得十分堅固,有那樣厚的防輻射層,所以我認為它可能是為了穿過黑洞而建造的。事實上它也已經穿過了黑洞。”
“所以這艘太空船在時間上倒退了?”諾曼問道。
“這我沒有把握。”特德説道,“你看,黑洞實際上就是宇宙的邊緣。我們現在活着的人,誰也不知道那裏發生着什麼。不過有些人認為不是穿過黑洞,而是從它旁邊擦過去,就像在水面上打水漂兒一樣,一下被彈進了另一個時間或空間,或者進入了另一個宇宙。”
“這麼説這艘太空船也彈過?”
“是的,也許還不止彈了一次。當它彈回我們這個宇宙的時候,它未能達到預期的點,所以就比它出發時間提前幾百年到達了這兒”
“這個大球就是它在彈飛的時候捕捉到的嗎?”貝思手指着監視器問道。
大家都看了看監視器。那個大球依然緊閉着。可是在它旁邊的艙板上,卻躺着有氣無力的哈里·亞當斯。
一時之間他們以為他死了。過了一會兒,哈里抬起頭,輕聲呻吟起來。
受檢對象
諾曼在筆記本上記述瞭如下一段文字:受檢對象是一名30歲的黑人數學家。他在一個來歷不明的大球體內部待了三小時。從大球裏出來之後全身僵硬、反應遲鈍;他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不知道自己在哪裏,也不知道現在是哪一年。抬回居留艙後,昏睡一個半小時後突然醒來,抱怨頭疼。
“哦!上帝!”
哈里坐在自己的牀鋪上,兩手捧着頭呻吟不止。
“疼嗎?”諾曼問道。
“疼死了,像要炸開。”
“還有什麼感覺?”
“渴死了,上帝呀!”他舔了舔嘴唇。“真渴啊。”
諾曼在本子上記下:極渴。
羅斯·萊維端着一杯檸檬汁走了過來。諾曼把杯子遞給哈里,哈里才剛接過去,就一口氣喝光了,然後把空杯子遞了過來。
“還要喝。”
“最好帶個水壺過來。”諾曼説道。萊維走了出去。諾曼轉過身,見哈里仍然捧住頭呻吟。他對哈里説:“我有個問題要問問你。”
“什麼問題?”
“你叫什麼名字?”
“諾曼,我現在不需要你來做心理分析。”
“把名字告訴我。”
“哈里·亞當斯。求求你,你這是怎麼啦?哦,我的頭啊!”
“我們發現你的時候,你連名字都記不得了。”諾曼告訴他。
“你們發現我的時候?”哈里問道。他似乎又變糊塗了。
諾曼點點頭。“你還記得我們找到你的時候嗎?”
“肯定是在……外面。”
“外面?”
哈里抬起頭,突然大怒,兩眼閃着怒火。“大球的外面,你他媽的白痴!你以為我在説什麼?”
“彆着急,哈里。”
“你的問題讓我發火嘛!”
“好吧,好吧,別急,別急。”
諾曼在本子上記下:情緒不穩定、易怒、易煩躁。
“你非要弄出這麼大的聲音幹什麼?”
諾曼迷惑不解地抬起頭。
“你的那支筆,”哈里説道,“它寫起字來聲音像尼亞加拉大瀑布。”
諾曼停住筆。肯定是偏頭疼,或者類似偏頭疼。哈里又用手捧住頭,那小心翼翼的樣子使人覺得它好像是玻璃制的。
“為什麼不給我吃阿斯匹靈,我的天哪?”
“我們暫時什麼也不能給你吃,因為怕你受了傷。我們要知道是什麼部位在疼痛。”
“我的腦袋疼,諾曼。在我的這個腦殼子裏!好了,你為什麼還不給我吃一點阿斯匹靈?”
“巴恩斯説先別吃。”
“巴恩斯還在這兒嗎?”
“我們都還在這兒。”
哈里慢慢抬起頭。“你們不是要回到上面去嗎?”
