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我戀愛了。愛,猶如那一道道從書中排山倒海湧至我臉上的光芒,對我昭告,我的人生已經偏離了原有的軌道多遠。
早上一起床,我開始回想前一天碰到的每一件事,馬上明白展現在眼前的那片新領域,不單單只是瞬間的幻想,而是像我的身體和四肢一樣真實。為了儘可能把陷入這痛苦新世界中的自己,從難以忍受的孤獨裡拯救出來,我必須去尋找與自己有相同經歷的人。
夜裡下著雪,皚皚白雪堆滿了窗臺、人行道和屋頂。外面是令人戰慄的白光,桌上那本展開的書愈來愈薄,看起來比以往更無邪,讓它更具不祥色彩。
即便如此,我還是一如往常和母親吃早餐,品嚐著麵包片的美味,快速翻閱《民族報》[1]Milliyet,土耳其主要日報之一。[1],瞄了一下吉拉爾·薩里克的專欄。彷彿一切都和平常沒什麼不同,我吃了一些奶酪,微笑看著母親溫婉的臉龐。茶杯、湯匙和茶壺的碰撞聲,街上販賣柑橘水果的叫賣聲,都在告訴我要相信人生的正常節奏,不過我並不相信。當我踏出屋外,非常確定這個世界已經徹底改變,因為穿著過世父親留下的溫暖厚重外套,我一點也不覺得丟臉。
我走向車站,搭上火車,然後下車轉搭渡輪,到卡拉廓伊跳下船:我推開人群衝上樓,搭公車到塔克西姆廣場;前往大學的路上,我停了一會兒,看著人行道上叫賣鮮花的吉普賽人。我要怎麼相信,人生將一如以往繼續下去?還是要忘記我曾經讀過那本書?有那麼一刻,未來的展望,似乎讓人覺得恐怖到想逃跑。
在壓力機械學的課堂上,我認真地抄下黑板上的圖表、數據和公式。禿頭的教授沒寫黑板時,我雙手交叉放在胸前,聽著他柔和的聲音。我真的在聽嗎?還是我只是和科技大學土木系那些愛玩的學生一樣,假裝在聽而已?我不清楚。然而,過了一會兒,意識到熟悉的舊世界絕望得令人無法忍受時,我的心跳加速,頭也開始暈眩,彷彿藥物流遍周身血管;書中源源不絕的力量,慢慢順著它的軌跡,從我的脖子擴散到全身,令我戰慄。新世界已經消除所有存在的事物,並且將現在轉換成過去。我所見、所接觸的東西,都已可悲的蒼老。
兩天前,我第一次看到這本書時,它是在一位建築系女孩的手上。當時她在樓下的小賣部買了些東西,需要拿出錢包,不過因為手上還拿了其他東西,沒有手可以伸進袋子裡翻找。為了騰出一隻手,她不得不把原本手上的那本書,暫放在我坐的那張桌子上;我只看了放在桌上的那本書一眼。一切就改變了。那天下午回家的路上,我在路邊書報攤一堆舊書、小冊子、詩集、占卜書、羅曼史小說和令人情緒激昂的政論書中,看到那本書,買下了它。
中午的鐘聲響起,多數學生匆匆奔向樓梯,跑到自助餐廳排隊,我依然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之後我漫步過大廳,下樓走到小賣部,再穿過中庭,在長廊上蹓躂,然後走進空教室。我從窗戶望出去,看著對面公園堆滿白雪的樹,並在洗手間喝了點熱水。我走來走去,找遍了塔斯奇斯拉館樓,都看不到那個女孩,但我一點也不擔心。
