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途的各個階段就不贅述了。有些階段只留下模糊的記憶。我的身體時好時壞,遇到冷風還步履踉蹌,瞥見雲影也隱隱不安,這種脆弱的狀態常常導致心緒不寧。不過,至少我的肺部見好,病情每次反覆都輕些,持續的時間也短些。雖然病來的勢頭還那麼猛烈,但是,我身體的抵抗力卻增強了。
我們從突尼斯到馬耳他,又前往錫拉庫薩,最後回到語言和歷史我都熟悉的古老大地。自從患病以來,我的日子就不受審查和法律的限制了,如同牲畜或幼兒那樣,全部心思都放在生活上。現在病痛減輕,我的生活又變得確實而自覺了。久病之後,我原以為自己又恢復原狀,很快就會把現在同過去聯繫起來。不過,身處陌生國度的新奇環境中,我可以如此臆想,到達這裡則不然了;這裡一切都向我表明令我驚異的情況:我已經變了。
在錫拉庫薩以及後來的旅程中,我想重新研究,像從前那樣潛心考古,然而我卻發現,由於某種緣故,我在這方面的興趣即或沒有消失,至少也有所變化;這緣故就是現時感。現在我看來,過去的歷史酷似比斯克拉的小庭院裡夜影的那種靜止、那種駭人的凝固、那種死一般的靜止。從前,我甚至很喜歡那種定型,因為我的思想也能夠明確;在我的眼裡,所有史實都像一家博物館中的藏品,或者打個更恰當的比喻,就像臘葉標本集裡的植物:那種徹底的乾枯有助於我忘記,它們曾飽含漿汁,在陽光下生活。現在,我再玩味歷史,卻總是聯想現時。重大的政治事件引起我的興奮,遠不如詩人或某些行動家在我身上覆蘇的激情。在錫拉丘茲,我又讀了忒奧克里託斯①的田園詩,心想他那些名字動聽的牧羊人,正是我在比斯克拉所喜歡的那些牧羊娃。
①忒奧克里託斯(約公元前310—前245),古希臘詩人,田園詩的首創者。
我淵博的學識漸次醒來,也開始妨礙我,掃我的興。我每參觀一座希臘古劇場、古廟,就會在頭腦裡重新構思。古代每個歡樂的節慶在原地留下的廢墟,都引起我對那逝去的歡樂的悲嘆;而我憎惡任何死亡。
後來,我竟至逃避廢墟,不再喜歡古代最宏偉的建築,更愛人稱“地牢”的低矮果園和庫亞納河畔;要知道,那果園的檸檬像橙子一樣酸甜;庫亞納河流經紙莎草地,還像它為普洛塞爾皮娜①哭泣之日那樣碧藍。
①普洛塞爾皮娜,羅馬神話中的冥後,也是豐產女神,同希臘神話中的佩耳塞福涅。
後來,我竟至輕視我當初引為自豪的滿腹經論;我當刊視為全部生命的學術研究,現在看來,同我也只有一種極為偶然的習俗關係。我發現自己不同往常:我在學術研究之外生活了,多快活啊!我覺得作為學者,自己顯得迂拙。我作為人,能認識自己嗎?我才剛剛出世,還難以推測會成為什麼人,這就是應當瞭解的。
在被死神的羽翼拂過的人看來,原先重要的事物失去了重要性,另外一些不重要的變得重要了,換句話說,過去甚至不知何為生活。知識的積澱在我們精神上的覆蓋層,如同塗的脂粉一樣裂開,有的地方露出鮮肉,露出這在裡面的真正的人。
從那時起我打算發現的那個,正是真實的人、“古老的人”,《福音》棄絕的那個人,也正是我周圍的一切:書籍、導師、父母,乃至我本人起初力圖取消的人。在我看來,由於塗層太厚,他已經更加繁複,難於發現,因而更有價值,更有必要發現。從此我鄙視經過教育的裝扮而有教養的第二位的人。必須搖掉他身上的塗層。
我好比隱跡紙本,我也嚐到辨認真跡的學者的那種快樂:在手稿上晚近添加的文字下面,發現更加珍貴得多的原文。這逸文究竟是什麼呢?若想閱讀,不是首先得抹掉後來的載文嗎?
因此,我不再是病弱勤奮的人,也不再烙守先前的拘板狹隘的觀念。這本身不止是康復的問題,還有生命的充實與重新進發、更為充沛而沸熱的血統;這血流要浸潤我的思想,一個一個浸潤我的思想、要滲透一切,要激發我全身最久遠、敏銳而隱秘的神經,併為之傅彩。因為,強壯還是衰弱,人總要適應,肌體依據自身的力量而組結;但願力量增大,提供更大的可能性,那麼……這種種思想,當時我並沒有;這裡的描繪不免走樣。老實說,我根本不思考,根本不反躬白省,僅僅受一種造化的指引;怕只怕過分貪求地望眼,會攪亂我那緩慢而神秘的蛻變。必須讓隱去的性格從容地再現,不應人為地培養。放任我的頭腦,並非放棄,而是休閒,我沉湎於我自己,沉湎於事物,沉湎於我覺得神聖的一切。我們已經離開了錫拉丘茲,我跑在塔奧爾米納①至莫勒山的崎嶇的路上,大聲喊叫,彷彿是在我身上呼喚他:一個新生!一個新生!
