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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 人們都叫我“橄欖”

    怎麼做比較適當呢?是中斷禱告,一躍而起替他們開門,還是讓他們在大雨中等待直到我結束祈禱?我察覺他們正在注視我,於是在心神不寧中完成了整個禱告儀式。我打開門,是他們蝴蝶、鸛鳥和黑。我開心地大喊一聲,激動地抱住了蝴蝶。

    唉呀,我們最近是遭遇了什麼呀!我悲嘆,把頭埋入了他的肩膀,他們究竟想對我們怎樣?他們為什麼要殺我們?

    他們每個人都面露恐慌,生怕自己落單。這種表情,我這輩子不時在各個繪畫大師臉上過。就算在這修道院裡,他們也絕對不想彼此分開。

    別怕。我說,我們可以在這裡躲好幾天。

    我們擔心,黑說,我們應該對他感到害怕的那個人,也許就在我們當中。

    一想到這一點,我也非常害怕,我說,因為我同樣聽說了這樣的傳聞。

    謠言從皇家侍衛隊傳到了細密畫家部門,聲稱高雅先生和故姨父的兇殺之謎已經解開:兇手正是那本現已不再神秘的書的製作者我們其中之一。

    黑問我,為姨父的手抄本畫了幾幅圖畫。

    我畫的第一張圖是撒旦。我為他畫了白羊王朝畫坊的前輩大師們畫過許多次的地底惡魔之一。說書人也是照我說的去說的,我還替他畫了兩個苦行僧人。也正是我,建議並說服姨父在書中把他們加了進去,因為這些苦行僧人在奧斯曼帝國的土地上也佔有他們的一席之地。

    就這些?黑問。

    當我回答對,就這些時,他以一種大師逮到學徒說謊的優越姿態走向門口,然後帶回一卷沒有被雨淋溼的紙。他把它放在我三位藝術家面前,就像母貓銜來一隻受傷的小鳥給她的小貓一樣。

    紙張還夾在他的腋下,我就已經認出來了:它們是咖啡館遇襲時,我從裡面救出來的插畫。我沒有去質問這個傢伙,他們是如何進到我的屋裡,又怎麼把它們翻出來的。總而言之,蝴蝶、鸛鳥和我都爽快地承認了為說書人願他安息所畫的每一張圖畫。最後,只剩下馬,一匹壯麗輝煌的馬,還留在一旁沒有人認領,它的頭部低垂。相信我,我甚至不知道有這幅馬的畫像。

    畫馬的人不是你嗎?黑說,語氣像一個手持條的老師。

    不是我。我說。

    那麼我姨父書裡的那一幅呢?

    那幅也不是我畫的。

    然而,根據馬的風格來判斷,畫它的人必定是你。他說,而歸納出這個結論的人就是奧斯曼大師。

    可是我根本沒有任何風格呀。我說,我這麼說不是出於驕傲,故意反抗最近的潮流。我這麼說也不是為了脫罪。對我而言,有風格比身為一個殺人兇手更大逆不道。

    你擁有一項獨一無二的特質,使你不同於前輩大師和其他人。黑說

    我對他笑了笑。他開始講述一些我相信你們此刻都已知道的事情。我專心地聽了他的敘述:蘇丹陛下與財務大臣如何商議找出破案之道、奧斯曼大師的三天期限、侍女法的運用、馬鼻子的特異之處以及黑出乎意料地獲准進入皇家禁宮,以便親自檢視那些卓越的經典書籍。每個人的一生中,總有些時刻,甚至身歷其境的當下,會突然頓悟,我們正經歷著一場自己永難忘懷的事件,就算年後也將歷歷在目。紛紛擾擾的大雨從天而落。彷彿受到陰雨的影響,蝴蝶哀傷地緊握著他的匕首。盔甲背後沾滿白色麵粉的鸛鳥,則高舉油燈,勇敢地跨步走苦行僧修道院深處。他們鬼魅的影子在牆上游走,我的藝術大師弟兄們,我是多麼地深愛著他們!我何其榮幸身為一位細密畫家。

    這幾天來,當你與奧斯曼大師並肩欣賞前輩大師的傑作時,是否慶幸自己竟如此好運?我問黑,他親你了嗎?他撫摸你英俊的臉孔了嗎?他抓住你的手了嗎?你是不是對他的才華與知識敬畏不已?