“這我知道。”
“那你們怎麼沒走?”
“天氣大惡劣,他們無法派潛艇下來。”
“哎呀,你們應當走哇。你們不應該在這兒,諾曼。”
萊維又拿來一些檸檬汁。哈里邊喝邊看着她。
“你也還在這兒?”
“是的,亞當斯博士。”
“總共有多少人還在這下面?”
“總共9個人,先生。”萊維説道。
“天哪!”他把杯子遞過來,萊維又替他倒滿。“你們都應當走。你們都應當離開呀!”
“哈里,我們不能走。”諾曼説道。
“你們必須走。”
諾曼在哈里的牀鋪對面坐下,觀察哈里喝檸檬汁的動作。哈里表現出受到極度驚嚇的患者的典型症狀:易激動、易發怒、緊張、思想狂躁,對其他人的安全表現出莫名其妙的恐懼——這些都是像遇到嚴重的車禍或飛機墜毀這類事故的人,受到極度驚嚇時才會有的症狀。在發生具有強烈刺激的事件時,大腦會拼命地吸收,並想理出頭緒來,即使周圍的物質世界已經支離破碎,大腦也要把精神世界的東西重新加以組合。大腦進入了超積極思維,匆匆忙忙地想把一切都拼湊起來,使事情正常,重新恢復平衡。然而這段時間從基本上來説卻是大腦思維最混亂的時候。
最好的辦法只有等待。
哈里喝完檸檬汁後,又把杯子遞了過來。
“還喝嗎?”
“不喝了,行了。頭疼好多了。”
也許是脱水吧,諾曼心想。可是他在大球裏待了三個小時後為什麼會脱水呢?
“哈里……”
“跟我説説看,我跟以前有什麼不一樣的地方,諾曼?”
“沒有。”
“在你看來,我還是從前那個樣子?”
“是的。我想是的。”
“你敢肯定嗎?”哈里問道。他從牀鋪上跳下來,走到牆上的一面鏡子前,對着鏡子看自己的臉。
“你覺得你現在是什麼樣子?”諾曼問道。
“我不知道。不同了。”
“怎麼不同?”
“我不知道!”……他使勁捶打着鏡子旁邊有墊子的牆。鏡子裏的映像隨之晃動起來。他轉過身,走到鋪位上坐下。嘆了口氣,説道:“是不同了嘛。”
“哈里……”
“什麼事?”
“你還記得發生了什麼事嗎?”
“當然。”
“發生了什麼事?”
“我走了進去。”
諾曼耐心地等着,可是哈里沒有往下講。他只是愣愣地看着鋪着地毯的地板。
“你還記得開門的事嗎?”
哈里沒有吭聲。
“你是怎麼把門打開的,哈里?”
哈里抬起頭望着諾曼。“你們都應當離開,返回到上面去。你們不應當待在這兒。”
“你是怎麼把門打開的,哈里?”
一陣長時間的沉默。“我把它打開的。”哈里挺直身子坐着,手放在身體兩側。他似乎想起來了,正在回憶當時的情景。
“然後呢?”
“我走了進去。”
“在裏面發生了什麼事?”
“裏面漂亮得很……”
“什麼東西漂亮得很?”
“泡沫。”哈里説道。説到這裏他又不吭聲了,兩眼目光呆滯地望着空中。
“泡沫?”諾曼在一旁提醒他。
“大海。泡沫,漂亮……”
他説的是那些光點嗎?諾曼在猜想。是那些由光點組成的紛亂圖案?
“什麼東西那麼漂亮,哈里?”
“好了,別哄我了,”哈里説道,“答應我,不要哄我。”
“我不會哄你。”
“你覺得我還是原先的樣子嗎?”
“是的。”
“你認為我一點兒也沒有變?”
“沒有。至少我看不出來。你覺得自己變了嗎?”
