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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狄公、陶甘剛上到東樓第二層的樓梯口,忽見半明半暗的走廊上一個穿白衣裙的女子正匆匆溜去。

    “她就是那耍熊的歐陽小姐。”狄公道,“我正要找她問話。”

    他急步追到那女子身後,輕聲叫道:“歐陽小姐慢行。”

    歐陽小姐驚叫一聲,回過頭來。狄公見她眼睛睜得老大,嚇得臉如土色。這回狄公看仔細了,歐陽小姐果然與白玫瑰十分相象。

    “歐陽小姐休要害怕,我只是想祝賀你的舞藝,並無他意……”

    “多謝老爺,我此刻得趕快走,我必須……老爺千萬不要阻攔。”

    “莫不是摩摩那小子又要奈何你?為何如此慌慌張張,心煩意亂?”

    “不,不,我得趕快去餵我的黑熊。”她搖了搖頭說道。

    狄公見她一味用左臂護住身子,機警地問道:“你的左臂受傷了?”

    “哦,不,沒有,很久之前被黑熊咬傷過,如今早好了……我……我得走了。”

    這時宗黎急急走來,大聲說道:“狄老爺,我擔心我的詩引不起你的興趣。”

    狄公皺眉道:“倘若我是真智,非叫眾道人將你縛翻了罰一頓棍棒不可!”

    狄公轉身,卻見歐陽小姐早已溜去,心中老大不樂。

    “真智不敢對我怎樣。”宗黎又說道,“家父宗公曾是這朝雲觀最大的施主,至今我家每年還捐贈觀裡許多錢穀,養活這些群居終日、無所事事的道士!”

    狄公打量了一番這位沾沾自賞的秀才。

    “這麼說,你是前任刺史宗法孟的公子了?令尊的詩蜚聲海內,天下傳頌。我見公子你也才華不凡,今夜你那首五言詩做得很不錯,那闋口號實在是拙劣得很,句法破碎,氣脈不貫,不足為訓。”

    宗黎不無得意地說道:“我只是消遣消遣真智。別看他呆頭呆腦,如死水一潭,內裡可很有些髒汙哩。”

    宗公子這話是何意思?那口號說‘侮食金丹喪壽考’不知究竟何所指,‘玉郎’又是誰?不妨坦率與下官說來。”

    “老爺,那‘悔食金丹’的是朝雲觀的前一任住持玉鏡真人,故謅之為‘玉郎’。此人不僅純德非常,素行不疚,且儀容秀偉,骨格清奇,決非紅塵中人物。與家父最為投契,勝過這真智不知幾何了。兩年前玉鏡真人仙逝,他們管叫‘昇天’、‘羽化’,孫天師命真智用法衣裹定了他的遺體,塗抹了香澤膏油,塑成金身。如今正端坐在觀後聖堂下的地宮裡,在黃泉中與蟻蟲宣道論法,能不‘悒悒’?”

    狄公頻頻點頭,此刻他無意打聽朝雲觀法嗣承續的佚聞,他心裡只惦念著摩摩、歐陽小姐和那個奇怪的殘臂女子。

    他說:“宗公子,此刻我想去看看戲班的優伶們,想來也都已卸妝了吧。”

    宗黎道:“晚生也正要去那裡,不妨為老爺前面引路。”

    他們折入一條長長的走廊,走廊西邊都有門戶。狄公問道:“歐陽小姐的房間也在這一排門戶中嗎?”

    宗黎道:“還要向前些。老爺,我不敢獨個進去她房間,那匹黑熊端的令人膽寒。”

    狄公道:“此刻她一定在房中,適才你不是見我與她在走廊上說話麼?”

    宗黎驚異道:“什麼?老爺與她在走廊上說話?這怎麼可能?我上樓來之前正經在大廳裡與她說了不少話哩。此刻她還在大廳裡。”

    狄公大為困惑,陶甘也不住搔腮,臉上露出驚奇的神色。

    宗黎推開了一扇門,狄公見那房間裡亂七八糟堆了許多東西,關賴子和兩個女子立起身來向狄公鞠躬施禮。

    關賴子戰戰兢兢向狄公介紹了丁香小姐和他的妻子。

    狄公問:“摩摩和歐陽小姐在什麼地方?”

