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如風神秘一笑,低聲道:你不要低估了義門的偵緝能力,從你進入義安堂那天起,我就在暗中調查你的身世。我找到了當年為你母親接生的穩婆,據她回憶,當年她接生的是個女孩,後來不知為什麼變成了男孩。
任天翔呆呆地楞了半晌,澀聲問:你知道我不是任重遠的親生兒子,為什麼沒有揭穿?
季如風微微嘆道:老堂主對你母親一片痴情,你母親卻對他諸般算計,我不想讓他知道就連你這個兒子也是假的,所以我將這個發現瞞了下來,義安堂中除了我再沒人知道這個秘密。
任天翔皺眉問:僅僅是因為這個原因?
季如風知道瞞不過任天翔的銳眼,只得實話實說:當然還有另外一個特殊的原因,就是我發現你在孩提時,已經表現出遠超常人的觀察和判斷能力,尤其是那種遠勝常人的目力,令人嘆為神奇。有這種天賦的人萬中無一,我也是起了愛才之念,所以才將你當成老堂主的兒子來培養。
任天翔還是有些不信,問道:你就不怕我將來知道身世之後背叛義門?
季如風淡淡笑道:義門祖師墨翟一生無子,可並不妨礙他的思想流傳千古。有些東西是完全可以超越血脈親情,在不同出身的人之間延續,比如良知和大義。說到這季如風微微一頓,漠然道:當然,我也一直在對你進行考察,你但凡有一分不盡人意之處,就決計沒有機會成為義門鉅子。
任天翔又是一怔,不解地問:你又不在我身邊,怎麼對我考察?
季如風詭秘一笑,向遠處招了招手,就見一個少年立刻縱馬過來,老遠就在對任天翔拱手拜道:弟子參見鉅子。
任天翔見那少年有些面熟,卻又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直到那少年露出熟悉的微笑,他才認出對方,不禁失聲輕呼:小澤,你是小澤?
少年調皮一笑,拱手拜道:小澤好久不見公子,差點讓你認不出來。任天翔呆呆地說不出話來,幾年不見,當初那個半大的孩子已經變成了一個翩翩少年,差點讓他不敢相認。他打量著這個既熟悉又陌生的少年,不禁失聲問道:你。你是義門弟子?是季叔令你潛伏到我身邊?
小澤是我悄悄收下的弟子,季如風解釋道,我既然有心培養和考察你,怎麼會放心讓你一個人去往義安堂勢力鞭長莫及的地方?所以在你離開長安的第二天,我就讓小澤帶人先一步趕考龜茲,找機會贏得你的信任,然後追隨你左右,一方面暗中保護,另一方面對你進行考察。我以前就告訴過你,墨家鉅子都有一個考察期,由上一任鉅子秘密指派的執事長老暗中進行,我就是這個執事長老。現在我將向所有義門弟子宣佈,你的考察期已經結束,從今以後你就是義門正式的鉅子。
任天翔記起自己初任鉅子之時,季如風就說過鉅子的考察期,原本以為那不過是一個形式,卻沒想到這考察從龜茲就已經開始。回想自己過去經歷,任天翔額上冷汗涔涔而下,身邊潛伏了義門,千門兩大隱秘門派的眼線而不自知,實在是笨到家了。
勉強笑了笑,任天翔澀聲問:現在我身邊,還有沒有季叔的眼線?季如風忙道:鉅子你考察期結束,我若再安排弟子監視鉅子,那就是以下犯上,屬下萬萬不敢。
任天翔稍稍放下心來,擺手笑道:我就隨便一問,季叔不必緊張。
這是就見陜郡守將衛伯玉率大軍凱旋而歸,看到季如風和任天翔,他急忙縱馬上千,呵呵笑道:季先生果然料事如神,叛軍不戰而退,根本無心戀戰,被咱們一番追殺,已丟下無數負重(字看不太清,亂打了個)退回洛陽。
季如風淡淡道:衛將軍若是放手追擊,一舉收復洛陽也不是難事。衛伯玉一怔,遲疑道:除非史思明突然暴斃,否則我哪敢進攻洛陽?
季如風丟下滿臉疑惑的衛伯玉,轉向任天翔問道:公子有何打算?