“我不知道,也許。我——也許吧。”
“是球裏面的什麼東西使你變了樣?”
“你不懂那個大球。”
“那你解釋給我聽嘛。”諾曼説道。
“在裏面什麼也沒發生。”
“你在裏面待了三個小時……”
“沒有發生什麼事情。在裏面什麼事也沒有發生。大球裏面一直都是那個樣子。”
“一直都是什麼樣子?泡沫?”
“泡沫不斷地在變化,但那個球一直沒有變。”
“我不明白你的話。”諾曼説道。
“我知道你不明白。”哈里説道。他搖了搖頭,説:“我能做什麼呢?”
“再講一點。”
“沒有了。”
“那麼再講一遍給我聽。”
“不會有用處的。”哈里説道,“你認為你們很快就能離開嗎?”
“巴恩斯説要待幾天。”
“我認為你們應當快點離開。跟其他人説一説,勸勸他們,讓他們離開這兒。”
“為什麼,哈里?”
“我不能——我不知道。”
哈里揉了揉眼睛,躺下。“對不起,”他説道,“我累了。也許我們可以下次再談。跟其他人談談,諾曼。讓他們走吧。待在這兒……很危險。”
他躺在牀上之後,閉上了眼睛。
變化
“他睡着了。”諾曼告訴大家,“他受到極度驚嚇,思緒混亂,但看來應該沒有受到傷害。”
“他跟你説了什麼?”特德問道,“説了在裏面發生的事?”
“他的思緒相當混亂,”諾曼説道,“不過正在恢復中。我們剛找到他的時候,他連自己的名字都忘了。現在他想起來了。他還記起了我的名字,知道自己在什麼地方。他想起了自己曾走進那個大球,我想他也想起了在球裏所發生的事。但他就是不願意説。”
“太棒了。”特德説道。
“他提到了大海,還有泡沫。不過我不明白他説的是什麼意思。”
“看外面。”蒂娜指着舷窗外面説。
諾曼只覺得眼前一片光點——在漆黑的大洋中,有成千上萬個光點——他的第一個直覺反應是無名的恐懼:大球裏的那些光點出來找他們了。不過很快地他們就注意到每一個光點都有一定的形狀,而且都在移動,在遊動。
他們把臉貼在舷窗上向外看着。
“是魷魚,”貝思説道,“發光魷魚。”
“成千上萬條哩。”
“不止,”她説道,“我估計至少有500萬,全都集中在居留艙四周。”
“太美了。”
“這魚羣真是大得驚人。”特德説道。
“十分壯觀,但也不是稀少罕見。”貝思説道,“和陸地相比,海洋是動物繁殖極佳的場所。海洋是生命起源的地方,也是最早出現動物之間激烈的生存競爭的地方。對生存競爭的反應之一,就是繁殖大量的後代。許多海洋動物都是如此。我們往往以為動物離開海洋到陸地上去是生命進化過程中積極的進步,其實最早一批到陸地上去的動物是被趕出海洋的。它們是想逃避激烈的競爭。你們可以設想一下,當第一批魚類兩棲動物爬上海灘,抬起頭看着陸地,發現廣闊無垠的陸地上竟然一點競爭的影子都沒有。這樣的地方一定是一片樂土——”
貝思突然停住,轉身問巴恩斯:“快説,你們的標本採集網在哪兒?”
“我不想讓你到外面去。”
“我得去,”貝思説道,“這些魷魚有六根觸鬚。”
“那又怎麼樣?”
