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在泰布里書店對面等候的時候,雪下得更急了。卡不停地抖落積在身上的雪,等得不耐煩正準備回旅館的時候,發現對面人行道昏暗的路燈燈光下,走著一個高個兒,留絡腮鬍子的年輕人。看到他頭上那頂紅色圓帽在雪中已經變成白色了,卡心跳加速,跟了上去。
關於卡澤姆帕夏大街,祖國黨市長候選人許諾說,這條街要模仿伊斯坦布爾,僅供路人行走。他們走過了整條大街,拐到法伊克貝依大街,走過兩個街口向右轉,來到了車站廣場。廣場正中央的卡澤姆?卡拉貝奇爾的雕像在雪中消失了,黑暗中成了一支巨大的冰淇淋。卡看到絡腮鬍子青年進了車站大樓就緊跑著跟了過去。候車室裡空無一人。卡感覺年輕人是去了站臺,便也走了過去。來到站臺盡頭,黑暗中隱約看到年輕人就在前面,他心驚膽戰地沿鐵路走著。“要是在這兒突然被殺死,屍體可能到春天才會被發現。”正這麼想著,他差點就撞上了那個蓄有絡腮鬍子、戴著圓帽的青年。
“沒人跟著我們,”年輕人說。“可如果你願意,現在還是可以放棄。如果和我一起去的話,以後要閉緊你的嘴。不要跟任何人說你是怎麼來這兒的。叛徒的下場就是死。”
可就是這最後一句話也沒能讓卡感到害怕,因為他的嗓音尖細得可笑。他們沿著鐵路走著,繞過貨倉來到了緊鄰軍官公寓的亞赫尼萊爾街,細嗓子青年指給卡要進去的那個公寓,告訴卡要按哪個門鈴。“不要對大師無禮!”他說,“不要打斷他的話,完事兒了就不要磨蹭,趕快離開。”
就這樣,卡知道了“神藍”在他的崇拜者中的另外一個稱號:“大師”。實際上關於“神藍”,卡只知道他是伊斯蘭狂熱分子,並且很有名外。在德國時,卡在一份土耳其語報紙上看到過一則新聞,說他多年前曾參與一起謀殺。實際上殺了人的伊斯蘭狂熱分子多的是,可沒有哪一個是有名的。使“神藍”出名的是他被指控謀殺了一個小電視臺的主持人,這個主持人主持一個有獎知識競賽節目,穿得花裡胡哨,女裡女氣,裝腔作勢,經常信口開河地開一些並不高明的玩笑取笑“無知的人”。這個滿臉雀斑、名叫居內爾?貝內爾的喜歡取笑人的傢伙在一次直播的知識競賽節目中,取笑一個又窮又笨的選手,由於口誤說了對先知不敬的話,引起電視機前昏昏欲睡的宗教狂們的憤怒。一段時間後,在人們快要忘了這件事的時候,“神藍”給伊斯坦布爾的所有報紙寄信,信中威脅說,如果主持人不在同一個節目中道歉的話,就要殺了他。對這種威脅習以為常的伊斯坦布爾媒體根本就沒準備把這信當回事,可是一家奉行世俗主義路線的小電視臺為了告訴大家這些手拿武器的伊斯蘭宗教狂熱分子有多麼囂張,把“神藍”請到了他們的節目,他又很誇張地重複了那個威脅。因為這次節目大獲成功,樂於充當“氣急敗壞、手拿屠刀的伊斯蘭宗教狂熱分子”角色的他又在其他電視臺的節目中露了臉。
檢察院以恐嚇罪對他進行了緝捕,在剛有些名氣的這段時間裡,他不得不躲藏起來。看到事情受到輿論如此地關注,居內爾?貝內爾出乎意料地出現在了一次每日直播節目中,挑釁說:“我根本不怕這些阿塔圖爾克和共和國的敵人,不怕這些倒行逆施的變態狂。”一天後,為錄節目他去了伊茲密爾,在他入住的豪華酒店的房間裡,他被人用節目中他常系的花裡胡哨的領帶勒死了。