任天翔沉吟道:史思明這老賊一死,叛軍再不足懼。相比李光弼已率大軍從潼關出發,收復洛陽,消滅史朝義這股殘敵只在早晚,義門的使命已經完成,說到這任天翔望向一旁的小薇,眼中泛起溫情,我想帶小薇去見見母親,待徵得母親的同意後,將為她補辦一個風風光光的婚禮。
季如風嘴邊泛起一絲會心的微笑,頷首道:那你放心去吧,這裡就交給我來主持。
與季如風分後作別,任天翔帶著小薇,在幾名義門墨士的護送下,一路直奔王無上。此時關中地區已為唐軍收復,但見這曾經人煙稠密的糧倉,如今已是赤地千里,所過之處滿目瘡痍,早已不復戰亂前的繁華氣象。
眾人一路無話,隨任天翔直奔後山的白雲庵。雖然任天翔已經兩次撲空,但除了這座母親靜修的庵堂,任天翔也不知道去哪裡尋找她的下落。
雖然知道司馬蓉並非自己生母,但任天翔依然將她當成自己的母親。何況小薇是她和任重遠的女兒,所以任天翔對她的感情絲毫未變。除此之外,她還要給她一個驚喜,那就是將她分別多年的女兒,送回到她的身邊,並請求她將小薇嫁給自己,以了卻小薇和自己的心願。
小薇注意到任天翔心中的忐忑,故意開玩笑道:是不是因為白雲庵指著兩個大美女,你就如此急衝衝要趕過去啊?你要是為了我這棵樹,就放棄了整個森林,那多不划算,不如我成全你,讓你繼續擁有整個森林好了。
白雲庵住著楊玉環和上官雲姝兩個大美女,小薇要不提任天翔還真沒想到這點,自從在睢陽與小薇拜堂之後,他第一次對美女有了免疫力,聽小薇故意取笑,他連忙道:白雲庵原來還住著一個大美女,這個大美女對我們非常重要,對她你可得客氣一點。
見任天翔口吻十分鄭重臉上也沒有半點戲謔或玩笑,顯然不是在說楊玉環或上官雲姝,小薇心生好奇,忙問:是誰?
任天翔神秘一笑:見到她你就知道了,屆時我會給你一個大大的驚喜。但願咱們這次能見到她,莫再失望而歸。
小薇隱隱猜到這個美女,定是指任天翔的母親司馬蓉。他以為任天翔所說的驚喜,是要帶她去見這個未來的婆婆,臉上不禁泛起了一層紅雲,心中卻有些忐忑起來。卻不知司馬蓉其實是她生身之母,任天翔所說的驚喜其實是要讓她們母女相認,以解母親多年的遺憾。
白雲庵轉眼即到,任天翔正要上前叩門,就見聽到聲響的上官雲姝一倒提寶劍迎了出來,見來人是任天翔等人,不禁大喜過望,欣喜道:我還以為又是小毛賊上門騷擾,沒想到竟然是你!
任天翔忙問:有毛賊來這裡騷擾?
上官雲姝不以為意地擺手笑道:也就是因為戰亂避入深山的尋常百姓,因飢寒起了盜心,已被我打發,公子不必擔心。
任天翔放下心來,隨口問道:上官姑娘在這裡可還住得慣?
上官雲姝悻悻道:這個整天就聽姑子唸經,再住下去我都要變成尼姑了,要不是答應過你保護那個女人,我早就離開這鳥不拉屎的地方了。
任天翔聞言忙小聲問:那個女人她還好吧?
上官雲姝皺了皺鼻子:我看他依然放不下那個男人,每次長安有人送東西來,她都要細細打聽長安的情況。聽說那個男人已由巴蜀回了長安,在宮中做太上皇。我看她常常獨自落淚,顯然心中還有所牽掛。
任天翔心中暗自唏噓,不過想起妹妹的大仇,他淡淡道:她答應過我,這輩子不再見那個男人,看來還算守信。這裡的庵主可曾回來?
你是說白雲庵的庵主靜閒師太?上官雲姝忙問,她前幾天剛回來過,不過三天前又離開了白雲庵。
她去了哪裡?什麼時候回來?任天翔忙問。
上官雲姝想了想,遲疑道:她沒說去哪裡,不過我我好像聽她提到過,要去前山的陽臺觀拜見司馬道長。
司馬承禎也回來了?任天翔一驚,沉聲道:正好我也早就想拜見他,就先去陽臺觀一趟。
眾人離開白雲觀,直奔前山的陽臺觀。任天翔心中有無數疑惑,想要當面質問司馬承禎。他知道從血緣上來說,司馬承禎或許是自己的爺爺,但從感情上來講,她依然將之視為一個隱藏極深的千門奸雄。任天翔對這個爺爺和他所代表的千門隱勢力並不瞭解,雖然褚剛知道不少千門的秘密,但他從未向外人提起過,任天翔也不好向他打聽。司馬家畢竟是褚剛的舊主,即使他脫離了司馬世家,以他的為人也不會洩露司馬家和千門的隱秘,所以任天翔只能靠自己的目光去發現。
陽臺觀依然還是老樣子,也想是因為隱在深山,它並沒有遭到戰火的波及。這八卦陣對心術日見精深的任天翔來說已經構不成任何障礙。她率眾人穿過竹林來到門前,懷著複雜的心情輕輕地叩響門扉,立刻又小道童迎來出來,笑道:家師正在藏書閣等候公子,公子請隨我來。
眾人對司馬承禎這種未卜先知的本來驚異不已,只有任天翔不以為意地問:道長知道我要來?
