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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4)

    5小時35分

    諾曼在黑暗中縮成一團,聽著胸章嘟嘟的警報聲,和室內空氣銳減的嘶嘶聲。艙內的氣壓在迅速下降:他的耳朵嗡嗡作響,和飛機起飛時的感覺一樣。

    他的心裡湧起一陣陣恐懼。得采取某種行動,他思忖道。

    可是他無能為力。他被關在D號筒體的上艙,無法走出去。貝思控制了所有的設施,而且她知道如何操縱維生系統。她切斷了電源,關閉了暖氣機,現在又切斷了他的空氣來源。他完全陷入了困境。

    隨著氣壓的下降,那些標本瓶就像炸彈一樣爆炸了,玻璃碎片向四周射去。諾曼躲在毯子下面,感覺到玻璃把織物戳破,撕出一條條裂縫。呼吸愈來愈困難。起先他以為這是緊張的緣故,隨後意識到空氣愈來愈稀薄。他將很快喪失知覺。

    採取某種行動。

    他彷彿已喘不過氣來。

    採取某種行動。

    然而他能想到的就是呼吸。他需要空氣,需要氧氣。隨後他想到了急救箱。急救箱裡是否有急救用的氧氣袋?他不確定。他似乎記得……他站起來時,又一個標本瓶爆炸了,他趕忙轉身,避開那四處飛舞的玻璃片。

    他大口地吸著氣,胸口快速起伏。他的眼前開始冒出金星。

    他用手扶著牆,在黑暗中尋找急救箱。他碰到了一隻圓筒。氧氣嗎?不,這筒太大了——準是滅火器。急救箱在哪裡?他用手扶著牆往前走。在哪兒呢?

    他摸到了那隻金屬箱,有浮雕圖案的蓋子,上面還有個豎起的十字架。他把蓋子打開,急忙把手伸了進去。

    更多的金星在眼前飛舞。時間剩下不多了。

    他的手指碰到了小瓶子,裡面是柔軟的繃帶包。這兒沒有氧氣袋。見鬼!那些瓶子掉到了地板上,接著又有一件又大又重的東西啪的掉在地上。他彎下腰,在地板上摸著,感到有一塊玻璃劃破了他的手,但他毫不在意。他抓過了一個冰冷的金屬圓筒。那簡不大,幾乎和手掌一樣大。筒的一端有個裝置,一個噴嘴……

    這是個噴霧罐——一種見鬼的噴霧罐。他把它摔到一邊。氧氣。他需要氧氣!

    在床邊,他想起來了。在居留艙的每個床邊,不是都有急救用的氧氣嗎?他摸索著尋找貝思睡覺的那張床,摸索著貝思平時枕頭上方的牆壁。那附近肯定有氧氣瓶。他已頭暈目眩,思路有些模糊。

    沒有氧氣。

    接著他想到,這不是一個常規的床鋪。它不是用來睡覺的。他們不可能在這兒放置任何氧氣瓶。活見鬼!這時他的手碰到了一個金屬圓筒,是掛在牆上的。筒的一端是個軟軟的東西。軟軟的……

    氧氣罩。

    他迅速將面罩套在嘴和鼻子上。他摸著氧氣瓶,轉動圓形鈕,聽到了嘶嘶的聲音,吸到了一股涼氣。由幹情緒緊張,他感到一陣暈眩,隨後大腦變得清醒了。氧氣!他的狀態良好!

    他摸著瓶子的形狀,估量著它的尺寸。這是個急救用的氧氣瓶,只有幾CC的容量。能熬多久?不久,他思忖道,幾分鐘而已。這只是暫時延遲死亡。

    要採取某種行動。然而他想不出可以做什麼。他毫無選擇。他被鎖在了屋裡。

    他想起了自己的一位老師,胖胖的特姆金博士。“任何時候總會有供你挑選的辦法。任何時候你總能採取某個行動。你絕不會沒有選擇。”

