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竭盡一切努力去猜想這個如此突兀的變化的原因,但都像我曾提出過的問題一樣,毫無結果。布里吉特病倒了,而且就是不開口。整整一天,我又是求她說明原委,又是費盡心思地猜來想去的,但均無濟於事,我便走了出來,但又不知道上哪兒去。走過歌劇院的時候,一個經紀人送給我一張票,我便像是個老看客似的,信步走了進去。
我無法集中注意力去看臺上或者觀眾席:我因巨大的痛苦而悲傷至極,同時我又驚詫不已,因此,我可以說我只是內心在活著,而外界的事物對我的感官一點影響也沒有。我的全部力量全都集中在一個思想上,而且,我是越想越糊塗,不知是怎麼回事。是什麼樣的可惡的障礙,會突然而至,在我們臨出發之際,竟然就這麼一下子把我們那麼多的計劃和希望全都給推翻了?如果是事關一個平常變故,甚至或者是一個真正的不幸,譬如一次偶然事故或失去了某個朋友,那又何必非這麼一聲不響的呢?在布里吉特做好一切準備之後,在我們最美好的夢想似乎眼看就要實現的時候,是一種什麼性質的秘密會毀掉我們的幸福,而她又不肯對我明說呢?怎麼!她就是瞞著我!是她的憂傷,是她的私事,甚至是對她未來的恐懼——我也不知道到底是什麼悲傷、遲疑或憤怒的緣故——把她暫時拖在了這兒,或者會使她永遠放棄我們朝思暮想的這次旅行?她因為什麼原因不向我說明真相呢?照我當時的心境,我是不可能設想這其中有什麼該指責的地方的。一點點表面的懷疑我都會反感的,會讓我深惡痛絕的。另一方面,在我認識的這樣的一個女人身上,我怎麼會相信她有什麼不忠貞或只是任性的地方呢?我跌進了深淵裡了,連一點點微弱的亮光,甚至連讓人可以注目的一個小點都看不見了。
在我對面,在走廊上,有一個年輕人,他的面孔我並不陌生。如同人們在想自己的心思時常有的那樣,我望著他,卻想不起他是誰,我便盯住他的臉,拼命地想。突然,我認出他來了:他就是我前面提到過的那個給市裡吉特送寄自N城的信的人。我連想都沒有想,便霍地站起身來,想去問一問他。他的位置離我較遠,我得打擾許多觀眾才能走到他那兒去,所以我只好等到幕間休息時再說。
我第一個反應就是在想,如果有什麼人能夠廓清令我不安的那唯一的謎團的話,那非這個年輕人莫屬了。幾天來,他同皮爾遜太太見過好幾次,而且我還想起來,當他離開她的時候,我總覺得她神情憂傷,不僅是第一次如此,每一次他來過之後都是這樣。她病倒的那天的頭一天,甚至當天上午,他都見過她。
他帶來的信,布里吉特沒給我看。他可能會知道是什麼原因致使我們延期動身的。也許他並不完全瞭解真相,但他起碼可以告訴我這些信的內容,我認為他對我們的事情比較瞭解,所以用不著有所顧慮,可以向他打聽。我十分高興看見了他,所以,大幕一落,我便立即跑到走廊裡去找他。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因為看見我來了,只見他連忙走開,進了一個包廂。我決定等他從裡面出來,便呆在那兒走來走去了一刻鐘,眼睛一直盯著包廂門。門終於開了,他走了出來,我立即向他邊走過去邊點頭致意。他神態遲疑地走了幾步,然後,突然轉身,走下樓梯,不見了。
