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衙升堂,狄公命“濟生堂”郭掌櫃當幾幹看審的百姓之面將藍大魁屍首作了全面驗檢。
郭掌櫃驗屍畢遞上屍格,說道:“老爺,茶盅底的茶末和那片茉莉花瓣都有劇毒。我曾剔出一丁點茶末餵食一條兇狗,那兇狗當即死去。不過,茶壺裡的茶卻是無毒的。”
狄公問:“你思量來那毒藥是如何投入茶盅的?”
郭掌櫃答言:“我猜想,投毒的人必是先將毒藥灑在幾片茉莉花瓣上,然後將茉莉花瓣偷偷投入茶盅之中。誰還疑心那幾片芳香撲鼻的茉莉花瓣會是致人死命的毒藥?”
狄公點了點頭,說道:“藍大魁先生是北州的榮譽和驕傲。他不僅拳術、角抵天下無敵,尤為令人敬重的是他的人品操行。然而這樣的一個人竟被人用卑鄙殘忍的手段毒害致死。本衙將盡快討拿到真兇,替他報仇,讓藍先生瞑目九泉,靈魂超升。”
狄公俯身朝堂下看了一眼,用驚堂木在案桌上拍了兩下,突然喝道:“帶潘豐上堂!”
兩名衙卒將潘豐押上堂來。狄公令開了枷具,高聲宣道:“本衙經多方調查核合,被告潘豐於本月十五日、十六日確係去山羊鎮做生意,並不知殺人情由,故葉彬、葉泰告他謀殺妻子之罪難以成立,本衙現判潘豐無罪開釋。——葉彬、葉泰到堂了沒有?”
葉彬應聲走上公堂跪下,口稱:“老爺明斷,小人撤了原訴。”
狄公問:“怎的不見葉泰上堂?”
葉彬面露憂色,戰戰兢兢答道:“小人也實不知葉泰去向,他昨日中午離家出門後至今不見歸來。”
“葉泰常在外面宿夜嗎?”狄公問。
“不,他雖然有時很晚回家,但從不在外宿夜。故我為之一直放心不下,怕他遇了意外。”
狄公皺眉道:“葉泰回家來,你即告訴他來衙門一遭,就說是我有話問他。”說著又用力拍了一下驚堂木,宣佈退堂。
潘豐叩頭稱謝,不覺熱淚盈眶。葉彬忙走上前攙起潘豐,說道:“妹婿冤屈了,是愚兄一時糊塗,聽信讒言,誣告了你。”說著又躬身施禮,兩人挽袖一併退下堂來,出衙門回家不提。
狄公回到衙舍,洪亮早已遵狄公之命將朱達元請到衙舍等候多時。
朱達元一見狄公忙欠身拜揖,狄公拱手還禮。賓主坐定,衙役獻茶。
狄公開門見山:“朱員外想必已聽到了藍大魁被人毒害之事,未知朱員外對這案子有何看法?”
朱達元神色慘然,沉吟半晌道:“藍師父為人品性不須我贅述了,未知此刻狄老爺有無兇手的線索?”
狄公道:“兇手是一個身子纖弱矮小的後生,這一點可以深信不疑。”
洪亮飛快看了陶甘一眼,問道:“老爺如何斷定兇手必是那個身子纖弱矮小的後生呢?當時浴堂里人進人出鬧哄哄,喬泰登記下姓名的就有六十來人。”
狄公道:“這六十來人不可能進出藍大魁那單間而不被人察覺。你道那兇手因何要穿黑衣黑褲,只因是‘甘泉池’的夥計都穿一抹色的黑衣褲。故那兇手進去藍大魁單間時未被人注意,以為是夥計進去服侍茶水。兇手買了黑籌碼,卻未去洗澡,他乘湯池裡外熱氣蒸騰之際,溜入藍大魁的單間,偷偷將那幾片灑了劇毒藥粉的茉莉花瓣投入藍大魁的茶盅裡,便迅速離開了‘甘泉池’浴堂。”
朱達元大吃一驚,瞪大了眼睛。
狄公繼續說道:“還有一條更重要的線索,藍大魁臨死前掙扎著用七巧板拼出了一個圖形。可惜那圖形未拼全,或是碰亂了,尚未能看出是什麼含義。但無疑那圖形必是與兇手的身分有直接關係。目下我們對那後生的形貌也有了個大致的瞭解,朱員外也許能告訴我藍大魁有無一個身子矮小纖弱的徒弟,對,他的頭髮好像是捲曲的。”
朱達元答道:“沒有。藍師父的子弟輩我全認識,一個個都是熊腰虎背的彪形大漢,金剛一般的身子,哪來矮小纖弱的?再說,藍師父要子弟全剃光頭,不許留長髮,當然也不會有什麼留捲髮的了。唉,一個頂天立地、名播遐爾的蓋世英雄,竟吃一個小人的卑鄙詭計害了性命,聽來真令人切齒扼腕,怒火中燒。”
“小人的詭計?——會不會是一個女子的詭計?”陶甘忽來了靈感。
朱達元搖了搖頭:“藍師父從不近女色。”
陶甘道:“不近女色有時恰巧是與女子結下深仇的原因。藍大魁可能拒絕了一個女子的追求,那女子惱羞成怒,定了這毒計,置他於死地。——這下毒的一招多是女子的手段。”
馬榮道:“陶甘說得也甚有道理,你愈拒絕女子,女人反愈死死地纏上你。其中的緣故只有天知道。”
“胡扯!”朱達元叫道。狄公聽了忽若有悟,說道:“會不會是一個身子纖弱細巧的女子裝扮成一個後生,偷偷溜進了浴堂?倘是這樣,那女子必與藍大魁有些瓜葛,說不定就是情人,只是不為外人所知罷了。”喬泰道:“昨日藍大哥與我們講起練鐵球時還切切叮嚀說不近女色,他怎會自己偷偷藏過一個情人?”