    我現在就是沒有選擇啦,諾曼思忖道。話說回來,特姆金博士是在議論如何給病人治病,而不是在議論如何逃離封閉的囚室。特姆金對逃離囚室毫無經驗可言。諾曼也是一樣。

    氧氣使他的頭腦暈暈的。或者說,氧氣用盡了嗎?他看到往日的老師一個個出現在他面前。這是不是就像人在去世前看到往事又一幕幕地在眼前重演?他所有的老師:傑佛遜夫人,她曾要他去當律師,而不是心理學家。老喬·蘭普曾大笑著說:“一切都是性。相信我。最後總是歸結到性。”斯坦博士總是說:“沒有牴觸的病人這回事。你給我介紹一名牴觸的病人,我就給你介紹一名牴觸的治療專家。如果你對一名病人的治療沒有進展,就換一種方法,什麼方法都行。但一定要採取行動。”

    要採取某種行動。

    斯坦鼓吹採取瘋狂的舉動。如果你無法對一名病人產生影響,那就裝瘋賣傻。你穿上小丑的服裝,用腳踢病人,用噴水槍向他射擊,有什麼古怪的念頭都不妨一試,但一定要採取某種行動。

    “瞧,”他常常說,“既然現在你的做法沒有效果,那還不如另外換個做法,不管看起來多麼古怪都無妨。”

    那種話說得很好聽,諾曼思忖道。他倒想看看斯坦是如何來評判這個問題的。斯坦會叫他怎麼辦?

    把門打開。我辦不到;她把門鎖上了。

    和她談談。我辦不到;她不會聽。

    打開你的空氣調節器。我辦不到;她控制著整個系統。

    在屋子裡尋找能幫助你的東西。我辦不到;屋裡沒有任何可以幫助我的東西。

    那麼離開屋子。我辦不到;我——

    他停了下來。那不對。他可以打碎舷窗,或者打開天花板上的艙門,來達到這個目的。但他沒有地方可去。海水的溫度接近冰點,但他沒有工作服。他曾經在這接近冰點的海水中僅僅泡了幾秒鐘,就差點兒一命嗚呼。要是他離開這裡,投入寬闊的大海,那麼他必死無疑。或許在這囚室還沒有注滿水時,他就會被凍僵。他死定了。

    在他的腦海裡,他看到斯坦揚起了兩道刷子般的濃眉,給了他一個嘲弄的微笑。

    是嗎?反正你死定了。試一下又何妨呢?

    一個計劃開始在他心中形成。要是打開天花板上的艙門,他就能走到居留艙外。一旦他來到外面,也許就能去A號筒體,再從密封艙進來,穿上他的工作服。那麼一切就很順利了。

    要是他能去密封艙就好了。那要多久?30秒鐘?一分鐘?他能熬那麼久嗎?他能抵禦寒冷嗎?

    反正你死定了。

    可是接著他又思忖道,你這個大傻瓜,你手裡不是拿著氧氣瓶嗎?倘若你不是老待在這兒,一味地憂慮,白白浪費時間,那麼你的氧氣完全夠用。立即行動。

    不行,他思忖道,還有其他情況,其他情況我忘了……

    立即行動!

    他不再考慮,向筒體最高層的天花板上的艙門爬去。隨後,他憋住氣,轉動輪盤,打開了艙門。

    “諾曼!諾曼,你在幹什麼?諾曼!你瘋——”他聽見貝思在吼叫,接著,那冰涼的海水像瀑布一樣灌了進來,很快淹沒了居留艙。水流的巨大聲響蓋住了貝思的叫聲。

    他一到艙外,便立即意識到自己犯了錯誤。他需要增加重量才行。他的身子具有浮力,一個勁兒地把他往上拽。他最後深深吸了一口氣,扔掉氧氣瓶,死命地抓住居留艙外冰冷的管子,因為他知道,要是他放手,就沒有任何東西會制止他上浮。沒有任何東西可抓住,就會一直向海面漂去。他會到達海面,然後像氣球一樣爆炸。

    他抓住管子,然後又尋找下一根管子,下一個可以抓住的突出部分,使自己一步一步地往下移。這就像下山的情景;倘若一失手,他就會往上漂去,迎接死亡。他的雙手早已麻木,身子已凍僵,寒冷使他的動作十分遲鈍。他的肺部在灼燒。