儘管“神藍”證明了自己案發時正在瑪尼薩作一個內容為支持戴頭巾姑娘的演講,他還是得繼續東躲西藏,避開那些把這一事件和他的名聲傳遍全國的媒體。那些日子裡,一些伊斯蘭媒體像世俗媒體一樣攻擊“神藍”,指責他使人誤解伊斯蘭政教徒就是雙手沾血的殺人兇手,指責他成了世俗媒體的玩具,還指責他對名聲和媒體有著特別的喜好,這是與一個伊斯蘭教徒不相稱的,更有甚者還說他是美國中央情報局的間諜,所以“神藍”很長一段時間內銷聲匿跡了。這期間,在伊斯蘭教徒中流傳著一種說法,說他在波斯尼亞和塞爾維亞人作戰,在格羅茲尼英勇地抗擊俄羅斯人,不過也有人說所有這些都是謊言。
對於這些問題“神藍”是怎麼想的呢?對這一問題感興趣的讀者,可以看看本書標題為“我不是任何人的間諜”、副標題為“卡和‘神藍’在牢房”的第三十五章,從“我的死刑”開始的講述“神藍”自身經歷的那段簡短文字,但我也不能確定我們的主人公在那裡講的是否都是準確的。關於“神藍”有許多流言,其中有些說法更是到了傳奇的程度,這些都源自於他本人的神秘色彩。他後來陷入了沉默,可以認為這是他接受了對他的那些批評,比如他最初的出名遭到一些伊斯蘭教徒的指責:一個穆斯林不應該在布爾喬亞世俗主義的媒體裡那麼頻繁地拋頭露面,然而就像在故事裡將要看到的一樣,“神藍”實際上確實是很喜歡對媒體發表見解的。
關於他來卡爾斯的傳言——同許多小地方短時間內散佈出來的傳言一樣——大部分是相互矛盾的。有人說,“神藍”此行的目的是為了保護某個伊斯蘭庫爾德組織在卡爾斯的基地和一些機密,這個組織通過武裝襲擊使政府在迪亞巴克爾的領導陷入了癱瘓,可是所謂的這個組織在卡爾斯除了一兩個對宗教神魂顛倒的人以外沒有別的支持者。最近以來,馬克思主義庫爾德民族主義分子和伊斯蘭庫爾德人在東部城市的衝突開始逐漸擴大,雙方主和的以及帶有誠意的遊擊分子都說“神藍”來此是為了平息這一事態。伊斯蘭庫爾德分子和馬克思主義庫爾德民族主義分子之間的摩擦開始時只是打打嘴仗、相互辱罵、打人和街道上的鬥毆,後來在很多城市都演變成了用刀砍人,最近幾個月裡,雙方則開始開槍殺人、相互綁架並進行嚴刑拷打(雙方都採用往皮膚上滴燒化了的尼龍、擠壓睪丸等方法),直至把人淹死。很多人意識到這種爭鬥是“對政府有利的”。有人說,為了結束這種狀況,“神藍”由一個秘密的調停組織派來弄清每個鎮的情況,以便結束這場戰爭。可正如他的敵人指出的那樣,他過去的汙點和年齡不足以擔當這個艱難而需要威信的任務。一些年輕的伊斯蘭組織人員則說,“神藍”來卡爾斯是為了清除邊境卡爾斯電視臺的音樂節目主持人,這個傢伙衣著光鮮,經常開些低俗的玩笑,儘管不是明目張膽地對伊斯蘭教進行嘲弄,但至少進行了暗諷,所以這個名叫哈坎?厄茲蓋的阿塞拜疆族主持人在最近的節目中時不時地提起真主,提起做禮拜的時間。還有人想像“神藍”是作為國際伊斯蘭恐怖組織在土耳其的分支進行活動的。甚至有人向卡爾斯的情報和安全部門通報說,這個受到沙特支持的組織計劃殺掉一些從原蘇聯來到土耳其的妓女,以使她們心生膽怯。還有人說他是為自殺女子而來,說他是為戴頭巾的姑娘們而來,說他是為地方選舉而來。“神藍”對於這些說法,沒有試圖否認。對他根本就沒在附近出現過的說法,“神藍”根本不予理睬,這使他在宗教學校的學生和一些年輕人中增添了幾分神秘色彩。他不僅是為了躲避警察,還不想破壞這種神秘氣氛,所以根本不在卡爾斯的街道上現身,這也使人懷疑他到底在不在這個城市。