“現在人們還不知道有這種六根觸鬚的魷魚呢。這是一種人們尚未有文字描述的魷魚品種。我必須採集標本。”
巴恩斯告訴她捕撈設備櫃的位置,她就去了。諾曼看着這一大羣魷魚,興致又上來了。
這些魷魚每條有一英尺左右,看上去似乎是透明的。魷魚的大眼睛閃着淡藍色的光,在魚體上看得很清楚。
幾分鐘後,貝思出現在外面的海里。她站在魚羣中間,揮動着網子,捕撈標本。幾條被惹火了的魷魚施放出墨汁般的液體。
“聰明的小東西。”特德説道,“你們知道吧,魷魚墨液的形成和發展是很有趣的——”
“——抓點魷魚當菜吃怎麼樣?”萊維説道。
“見鬼,不要不要。”巴恩斯説道,“如果這是一種以前還沒有發現的品種,我們就不吃。我最不願意看到大家吃了後食物中毒。”
“有道理,”特德説道,“反正我從來就不喜歡魷魚。它的推進機制十分有趣,可惜是膠質的。”
這時大家聽見一陣嗡嗡聲,一台監視器自動打開了。他們看見屏幕上出現了許許多多數字。(參照圖表一)
“這是從哪兒來的?”特德問道,“從上面?”
巴恩斯搖搖頭。“我們與上面的聯繫已經切斷了。”
“那麼它是以某種方式從水中傳過來的?”
“不是,”蒂娜説道,“水中傳送要慢得多。”
“這個居留艙裏還有控制枱嗎?沒有?那麼DH-7裏呢?”
“DH-7裏現在已經沒有人了。潛水員都走了。”
“那這是哪兒來的呢?”
巴恩斯説道:“我看它是隨機出現的。”
蒂娜點頭表示同意。“也許是從系統某個部位的暫時緩衝記憶體中釋放出來的。是我們在切換到內部柴油機發電時……”
“有這種可能,”巴恩斯説道,“切換時產生的緩衝釋放。”
“我認為你應當把它保存下來,”特德看着屏幕説道,“萬一是一種訊息呢。”
“哪兒來的訊息?”
“從大球裏來的。”
“見鬼,這不可能是什麼訊息。”巴恩斯説道。
“你怎麼知道?”
“因為沒有訊息傳遞的通道。我們沒有與任何東西連線,所以肯定沒有跟大球相連的東西。那一定是我們自己的電腦系統中暫時存放着的訊息。”
“你們的電腦內存量多大?”
“不小。一萬兆左右吧。”
“也許是氦氣影響了芯片,”蒂娜説道,“也許是飽和狀態的影響。”
“我仍然認為你應當把它保存起來。”特德説道。
諾曼一直在注視着屏幕。他不是數學家,不過他一生中看過大量統計數字。他從這些數字中尋找着一定的模式。人的大腦天生有一種功能,善於從可視材料中發現圖案。諾曼還無法準確説出圖案在哪裏,但他覺得這裏面有名堂。他説道:“我覺得它不是隨機出現的。”
“那我們就把它存起來吧。”巴恩斯説道。
蒂娜走到控制枱前。她的手剛接觸鍵盤,屏幕上就成了一片空白。
“到此為止吧,”巴恩斯説道,“它消失了。太遺憾了,要是哈里跟我們一起看多好。”
“是啊,”特德鬱郁不快地説道,“太遺憾了。”
分析
“看這個,”貝思説道,“這只是活的。”
諾曼此刻正與貝思在D號筒體頂端的一個小生物實驗室裏。自從他們到了海底之後,還沒有人到這個實驗室來過,因為他們沒有在附近發現任何生物。他們把燈關掉,在黑暗中觀察着在玻璃水箱內遊動的魷魚。
這隻魷魚很好看,藍色的閃光集中在背部和兩側的條紋上。
“沒錯,生物發光構造似乎在背部。當然,它們都是細菌。”
“什麼是細菌?”
“發光的部位。魷魚本身不發光。發光的是細菌。海洋中的發光動物讓這些細菌駐留在它們的身體上。你看見的是魷魚身上的細菌發出的光。”
“這麼説是一種感染?”