    他幾乎沒有足夠的時間。

    他來到海底,很快地鑽到D號筒體下面,拖著身子向前走去,在黑暗中尋找著密封艙。不在那兒?密封艙不見了!接著他發現自己正在B號筒體下方。他向A號筒體移動,摸到了密封艙。密封艙關著。他用力拉了一下艙門,門關得很緊。他又繼續扳著,然而無法扳動。

    他被關在艙外了。

    巨大的恐懼感深深地攫住了他。他凍得幾乎無法動彈;他知道,只要再過幾秒鐘,他就會失去知覺。他得打開艙門。他使勁地敲擊艙門,敲擊金屬的門框,麻木的雙手竟然毫無感覺。

    輪盤自己轉動了起來。艙門啪的打開了。這兒準是有緊急情況下使用的按鈕,他準是碰——

    他躍出水面,吸了口氣,沉了下去。他又浮了上來,但是無法爬進筒體。他的身子麻木得太厲害,肌肉都僵硬了,整個身體對外界毫無反應。

    必須進艙,他思忖道。他抓住了金屬,滑開了,又重新抓住。拉一下,他思忖道。他拉了一下,撲通一聲翻上艙板邊緣,靠在金屬的邊框上大口地喘著氣,胸部在猛烈地起伏。他什麼也感覺不到,他是那麼冷。他蜷起身子,試圖把腿收攏,結果又掉進寒冷刺骨的水中。

    不行!

    他最後一次把自己拽上來——靠在邊框上,又翻上了艙板邊;他扭動著身子,抬起一條腿,身子晃動不停。再抬起另一條腿,他沒有實在的感覺。接著他出了水面,躺在艙板上。

    他渾身在顫抖。他企圖站起來,但又摔倒在地。整個身子抖動得那麼厲害,使他無法站穩腳跟。

    他看到他的工作服在密封艙的另一頭,正掛在簡壁上。諾曼慢慢地朝工作服爬去,身子在劇烈地顫抖。他設法站起來,可是做不到。他的工作服和靴子就在眼前。他試圖用手抓住靴子,然而手握不起來。他試圖用嘴咬住工作服,藉助牙齒的力量使自己直立,可是他的牙齒在不由自主地打顫。

    內部通信系統劈啪地響了起來。

    “諾曼!我知道你在幹什麼,諾曼!”

    貝思隨時會來到這兒。他得穿上工作服。他直愣愣地盯著工作服,那衣服離他僅僅幾英寸遠,可是他的手仍然在顫抖,什麼也握不住。最後他看到齊腰處有一個繩環,是用來扣住儀器的。他用一隻手鉤住環,設法把環抓牢,使自己站直。他把一條腿套進工作服裡,然後又套進另一條腿。

    “諾曼!”

    他伸手去取頭盔。頭盔不斷地撞在牆上,發出響聲。他好不容易才把它從掛物鉤上取下,戴在頭上。他轉了一下頭盔,便聽到了彈簧鎖咔嚓響了一下。

    他還是感到很冷。工作服怎麼還沒有升高溫度呢?接著他明白了,沒有電。電源在貯備罐裡。諾曼又背了貯備罐,沉重的罐子壓得他走起路來搖搖晃晃。他得把帶子構上——他把手伸向後背,摸到了傳輸帶——抓住它——把它掛在工作服上——在腰部——鉤上了——

    他聽到咔嚓一聲。

    風扇嗡嗡地轉動起來了。

    他感到渾身上下的肌肉都產生痛感。電子元件在加溫,使他凍僵的皮膚疼痛不堪,彷彿有針在刺著全身一般。貝思在說話——通過內部通信系統,他聽到她的聲音——然而他無法聽懂她在說些什麼。他沉重地坐在艙板上,使勁地喘氣。

    不過他已經知道,他即將恢復正常;痛感在減弱,頭腦變得愈來愈清醒,而且他不再顫抖得那麼厲害。他一度受凍,幸而時間不長,沒有影響他的中樞神經。他的身體復元得十分迅速。

    無線電發出急促而輕微的聲音。

    “你永遠也接近不了我,諾曼!”