午間休息過後,走廊變得更擁擠。我走遍建築系的迴廊,然後走進製圖室。有人在桌子上玩丟銅板遊戲;我在角落坐下,把散落的報紙整理好,開始讀報。我又在迴廊走了一趟,在樓梯間上上下下,聽著大家大談足球、政治和昨晚的電視節目。我和一群人輕蔑地討論電影女星懷孕的抉擇,拿出香菸和打火機與他人分享。有人說了一個笑話,我聽著;他們又拋磚引玉說了好幾個,而我永遠是在別人停下來問“你覺得怎樣”、“有沒有看過某某”時,友善的回應。有時候我們沒辦法找到可以高談闊論的夥伴、沒辦法發現可以向外望的窗口、沒辦法找到特別的地方走走,這時我會輕快地朝某個方向走去,彷彿心中有什麼急如星火的事情要辦。不過由於沒有什麼特別的目標,如果發現自己站在圖書館的入口,或走上樓梯間,或是碰上一個向我要根菸的人,我就會改變方向,走進人群,或停下來點菸。當我正打算看佈告欄上新貼的公告,我的心開始怦怦跳,接著不再狂跳,而是變得無肋。那個我在她手上看到那本書的女孩,她就在那裡,在人群中漸漸離我而去。不過她走得很慢,宛如在夢中漫步一般;不知為何,她似乎在向我招手。我神智混亂,不再是自己,只知道自己便這樣尾隨著她。
她穿著一身極淺但不是白色的洋裝,色調近乎無色,所以我無法很好地給那個色彩歸類。她走入樓梯間之前,我追上了她,近距離瞥了她一眼,她臉上的光彩就像書中流洩出來的光芒一樣強烈,但卻非常溫和。我身處這個世界,也活在新世界的起點。我注視著她散發的光芒越久,就愈明白,我的心再也管不住自己。
我告訴她,我看過那本書。我告訴她,看到她手上拿著那本書之後,我也讀了那本書。我說,看那本書之前,我有自己的世界,但看了那本書之後,現在我有另一個世界。我說,我們必須談一下,因為我非常孤獨。
“我現在有課。”她說。
我的心漏跳了幾拍。這個女孩也許猜到我心中的迷惘;她思索了一會兒。
“好吧,”她下定決心後說:“我們找間空教室談談吧。”
我們在二樓找到一間沒人的教室。走進教室時,我的雙腿抖得厲害。我不知道如何告訴她,我意識到那本書向我預示的世界;也不知道怎麼形容,我能感受那本書對我低語,它宛如打開潘朵拉的盒子般對我揭露秘密。女孩告訴我,她叫嘉娜,我告訴她我的名字。
“你為什麼那麼注意那本書?”她問。
我本來打算這麼說,天使,因為你看過那本書。但是,我該如何說出有關天使這檔事呢?我的腦袋一片混亂,我總是非常迷惑。天使啊,會有人對我伸出援手嗎?
“自從看了那本書,我整個人生全部改變了。”我說:“我的房間、身處的屋子、世界不再屬於我,我覺得自己頓失所依。最先我是看到你手中的那本書,所以你一定也看過那本書。告訴我你在那個世界旅行並且迴歸的經歷。告訴我如何能踏入那個世界。請向我解釋,為何我們還在這裡。請告訴我為何新世界與我的家一樣熟悉,為何我家像新世界一樣陌生。”
天知道我這種心境還會持續多久,確切的是,我的眼睛似乎暫時迷惑了。冬天的午後,窗外的雪光依舊明亮,滿是粉筆灰的教室窗戶,猶如冰雪打造。我看著她,卻害怕直視她的臉龐。
“為了前往書中那個世界,你願意做什麼?”她問我。
她的面容蒼白,有一頭淡棕色秀髮,目光溫柔。如果她屬於這個世界,她似乎自記憶中被抽離了;如果她來自未來,那麼她將是恐怖與不幸的徵兆。我不自覺地注視著她,彷彿害怕如果太專心一意看著她,所有的一切將成真。
“我什麼都願意做。”我說。
她溫柔地注視我,嘴角掛著一抹淡淡的微笑。一個有著驚人美貌又迷人的女孩如此注視著你,你會怎麼辦?你要如何拿穩火柴、點菸、看著窗外,要如何和她說話、正視她,如何呼吸?課堂上從來沒人教過我這些。一般人一定和我一樣為此痛苦無助,企圖掩飾胸口亂撞的小鹿。
“什麼都願意做是什麼意思?”她問我。
“每件事。”我說,接著不再作聲,聽著自己的心跳。
我不知道為什麼,眼前突然出現一個影像,有一段永無止境的旅程,接踵而至的虛構人物和圖形文字、消失的迷宮般的街道、悲慼的樹叢、泥沙淤積的河流、花園、鄉鎮。如果有一天,有幸能擁抱她,我一定會冒險去這些地方。
“舉個例子,你願意面對死亡嗎?”
