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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和伊珮珂在新人生糕餅店

    大雪中,從法伊克貝依街到新人生糕餅店的路上,儘管剛知道了一些壞消息,但卡的臉上為什麼會隱隱約約有些微笑呢?他的耳邊響起佩皮諾?迪?卡普利的歌曲《羅伯塔》,他覺得自己像屠格涅夫小說中去和夢想多年的女人約會的浪漫而憂鬱的主人公。屠格涅夫厭倦了那些無休無止的問題和原則,離開了被自己鄙視的國家,去了歐洲卻又對她充滿思念和愛戀。卡喜歡屠格涅夫和他優美的小說,但是,說實話,卡卻並沒有像屠格涅夫小說中那樣,他並不是很多年來都在夢想著伊珂。他只是夢想著伊珂那樣的一個女人;也許伊珂偶爾曾在他的腦海中閃現過。但自從他知道伊珂離開她丈夫後,他就開始想念伊珂了,雖然此前並沒有想念得那麼多,但現在為了和伊珂建立更深更現實的關係,卡就用他感覺到的音樂和屠格涅夫式的浪漫來彌補這一不足。

    然而,走進糕餅店和她同坐在一起,他腦子裡屠格涅夫式的浪漫就消失了。伊珂比剛才在旅館、比大學時顯得更漂亮。她那真真實實的美麗,她那淡淡塗抹了的紅唇,她那白皙的膚色,她那眼眸中的明亮清澈,以及她那讓人感到親近的真誠,都使卡感到不安。伊珂突然顯得如此的真誠,使卡擔心自己不是那麼自然。生活中卡最擔心的是寫出很糟糕的詩,其次就是這種不自然的感覺。

    “路上,我看到工人們從邊境卡爾斯電視臺向民族劇院拉直播用的電纜,像拉晾衣繩一樣。”他說,想以此來打開話題,但卻一點兒也沒笑,因為他擔心那樣一來會顯得自己是在嘲笑偏遠地區生活的乏味。

    有一陣子,他們就像帶著善意、決定相互諒解的夫妻一樣,尋找著能心平氣和談論的共同話題。一個話題剛結束,伊珂微笑著很有創造性地又找到了一個新的話題。下著的雪、卡爾斯的貧困、卡的大衣、他們覺得對方沒多大的變化、煙難戒、卡在伊斯坦布爾見過的那些人……兩人的母親去世後都安葬在伊斯坦布爾的費里科依墓地,這一點,正如他們所期望的那樣,拉近了他們倆之間的距離。他們輕鬆地聊著一些話題,這種輕鬆就像知道了對方同屬一個星座的一對男女,相互間感到的——即使是裝出來的——那種暫時的輕鬆。他們聊了聊兩位母親在他倆生活中的地位(很短),聊了聊卡爾斯的火車站為什麼幾乎成了一片廢墟(稍長),聊了聊他們見面的糕餅店所在的位置1967年前還是一座東正教教堂,教堂的門現在還收藏在博物館裡,聊了聊博物館裡亞美尼亞人大屠殺這一特別部分(一些遊客開始以為這部分是為了紀念被土耳其人殺害的亞美尼亞人,後來才知道剛好相反),聊了聊糕餅店裡僅有的那個半人半鬼、耳朵有點背的侍應生,聊了聊卡爾斯的茶館因為失業的人們喝不起而不賣咖啡,聊了聊引導卡到處採訪的報業人士和其他當地報紙的政治觀點(所有的報紙都支持軍人和現政府),他們還聊了聊卡從口袋裡取出的第二天的《邊境城市報》。

    伊珂全神貫注地開始讀起報紙的第一頁,卡突然擔心伊珂是不是也和他在伊斯坦布爾見到的老朋友一樣,對他們來說惟一的現實是土耳其內心的痛苦和可悲的政治生活,她可能根本就不會有到德國去生活的念頭。卡長時間地看著伊珂纖細的手,看著她那現在還令自己驚奇的秀麗面龐。

    “你犯了什麼罪,判了你幾年?”伊珂溫柔地微笑著問。

    卡告訴了她。70年代末,土耳其許多小的政治性報紙什麼都能寫,人人都以因為刑法中的這一條而被判刑為榮,但誰都不會為此而進監獄,因為警察並沒有緊密搜捕那些經常變更住處的編輯、作家和譯者。後來發生了軍事政變,這些改變住處的人們也漸漸開始被捕了,卡因為發表了一篇政治性的文章而被判了刑,而這篇文章卻是別人寫的,因為匆忙,卡看都沒看就拿去發表了。被判了刑的卡逃到了德國。

    “在德國你日子難過嗎?”伊珂問道。

    “我學不會德語,但這卻保護了我。”卡說。“我的身體抵制德語,這卻使我保持了純潔,也保護了我的靈魂。”