我要找他的意思十分明顯,他如果不是有意要避開我的話,是不會這麼溜掉的。他應該認得我的面容,再說,就算是認不出來,但是,一個人看見別人向他走來,起碼也應該等他一下的呀。我朝他走過去的時候,走廊裡就我們倆人,因此,毫無疑問,他是存心不想跟我談話。我並不想認為他這麼做是無禮之舉:一個天天到我住的寓所來的人,而且我每次遇見他的時候,總是熱情相待的,態度謙和,平易近人,我怎麼會去以為他是想侮辱我呢?他只是想躲開我,免得有一場難堪的談話。還會有什麼原因呢?這第二個啞謎幾乎同第一個一樣地讓我心亂如麻。我無論怎麼想驅除疑惑,但我總也無法不去把這個年輕人的突然躲開同布里吉特死不吭聲聯繫在一起。
猜測不定是所有苦惱之中最難以忍受的一種苦惱,在我的生活中,有許多次,我都因沒能耐心等待而遇上很大的不幸。當我回到寓所的時候,我發現市裡吉特正在仔細閱讀寄自N城的那些致命的信。我告訴她說,我不能老這麼疑三惑四地呆下去,我無論如何也要擺脫這種困境,我一定要知道是什麼突然而至的原因使她改變了初衷的,如果她拒絕說出來的話,我將視她的沉默為正式拒絕和我一道離去,甚至視作她要我永遠離開她的一道命令。
她厭惡地把她拿著的一封信遞給我。她的親戚們在信中說她這麼離去將使她永遠無顏見人,說誰都不知道她為什麼要走,他們認為自己有責任預先告訴她這樣做的後果,說她公開地像個情婦似的與人生活在一起,儘管她是自由身,是寡婦,但她必須考慮自己的姓氏,如果她一意孤行,那他們也好,她過去的朋友也好,誰都不會再見她的。總之,他們又是威脅又是好言相勸,讓她一定得回去。
這封信的語氣令我氣憤填膺,我首先看到的就是侮辱。“那個給您送這些信來的年輕人,’俄嚎叫道,“想必負責親口對您進行規勸,而且不達目的絕不罷休,是陽?”
我見布里吉特痛苦萬分,不得不收斂了一些,平息了我的怒氣。她對我說道:“您想怎麼做就怎麼做吧,您終將會毀掉我的。我的命運就掌握在您的手裡,您早就是我的命運的主宰了。我的老朋友們在盡最後的努力,要使我恢復理智,把我抱回到我從前尊敬的那個社會中去,要替我挽回我失去的聲譽,您如果想報復,您就隨意報復好了。我沒什麼好反對您的,如果您一定要我照您的意思答覆他們的話,我會照您的意願去做的。”
一我不想別的,只想知道您的打算,”我回答道,“恰恰相反,應該是我遷就您,而且我向您發誓,我對此已做好了準備。您告訴我,您是留下呢,還是跟我一起走,抑或是要我獨自離去?”
“為什麼要這麼問呀?”布里吉特問道,“我跟您說過我改變主意了嗎?我身體不適,無法就這麼走,但是,等我一好,或者只要是能下床了,我們就像商定好的那樣,去日內瓦。”
說到這兒,我們分開了,但她說這番話時的口氣冷漠得要命,比拒絕我都更讓人傷心。別人以這類規勸企圖斷絕我倆的來往,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但是,在這之前,不管這類信件對布里吉特產生的影響有多大,她都很快地便置諸腦後了。難道就這麼一個原因?可是,以前我們並不幸福的時刻,它都未能產生多大的作用,今天它怎麼會有這麼大的力量,這如何讓人能夠相信呢?我在努力回想,自從我們來到巴黎以後,我的行為舉止方面是不是有什麼可以責備的地方。我暗自尋思:“難道這會是一個女人的弱點,原先是因為一時的衝動,等到真的要行動的時候,又拿不定主意,退縮不前了?難道是浪蕩子們可能稱之為最後的廉恥心使然?可是,一個星期以來,布里吉特一天到晚都是快快活活的,那些極其甜蜜的計劃,不停地改來換去,拿不準去哪兒更好,那些許諾,那些誓言,所有這一切可都是發自內心的,是真心實意的,沒有任何的勉強的呀!不是我逼她的,是她自己想離開的呀。不,這其中必定有鬼了。可我怎麼才能知曉,難道現在讓我質問她,她只拿一個不是真正的理由來搪塞我的話,我不能對她說她是在撒謊,也不能強迫她另說出道理來。