“是的,從某種意義上説。”
魷魚的大眼睛不停地轉動,觸角也在運動。
“它的內部器官可以看得清清楚楚。”貝思説道,“它的大腦在眼睛後面。那個袋囊是消化腺。後面那個是胃。下面那個——看見它在跳動嗎?——是心臟。前面那個大東西是生殖腺。從胃部一直開口向下呈漏斗形的那個部位——是排放墨液的地方,也是在水中推進自己的運動部位。”
“它真的是新發現的物種?”諾曼問道。
她嘆了口氣説:“我不知道。內部構造是典型的魷魚,但少幾根觸鬚就可説是新品種,行了吧。”
“你可以把它命名為‘貝思魷魚’。”諾曼説道。
她笑了笑。“拉丁文裏有個詞跟它的發音很像,是一種牙病,必須作根管治療。”
“怎麼樣,哈爾彭博士?”萊維把頭探進來問道,“我弄到一些很好的番茄和辣椒,浪費了真可惜呀。這種魷魚真的有毒嗎?”
“我不大相信,”貝思説道,“魷魚通常是沒有毒的。動手做吧,我想吃了應該沒有問題。”
萊維走後,諾曼説:“我以為你不願意吃這些東西呢。”
“只是不吃章魚。”貝思説道,“章魚很機靈,很聰明。魷魚太……冷酷。”
“冷酷?”
“它們甚至同類相殘,很討厭……”她説着眉毛一揚。“你又對我進行心理分析了?”
“沒有,只是好奇。”
“一個動物學家應當要客觀,”貝思説道,“可是我卻跟許多人一樣,對動物有感情。我很喜歡章魚。它們很聰明,你知道吧。我曾經在供研究用的水箱裏養過一隻章魚。它學會了捕殺蟑螂,然後再用蟑螂作誘餌捕捉螃蟹。好奇的螃蟹會爬過來看那隻死蟑螂,這時那隻章魚就從躲着的地方跳出來,一下把螃蟹抓住。”
“實際上,章魚是很聰明的,限制它行為發展的最大因素是它的生命週期。一隻章魚只能活三年,這麼短的時間是無法形成任何複雜的文化或文明的。如果它們的生命週期像我們一樣長,它們早就統治這個世界了。”
“魷魚則完全不同了。我對魷魚沒有什麼感情,不太喜歡它們。”
諾曼笑了笑。“好了,至少你終於在這下面找到了一些生命。”
“你知道,這也真有趣。還記得那外面曾經是多麼光禿禿的嗎?海底什麼生物也沒有?”
“當然記得,而且印象很深。”
“可是我剛才在居留艙四周捕捉魷魚的時候,看到海底有各式各樣的柳珊瑚,顏色漂亮極了,有藍的、紫的,還有黃的,有的還相當大。”
“你覺得它們是剛長出來的?”
“不是。它們肯定早就在那兒了,只是我們從來沒有到那兒去罷了。以後我要到那兒去考察一下。我想知道它們為什麼會在居留艙旁邊那塊地方生長。”
諾曼走到舷窗邊。他剛才把居留艙外面的燈打開了,現在海底被照得通明。他確實看見了許多大柳珊瑚,有紫的、粉的,還有藍的,隨着海水的流動在輕微地擺動。它們一直延伸到燈光和黑暗交界的邊緣,延伸到黑暗處。
“從某種意義上説,”貝思説道,“珊瑚使我們感到更有把握了。海洋中的大部分生物都生活在水深100英尺左右的地方,我們這兒對它們來説是太深了。可即便如此,我們這個居留艙正位於世界上最豐富多彩的海洋生物環境所在地。科學家們曾經進行過物種統計,認為南太平洋的珊瑚和海綿的種類比世界其他地方都多。”
“我很高興,因為我們終於有所發現了。”貝思説道,看了看架子上的化學試劑和溶液,“我很高興,因為我終於能着手研究一些東西了。”
哈里在廚房裏吃鹹肉片加雞蛋,其他人站在他周圍看着他;看到他已恢復過來,大夥也鬆了口氣。他們把各種新聞講給他聽,他饒有興致地聽着。當他們講到一大羣魷魚的時候,他問道:
“魷魚?”