    卡擔心一下子把所有的事情都說出來會顯得可笑,但又因為伊珂那麼認真地聽著自己說話而感到幸福,因此他講述了自己的一些不為人知的事情——自己深陷其中的沉寂以及近四年來自己沒有寫過詩。

    “在火車站附近,我租了一套小小的公寓,從公寓惟一的一扇窗戶可以看到法蘭克福的許多屋頂。每到夜晚,我就在這狹小的屋子裡,在沉寂中回憶過去的日子,這激發了我寫詩的靈感。此後,聽說我在土耳其是個小有名氣的詩人,那些土耳其移民、想吸引土耳其族選民的政府、圖書館、一些三流的學校,還有那些想讓自己的孩子和一個用土耳其語寫作的詩人認識的團體,開始請我去朗誦詩。”

    每當卡從法蘭克福坐上德國人準時而有序的火車,水霧濛濛的車窗玻璃外掠過邊遠小鎮教堂雅緻的尖頂、山毛櫸林深處神秘的黑暗、揹著書包放學回家的健康可愛的孩子們,他都會感受到同樣的一種沉寂。他不懂這個國家的語言,反而覺得像在自己家裡一樣,常常創作一些詩歌。如果不去哪個城市朗讀詩歌的話,每天早晨八點,他會穿過凱瑟斯特拉斯大道,到澤依爾大街上的市立圖書館去看書。“那裡的英文書夠我看二十輩子了。”那裡有他迷戀的十九世紀小說,有英國浪漫主義詩人們的作品,有建築史方面的書籍,有博物館的編目,他像個小孩一樣,生命對他來說似乎才剛剛開始,他如飢似渴地閱讀著他感興趣的一切。他在市立圖書館埋頭苦讀,翻閱那些老版的百科全書,欣賞著書中精美的插圖。當他再次閱讀屠格涅夫的小說時,儘管耳邊盡是城市的喧囂,可心裡聽到的卻是火車上他所感受到的沉寂。晚上,當他改變路線,從猶太博物館門前經過時,當他沿著馬恩河行走時,當他週末從城市的一頭走向另一頭時,他聽到的是同樣的一種沉寂。

    “這種沉寂一段時間後開始佔據我生活的許多方面,我開始感覺不到創作詩歌時應有的那種撞擊我心靈的聲音。”卡說道。“我本來就不和德國人交流。土耳其人認為我有知識,有頭腦,卻有些不正常,和他們的關係也不怎麼好。我不同任何人來往,不同任何人交流,詩也不寫了。”

    “但報上說今晚你要讀最新創作的詩。”

    “我沒什麼最新的詩,怎麼去朗誦?”

    除他們之外,糕餅店屋子的另一頭靠窗的一張光線較暗的桌邊,坐著一個矮小的年輕男子和一箇中年人,中年人瘦瘦的,樣子很疲憊,耐心地向矮個兒說著什麼。透過他們後面的大窗戶可以看到糕餅店霓虹燈招牌散發出的粉紅色光線照在鵝毛大雪上。而遠處的另外一個角落裡,另兩人那麼投入地談著什麼。像是哪部蹩腳的黑白電影中的一個場景。

    “我妹妹卡迪菲第一年沒考上大學,第二年考上了這裡的教育學院。那邊,在我身後,坐在屋子另一頭的那個瘦瘦的人就是學院的院長。父親很喜歡我妹妹,母親在車禍中去世後,父親便決定來這裡和我們一起生活。三年前父親來這裡後,我就和穆赫塔爾離了婚。後來我們一家三人便住在了一起。那個充滿死亡嘆息和幽靈的旅館是我們和親戚們一起經營的。我們自己住了三個房間。”

    卡和伊珂在大學和在左翼組織的那些年裡沒有過任何接觸。十七歲時,當卡走在文學院那高頂的走廊時,他也和許多人一樣,立刻注意到了美麗的伊珂。第二年,發現她已經成了同一組織的詩友穆赫塔爾的妻子。他倆都是卡爾斯人。

    “穆赫塔爾繼承父業,當了阿爾切利克公司和阿依戛茲公司的代理。”伊珂說。“我們回到這裡後,一直沒孩子,因此,他們帶我去埃爾祖魯姆,去伊斯坦布爾看病,但沒用,我們便離了婚。但穆赫塔爾一直沒再婚,反倒獻身於宗教了。”

    “為什麼每個人都把自己獻給宗教?”

    伊珂沒回答,兩個人看了一會兒牆上的黑白電視。

    “為什麼這個城市大家都要自殺?”卡問。

    “不是大家都要自殺,是姑娘們和少婦們,”伊珂說:“男的獻身於宗教,女的則要自殺。”

    “為什麼?”