她對我說她仍舊想離開這裡,可是,她這麼說的時候的那種口吻,讓我難道不該拒絕她嗎?她像是在完成任務,像是接受懲罰似的,我怎麼能接受她這樣的一種犧牲呢?當我以為她是因為愛而向我做出奉獻的時候,我難道可以像是要她履行諾言似的要求她嗎?哦,上帝!難道我將帶著遠走高飛的竟是這麼一個面色蒼白、憂鬱萎靡的女人嗎?難道我將帶走的是一個聽天由命的受害者嗎?我是要把她帶到遠離祖國,長久地離去,也許一輩子也不再返回的呀!她說我想怎樣就怎樣!不,絕不,我不喜歡拖拖拉拉的,我寧可一個人走,也不願再多看一個星期她這麼愁眉苦臉的,如果她仍舊沉默不語的話。”
我簡直是胡說人道!我哪有勇氣這麼做呀?半個月來,我太幸福了,簡直不敢真的再朝後看,而且,我自感無此勇氣,所以我一心想的是如何帶布里吉特遠走高飛。我一夜未曾閤眼,第二天,一大清早,我突然橫下心來,決定去我在歌劇院看見的那個年輕人的住處。我不知道是憤怒還是好奇在驅使著我,也不知道到底要找他幹嗎,但我心想,我找上門去,他至少無法躲避我,而這就是我所希望的。
由於不知道他的住址,我便走進市裡吉特的房間問她,藉口說是他來拜訪過我們多次,出於禮貌,應去回訪一下。我只字未提我在歌劇院碰到他的事。布里吉特躺在床上,兩眼疲乏,說明她曾哭過。當我走進去的時候,她伸出手來,對我說道:“您要我怎麼樣廣她的聲音很悲傷,但卻是溫柔的。我們友好地說了幾句,便走了出來,心裡稍許輕鬆了些。
我要去找的那個年輕人叫史密斯,住得並不遠。我舉手敲門的時候,心裡突然有一種說不出的憂慮。我慢慢地走上前去,彷彿突然被一種強光刺了一下。看見他的第一個反應,使我不禁驚了半截。他躺在床上,臉色同布里吉特的臉色一樣蒼白,一樣難看,他看見我時,用布里吉特剛才那同樣的聲調向我伸出手來,說出了與她同樣的話語:“您要我怎麼樣?”
對此,你們願意怎麼想就怎麼想好了。人生之中,有一些極其巧合的事,是人的理智所解釋不清的。我坐了下來,沒法回答他,我彷彿從夢中甦醒過來似的,反覆哇叨著他向我提出的那個問題。我跑到他家來到底要幹什麼?讓我跑來的原因我又怎麼啟齒呢?假定盤問他對我可能會有好處,可我又怎麼知道他肯說呢?他送了信來,也認識寫信的那些人,但是,在布里吉特剛剛把信讓我看了之後,我對這些情況不是同他一樣知道了嗎?我無法開口問他些問題,而且我擔心他猜到我心裡在想些什麼。我們一開始的交談是一種禮貌的寒暄。我感謝他受累為皮爾遜太太家裡傳信。我跟他說,離開法國的時候,我們將麻煩他也替我們幫點忙。說完之後,我們便沉默不透了,很驚訝我們竟面對面地呆在一起。
我像處於尷尬之中的人們那樣,左右前後地看看。這個年輕人住的房間在五樓。屋裡的一切都顯示出屋主的清貧而勤勞。屋裡的全部家當就是一些書籍、樂器、白木畫框、鋪著桌布的桌子上擺放整齊的一些紙張、一張舊扶手椅和幾把普通椅子。但是,這一切都透出一種乾淨利落,整體看來,讓人覺得挺舒服的。而他本人,則是有著一副開朗、活潑的容貌,先就讓人產生好感。我瞥見壁爐上有一張上了年紀的女人的肖像。我若有所思地走了過去,他便告訴我說,那是他的母親。
於是,我想起來了,布里吉特曾經常常提起他,因此我所忘記了的各種細節全部回到腦海中來了。布里吉特打小就認識他了。在我來到當地之前,她有時去N城看看他。但是,自我來了之後,她就去過N城一次,而他當時根本就不在那兒了。因此,我是純粹由於偶然才聽說過一些有關他的事,可這些事又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沒有什麼財產,全靠一點點工薪收入來養活母親和妹妹。他對母親和妹妹的照顧真堪稱表率。他為她們節衣縮食。儘管他作為音樂家擁有可貴的天才,足以使他發財致富,可是,他卻極其誠實,安分守己,總是寧可安貧樂道,而放棄了遇到的成功的機遇。總而言之,他是屬於那些為數不多的人,他們默默無聞地生活著,很高興別人沒有注意到他們真正的價值。