他猛地抬起頭,叉子也差點從手中掉下來。
“是啊,很多很多,”萊維説道,“我還炒了一些菜呢。”
“它們還在這兒嗎?”哈里問道。
“不在,現在已經走了。”
哈里這才鬆弛下來,肩膀也放鬆了。
“怎麼啦,哈里?”諾曼問道。
“我討厭魷魚,”哈里説道,“我恨死它們了。”
“我不喜歡它們的味道。”特德説道。
“糟糕透了。”哈里點點頭説。説完他接着吃雞蛋,一陣緊張總算過去。
這時蒂娜在D號筒體內大聲説道:“我又看見了!我又看見那些數字了!”(參照圖表二)
“你覺得是什麼,哈里?”巴恩斯指着屏幕問道。
“你們以前看到的是不是也如此?”哈里問道。
“樣子像,但是間隔位置不一樣。”
“這肯定是非隨機的,”哈里説道,“它是一種單數列的不斷重複。你看,從這兒開始到這兒,然後又重複。”(參照圖表三)
“他説得對。”蒂娜説道。
“真不可思議,”巴恩斯説道,“真是神奇,你竟能看出這個名堂。”
特德不耐煩地用指頭敲擊着控制枱。
“這是很基本的,我親愛的巴恩斯,”哈里説道,“這一部分其實很簡單,困難的是——它所代表的意思。”
“肯定是一條訊息。”特德説。
“也許是一條訊息,”哈里説道,“但也有可能是電腦內部釋放出來的,是程式設計錯誤或硬件故障的結果。也許我們必須花上幾個小時才能把它破譯,而結果可能只是‘硅谷埃克米電腦公司版權所有’這類話。”
“可是……”特德想插話。
“這些數列很可能是電腦內部產生的,”哈里説道。“不過還是讓我來試試看。”
蒂娜把屏幕上的數字打印出來給了哈里。
“我也來試試。”特德迫不及待地説道。
“好的,菲爾丁博士。”蒂娜説着又打印了一份給特德。
“如果是一條訊息,”哈里説道,“那它很可能是一種簡單的代碼,就像電腦代碼一樣。如果我們在這台電腦上先運行一個解碼程序,也許能得到一些幫助。有人會編制解碼程序嗎?”
大家搖搖頭。“你行嗎?”巴恩斯問道。
“不行,現在沒有辦法把這個東西傳送到上面去了吧?華盛頓國家保密局的譯碼破密電腦15秒鐘就能把它解出來。”
巴恩斯搖搖頭。“沒有辦法。現在連用氣球帶一根無線電天線上去都做不到。最後一次氣象預報時,他們説海面上有40英尺高的巨浪。天線一上去就會被沖斷。”
“這麼説我們現在是與世隔絕了。”
“是與世隔絕了。”
“我想我們又要回到鉛筆和紙的老方法上了。我總認為傳統工具是最好的——尤其是在其他東西都不靈的時候。”哈里説罷離開了房問。
“看來他的心情不錯。”巴恩斯説道。
“我認為非常好。”諾曼説道。
“也許好得過了頭,”特德説道,“有點兒狂躁?”
“不是,”諾曼説道,“心情很好。”
“我看他有點太過興奮。”特德説道。
“如果這種心情有助於他解釋這些代碼,那就不要去打擾他。”巴恩斯説道。
“我也來試着解解看。”特德説道。
“行啊,你也試試吧。”巴恩斯説道。
特德
“我跟你説吧,像這樣把寶押在哈里身上是不對的。”特德不斷來回踱步,然後看着諾曼説:“哈里有點狂躁,而且他忽略了不少東西,很明顯的東西。”
“何以見得?”
“比方説,這份打印件就不可能是電腦所釋放的。”
“你怎麼知道?”諾曼問道。
“這台電腦的中央處理器,”特德説道,“是68090型,也就是説任何內存記憶轉儲都是16進制的。”
“什麼是16進制?”