    他站起身來,拉緊負重帶,扣住釦子。

    “諾曼!”

    諾曼什麼也沒說。他現在已感到相當暖和。

    “諾曼!我在我的四周佈滿了炸藥!不管你從哪兒靠近我,我都會把你炸得粉身碎骨!你現在只有死路一條,諾曼!你永遠也接近不了我!”

    然而諾曼並不打算去貝思那兒。他有另一個完全不同的計劃。空氣均勻地充滿他的工作服時,他聽到貯備罐內的氣體發出嘶嘶的響聲。

    他又返身跳入水中。

    5小時

    大球在燈光下閃閃發亮,諾曼看到球體的表面映出了自己的身影。當他繞到球體的背面時,又看到自己的映像在錯綜複雜的溝槽中變得支離破碎。

    來到門那兒。

    這道門看起來就像一張嘴巴,諾曼思忖道,像一個原始動物的胃,準備把他吃掉。面對這個大球,再次看到那些天外來客的、非人類所有的、彎彎曲曲的圖案,他感到自己不再有任何意圖。他突然產生了恐懼感,覺得自己無法度過這道關卡。

    別傻了,他對自己說道,哈里做到了,貝思也做到了,他們也都倖存下來了嘛。

    他又檢查螺旋形的花紋,似乎是為了恢復信心。然而他並沒有產生更多的勇氣。只有彎曲的溝槽向外反射著燈光。

    好吧,他決定了。我來試一下。已經走到了這一步,之前的困難都應付過來了,我還是試一下吧。

    向前去,打開門。

    然而大球並沒有打開,還是像原先那樣,表面光滑,閃閃發光,完美無缺。

    這東西的意圖究竟是什麼?他多麼想了解它的意圖。

    他又想起了斯坦博士。斯坦愛說:“理解是一種耽誤時間的做法。”斯坦常常為此而大發雷霆。每當研究生們高談闊論,對病人和他們的問題喋喋不休地作理性探討時,他就會惱火地打斷他:“誰會在乎?誰在乎我們是否能理解這一病例中的心理因素?你是想理解如何游泳,還是想直接跳進水裡遊?只有那些怕水的人才想作理性探討。而其餘的人則跳進水裡,使自己渾身溼透。”

    行,諾曼思忖道,我就來個渾身溼透。

    他又轉過身來面對球體,心裡想著,打開門。

    大球的門沒有打開。

    “打開門。”他大聲說道。

    門依然緊閉著。

    當然,他知道那樣做沒有用,因為特德曾經試了幾個小時。哈里和貝思進入大球時,他們並沒有說什麼話。他們只是在腦海裡採取了某個行動。

    他閉上眼睛,集中注意力,然後思忖道,打開門。

    他睜開眼來瞧著大球,門依然關著。

    我已做好讓門打開的準備,他思忖道,我已做好了準備。

    什麼也沒有發生,大球的門沒有打開。

    諾曼沒有想到他可能無法把門打開,不管怎麼說,另外兩位已經做到了。他們是怎麼辦到的?

    哈里以他善於邏輯思考的頭腦,首先掌握了訣竅。然而,哈里只是在看了貝思的錄像帶後,才恍然大悟。那麼,哈里是在錄像帶中發現了線索,一個重要的線索。

    貝思也看了那盤帶子,一遍又一遍地研究,最後也悟出了真諦。帶子中的某個關鍵……

    太糟糕了,沒有把帶子帶來,他心中思忖道。不過這卷帶子我已看了許多次,也許能回想起來,在腦海裡重新放一遍。那過程是怎麼進行的?他的腦海中出現了這些景象:貝思和蒂娜在交談。貝思吃著攀,接著蒂娜講起那些帶子被存放在潛艇中。貝思又回了她一些話。後來蒂娜走開了,在畫面中消失,但是她問道:“你認為他們最終能打開那個大球嗎?