“我願意。”
“即使知道有人因為你看了那本書而要殺你?”
我試著微笑,傾聽內心那個工程系學生說:畢竟那只是一本書罷了!但嘉娜全神貫注地看著我。我開始擔憂,如果不小心說錯話,那麼自己將永遠無法接近她,也無法抵達那本書裡的世界。
“我不認為會有人要殺我。”我說著,假裝表現出某種我無法形容的性格:“不過若真有這種事,我也真的不怕死。”
在那間滲入亮晃晃光線的教室內,她那漂亮的蜜色眼睛閃了閃:“你認為那個世界真的存在嗎?或者,那只是幻想出來並寫在書中的世界?”
那個世界必須存在!”我說:“你那麼漂亮,我知道你來自那個世界。”
她快速走近我,雙手捧著我的頭向上湊,親吻我的唇。她的舌頭在我的嘴裡短暫逗留。她向後退了幾步,讓我的手臂擁著她柔軟的身子。
“你很勇敢!”她說。
我聞到某種古龍水的香味。我陶醉地走向她。幾個喧鬧的學生從教室門口走過。
“請等一下,聽我說,”她說:“你一定要把告訴我的每件事,也告訴穆罕默德。他真的去過書中那個世界,而且設法回來了。他從那裡回來,他知道,你瞭解嗎?但是,他不相信其他人也能到達那裡。他經歷過可怕的事,已經失去信心。你要不要和他談談?”
“這個穆罕默德是誰?”
“十分鐘內到二○一教室前面,上課前見。”她說著,突然走出教室,就這麼消失了。
教室一片空蕩蕩,彷彿連我都不在那裡。我呆呆地站著。從來沒有人那樣親吻我,也沒有人那樣注視過我。而現在,我被孤零零留下。一想到可能再也看不到她,再也無法直挺挺站穩,我恐懼極了。我想跑出去追她,但我的心跳得很快,讓我害怕呼吸。那道白色的光芒不僅令我目眩,也讓我神迷。我告訴自己,這一切都肇因於那本書;並且立刻明白,我愛那本書,我想進入那個世界——我太想這麼做了,因此光是想到這裡,便簌簌流下眼淚。書中存在的那個世界讓我向前,我隱約知道那個女孩一定會再度擁抱我。但現在,我卻覺得整個世界停止轉動,離我而去。
我聽見樓下一陣喧鬧,向下望去,看見公園邊一群建築工程系學生吵吵鬧鬧地彼此丟著雪球。我雖然看著他們,卻漫不經心。我內心已經毫無赤子之心。我已經掙脫了。
這種事人人都會碰到:有一天,很普通的一天,當我們想像自己在這世界上每天過著例行公事般的生活,口袋裡放著票根和菸草碎屑,滿腦子充斥新聞事件、交通噪音、煩人的長篇大論時,突然想通了,其實自己已經身在其他地方,一個實際上並非雙腳帶我們到達的地方。我已經掙脫許久;我已經融入一個極盡慘白的世界,站在冰封的玻璃窗後面。如果你打算降落凡間或回到現實,一定要擁著一名女子,就是那個女孩,緊緊地抱著她,贏得她的芳心。我快速跳動的心多麼快便學會所有這些譁眾取寵的伎倆!我戀愛了。我對自己深不可測的心屈服了。我看了一下手錶,還有八分鐘。