卡按響了戴紅圓帽的青年告訴自己要按的門鈴,一個矮個子開門請卡進去,卡馬上意識到他就是一個半小時前殺害教育學院院長的那個人。看到他,卡的心跳開始加速。
“對不起,”矮個子說,他把雙手了舉起來,張開了手掌。“這兩年他們三次想謀殺大師,我要搜搜你的身。”
按大學時養成的習慣,卡把胳膊向兩邊張開,讓他搜身。矮個子的小手在卡的襯衣和背上仔細搜查武器的時候,卡非常擔心他會發現自己的心跳得如此之快。不久卡的心跳正常了,卡感覺自己搞錯了。不對,他見到的這個人根本不是殺害教育學院院長的那個人。這個討人喜歡的中年人看上去既沒有殺死任何人的果敢,身子也沒有那麼健壯,見到他,會讓人想起愛德華?吉?羅賓遜。
卡聽到了嬰兒的哭聲和母親同嬰兒說話時溫柔甜美的聲音。
“我需要脫鞋嗎?”他問道,沒等回答他就開始脫鞋了。
“我們在這裡也是客人,”這時,一個聲音說道,“我們不想給房東添麻煩。”
卡此時才發現小沙發上還坐著人。儘管他明白這個人就是“神藍”,可是因為他想像的是一種印象比這要深刻得多的見面,所以還是有些懷疑。他跟著“神藍”來到一個簡陋的房間,裡面有臺黑白電視開著。這兒有個嬰兒,手伸進了嘴裡,都快到手腕了,極其認真而又滿足地看著他母親,母親唱著甜美的庫爾德語歌在給他換尿布。她先是看著“神藍”,隨後又盯著卡。像過去的俄式建築,這房子沒過道:他們已經來到了另一間屋子。
卡腦子裡一直在琢磨著“神藍”。看到他的床整理得如同軍人一樣仔細,枕頭邊放著認真疊好的條紋藍睡衣,菸灰缸上寫著“埃爾辛電力”,牆上是威尼斯風景畫的日曆,寬大的窗戶敞開著,從這裡可以看到雪中整個卡爾斯憂傷的神情。“神藍”關上窗戶,轉向了卡。
他雙眼中的藍色是在土耳其人中很少見的那種深藍。頭髮金黃,沒留鬍子,比卡想像的要年輕得多,皮膚蒼白得讓人吃驚,長著鷹鉤鼻子。看上去非常英俊。有種源於自信的魄力。舉手投足中並沒有世俗媒體勾勒的一手拿著念珠、一手拿著武器、絡腮鬍子、土裡土氣又好鬥的宗教狂的一絲影子。
“等屋裡暖和了再把大衣脫掉……很漂亮的大衣,您在哪裡買的?”
“法蘭克福。”
“法蘭克福……法蘭克福。”“神藍”盯著屋頂陷入了沉思。
他說,自己因為散佈建立以宗教為基礎的國家觀念,“曾經”依據刑法第163條被判了罪,所以逃到了德國。
一陣沉默。卡覺得為了表示友好自己應該說些什麼,可是不知說什麼好,有些不自在。他感到“神藍”是為了讓自己感到自然才說這些話的。
“在德國時,不管我去哪個城市的穆斯林組織,在法蘭克福,在科恩的美茵茨大教堂和車站之間的路上,或者在漢堡的富人街區,不管我走在哪兒,一段時間後,我的腦子裡總是自然而然地把路上見到的德國人和其他人分開,而且越來越習慣這麼做。我是怎麼想他的,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怎麼看我,我總是試圖從他的角度來觀察我,我的衣著,我的舉止,我走路的姿勢,我個人的經歷,我從哪兒來,去了哪兒,我是誰。這種感覺很糟糕,可我習慣了;我從沒有被誰瞧不起過:我明白了我的同胞們是怎麼被瞧不起的……多數情況下歐洲人是不會鄙視別人的,而是在他們面前我們自己自慚形穢。移民不僅是為了逃避家裡的暴行,也是為了觸及我們靈魂深處。當然,有朝一日為了拯救那些沒有足夠勇氣離開這個國家的人和那些所謂的同犯們,人是要回到這裡的。你為什麼回來了?”