    貝思回答道:“也許能的。我不知道。”就在這個時候,大球打開了。

    為什麼?

    “你認為他們最終能打開這個大球嗎?”蒂娜問道。貝思在回答這個問題時,內心一定想象大球已經打開,想象著大球打開時的景象——

    屋子裡發出一陣低沉的轟鳴,那是一陣充滿整個屋子的震盪。

    球體打開了,大門洞開,呈現出一片漆黑的景象。

    成了,諾曼思忖道。只要想象這件事已經發生,它就真的發生了。這意味著,要是再設想球門已經閉上——

    又是一陣低沉的轟鳴,球體合上了。

    ——或是打開——

    球體再次打開。

    “我最好別得寸進尺。”他大聲說道。球門還是開著。他站在門口,眯著眼朝裡望去,然而他只看到深不可測、一成不變的一片黑色。機不可失,他思忖道。

    諾曼跨了進去。

    門在他身後合上了。

    球內漆黑一團,等他的眼睛逐漸適應時,他看到了螢火蟲一類的東西。這些東西構成數百萬計的光點,在他周圍飛舞,形成一片閃閃發光的泡沫。

    這是什麼?諾曼暗中思忖道。他所見到的全是泡沫。沒有一定的結構,而且顯然是無邊無際的。這是個洶湧起伏的海洋。一種閃著磷光的多種成分的泡沫。他感覺得到一種巨大的美感和平靜。這兒是個休息的好地方。

    他伸出雙手去抓泡沫,這一動作使泡沫飛揚起來。然而他發現,他的雙手變透明瞭,他可以看到閃光的泡沫滲透進肌肉裡。他低下頭來看著自己的軀體。他的腿、他的軀幹,一切都被泡沫所滲透。他已成了泡沫的組成部分,這種感覺令人十分愉快。

    他的身體變得愈來愈輕。沒多久,他就浮了起來,在浩瀚無邊的泡沫海洋中漂游。他把雙手放在脖子後面,到處漂流,感到滿心舒坦。他覺得自己可以永遠待在這兒。

    他開始感覺到泡沫海洋中還有別的東西,還有別的存在物。

    “有人嗎?”他問道。

    我在這兒。

    他幾乎跳起來,那聲音竟是如此響亮。或者說,顯得如此響亮。隨後他又覺得納悶,到底有沒有聽到什麼聲音。

    “你在說話嗎?”

    沒有。

    我們怎麼進行交流呢?他心裡嘀咕著。

    以一切事物與其他事物進行交流的方式。

    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方式?

    如果你已經知道答案,又何必問?

    可是我並不知道答案。

    泡沫輕輕地、緩緩地搖晃著他。他仍然沒有得到答案。他想知道,他是否又是單獨一人了。

    你在那兒嗎?

    是的。

    我以為你走了呢?

    無處可走。

    你是說你被囚禁在球內嗎?

    不是。

    你能不能回答我一個問題?你是誰?

    我不是誰。

    你是上帝嗎?

    上帝只是一個詞。

    我是說,你是不是一種更高等的生靈,或是一個更高等的意念?

    高於什麼?

    高於我。

    你有多高。

    我低得很,至少我是這樣認為的。

    唔,那這就是你的問題囉。

    諾曼在泡沫中漂游,覺得也許是上帝在捉弄他,心裡感到十分不安。他思忖道,你是在開玩笑嗎?

    既然你已經知道答案,又何必再問?

    我是在和上帝交談嗎?

    你根本沒有交談。

    你對我說的一切都咬文嚼字。這是否因為你是來自另一個星球的緣故?

    不是。

    你來自另一個星球嗎?

    不是。

    你來自另一個文明世界嗎?

    不是。

    你從哪兒來的?

    既然你已經知道答案,又何必再問?

    要是在另一個時候,他思忖道,這種不斷重複的回答早就把他激怒了,然而現在他卻一點兒也不發火。這兒沒有任何是非的判斷,他只是在接受訊息,一種反應。

    他思忖道,不過這個大球是來自另一個文明世界的。

    是的。

    而且也許來自另一個時期。

    是的。

    你是球體的組成部分嗎?