有人曾跟我講過一些他的情況,足以把他這個人描繪出來:他曾經熱戀上鄰里的一個漂亮姑娘,經過他一年多的執著追求,人家同意把女兒許配給他做妻子。這女子同他一樣貧窮。當婚約正要簽訂,結婚的一應準備全部就緒的時候,他的母親問他道:“你妹妹怎麼辦?誰來負責她的婚嫁?”只這一句話便讓他明白了,如果他要娶妻的話,他所掙的那點錢將用在自己小家庭的花銷上,因此,他妹妹將來就不可能有嫁妝了。於是,他立即終止了開始進行的所有一切,毅然決然地放棄了自己的婚姻和愛情。就是在這個時候,他到了巴黎,找到了現在的這份工作。
我曾在當地聽人說起過這段故事,一心想知道這個主人公是哪一個。我覺得這種默默無聞的奉獻精神比疆場上所有的豐功偉績都更加令人敬佩。看到他母親的肖像的時候,我便立即想起了這個故事,我轉眼看著他,驚訝地發現他是那樣地年輕。我禁不住問起他的年齡。原來他與我同歲。八點鐘了,他起身下床。
他剛一下床,我見他搖搖晃晃的。他搖了搖頭。“您怎麼啦?”我問他。他回答我說該上班去了,可又覺得走不動路。
“您病了?”
“我在發燒,難受得要命。”
“您昨晚還挺好的,我想我看見您在歌劇院來著。”
“請您原諒我沒認出您來。我有這家劇院的入門證,我希望在那兒再看見您。”
我越是仔細審視這個年輕人、這個房間、這幢屋子,我就越是沒有勇氣說出我登門造訪的真正原因。我昨晚的那種認為他可能會在布里吉特的思想中造成對我不利的想法,不由得便自行消散了。我覺得他有一股率直而嚴肅的勁頭,令我欲言又止,肅然起敬。漸漸地,我的思想轉換了方向。我注意地看著他,我覺得他也在好奇地觀察著我。
我倆都是二十一歲,可我們的差別有多大呀!他習慣於一種報時鐘似的按部就班的生活;他的生活就是兩點一線,從一間孤零零的房間到部裡的一間無人知曉的辦公室;他把任何靠勞動謀生而辛辛苦苦攢下的那點讓人快活的錢,全都寄給了自己的母親;他因生了一晚的病而懊惱,因為第二天就上不了班了;他只有一個念頭、一件幸福的事,那就是關心他人的幸福,這是自他孩童時代起,自他能用雙手勞動時起就已經有了的!而我,我在這轉瞬即逝、寶貴如金、一去不回的時間裡,都幹了些什麼?我是個男子漢嗎?我們倆人誰沒有白活?
我在此長篇大論地說了一通,其實一眼便能看個明白。我倆的目光剛剛碰到了一起,再沒分開。他跟我談到我的旅行和我們要去的那個國家。
“你們什麼時候動身?”他問我。
‘俄不知道。皮爾遜太太身體不適,都臥床三天了。”
“三天了!”他不由自主地渾身一顫地重複道。
“是的。有什麼讓您驚訝的?”
他站起身來,撲向我,雙臂前伸,兩眼發直。他渾身一陣可怕的寒戰,抖得很厲害。
“您不舒服?’俄握住他的手問道。但是,與此同時,他用手捂住了臉,眼淚不禁嘩嘩直流,他慢慢地拖沓著走向床邊。
我驚愕地望著他。他因過於激動,一下子軟癱無力了。我很猶豫。不忍撇下他就走,因此,我又向他身邊走過去。他用力地把我推開,好像帶著一種奇特的恐懼似的。後來,他終於情緒穩定了,聲音微弱地說道:
“請您原諒我,我體力不支,無法接待您。只要我稍稍恢復一點,我將登門致謝,感謝您的來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