卡沒吭氣。屋裡簡陋又寒磣,牆沒刷,牆灰已脫落,屋頂裸露的燈管發出的強光有些刺眼,這一切使卡感到不安。
“我並不想用一些刁鑽的問題來為難你,”“神藍”說,“已故的毛拉卡瑟姆?恩薩里總是先對到駐紮在底格里斯河邊的部族來拜訪自己的陌生人說:很高興認識您,請問您是誰派來的間諜?”
“我為《共和國報》……”卡說。
“這我知道。可他們對卡爾斯關心到派專人來這裡的程度,還是讓我感到疑惑。”
“我是自願來的,”卡說,“我聽說我的老同學穆赫塔爾和他妻子在這裡。”
“神藍”盯著卡的眼睛,糾正他說:“他們已經離婚了,你原來不知道嗎?”
“知道。”卡說。他臉色通紅。他想“神藍”一定覺察到了他腦子裡此刻的一切想法,對他不禁有些厭惡。
“他們在警察局揍穆赫塔爾了嗎?”
“揍了。”
“他應該捱揍嗎?”“神藍”用一種奇怪的口吻說。
“不,當然不該。”卡緊張地說道。
“他們為什麼沒揍你?你覺得挺得意吧?”
“我不知道他們為什麼沒揍我。”
“你知道,你是伊斯坦布爾的一個布爾喬亞,”“神藍”說,“他們可以立刻從你的皮膚、你的眼神中看出來。他們想,這傢伙肯定認識上面有來頭的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而穆赫塔爾,一看他的樣子就知道他顯然沒有這樣的關係,沒有這樣的能力,這點他們知道。穆赫塔爾之所以投入政治,實際上也是想和你一樣,想在面對他們的時候更安全一些。但就算競選能夠獲勝,為了能坐上那個位置,他還需要向他們證明自己是個能忍受政府毒打的人。所以,他甚至可能還為能捱揍而感到高興呢。”
“神藍”沒有笑,甚至臉上還有種悲傷的表情。
“誰都不會為捱揍而高興。”卡說,他感到自己在“神藍”面前很普通,很膚淺。
“神藍”的臉上現在露出了一種“我們還是談正事吧”的表情。“聽說你採訪自殺女子的家人了,”他說,“為什麼採訪他們?”
“我想我也許可以就這個問題寫篇文章。”
“在西方報紙上嗎?”
“西方報紙上,”卡突然有了種優越感。可實際上他並不認識什麼人能讓他在德國的報紙上發表文章。“在土耳其則是為《共和國報》。”他有些懊惱地補充說。
“在西方加以關注之前,土耳其報紙根本就不會關注自己民族的不幸和痛苦,”“神藍”說,“談論貧窮、自殺,他們認為這是羞辱、不合時宜的事情。這樣的話你就不得不把文章發表在西方報紙上。我就是想和你談談這個事情:記住,既不要在國內,也不要在國外寫有關自殺女子的文章!自殺是嚴重的犯罪!你越是關注它,這種病就越容易傳播!特別是最近自殺的這個姑娘,如果你說她是為戴頭巾而抗爭的穆斯林姑娘的話,這更是比毒藥還要致命。”
“可這是事實,”卡說。“姑娘自殺前淨了身,做了禮拜。其他為戴頭巾而鬥爭的姑娘現在對她很尊重。”
“自殺的姑娘根本算不上是穆斯林!”“神藍”說,“說她是為堅持戴頭巾而抗爭也不是事實。如果你把這個謊言傳播出去的話,就會有人說那些為戴頭巾鬥爭的姑娘們害怕她們當中的叛徒,害怕那些戴假髮的,害怕警察、母親和父親的壓力。你是為此而來這裡的嗎?你別再讓任何人自殺了。懷著對真主的至愛,徘徊在家與學校之間的這些姑娘們本來就這麼不幸和孤獨,她們很快都會開始仿效這個自殺的‘女聖徒’的。”
“副市長也不希望我誇大卡爾斯的自殺現象。”
“你為什麼要見副市長?”