    現在是的。

    那麼你從哪兒來的?

    既然你已經知道答案,又何必再問?

    泡沫輕輕地移動著他,使他覺得心曠神怡。

    你還在那兒嗎?

    是的,我無處可去。

    我怕我對宗教知之甚微。我是個心理學家,研究的是人們如何思維。在我所受過的訓練中,我對宗教的瞭解並不多。

    哦,原來如此。

    心理學和宗教沒有什麼關聯。

    當然囉。

    那麼你同意我的看法?

    我同意你的看法。

    這使我消除了疑慮。

    我看不出有什麼理由。

    “我”是誰?

    到底是誰?

    他在泡沫中左右搖晃。儘管這場談話很費勁,但他還是深深地沉浸在寧靜之中。

    我感到憂慮,他思忖道。

    告訴我。

    我感到憂慮,因為你說話的樣子很像傑裡。

    那是可以預料到的。

    不過傑裡實際上是哈里。

    是的。

    那麼你也是哈里嗎?

    不,當然不是。

    你是誰?

    我並不是誰。

    那麼為什麼你說起話來像傑裡或是哈里?

    因為我們來自同一個源頭。

    我不明白。

    當你照鏡子的時候,你會看到誰?

    我看到自己。

    我知道。

    那不對嗎?

    這取決於你自己。

    我不明白。

    你看到的是什麼,完全取決於你自己。

    這我已經知道。每個人都知道。那是心理學裡的老生常談,是陳詞濫調。

    原來如此。

    你是外星人嗎?

    你是外星人嗎?

    我發現很難和你交談。你能給我那種力量嗎?

    什麼力量?

    你給哈里和貝思的那種力量。憑想象就能使實體產生的那種力量,你能賦予我嗎?

    不行。

    為什麼不行?

    因為你已經具有了這種力量。

    我並不覺得我已具有這種力量。

    我知道。

    我怎麼會已經具有那種力量了呢?

    你是怎麼來到這兒的呢?

    我想象門已經打開了。

    是的。

    諾曼在泡沫中輕輕搖擺,等待著對方的進一步反應,然而對方已經沒有反應,只有泡沫在緩緩地移動,寧靜而永恆,一種令人昏昏欲睡的感覺。

    過了一會兒,他思忖道:我很抱歉,不過,我希望你能解釋一下,別再讓我猜謎了。

    在你們的星球上,有一種叫做熊的野獸。那是一種很大的野獸,有時候比你們還大。它很聰明,也很靈巧,腦子和你們的腦子一般大。然而熊在一個重要方面與你們迥然不同,它無法進行一種你們稱為想象的活動。它無法在腦海裡形成現實中也許會有的形象。它無法回顧你們稱為過去的一切,也無法展望你們稱為未來的一切。這種進行想象的特殊能力,就是使你們這個物種變成像現在這樣了不起的原因。沒有別的原因了。不是你們模仿的本能,不是你們使用工具的本能,也不是你們使用語言、行使暴力、關心後代或形成社會集團的能力。都不是這些能力,因為這些能力在其他動物身上也可以找到。你們之所以了不起,就在於你們具有想象力。

    想象力是你們稱做智能的能力中,最重要的部分。你們認為想象力僅僅是解決問題,或是使事情發生的過程中一個有用的步驟。然而,正是想象力才得以使事情發生。

    這是你們這個物種的天賦,但也是你們的危險所在,因為你們並不想控制自己的想象力。你們想象美好的事物,也想象卑劣的事物,而且不負起選擇的責任。你們說,在你們的內心深處有善的力量,也有惡的力量,但是實際上,在你們內心只有一件東西——想象的能力。

    我希望你贊同這番言論,我打算在下一屆美國心理學家和社會工作者協會的會議上進行演說。這次會議將於三月份在休斯敦召開。我認為,大夥兒都會對這番言論表示歡迎的。

    什麼?諾曼吃驚地思忖道。

    你認為你在和誰談話?上帝嗎?