    奧斯曼大師透過前輩大師的傑作,向我展示了你的風格從何而來。黑說,他教導我,隱藏的風格錯誤並非一位畫家個人自主的選擇,而是源於畫家的過去及其遺忘的記憶。他也告訴我,這些秘密的錯誤、弱點和缺陷,過去被視為可恥的象徵,畫家為了怕背離前輩大師而不得不刻意隱藏。然而,由於法蘭克大師們將它們傳遍了全世界,於從今以後,人們便讚美它們為個人特質或風格。從今天起,多虧了那些以自己的缺點為榮的蠢蛋們,我們的世界將變得更加豐富而愚蠢,當然,也將變成一個充滿缺陷的世界。

    黑對自己所言深信不疑,這證明了他是那種新一代的白痴。

    然而這些年來,我為蘇丹陛下的書籍所畫的馬匹,卻都是正常的鼻孔。這一點斯曼大師能夠解釋清楚了嗎?我問。

    這是因為你們童年時他給予你們的愛與責打。因為他既是你們的父親,也是你們摯愛的師長,所以你們每個人都遵從他,並且彼此學習。你們所畫的畫既跟他畫的一樣,彼此之間也十分相似這一點他也不明白。他不要你們各自擁有自己的風格,而是希望皇家畫室擁有一個整體的風格。由於他凜然的身影籠罩著你每一個人,以至於你們忘了內心深處的記憶那些不完美、超乎標準形式的歧異特點。只有當你為別的書製作別的圖畫時,才能遠離奧斯曼大師的目光,也才能畫出蟄伏心中多年的馬。

    我的母親,願她安息,遠比我的父親還要有智慧。我說,有一天晚上我哭著回家,下定決心再也不要回畫坊。我沮喪而氣餒,不只是因為奧斯曼大師的責打,還有那些嚴厲而暴躁的畫師,以及老是拿著尺子威嚇我們的部門總管。我已故的母親安慰我,告訴我世界上兩種類型的人一種人,童年時到責打的恐嚇與摧殘,從此一蹶不振,她說,因為責打扼殺了他內心的惡魔;另一種則是幸運的人,責打只是嚇阻並馴服了他內心的惡魔,沒扼殺它。雖然後面這種人永遠不會忘記童年的痛苦記憶她警告我別向任何人透露這一他從受到的責打中學會了如何與心中的惡魔相處,因而將會變得更加聰明,能夠知道別人不知道的東西,會結交朋友分辨敵人、察覺背後的陰謀,並且,讓我再添一項,使他畫得比任何人都要好。奧斯曼大師會因為我的樹枝畫得不和諧而用力甩我耳光,讓我在淚眼模糊中看見森林在我眼前浮現。他會因為我沒看見頁面底下的錯誤而憤怒地敲我的頭,但接下來又會慈愛地拿起一面鏡,放在書頁上讓我從全新的角度觀看圖畫。然後他會和我臉貼著臉,和藹地指出鏡子中神奇出現的圖畫錯誤,我永遠忘不了他的慈愛與這項儀。當我因為被他在眾人面前斥責並用尺子打我的胳膊而自尊心受傷,躲在棉被裡哭了一整晚後,天早晨他會來到我身邊,溫柔地親吻我的手臂,讓我在感動中堅信總有一天我會成為一位偉大的細密畫家。不,那匹馬不是我畫的。

    我們,黑指鸛鳥和他自己,準備搜索苦行僧修道院,尋找謀殺我姨的無恥兇手偷走的最後一幅圖畫。你見過那最後一幅畫嗎?