我鬼魅般穿過屋頂挑高的走廊,奇特地意識到我的身體、我的人生、我的面容和我的經歷。我會在人群中遇到她嗎?如果有機會遇見她,我要說什麼?我的臉是什麼樣子?我已經不記得了。我走進樓梯旁邊的洗手間,把嘴湊在飲水機上喝水。我望著鏡中剛被親吻過的嘴唇,媽媽,我戀愛了;媽媽,我要失足了。我很害怕,但我願意為她做任何事。我想問嘉娜,那個穆罕默德是誰啊?為什麼他會害怕呢?是誰想殺掉看過那本書的人?我一點也不害怕。如果有人瞭解這本書,像我一樣相信書中的一切,自然就不會害怕了。
回到人群中,我再度發現自己走得很快,好像有要事在身。我上了二樓,沿著面對中庭噴水池的高聳窗戶行走,一步接著一步,每一步都想著嘉娜,忘了自己。我經過聚集在下堂課教室前的同學身邊。你猜怎麼著!才不過多久前,一個迷人的女孩吻了我,而如今!我的腿拼命帶著我迎向我的命運,那是一個包含幽暗森林、旅館房間、淡紫和天藍色幻影、人生、平靜,以及死亡的命運。
上課前三分鐘,我到達二○一教室,甚至還沒看見站在穆罕默德身旁的嘉娜,就已經在走廊的人群中,認出了穆罕默德。他和我一樣蒼白、高瘦,又憂愁、出神,帶著倦容。我隱約記得似乎在嘉娜的朋友中見過他。我揣測他知道得比我多,他已經體驗過更多的生活;他甚至比我大了一、兩歲。我不知道他怎麼知道我是誰,他把我拉到儲物櫃後面。
“我聽說你看過那本書。”他說:“對你而言,書裡寫了什麼?”
“一個新的人生。”
“你信這套嗎?”
“我信。”
他無血色的氣色,讓我對他經歷的一切感到恐懼。
“你聽我說,”他說道:“我也去追求那個新人生。我認為我可以找到那個世界。我總是搭巴士到達一個又一個城鎮,認為自己終將找到那片樂土,找到那裡的人們,踏上那裡的街道。相信我,到頭來,除了死亡什麼都沒有。他們殺人不眨眼,甚至現在都在監視我們。”
“先不要嚇他。”嘉娜說。
接著是一陣沉默。穆罕默德看了我半晌,彷彿我們已經認識好幾年。我覺得自己讓他失望了。
“我不怕,”我看著嘉娜,展現電影裡那種不屈不撓的氣魄:“我會撐到最後。”
嘉娜令人難以抗拒的肉體就在咫尺,雖然她站在我們中間,但離他近些。
“終點什麼都沒有,”穆罕默德說:“那只是一本書。某人坐下來寫成的一本書。那隻不過是個夢罷了。除了一次又一次地讀那本書,你沒什麼可做了。”
“把你告訴我的告訴他。”嘉娜對我說。
“那個世界存在。”我說。我想挽住嘉娜優雅、頎長的手臂,把她拉向我。我停頓了一下:“我會找到那個世界。”
“世界,世界!”穆罕默德說:“它不存在。把它當成老痞子對小孩玩的無聊把戲吧。那個老頭認為,他以逗樂小孩的方式,寫了一本取悅成人的書。搞不好連他自己都不懂新世界的意義。那本書很有趣,但如果真的相信書中的一切,你的人生會陷入迷茫。”
“那裡有個世界,”我的口氣像電影裡光有肌肉沒有大腦的傻瓜:“我知道自己一定有辦法到那裡。”
“如果你真辦得到,那祝你旅途愉快……”他轉過身,對嘉娜擺出一副“我就說嘛”的表情。正要離開時,他停下來問道:“是什麼讓你那麼相信那個世界的存在?”
“因為我覺得,那本書說的是我的人生。”
他露出和藹的微笑,然後離開。
“不要走,”我對嘉娜說:“他是你的情人嗎?”