    到底是誰?他思忖道。

    當然囉,是你。

    可是你是個與我不同的人。你不是我,他思忖道。

    是的,我是的,你想象了我。

    請告訴我更多的事。

    沒有什麼可說的了。

    他的臉頰貼在冰涼的金屬上。他翻過身子仰面躺著,望著上方球體光亮的弧形表面。那門上錯綜複雜的圖案又起了變化。

    諾曼站了起來。他感到身心舒坦,十分平靜,彷彿睡了好久,且覺得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夢中的一切都歷歷在目。

    他穿過太空船,回到飛行艙,隨後走過瀰漫著紫外線的通道,來到牆上佈滿管子的屋子裡。

    管子都裝得滿滿的。每根管子裡面都是一名船員。

    就像他所認為的那樣:貝思表現出一名船員——孤零零的一名婦女——作為對他們警告的手段。現在是諾曼在主宰一切,他發現管子裡都裝滿了船員。

    不壞,他思忖道。

    他看看這屋子,心裡想著:全走吧,一次一個。

    管子中的船員在他面前一個接一個地消失,最後一個也沒留下。

    回來,一次一個。

    根據他的命令,那些船員又重新出現,啪啪地回到了管子中。

    全是男子。

    那些女子變成了男子。

    全是女子。

    他們又全變成了女子。

    他有了這種能力。

    2小時

    “諾曼。”

    貝思的聲音從擴音器裡傳來,嘶嘶地穿過了空蕩蕩的太空船。

    “你在哪兒,諾曼?我知道你在某處。我能感覺到你,諾曼。”

    諾曼穿過廚房,經過放在餐桌上的那些可口可樂空罐,然後跨過沉重的大門,來到飛行艙。他在控制檯的屏幕上看到貝思的臉,貝思似乎也見著了他,那影像閃動了十幾下。

    “諾曼,我知道你剛才去了哪兒。你剛才在大球內,是嗎,諾曼?”

    諾曼用手掌按著控制檯,設法關掉屏幕。

    他無法做到這一點;影像仍然保留在那兒。

    “諾曼。回答我,諾曼。”

    他穿過飛行艙,朝密封艙走去。

    “這對你沒有任何好處,諾曼。現在我主宰一切。你聽得到我的話嗎,諾曼?”

    在密封艙裡,當他的頭盔環鎖上時,他聽到了咔嚓一聲,貯氣罐裡輸來的空氣涼爽而乾燥。他聽著自己平穩的呼吸聲。

    “諾曼。”頭盔內的內部通信系統傳來了貝思的聲音。“你幹嗎不跟我說話,諾曼?你害怕了嗎?”

    貝思不斷地提到他的名字,使他感到惱火。他按下電鈕,打開了密封艙。海水從地板上向內湧入,並迅速地升高。

    “哦,你在那兒,諾曼。現在我看見你了。”貝思笑了起來,發出響亮的咯咯聲。

    諾曼轉了一圈,看到裝在機器人上面的攝影機仍然在密封艙內。他猛地一推,把它摔到一邊。

    “那樣做沒有任何好處,諾曼。”

    諾曼走出了太空船,站在密封艙旁。那些Tevac炸藥,一排排閃光的紅點,像一條條遊移不定的帶子伸展開去,猶如一個神經錯亂的工程師鋪設的飛機跑道。

    “諾曼?你幹嗎不回答我,諾曼?”

    貝思失去了原先的鎮靜,情緒變得激動起來。諾曼能夠從她的聲音中聽出這種變化。他得從她手中奪下武器,要是可能的話,得切斷這些炸藥的引爆線。

    切斷它,他思忖道,切斷這些炸藥的引爆線,解除她的武裝。

    所有的紅燈立即滅了。

    不壞,諾曼思忖道,一陣快意油然而起。

    過了一會兒,那些紅燈又重新亮了起來。

    “你辦不到的,諾曼,”貝思笑著說道,“對我沒用。我能和你對抗。”