陶甘道:“或許是他原先便有個情人,後來怕傷了元氣,心生悔意,又推辭了那女子。那女子才橫下心做出了人命。”
狄公一面點頭,一面將手中的那七巧板顛來倒去拼了又拼,然而總拼不出一個理想的圖形來。——一來藍大魁只拼了六塊,二來,他翻倒在地時又碰亂了那圖形。為此狄公很感納悶。
最後狄公說:“你們三人此刻分頭去找‘甘泉池’洗澡的那三個後生聊聊,將他們引去酒肆醉飽一頓,說不定他們會說出那兇手更多的情況;他的形貌,他的言語,他的經歷甚而他的姓名。——洪亮,你陪朱員外回府上,順便去‘濟生堂’將仵作郭掌櫃請來這裡見我。”
狄公慢慢飲了一盅茶,又在案桌上重新翻來覆去擺弄著七巧板。忽然,他拼出了一個圖形,眼睛突然一亮:“貓”!
這時郭掌櫃走進衙舍,狄公將七巧板撂到一邊,問道:“郭掌櫃以為毒死藍大魁的可是一種不常見的毒藥?”
“不,這毒藥最是常見的。老爺想從毒藥上發現線索,看來難以見效。”
狄公失望地嘆了一口氣:“看來用七巧板來發現兇手線索也同樣難以見效了。”
他忽然想到什麼,便又對郭掌櫃說:“郭掌櫃,昨夜我遇上一件有趣之事。我在城隍廟附近將一個迷路的小女孩送回了家,誰知那女孩的母親非但不致謝,反將我辱罵。我從那小女孩天真的言語中得知其母親是一個寡婦,正與一個姦夫往來。”
“那寡婦姓什麼?”郭掌櫃好奇地問道。
“她夫家姓陸,現在城隍廟對面開著爿棉布莊。那女孩名喚陸梅蘭。”
郭掌櫃猛抬起頭來,叫道:“老爺,她叫陳寶珍,最是個兇狠刁潑的女子。仗著有三分姿色,讀過幾本書,能說會道,專幹那惹蜂引蝶的勾當。她丈夫名叫陸明,死了還不到半年。老爺,陸明死的可有些蹊蹺。”
狄公問道:“陸明之死有何蹊蹺?”
“老爺的前任處斷這事太草率,沒有驗屍就匆匆備案埋葬了。不過,那時這裡正在打仗,他確也一時顧不到細查一個小小的棉布莊掌櫃的死因。”
狄公忙問:“陸掌櫃死因如何備案的?”
“陳寶珍找來了一個姓康的江湖郎中,匆匆驗了陸明的死屍便籤了個心病猝發的斷診,交送官府了。前刺史信而不疑,當即回覆了官批,押了大印,草草備案便擇日埋葬了。”
“你知道那陸掌櫃是如何死的?”
“說是飲酒過量,心病猝發。陳寶珍說他空肚喝了一斤白酒,死於爛醉之中。我認識陸明的兄弟,聽他那兄弟說陸明死時臉色未變,只是眼睛從眼窩裡凸了出來。我當時疑心是被人猛擊後腦所致。我向前刺史提出我的看法,誰知前刺史還怪我多事。他對康大夫的斷診深信不疑。”
“那康大夫如今何在?”
“幾月前便移家去了南方,以後再也不曾見到過他的影蹤。”
狄公道:“原來如此。這番我倒要將此事細細勘查一遍。雖然目下已有兩件疑難的案子弄得我焦頭爛額,但誰叫我要做官的?做官便要對百姓負責,對律法負責,決不能讓真正的罪犯逍遙法外而善良的無辜卻蒙受冤屈。陸明之死真有蹊蹺,我定要查清此事,使他瞑目九泉。——少刻我便將陸陳氏傳來公堂訊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