    那幅畫,將不見容於蘇丹陛下、我一樣追隨前輩大師的插畫家,也將不見容於忠於信仰的穆斯林。語畢,我閉上了嘴。

    我的話使他更為急切。他和鸛鳥開始搜遍整棟房屋,把修道院翻了個底朝天。有好幾次,我走向他們,協助他們,讓他們翻得更順利些。在其中一間漏雨的苦行僧小室,我提醒他們地板上有個,別摔了進去,如果他們想要的話也可以搜一搜。我給了他們一把大鑰匙開啟一個小房間,三十年前,這間修道院的擁護者加入貝克塔胥教派並四散離去之前,他們的長老便住在這個房間。他們興沖沖地走入房裡,只見有一面牆已經沒有了,雨直往裡飄,於是他們搜都懶得搜就掉頭離去了。

    我很高興蝴蝶沒有跟他們一起,不過只要找到暗示我涉案的證據,他也會加入他們的陣營。鸛鳥與黑想法一致,他們害怕奧斯曼大師會把我們交付給酷刑者,堅持我們必須互相扶持,團結對抗財務大臣。我感覺黑的動機不只是想借著找出殺害他姨父的兇手,送給謝庫瑞一個真正的結婚禮物,同時也打算引導奧斯曼細密畫家走上歐洲大師的道路,用蘇丹的錢支付給他們,要他完成姨父模仿法蘭克人的書(這本書不僅褻瀆神聖,更荒謬可笑)。我也知道,多多少少可以肯定,這項計謀的根源是鸛鳥渴望除我們,甚至包括奧斯曼大師,因為他夢想當上畫坊總監既然每個人都猜測奧斯曼大師屬意蝴蝶而且,他也準備不擇手段增加他的機會。

    一時間我迷糊了。我聽著雨聲,思忖良久。接著,我突然閃過一個念頭想要討好鸛鳥和黑,就好像一個人掙扎著突破重圍,想把請願書遞交給騎馬路過的君主和大宰相。我走到了他們的身邊,帶著他們穿過黑暗的走廊和一扇大門,走進一間曾經是廚房的陰森房間。我問他們有否在斷垣殘壁中找到了什麼。當然,他們什麼也找不到。四周看不見任何過去來煮飯給窮人難民吃的鍋碗瓢盆和鼓風箱。我甚至從來不曾試圖打掃這個恐怖的房間,任由它爬滿了蜘蛛網、灰塵、泥巴、瓦礫和貓狗的糞便。一如往常,一陣不知從何處竄出的強風,吹暗燈火,映得我們的影子一會兒淡,一會兒濃。

    你們到處都翻遍了,卻沒有找到我的秘藏寶庫。我說。

    出於習慣,我用手背當掃帚,撥掉廢棄了三十年的壁爐裡的灰燼,隨之出現了一箇舊爐灶,我吱呀一聲拉起它的鐵蓋。我把油燈拿近爐灶的小開口。接下來的景象我絕不會忘記,在黑還來不及行動之前,鸛鳥已經一躍向前,貪婪地攫走裡頭的幾個皮囊。他正打算就在爐灶口打開它們,但是我已轉身走向寬敞的客廳,害怕留在後頭的黑尾隨在後,接著,鸛鳥細長的腿也跳著跟在了我們的後面。

    他們看見其中一個袋子裡裝著一雙乾淨的毛襪、我的抽繩褲、我的內衣、我最上等的襯衣、我的絲襯衫、我的剃刀、梳子和其他私人物品,一時間愣住了。黑打開另一個袋子,發現五十三枚威尼斯金幣、近年來我從工匠坊偷取的幾片金箔、我私藏的標準型手冊、書頁中夾著更多偷來的金箔、淫穢的圖片有些是自己畫的,有些是我搜集來的我親愛母親的遺物瑪瑙戒指、她的一縷白髮,以及我最好的畫和毛筆。

    如果我真的是你們懷疑的兇手,我說,語氣帶著愚蠢的高傲,我的秘藏寶庫裡必然藏著最後一幅畫,而不是這些東西。

    為什麼這些東西在這裡?鸛鳥問。

    皇家侍衛隊趁著搜查我的家時就像搜了的家一樣順手牽羊,無恥地把我花了一輩子蒐集的兩片金箔揣進了口袋。我擔心我的家很可能為了那卑賤的兇手再被搜一次果然沒錯。如果最後一幅畫在我這兒,它只可能出現在這裡。

    最後一句話實在不該講出口;雖然如此,我可以感覺到他們鬆了一口氣,不再害我會在修道院的陰暗角落割斷他們的脖子了。我是否也取得了你們的信賴?