“事實上,他喜歡你,”她說:“並不是因為我的緣故,也不是為了他自己。他害怕像你這樣的人。”
“他是你的男朋友嗎?不要什麼都不說就離開。”
“他需要我。”她說。
在電影裡,這種對白我聽多了,自然而然堅定又熱切地接了下去:“如果你離開我,我就會死。”
她微笑著,和同學一起走進二○一教室。那一刻,我有種跟著她走進教室坐下來的衝動。從走廊的大窗戶望入教室,我看見他們找同一張桌子的位子坐下,置身穿著卡其服、褪色上衣、藍色牛仔褲的學生之中。等待上課時,他們沒有說話。看著嘉娜輕輕地將淡棕色髮絲勾在耳後,我的心又融化了。我覺得拖著悲慘腳步、跟隨他們的自己,簡直比電影裡描述的愛情故事更慘。
她對我有什麼看法呢?她家的牆壁是什麼顏色?她和父親都聊些什麼?他們的浴室是不是光可鑑人?她有兄弟姐妹嗎?她早餐吃什麼?他們是一對戀人嗎?如果是,她為什麼要吻我?
她吻我的那間教室,現在沒人上課。我像戰敗的軍人一樣躲了進去,卻仍堅定地期待另一波戰役。我的腳步聲迴盪在空教室裡,那哀傷該死的手打開一包煙。我將額頭抵住玻璃窗,聞到粉筆的氣味,看見冷冽的白光。難道,這就是今天早上在新世界的起點,我所看到的新人生嗎?思緒中混亂的一切令我心力交瘁,但是身為一位理性的工科學生,腦袋裡還有一部分神智清醒地忙著盤算:我不想去上自己的課,所以接下來兩小時,我得等他們上完課。兩小時!
我的額頭抵著冰冷的玻璃窗,就這樣不知過了多久,滿懷自憐之情;我喜歡沉浸在自憐的感傷中,片片雪花隨著陣陣輕風飄蕩,我覺得自己已熱淚盈眶。我遠眺通往朵爾瑪巴切皇宮[1]DolmabahePalace,奧斯曼土耳其帝國建於博斯普魯斯海峽邊的皇宮。[1]那條陡峭街道上的法國梧桐和西洋栗樹,它們依然挺立!我想,樹並不知道自己是樹。黑鶇鳥從覆滿白雪的枝幹中飛出。我羨慕地望著它們。
我看著風中輕飄的雪花猶豫不決地追尋其他雪花。每當一陣輕風徐來,將它們吹散,這些雪花便無法決定到底該飛向何方。有時候,偶爾一片雪花在空中飄蕩一陣子,然後靜止不動,接著像是改變心意有了動靜,掉過頭,開始慢慢飛向天空。我觀察到許多落單的雪花在落入泥淖、公園、人行道或樹林前,又迴歸空中。有人知道嗎?有人注意過嗎?
是否有人曾注意到,路口那屬於公園一部分的三角形物體尖銳的頂部,直指向黎安德塔[2]TowerofLeander,四周環水,伊斯坦布爾古城的重要門戶。[2]?是否有人曾經注意到,在終年的東風吹襲下,那排松樹都整齊對稱地向人行道傾斜,把小型巴士站圍成一個八角形?望著人行道上手中拿著粉紅色塑料袋的那個男人,我懷疑是否有人知道,伊斯坦布爾約半數的人拿塑料袋。天使,無人知道你的真實身份,我懷疑在飢餓的狗和拾荒者留下的雜沓足跡中,在了無生氣的城市公園的灰白雪地上,是否有人見到你的腳印?兩天前我在人行道上的書報攤買了那本書,難道,眼前這一切,就是書中要揭露的秘密,就是我見證新世界的方式嗎?