    關賴子恭敬答言:“老爺,摩摩大概到倉庫交還戲裝去了。”他指著梳妝檯上一堆弄皺了的血紅紙團和臉盆裡的紅汙水又說:“他在這裡洗淨了臉上的油彩就走了。歐陽小姐,她頭裡還在大廳裡,她說她餵過了那匹黑熊便過來。”

    狄公看了看臉盆裡的紅汙水和那些染紅的紙團,心想,那紅色會不會是人血染浸。

    宗黎問丁香小姐:“你何不去幫歐陽小姐喂熊?你們小姐妹間關係不是很好嘛?”

    丁香小姐笑道:“你還是多多關心白玫瑰吧!多做幾首情詩獻給她。”

    宗黎咧嘴笑道:“白玫瑰我固然有詩獻她,但我也為你丁香小姐做了一首情詩哩,還是四言正聲。你聽:

    天道昭昭,惟陰惟陽。

    人有男女,禽有鴛鴦。

    鳳飛千里,惟求其凰。

    美人如玉,在我身旁。

    魂飛魄散,目迷心狂。

    載言載笑,瓠犀①芬芳。

    嬌啼哭嬰,求我詩章。

    搔首蜘櫥,意且倉皇。

    胸墨無多,才盡江郎。”

    丁香小姐臉面蓋得緋紅,嗔道:“誰求你的詩章了?好不知羞!還‘魂飛魄散,目迷心狂’哩。”

    關太太道:“宗公子,休得一味廝纏住人家姑娘。會做詩,去當今聖上前討個官兒做做,也省得在這道觀中棲棲皇皇,沒頭蒼蠅似的亂鬨。”

    宗黎嘻笑著說道:“我只是想提醒了香小姐,時光不饒人,二十四歲的紅粉千金了。沒聽市井上流行的那首歌麼?

    男子二十尚未婚,

    容貌姣好三月春,

    女子二十尚未嫁,

    殘陽秋風傷落花。”

    丁香小姐正待發作,狄公起身告辭,示意陶甘隨他出來,低聲吩咐道:“我還得要設法尋到摩摩,你則留在此地摸索些情況,我總感到這觀裡有許多奇怪之事。對,歐陽小姐再露面時,你定要問問清楚,她在大廳裡究竟待了多少時間,她不可能分身出現在兩個地方。”

    陶甘說:“多半是宗黎這小子扯謊,這走廊雖窄狹且黑暗,但歐陽小姐白衣裙兀自分明,他焉得視而不見?”

    狄公道:“倘若宗黎的話屬實,我思量來,適才與我們說話的可能倒是裝扮成歐陽小姐的白玫瑰。我見她的左臂不能動彈,似是新受了傷,可適才在繡幕後看戲時卻是雙手有力地抓住本欄杆,這又不由令人生疑。不管怎樣,陶甘,你要多摸些內情,儘可能探出其中委曲。”

    狄公接過燈籠向樓梯走去,陶甘又重新口到關賴子的房間。

    狄公邊走邊思忖。他發現宗黎雖放任自流,不拘禮節,但性情開朗,胸無城府,且與戲班的優伶們廝混得很熟。看來他對白玫瑰懷有好感,但白玫瑰已決意出家戴黃冠,他一廂情願,可惜難酬。他也知道了丁香小姐與歐陽小姐友情深篤。但這些目下似乎都不是狄公所關心的,他心中只想著那個至今尚未露面的蹊蹺的摩摩。

    他明白自己在向倉庫行去,但走著走著卻發現自己走錯了路。走廊愈走愈窄,也沒有了燈綵,蜘蛛網垂掛到他的頭上。樓梯盡頭隱隱傳來道士們晚課齋醮②的唱喝之聲。

    他打算轉去走廊盡頭的樓梯口,耳邊忽聽得有人說話的聲音。他側耳細聽半晌,但聽不清說話的內容,也不知說話的人藏在哪裡。他搖了搖頭,抬步向前,猛聽得那嘀咕聲中冒出三個字:“狄——仁——傑”。狄公大吃一驚,再要細聽.周圍只是一片墳墓般靜寂。

    註釋:

    ①瓠:讀‘戶’,瓠犀:瓠瓜的子。因排列整齊,色澤潔白,所以常用來比喻美人的牙齒。

    ②醮:讀‘叫’,祈禱神靈的祭禮,後專指道士、和尚為禳除災禍所設的道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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