“為了不讓他們整天打擾我,我還去了警察局。”
“他們會很樂意看到‘被學校開除的戴頭巾姑娘自殺’的消息。”“神藍”說。
“我會按我瞭解的事實去寫。”卡說。
“這話不僅是針對政府的世俗市長,也是針對我的。你是想告訴我,‘世俗的市長、伊斯蘭政教徒都不想讓我寫姑娘自殺的事情!’”
“是的。”
“那姑娘不是因為進不了學校,而是因為愛情問題自殺的。你要是把一次普通的殉情寫成戴頭巾姑娘的結局和罪行,宗教學校裡年輕的伊斯蘭教徒們會對你非常氣憤。卡爾斯是個小地方。”
“我還想問問那些姑娘們。”
“這麼做很好!”“神藍”說。“看在真主的份上,你去問問那些姑娘們願不願意在德國的報紙上寫出這樣的事情:為頭巾問題進行抗爭的時候,忍受不了各方面的壓力而自殺,作為一個罪人那樣死去。”
“我會問的!”卡固執地說,同時也有些害怕。
“請你來還有另外一件事,”“神藍”說。“教育學院院長剛才就死在你眼前……這是政府壓迫戴頭巾姑娘在穆斯林中引起憤怒的結果。然而這個事件當然是政府的一次挑釁行為。可憐的院長開始被當成暴政的工具,然後被派來的瘋子殺死而讓人們來譴責穆斯林。”
“您贊成這種事情呢,還是譴責這種行為?”卡帶著一種記者的謹慎問道。
“我來卡爾斯不是為了政治,”“神藍”說,“我來卡爾斯是為了制止自殺的蔓延。”他突然抓住卡的肩膀,把他拉近,親了親他的雙頰:“你是將年華交給詩歌的苦行僧。你不會成為迫害穆斯林們的工具。正如我信任你一樣,你對我也非常信任,這麼大雪天來到了這裡。為了感謝你,我想講一個耐人尋味的故事。”他用一種半開玩笑、半當真的語氣,盯著卡的眼睛說:“要我講嗎?”
“請講。”
“很早的時候,在波斯有個勇猛無敵、不知疲倦的英雄,為眾人所敬仰。像所有喜愛他的人一樣,今天我們也稱他為魯斯特姆。一天,魯斯特姆在打獵時迷了路,晚上睡覺時,馬也丟了。本來他想去找自己的馬“拉克什”,卻誤入了敵人的領地圖蘭。可是因為他的聲名早已傳揚到了這裡,所以人們認出了他,他在這裡也受到了禮遇。圖蘭國王設宴款待了他。宴會後他剛回到自己的房間,圖蘭國的公主就來到這裡向魯斯特姆傾訴了對他的愛慕之情。她說想生個他的孩子。魯斯特姆被她的美貌和甜言蜜語打動,就和她做了愛。早晨,魯斯特姆為給未出世的孩子一個信物,留下了自己的護腕便返回自己的國家。這個孩子——人們叫他蘇赫拉布,我們也這麼叫他吧——多年後從母親那兒瞭解到,父親就是傳奇中的魯斯特姆,便對母親說:‘我要去伊朗,把暴戾的國王凱依卡烏斯趕下臺,輔佐父親登上王位……然後,我再返回圖蘭,把和凱依卡烏斯一樣暴虐的圖蘭國王艾福拉希亞布趕下臺,自己當王!到那時父親魯斯特姆和我分別統治伊朗和圖蘭,這也意味著整個世界將得到公正的統治!’好心的蘇赫拉布天真地這麼認為,可是他卻沒明白,敵人比自己隱蔽而且比自己要狡猾得多。圖蘭國王儘管知道蘇赫拉布的意圖,還是同意了他的請戰,為了不讓蘇赫拉布認出自己的父親,國王在軍隊裡安插了自己的親信。是陰謀,是陷阱,是厄運的玩笑,還是至高至大的真主暗自安排的巧合,赫赫有名的魯斯特姆和兒子蘇赫拉布率領著各自的軍隊,終於對陣在了戰場,因為雙方都穿著鎧甲,兩人都沒有認出對方。身穿鎧甲的魯斯特姆為了讓對方大意,本來就經常把自己掩藏起來。孩子氣的蘇赫拉布只想著讓父親坐上波斯王位,根本不在意是和誰交戰。就這樣,兩個具有崇高心靈的偉大戰士,父與子,在身後士兵們的注視下,衝上前去,亮出了各自的寶劍。”