    他知道她說得沒錯。他們正在進行一場爭執,一場意志的測試,把炸藥引爆線切斷又接上。而這場爭執永遠也解決不了。不能用這種方式來解決,得采用更直截了當的辦法才行。

    他向靠得最近的一箱炸藥走去。那圓錐體比他預想的要大得多——4英尺高,頂上有一盞紅燈。

    “我能看到你,諾曼。我看到你在幹什麼。”

    圓錐體上有字,灰色的表面印著黃色的字母。諾曼彎下腰來看這些字母。他的面罩上微微地罩著一層薄霧,不過他還是能辨別出上面的文字:

    危險——Tevac炸藥:

    美國海軍僅用於建築/軍事爆破

    延緩引爆程序:20:00

    查閱手冊美國海軍/VV/512A

    僅供認可人員使用

    危險——Tevac炸藥

    下面還有一些文字,然而字母要小得多,他看不清楚。

    “諾曼!你在我的炸藥上搞什麼名堂,諾曼?”

    諾曼沒有回答她。他看看那導線。一根細導線進入圓錐體的底部,另一根細導線又從底部引出,穿過泥濘的海底,來到另一個圓錐體。那兒也是兩根導線——一根進,一根出。

    “離開那兒,諾曼!你讓我心神不定。”

    一根導線進,一根導線出。

    貝思把這些圓錐體串連在一起,就像聖誕樹上的小燈泡一樣!諾曼如果拔掉一個燈泡,那就會使炸藥的一整個線路中斷掉。他伸出戴著手套的手,抓住了那根導線。

    “諾曼!別碰那根導線,諾曼!”

    “別緊張,貝思。”

    他抓住了導線。他感到上面有一層柔軟的塑膠外皮,便把它緊緊抓住。

    “諾曼,你要是拉那根導線,就會引爆炸藥。我對你發誓——你會把你自己、我、哈里和一切都炸掉,諾曼。”

    他認為這都不是的。貝思在撒謊。貝思已失去控制,她是個危險人物,而且她又在對他撒謊。

    他把手往後拽,感到導線收緊了。

    “別這麼幹,諾曼……”

    他手上的導線已繃得緊緊的。“我要把你的電源切斷,貝思。”

    “看在老天的分上,諾曼。請相信我,好嗎?你要把我們全殺了!”

    諾曼還在猶豫。她說的是否是真話?她懂得如何連接炸藥嗎?他看看腳下那灰色的大型圓錐體。當它爆炸的時候,會是什麼樣子?到時候他還會有什麼感受嗎?

    “見鬼去吧。”他大聲說道。

    諾曼把導線從圓錐體中拉了出來。

    頭盔中響起了一陣警報聲,使他不禁跳了起來。面罩上端的小型液晶顯示板上正飛快地閃爍著一個詞:“緊急狀態”……“緊急狀態”……

    “哦,諾曼。見鬼。你拉斷了導線。”

    在警報聲中,他勉強聽到她的聲音。那一排炸藥上的紅燈在閃爍,一直延伸到太空船那邊。諾曼做好了迎接爆炸的準備。

    但是,那警報聲卻被一個渾厚、洪亮的男子聲音打斷:“請大家注意。請大家注意。所有的建築人員立即撤離爆炸現場。Tevac炸藥現在啟動。倒數即將開始……從20分鐘起,現在開始倒計時。”

    在圓錐體上,一個紅色顯示器閃爍著20:00。接著它開始倒計數:19:59……19:58……

    頭盔頂上的液晶顯示器也在重複著同樣的數字。

    他等了一會兒,才理出個頭緒,明白了這是怎麼回事。他直愣愣地盯著這圓錐體,又一次看了上面的說明文字:美國海軍僅用於建築/軍事爆破

    當然囉!Tevac炸藥並不是一種武器,它們是用於建造房子和拆除建築的。炸藥裡面裝著安全可靠的計時器——事先安排好的20分鐘計時,讓工人們能離開。

    20分鐘的離開時間,他思忖道,綽綽有餘。

    諾曼轉過身來,開始大步地向DH-7號居留艙和潛艇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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