①意大利西西里島東海岸的村鎮。
當時我惟一勉力堅持做的,就是逐個叱喝或消除我認為與我早年教育、早年觀念有關的一切表現。基於對我的學識的鄙夷,也出於對我這學者的情趣的蔑視,我不肯去參觀亞格里真託;幾天之後,我沿著通往那不勒斯的大路行進,也沒有停下來看看波斯圖姆巍峨的神廟;不過,兩年之後,我又去那兒不知祈禱哪路神仙。
我怎麼說惟一的勉力呢?我自身若是不能煥然一新,能引起我的興趣嗎?圖新而尚未可知,只有模糊的想像,但是我悠然神往,願望從來沒有如此強烈,矢志使我的體魄強健起來,曬得黑黑的。我們在薩萊諾附近離開海岸,到達拉維洛。那裡空氣更加清爽,岩石千姿百態,幽靚回絕,山谷深邃莫測,勝境有助於遊興,因此我感到身體輕快,流連忘返。
拉維洛與波斯圖姆平坦的海岸遙遙相對,它坐落在巉巖上,遠離海岸,更近青天。在諾曼底人統治時期,這裡是座相當重要的城堡,而今不過是一個狹長的村落;我們去時,恐怕是惟一的外國遊客。我們下榻的旅店,從前是一所教會建築;它坐落在巖山崖上,平臺和花園彷彿垂懸於碧空之中。一眼望去,除了爬滿葡萄藤的圍牆,惟見大海;待走近圍牆,才能看到直衝而下的園田;把拉維洛和海岸連接起來的,主要不是小徑,而是梯田。拉維洛之上,山勢繼續拔起。山上空氣涼爽,生長著大片的栗子樹、北方草木;中間地帶是橄欖樹、粗大的角鬥樹,以及樹蔭下的仙客來;地勢再低的近海處,檸檬林則星羅棋佈。這些果園都整理成小塊梯田,依坡勢而起伏,幾乎雷同,相互間有小徑通連。人們可以像偷兒一樣溜進去。在這綠蔭下,神思可以遠遊;葉幕又厚又重,沒有一束陽光直射下來;累累的檸檬垂著,宛似顆顆大蜡丸,四處飄香,在樹蔭下呈青白色;只要口渴,伸手可摘;果實甘甜微澀,非常爽口。
樹蔭太濃,我在下面走出了汗,也不敢停歇;不過,我拾級而上,並不感到十分疲憊,還有意鍛鍊自己,閉著嘴往上攀登,一氣兒比一氣兒走得遠,尚有餘力可賈。最後到達目標,爭強好勝之心得到報賞;我出汗很久又很多,只覺得空氣更加順暢地湧人我的胸中。我以從前的勤奮態度來護理身體,已見成效了。
我常常驚奇自己的身體康復得這麼快,以致認為當初誇大了病情的嚴重性,以致懷疑我病得並不是那麼嚴重,以致自嘲還咯了血,甚而遺憾這場病沒有更加難治些。
起初我沒有摸清自己身體的需要,因此胡治亂治,後來經過耐心品察,在謹慎和療養方面終於有了一套精妙的辦法,並且持之以恆,像遊戲一般樂在其中。最令我傷腦筋的,還是我對氣溫變化的那種病態的敏感。肺病既已痊癒,於是我把這種過敏歸咎於神經脆弱,歸咎於後遺症。我決心戰勝它。我見幾個農民祖胸露臂在田間勞作,看到他們漂亮的皮膚彷彿吸足了陽光,心中豔羨,也想把自己的皮膚曬黑。一天早上,我脫光了身子觀察,只見胳膊肩膀瘦得出奇,用盡全力也扭不到身後,尤其是皮膚蒼白,準確點說是毫無血色,我不禁滿面羞愧,潸然淚下。我急忙穿上衣服出門,但不像往常那樣去阿馬爾菲,而是直奔覆蓋著矮草青苔的岩石;那裡遠離人家,遠離大路,不會被人瞧見。到了那兒,我慢慢脫下衣裳。風有些涼意,但陽光灼熱。我的全身暴露在光焰中。我坐下,又躺倒,翻過身子,感到身下堅硬的地面;野草輕輕地拂我。儘管在避風處,我每次喘氣還是打寒戰。然而不大工夫,全身就暖融融的,整個肌體的感覺都湧向皮膚。
我們在拉維洛逗留半個月;每天上午,我都到那些岩石上去曬太陽。我還是捂著很厚的衣服,可是不久就覺得礙事和多餘的了;我的皮膚增加了彈性,不再總出汗,能夠自動調節溫度了。
在最後幾天的一個上午(正值四月中旬),我又採取了一個大膽的步驟。在我所說的重巒疊峰中有一股清泉,流到那裡正好形成一個小瀑布,水勢儘管不大,但在下面卻衝成一個小潭,積了一池清水。我去了三次,俯下身子,躺在水邊,心裡充滿了渴望。我久久地凝視光滑的石底,真是纖塵不染,草芥末人,惟有陽光透射,波光粼粼,絢麗多彩。第四天去的時候,我已下了決心,一直走近無比清澈的泉水,未假思索,一下子跳進去,全身沒入水中。我很快感到透心涼,從水裡出來,躺在草地上曬太陽。這裡長著薄荷,香氣撲鼻。我掐了一些,揉揉葉子,再往我的溼漉漉而滾燙的身子上搓。我久久地自我端詳,心中喜不自勝,再也沒有絲毫的羞愧。我的身體顯得勻稱,有性感,而且中看,雖說不夠強健,但是以後會健壯起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