    然而這個時候,我心中突然湧起一股極度的不安。不,不是因為自幼便熟識的插畫家朋友們看見了這些年來我貪心地攢錢、收購併儲存金幣,或甚至讓他們發現我的手冊和春宮畫。老實說,我很後悔自己出於一時的恐慌,向他們展示了所有這些東西。只有一個生活漫無目標的人,才可能如此輕易地暴露自己的秘密。

    不過,好一會兒後黑開口,如果奧斯曼大師什麼都不說,也不指出我們之中誰是兇手,把我們交付給酷刑者的話,我們現在就要作出決定,到時候在刑訊拷打之下該些什麼。

    我感覺到一股空虛與沮喪降臨在了我們身上。油燈的慘淡光芒下,鸛鳥與蝴蝶瞪著我手冊中的春宮畫。他們全身散發著漠然不在乎的態度,事實上,他們甚至透露出某種怪異的快樂。一股強烈的衝動驅使我去看那幅圖畫一眼我可以猜出是哪一幅。我站起身,站在他們背後,安靜地凝視著自己畫的淫圖,彷彿回想起某段今遠去但仍清晰的歡樂記憶,內心激盪不已。黑加入了我們。不知何故,我們四個人一起觀看那張圖畫讓我感到寬心。

    盲人和非盲有可能相等嗎?過了一會兒,鸛鳥說。他是否在暗示,雖然眼前所見是淫穢的,但安拉賜予我們的視覺享樂卻是榮耀的?不對,鸛鳥怎麼可能明白這種事?他從來不讀《古蘭經》。我知道赫拉特前輩大師們經常引述這句箴言。偉大的畫師們常用這句話來回應反對繪畫的敵人,這些恐嚇說我們的宗教禁止圖畫,審判日到臨時畫家們全部會被打入地獄。接著,出乎意料地,從蝴蝶的嘴裡吐出一句我從來不曾聽他說過的話:

    我很想畫一幅圖呈現盲人和非盲人相等!

    圖中的盲人和非盲人會是誰呢?黑天真地問。

    Vemyestevilmvelbasru,意指盲人和非盲人不相等。蝴蝶說,並接著背誦:

    黑暗與光明也不相等。

    背陰和當陽也不相等,

    活人和死人也不相等。

    我頓時打了一個寒戰,想起不幸的高雅先生、姨父,以及今晚被殺害的說書人兄弟。其他人是否和我一樣害怕?很長時間,大家一動也不動。鸛鳥仍捧著我的書,儘管眾人都瞪著攤開的書頁,但似乎沒有一個人注意到畫中的粗鄙!

    我也想畫最後的審判日。鸛鳥說,我想畫死人如何復活,罪人如何與純潔的人分隔開。為什麼我們不可以描繪我們宗教的《古蘭經》呢?

    小時候,當我們在同一間畫坊房間並肩工時,偶爾會從工作板和工作桌上抬起頭,學習年老畫師那樣休息眼睛,然後開始談論心中浮現的任何繪畫題材。那個時候,就如同此刻盯著面前的書本一樣,我們互相聊天,卻不望向對方,把眼睛轉向窗外某個遙遠的目標,以便讓眼睛得到休息。我不知道為什麼,是因為興奮,回想起無憂無慮的學徒歲月中某個異常迷人的片段;或是因為悔恨,忽然明白自己已經很久沒有閱讀《古蘭經》;還是因為恐,前不久才目睹了咖啡館裡的罪行。總之,輪到我開口時,我卻一片茫然,心跳加快,好像面臨某種危難。由於腦中無一物,我只能說出下面的話:

    你們記得黃牛篇章中最後一段詩文嗎?我最想畫的就是它們:我們的主啊!求您不要懲罰我們,如果我們遺忘或犯了錯誤。求您不要像您給前人的一樣,給我所負擔不起的責任。我們的主啊!求您恕饒我們,求您赦宥我們,求您憐憫我們。我的聲音頓住了,眼中突然湧出了淚水。我尷尬極了惟恐別人譏笑,因為當學徒的時候,我們總是隨時要保護自己,提防暴露出自己細膩的情感。