我憑著情感而非眼力,在漸漸灰暗的光線及漸濃的大雪中,感受到同一條人行道上嘉娜的身影。她穿著一件紫色外套;我不必動腦筋,也會把那件外套記在心裡。她身邊的穆罕默德穿著灰色外套,像個沒有留下任何足跡的惡靈般走在雪中。我有一股追上他們的衝動。
他們停在兩天前書報攤擺設的位置講話。嘉娜痛苦和倒退的姿勢,加上他們誇大的肢體語言,擺明了兩人不只是談話而已。他們在爭論,像一對非常習慣鬥嘴吵架的老情人。
他們開始繼續向前走,只停下來一次。我和他們保持著一大段距離,但還是可以輕易從他們的肢體語言,以及人行道上的人潮頻頻對他們行注目禮判斷,現在兩人比之前爭論得更兇。
這種情形沒有持續太久。嘉娜轉身跑向我所在的這棟建築物,穆罕默德前往塔克西姆之前,眼神都沒有離開她。我的心又漏跳了一拍。
這時候,我看到手裡拿著粉紅色塑料袋的那個男人站在對街的薩瑞伊爾小型巴士站。我的眼睛只顧著那個穿紫色外套的優雅身影,完全沒注意到有人穿越馬路,但那名男子的舉動透出端倪。就在人行道路緣不遠處,那名男子從粉紅色塑料袋中拿出一樣東西——是一把槍。他瞄準穆罕默德,穆罕默德也看見了槍。
我先是當場看到穆罕默德中了一槍,身體顫抖著;接著我聽見槍聲,之後又聽到第二聲槍響,我想還有第三聲。穆罕默德一個踉艙跌倒在地。那個男人把塑料袋丟掉,走向公園。
嘉娜直撲向穆罕默德,步伐跌跌撞撞,像只小鳥。她沒有聽到槍聲。一輛滿載被雪覆蓋的柳橙的卡車,轟隆隆地駛過十字路口。彷彿這世界又將重行運轉。
我注意到小型巴士站有些騷動。穆罕默德爬了起來。丟掉塑料袋跑掉的那個男人遠遠地跑下斜坡,逃往貝希克塔斯足球俱樂部的主場伊諾努體育場。他匆匆跳過公園的雪堆,像個取悅小孩的小丑忽左忽右跳來跳去,一路上還有幾隻愛玩耍的狗跟在他後面。
我應該跑下樓去見嘉娜,告訴她事情的原委,但是我的眼神緊盯住搖搖晃晃、神情恍惚的穆罕默德。我注視了他多久?半晌,好一陣子,直到嘉娜在塔斯奇斯拉館轉彎,從我的視線裡消失。
我跑下樓,奔過一群便衣警察、學生和學校大樓管理員身旁。當我跑到大門口時,根本沒見著嘉娜的影子。我很快跑上樓,還是看不到她。我跑到十字路口,依然沒看到與剛才那一幕槍擊案有關的任何蛛絲馬跡。穆罕默德不見了,用塑料袋裝槍的那個男人同樣不知所蹤。
在穆罕默德倒下的地點,積雪已融化成一片泥濘。一個頭戴瓜皮小帽的兩歲孩童和他時髦的迷人母親,從一旁經過。
“媽媽,兔子跑到哪裡去了?”小孩說:“媽媽,到哪裡去了?”