“神藍”停了停,沒有看卡的眼睛,像個孩子似的說道:“儘管讀了有上百遍,可每次讀到這裡,我的心總是在恐懼中狂跳不止。不知為什麼,我總是先把自己當成是要殺死父親的蘇赫拉布。有誰想殺死自己的父親呢?什麼樣的靈魂能忍受得了這種痛苦,忍受得了這罪惡的重負!特別是具有一顆童心的蘇赫拉布!殺死父親最好的方法就是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
“就在我這麼想著的時候,穿著鎧甲的兩位勇士開始了廝殺,幾個小時後,不分勝負,雙方鳴金收兵。第一天夜裡,我不光琢磨蘇赫拉布,也開始琢磨起他的父親。在接著往下讀時,好像是第一次讀那樣地激動,總是樂觀地想像著父子兩人可能通過某種方式擺脫這種境地。”
“第二天,依舊是兩軍對陣,依舊是衣著鎧甲的父子倆在陣前無情地廝殺。經過長時間地搏鬥,那天運氣——甚或運氣就是這嗎?——偏向了蘇赫拉布,他將魯斯特姆擊下馬來,將他擒住。正當蘇赫拉布抽出刀,準備殺死魯斯特姆的時候,國王的親信們趕了上來,說:‘在伊朗,沒有第一次就取對手首級的習慣。不要殺他,這是很失禮的。’蘇赫拉布也就沒有殺死自己的父親。”
“每次讀到這裡,我腦子裡總是有些亂,心裡會很喜歡蘇赫拉布。真主把自己認為很合適的命運交給了這父子倆,其意義何在?第三天,我很關心的這場爭鬥卻出乎我的意料,很快就結束了。魯斯特姆將蘇赫拉布擊下馬,一下子用劍刺穿他的胸膛,殺死了他。故事發展的速度和恐怖都令人吃驚。魯斯特姆從護腕認出了自己殺死的正是自己的兒子,他跪倒在地,抱著兒子滿是鮮血的屍體,失聲痛哭。”
“每次讀到這裡,我都會忍不住哭:不僅是想分擔魯斯特姆的痛苦,更是因為明白了可憐的蘇赫拉布死去的意義。對父親的愛卻引來殺身之禍,而殺死自己的正是自己的父親。那一刻,好心而又孩子氣的蘇赫拉布對父親的愛令我讚歎,而循規蹈矩的魯斯特姆的沉重痛苦,更是讓我感到一種深沉和成熟。整個故事中,我對充滿反叛和個性的蘇赫拉布的愛和仰慕,轉移到了堅強而有責任心的魯斯特姆的身上。”
“神藍”停頓了一下,卡有些嫉妒他對所講的故事、對所講的任何一個故事都能夠如此深信不移。
“我跟你講這個美麗的故事,並不是想暗示它和我的生活有什麼聯繫,只是想說它已經被人們遺忘了,”“神藍”說,“這個流傳了至少有一千年的故事出自菲爾德夫西的《列王記》。曾幾何時,從大布裡士到伊斯坦布爾,從波斯尼亞到特拉布松,不計其數的人知道這個故事,時常想起它,理解各自生活的意義。正如同西方世界對俄狄浦斯的殺父情結、麥克白在死亡和王位之間猶豫不決的思考一樣。然而現在因為對西方的崇拜,幾乎所有的人都忘了這個故事。老的故事從教科書裡刪除了。今天在伊斯坦布爾你找不到一個能買到《列王記》的書店。為什麼?”
一陣沉默。
“你一定是這麼想的,”“神藍”說,“人們會因為這個故事的美麗而殺人嗎?是這樣嗎?”
“不知道。”卡說。
“那麼你想想吧。”“神藍”說完,走出了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