    我以為我的眼淚很快就會消退,但是卻剋制不了自己,忍不住大聲嗚咽起來。淚眼朦朧中,我感覺到身旁每一個人都被感染了同情、淒涼與哀愁的情緒。從今以後,蘇丹陛下的畫坊將臣服於蘭克的風格;我們畢生奉獻的風格與書籍將逐漸被人們所淡忘。是的,事實如此,一切的心血努力都將終結。倘若艾爾祖魯姆教徒沒能以力剷除我們,蘇丹的劊子手也將把我們折磨得不成人形不過,我一方面痛哭、抽噎、嘆息耳朵仍傾聽著哀傷的雨聲淅瀝另一方面心中卻察覺到自己真正感到哀傷的不是那些事情。周圍的人感覺得出來嗎?我不禁有點罪惡感我的淚水既真誠又虛偽。

    蝴蝶來到我身旁,手臂摟住我的肩膀。他撫摸我的頭髮,親吻我的臉頰,用甜蜜的話語安慰我。他的友誼激起我更誠摯而罪惡的眼淚。雖然不敢看他的臉,但不知為何,我卻誤以為他也在流淚。我們一起坐了下來。

    我們回憶起過去的種種:我們同一年進入畫坊當學徒、被迫離開母親展開新生活的陌生悲傷、從第一天起開始承受責打的疼痛、收到財務大臣的第一份禮物時那份歡欣喜悅,以及我們一路奔跑回家的那些日。最初只有他在講,我則感傷地聆聽,之後鸛鳥加了進來,再過一會兒則是黑他曾在畫坊呆過一陣子,可是在我們學徒生初期便離開了也加入我們哀愁的談話。我忘了自己久才哭過,開始與眾人一起笑著談了起來。

    我們促膝話舊,憶起以前冬天的早晨,很早就起床,先把畫坊大房間裡的火爐點燃,然後用熱水拖地。我們想起一位年老的大師,願他安息,個老頭平庸謹慎到整整一天裡只能畫一棵樹上的一片葉子,當他發現我們根本沒在看他筆下的樹葉,而是望向窗外青蔥翠綠的茂密枝時,不曾打我們,而是不下一百次地斥責我們:不是看那裡,是看這裡!我們回想起一位細瘦學徒傳遍整間畫室的哭號,他一邊哭一邊拿著包袱走向大門,因為繁重的工作導致他斜視,不得不被遣送回家。接著,我們的眼前再一次浮現出,曾經有一次我們愉快地注視著(因為不是我們的錯)殷紅顏料從裂開的青銅墨水瓶滲出,徐緩地暈散在一幅由三位插畫家花了三個月心血繪製的圖畫上(內容描述奧斯曼軍隊前往西爾萬途中,來到科尼克河岸邊,因為擔憂饑荒,佔埃萊什填飽肚子)。以文雅而恭敬的態度,我們談論起一位人同時追求、也一起愛上的切爾卡西亞女子,她是一位七十歲帕夏的妻子中最美麗的。這個帕夏,為了展現他的戰績、權力與財富,要求我們仿照蘇丹陛下狩獵宮殿的天花板紋飾,為他裝飾自己的住所。接下來,我們熱切地回想著,冬天的早晨,我們會把我們的扁豆湯放在微敞的門邊,以免汽濡溼了畫紙。我們一同嗟嘆,自從我們畫坊的師父們強迫我們遠行到外地擔任職工後,就與許多朋友及大師疏遠了。陡然間,我眼前浮現出了親愛的蝴蝶十六歲時最甜美的模樣:他正拿著一隻平滑的貝殼,飛快摩擦一張紙,企圖把它打得光亮;而夏日的豔陽從敞開的窗戶投射而入,映上了他蜂蜜色的赤裸臂膀。他忽然停下手中心不在焉的工作,低頭,仔細檢視紙上一塊汙斑。他改變剛才打磨的動作,拿貝殼在那塊惱人的斑上加強磨了幾下,然後又回到之前的規律,手臂前後擺動,目光飄向窗外遙遠的天邊,陷入白日夢中。我永遠不會忘記,當他轉頭再次望向窗外前,有一剎那深深望入我的眼睛後來我也曾經如此看別人。他悽愴的眼神只有一個含意,每一位學徒都瞭然於心:如果你不做夢,時光就不會流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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