我瘋狂地朝對街的薩瑞伊爾小型巴士站奔去。這個世界再度披上沉靜的雪色,以及樹林的冷漠。兩位小型巴士的司機看來被我的問題嚇了一跳。他們根本不知道我在說什麼。而且,那個替他倆帶茶來、面貌兇惡的傢伙,也沒有聽到槍聲。此外,他不是被嚇大的。小型巴士站的服務員拿下哨子,對著我直瞧,彷彿我就是開槍的罪犯。黑鶇鳥群集在我頭頂那棵松樹上。小型巴士離開前的最後一刻,我把頭伸進車內,不安地提出我的問題。
“剛才,”一位上了年紀的女士說:“有個年輕人和一名女子在那裡攔了一輛出租車離開。”
她的手指著塔克西姆廣場。我知道這麼做並不理智,但還是朝那個方向跑去。我覺得在廣場周圍的小販、車輛和商店之間,這世上只有自己獨自一人。打算前往貝尤魯的路上,我想起了緊急看護醫院,於是轉往席拉西爾維勒大道,彷彿自己受了外傷般走進充滿醚和碘味道的急診室大門。
我看到一些男人躺在血泊中,褲子被撕開,袖子捲起。我也看見中毒和腸胃炎的病人,他們臉色慘綠,胃部插著管子;還有躺在擔架上被抬到外面的病人,他們被安置在櫻草盆栽後面的雪地中,以便呼吸新鮮空氣。我為一個和善的矮胖老先生指路,他正在一間間房間中尋找值班醫生。他的手臂上一直綁著晾衣繩,用以充當止血帶,免得失血過多致死。我看到兩個以同一把刀互砍的老朋友,現在正非常客氣地對來抓他們的警察說明和道歉,因為他們忘記把兇刀帶來。輪到我時,護士和警察先後告訴我,那天沒有一個淡棕色頭髮的女孩陪一位槍傷的學生來這裡就醫。
接著我又到貝尤魯市立醫院,總覺得看見了同樣互砍的死黨、同樣灌下碘酒尋死的女孩、同樣被機器卡住手臂或手指被針刺的學徒,以及同樣在巴士與巴士站間或渡輪和碼頭間被撞倒的乘客。我謹慎地檢視警察的報案檔案,為一位警察做了非公開的筆錄,結果警察懷疑我有嫌疑。在樓上的婦產科,一位剛當父親的人高興得把古龍水大方地潑在我的手上,聞到那味道,我怕自己會突然哭出來。
當我回到意外現場,天已經漸漸黑了。我在小型巴士間穿梭,走進小公園,黑鶇鳥先是憤怒地在我頭頂狂飛,然後左閃右躲地飛上枝頭。我或許置身城市生活最緊張的部分,但仍聽見自己耳中令人失聰的可怕寧靜,彷彿自己是個始終在暗處拿刀砍人的兇手。我看見遠處嘉娜吻我的那個小教室映出昏黃的燈光,心想現在應該有人在上課。這天早上才讓我陷入苦惱深淵的同一排樹木,現在已經變成一堆難看又冷酷的樹皮。我走在雪地上,跟著那個丟掉塑料袋的人的腳印。四個小時前,那位仁兄像無憂無慮的小丑般蹦蹦跳跳,穿過這片雪地。為了確定他逃走的路線,我沿路一直搜尋到高速公路再轉回來。原路折返時,我卻發現自己的腳印和丟掉塑料袋那人的腳印,已經糾結重疊。不一會兒,兩隻黑狗從草叢現身,看起來像我一樣心存歉疚,只露出受驚嚇的表情,然後便逃之夭夭。我停駐了一會兒,注視著像黑狗毛色一樣黑的天空。
我和母親邊看電視邊吃晚餐。對我而言,電視中播放的新聞、屏幕上閃爍的臉孔、謀殺案、意外、火災、暗殺似乎遙不可及,就像在兩座山間看見微小部分的海洋捲起波濤一樣遙遠。即便如此,前往“那裡”的渴望,如同遠處某片灰暗的海洋,不斷攪動我的心。因為天線沒有調好,黑白電視機屏幕不停跳動,不過電視上沒有提到學生被槍擊的消息。
晚餐後,我把自己關進房裡。那本書和我離開時一樣,端正地打開放在桌上……我怕那本書。書中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召喚我回歸,並要我完全拋棄自己奔向它。想及自己將無法抗拒那股力量,我又跑到街上,踏進雪地和滿是淤泥的道路,再到海邊。幽暗的海水給我勇氣。
我坐在桌前,內心興奮,彷彿貢獻自己的身體去從事一件神聖任務。我捧著臉迎向書中不斷湧現的光芒。剛開始那道光不那麼有力,不過當我翻著書頁,那道光便深入我的全身,使我渾身像要融化一般。一種令人無法忍受的渴望在體內四處流竄,焦急與興奮讓我的胃直痛。我一直看書到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