“表示數字有許多方法,”特德説道,“68090型芯片使用的是基-16表示法,即所謂“16進制”。16進制和普通的10進制截然不同,而且一看就能看出來。”
“可是這上面使用的數字是從0到9。”諾曼説道。
“我正要講這個問題,”特德説道,“所以它並非出自這台電腦內部。我認為這肯定是來自那個大球的訊息。此外,雖然哈里認為這是一種代碼,但我認為這是一種直接的圖像表示。”
“你是説一幅圖畫?”
“是的,”特德説道,“我覺得它代表的就是那個生靈本身!”他開始在一張張文件中尋找。“我從這張開始吧。”(參照圖表四)
“我已經把這則訊息轉換為二進制代碼,”特德説道,“你馬上就可以看出圖案來了,是吧?”
“沒有哇。”諾曼説道。
“呃,它肯定是有某種暗示嘛。”特德説道。
“我跟你説吧,我在噴氣推進實驗室工作這麼多年,經常看來自各個行星的圖像資料,我的眼睛看這些東西時還是挺尖的。我所做的第二項工作,是回到原來的訊息上,把空格的地方用點填上,就得到了這份東西。”(參照圖表五)
“哦嗬嗬……”
“我同意這看上去什麼也不像,”特德説道,“可是如果改變一下屏幕寬度,我們就可以得到這樣的東西。”
特德自豪地拿出了另一張紙。(參見圖表六)
“怎麼啦?”諾曼説道。
“先別説你什麼圖案也看不出來。”特德説道。
“我是看不出什麼圖案。”諾曼説道。
“把眼睛眯起來看。”特德説道。
諾曼眯起眼睛,“很遺憾。”
“這很明顯是那個生靈的圖像。”特德説道,“你看這兒,這是垂直的軀幹,三條腿,兩隻臂,沒有頭,而頭一定縮在軀幹裏了。諾曼,這回你肯定看出來了吧?”
“特德……”
“哈里忽略了這一點!這條訊息不僅是一張圖像,而且是一張自畫像。”
“特德……”
特德靠回椅子上嘆了口氣。“你會説我太誇張了。”
“我不想給你潑冷水。”諾曼説道。
“你沒有看出那個外星球智能生靈?”
“實在沒看出來,真的。”
“見鬼。”特德把那張紙往旁邊一扔。“我不喜歡那個小子,他盛氣凌人,使我非常生氣……尤其是他還很年輕!”
“你才40歲,”諾曼説道,“我看還不到走下坡的年齡嘛。”
“對於物理學家來説,這就是走下坡的年齡了,”特德説道,“生物學家年齡再大些還可能獲重要成果。達爾文發表《物種起源》的時候已經50歲了。化學家年紀再大些也能有所成。可是對於物理學家來説,如果35歲還得不到什麼研究成果,那可能永遠沒希望了。”
“可是特德,你在物理界很有知名度嘛。”
特德搖搖頭。“我從來沒有做過重大課題的研究。我進行過數據分析,得出一些有趣的結論,可是沒有什麼重大的突破。這次考察給了我一次機會,使我可以真正有所作為。真正地把我的……名字寫入史冊。”
諾曼此刻對特德的熱情和精力有了新的認識,也對那老頑童般的表現有了新的瞭解。特德並不是感情遲鈍的人;他有一種壓迫感。他之所以表現得像個年輕人,是因為他痛切地感到時光在流逝,而自己卻依然一事無成。這並不是讓人討厭的表現。這是一種憂傷的流露。
“不過,”諾曼説道,“我們的考察還沒有結束嘛。”
“是沒有。”特德説道。他的精神突然振作起來。“你説得對。你説得絕對正確。還有更多的、奇妙的機遇在等待着我們。我知道這樣的機會是會有的。它們肯定會到來,肯定會。”
“是的,特德,”諾曼説道,“它們會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