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索倫託度過的幾天很愜意,也非常平靜。我領略過這種恬適、這種幸福嗎?此後還會嚐到同樣的恬適和幸福嗎?……我廝守在瑪絲琳的身邊,考慮自己少了,照顧她多了,覺得跟她交談很有興味,而前些日子我卻樂於緘默。
我認為我們的遊蕩生活能夠令我心滿意足,但我覺察出她儘管也悠哉遊哉,卻把這種生活看作臨時狀況,起初我不免驚異,然而不久就看到這種生活的閒逸。它持續一段時間猶可,因為我的身體終於在舒閒中康復,但是閒賦之餘,我又第一次萌生了工作的願望。我認真談起回家的事,看她喜悅的神情便明白,她早就有這種念頭了。
然而,我重新開始思考的歷史上的幾個課題,卻沒有引起我早先那種興趣。我對你們說過:自從患病之後,我覺得抽象而枯燥地瞭解古代毫無用處;誠然,我以前從事語史學研究,譬如,力圖說明哥特語對拉丁語變異的作用,忽視並且不瞭解泰奧多里克①、卡西奧多魯斯②和阿瑪拉絲溫特③等形象,及其令人讚歎的激情,只是鑽研他們生活的符號和渣滓;可現在,還是這些符號,還是全部語史學,在我看來卻不過是一種門徑,以便深入瞭解在我面前顯現的蠻族的偉大與高尚。我決定進一步研究那個時期,在一段時間內,集中考查哥特帝國的末年,並且趁我們旅行之機,下一程到它滅亡的舞臺——拉文納④去看看。
①指奧斯特羅哥特國王,稱泰奧多里克大王,於公元474至526年在位。
②卡西奧多魯斯(約公元480—575),拉丁語作家。
③阿瑪拉絲溫特(?—535),泰奧多里克大王之女,繼父位稱女王;她在兒子阿塔拉里克成年之前一直攝政,後被丈夫泰奧達特謀殺。
④拉文納,意大利城市。
不過,老實說,最吸引我的,還是少年國王阿塔拉里克的形象。在我的想像中,這個十五歲的孩子暗中受哥特人的慫恿,起來同他母后阿瑪拉絲溫特分庭抗禮,如同馬擺脫鞍轡的束縛一般拋棄文化,反對他所受的拉丁文明的教育,鄙視過於明智的老卡西奧多魯斯的社會,偏愛未曾教化的哥特人社會,趁著錦瑟年華,性情粗獷,過了幾年放蕩不羈的生活,完全腐化墮落,十八歲便夭折了。我在這種追求更加野蠻古樸狀況的可悲衝動中,發現了瑪絲琳含笑稱為“我的危機”的東西。既然身體不存在問題了,我至少把思想用上,以求得一種滿足;而且在阿塔拉里克暴卒一事中,我極力想引出一條教訓。
我們沒有去威尼斯和維羅納,匆匆遊覽了羅馬和佛羅倫薩,在拉文納停留了半個月,便返回巴黎,戛然結束旅行。我同瑪絲琳談論未來的安排,感到一種嶄新的樂趣。如何度過夏季,仍然猶豫未決。我們二人都旅行夠了,不想再走了;我希望安安靜靜地從事研究;於是,我們想到一處莊園。那座莊園在諾曼底草木最豐美的地區,位於利西厄與主教橋之間;它從前屬於我母親,我童年時有兒次隨她去那裡消夏,自從她仙逝之後,就再也沒有去過。我父親把它交給一個護院經管。那個護院現已年邁,他自己留下一部分租金,並按時把餘下部分寄給我們。在幾股活水橫貫的花園裡,有一座非常好看的大房子,給我留下了極為美妙的印象。那座莊園叫作莫里尼埃爾;我認為到那裡居住比較適宜。
我還談到,這年冬季到羅馬去過,但是這次作為研究者,而不是去當遊客。不過,最後這項計劃很快給打消了,因為我在那不勒斯收到一個久已到達的重要郵件,突然得知法蘭西學院空出一個講席,好幾次提到我的名字;雖說是代課,將來卻正因此而能有較大的自由。函告我的那位朋友還指出,我若是願意接受,只需進行一些簡單的活動;他力主我接受下來。我先是遲疑,特別怕受人役使;繼而又想,在課堂上闡述我對卡西奧多魯斯的研究成果,可能很有意思;而且,這也會使瑪絲琳高興,於是我決定下來。一旦決定,我就只考慮有利方面了。
在羅馬和佛羅倫薩的學術界,有我父親不少熟人,我同他們也建立了通訊關係。如果我要到拉文納和別的地方考查研究,他們可以提供各種方便。我一心想工作。瑪絲琳也百般體貼,曲意迎合,巧用心思促使我工作。
在旅行結尾階段,我們的幸福十分平穩寧靜,沒有什麼好敘述的。人們最動人心絃的作品,總是痛苦的產物。幸福有什麼可講的呢?除了經營以及後來又毀掉幸福的情況,的確不值得一講。——而我剛才對你們講的,正是經營幸福的全部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