    伊珂看了卡一眼,這一眼,使卡感到自己問問題和匆忙找尋答案時有一種失禮,有些令人討厭。他們沉默了一會兒。

    “關於競選的採訪報告,我有必要同穆赫塔爾見見面。”卡說。

    伊珂立刻起身走向服務檯,打了個電話。“五點前他都在市黨部。”她回來坐下說,“他等你去。”

    隨之而來的便是一陣沉默,卡感到很不安。要不是路封了,他現在就會坐上頭班長途汽車逃離這兒。他對卡爾斯的黃昏,為這裡被遺忘了的人們深感同情。他們下意識地把目光轉向了飄雪。很長一段時間兩人就像那些時間充裕、對生活滿不在乎的人們那樣望著雪。卡感到自己很無助。

    “你真是為寫有關選舉和自殺的事情來這裡的嗎?”伊珂問。

    “不,”卡說,“在伊斯坦布爾聽說你和穆赫塔爾離婚了。我來這裡是想和你結婚。”

    伊珂一下子笑了出來,把這當成一種開心的玩笑,但不一會兒她的臉“騰”地一下紅了起來。一段長時間的沉默後,卡從伊珂的目光中感覺到她已洞察了一切。她的眼睛似乎在告訴他說:“你應該稍稍掩飾一下自己的真實意圖,機智地和我套套近乎,說些動聽的話。可你卻連這點耐心都沒有。你不是愛我,不是覺得我與眾不同,而是因為我離婚了,想起了我的美貌,認為我在卡爾斯生活是一種落後,因此才來到了這裡。”

    已經備感羞愧的卡堅決地想要懲罰自己圖謀幸福時厚顏無恥的做法,他想像著,對於兩人之間的關係,伊珂將要道出最殘酷無情的事實:“使我們走在一起的恰恰是我們對生活期待的落空。”但是伊珂所說的話卻完全出乎卡的想像。

    “我一直認為你會成為一個好詩人,”她說。“恭喜你寫了那麼多詩。”

    同卡爾斯所有茶館、飯館和旅館的大廳裡一樣,這兒的牆上沒有掛令卡爾斯人引以為豪的本地群山的風景畫,而是掛著瑞士的阿爾卑斯山脈。剛才給他們端茶來的那位上了年紀的侍應生,坐在堆滿糕點和巧克力的托盤間。在昏暗的燈光下,糕點的油和巧克力錫箔紙閃著亮光。他靠近服務檯,臉朝著他們,背對著後面的桌子,饒有興致地看著掛在牆上的黑白電視。卡不敢看伊珂的眼睛,此刻他的眼神在遊移的過程中被電視裡播放的電影吸引住了。電影中,一位身穿比基尼、金黃頭髮的土耳其女演員在沙灘上奔跑著,兩個蓄著鬍子的男人追逐她。突然,坐在糕餅店另一頭昏暗桌旁的那個小個子站了起來,拿槍對準了教育學院院長,開始說些什麼,但卡一點兒也聽不清楚。之後卡才明白,當院長回答那個小個子時,這小個子開了槍。卡不是根據模糊的槍聲,而是看到院長摔倒,才明白他已中彈了。

    伊珂轉過身來,看著卡所看到的一切。

    那個老侍應生已經不在卡剛才看到他的那個地方。小個子站了起來,拿槍指著倒在地上的院長。院長向他說著些什麼。電視聲音很大,聽不清楚他說了些什麼。小個子又向院長身上開了三槍,隨後迅速從身後的門走出去,消失不見。卡根本沒看到他的臉。

    “快走,”伊珂說,“別待在這兒了。”

    “救命!”卡聲嘶力竭地喊道,“打電話給警察吧,”他接著說。但他卻呆在那裡一動也沒動。隨後,他跟著伊珂跑了出去。新人生糕餅店的雙開門前空無一人,他們迅速跑下的臺階上也是如此。

    轉眼間,他們已經來到了大雪覆蓋著的人行道上,快步走了起來。卡想:“誰也沒看到我們從那裡出來”,這使他稍感平靜,因為他覺得好像是自己殺了人。他那令他自己羞愧和後悔的求婚似乎得到了應有的懲罰。現在他不願意碰見任何人。

    來到卡澤姆卡拉貝奇爾街角時,卡還是充滿恐懼,但是由於能和伊珂共同分享一個秘密,他們之間不知不覺又產生了一種親近,這使他感到很幸福。燈光照著哈立特帕夏商城門口裝柑橙和蘋果的箱子,映在理髮店的鏡子裡。燈光下卡看到她眼中的淚水,不安了起來。

    “院長不讓戴頭巾的女學生上課,”她說。“所以,他們殺了這個可憐的人。”

    “我們報警吧,”卡說,他想起這曾經是左翼分子們十分厭惡的一句話。

    “不管怎麼樣,他們會弄清楚一切的。也許現在他們就已經對所發生的一切一清二楚了。繁榮黨的市黨部在這樓的二層。”伊珂指了指商城的入口。“把你見到的都告訴穆赫塔爾,等秘密警察找他時,別讓他慌了神。另外我得告訴你,穆赫塔爾還想和我復婚,和他談話時別忘了這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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