小童微微笑道:家師知道公子這幾天大概會登門拜訪,所以早就讓弟子在此恭候,並吩咐說只要公子登門,就讓你去藏書閣相見。說著他有些抱歉的對義門眾人攤開手,不過家師並沒有說接到公子的隨從,請大家就在客堂奉茶吧。
在任天翔正要舉步,雷漫天忙小聲提醒:公子小心有詐,還是帶兩個兄弟一起去吧。
任天翔不以為意地笑道:司馬道長天下名人,即使有詐也決不會用粗劣的手段,你們在此稍候,我去去就來。
隨小道童來到後殿的藏書閣,任天翔心中不禁生出一絲感慨,他記得在這裡他第一次認真讀書,並接觸到諸子百家的學說和思想,這裡堪稱是他最早的思想啟蒙殿堂。
懷著幾分複雜的心情,任天翔緩步進入大門,被小道帶到最裡面一間書房。這裡曾是他第一次刻苦讀書的地方,此刻之間一仙風道骨的老道居中而坐,正捧著一卷古舊的經卷聚精會神地研讀。只有任天翔知道,在這副仙風道骨的外貌之下,是滿腹的詭詐心腸,因為他不僅是名滿天下的道門第一人司馬承禎,也是千門世家的隱秘傳人。
聽到小道童的稟報,司馬承禎抬起頭來,對任天翔示意:坐!
任天翔在他對面坐下,小道童悄然告退。房中就只剩他們兩人,就見司馬承禎緩緩合上古卷,輕嘆道:我早就應該想到,你將墨家古卷藏在了這裡,最明顯的地方往往也是最安全,此話果然不假。
任天翔已經認出,書案上那些羊皮古卷,正式自己藏在這裡的墨家經典,幾乎一卷不落。他淡淡笑道:我當初曾想過將這些古卷全部燒燬,但又覺得墨子這些遺著,除了有教人打仗的兵法武功,更有揭示世界之規矩的專著。這不僅是墨家的精神財富,也是所有人的共同財富,所以我才保留了下來,藏在這座蒐羅了諸子百家各種典籍的藏書閣種。
司馬承禎頷首嘆道:你沒有做錯,不然我今天就看不到這些失落千年的曠世之作。老夫一生從不服人,在讀了這些千年前的典籍之後,也不得不承認,墨子真是一代天才,即使不是後無來者,也絕對是前無古人。
任天翔聞言笑道:既然你如此推崇墨子,何不依照他的精神來行事?任何時候做一個墨者都不算晚,如果這世上墨者多一些或許可以少很多流血和衝突,多一些和平和安寧。
司馬承禎啞然失笑:沒想到你竟反過來勸老夫,真讓人哭笑不得。只可惜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任天翔正色問:何為其二?晚輩願聞其詳。
司馬承禎反問道:墨門與千門,最大的不同是什麼?孰高孰低?
任天翔想了想,答道:墨門以義立世,千門以利為先。墨者天下為公,千者一意謀私,高下立判,不言自明。
司馬承禎啞然笑道:原來在你心目中,為公就是高貴,謀私就是低賤?那你如何理解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
任天翔沉吟道:那是指天地無情,對萬物一視同仁;聖人也許需無情,對百姓一視同仁。這是老子道法自然地體現,也暗合墨門的公平原則。
司馬承禎頷首道:既然是道法自然,那什麼是最大的自然?
任天翔啞然,自然是老子多次在典籍中提到的一個詞,似乎是不言自明,但真要讓任天翔用一句話來概括,他卻突然感到有些詞窮。他想了想,虛心道:我說不上來,還請前輩指教。
司馬承禎緩緩道:日夜更迭是自然,生老病死也是自然,就連人分男女、分善惡、分公私也是自然,不過這些都只是這個世界的表象,掩蓋在這個表象之下的相互對立和相互依存,才是這個世界最大的自然。
任天翔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司馬承禎所說的道理十分淺顯,但卻是他從來沒有認真想過和總結過的普遍規律。
見任天翔露出深以為然的眼神,司馬承禎繼續道:對於人來說,有公就有私,有義就有利。這俱是人性的自然,是人性的不同側面,你能想象一個只有公心而無私念,或一個只講公義而不言私利的人嗎?
任天翔點點頭:你是想說墨家之義與千門之利,其實都是人的一種自然本性,無所謂高低貴賤或融入優劣之分?
司馬承禎對任天翔讚許地點了點頭。繼續問道:孟子認為人性本善,荀子認為人性本惡,你認為他們誰更接近自然和真實?
任天翔想了想,沉吟道:善惡只是人們的一種粗略劃分,每一個人都有各自不同的標準,所以我認為孟子和荀子的話都有失偏頗,其實人性無分善惡,都是本性的不同表現。
司馬承禎扼腕嘆道:你能超越善惡看待人性,難道就不能超越善惡看待義與利或公與私?捨身求義是墨者的追求,鑽營逐利是人的本能,以老子暑期自然的觀點來看,你能說他們究竟孰高孰低嗎?
任天翔答不上來,他第一次感覺司馬承禎的話,像重錘一樣砸破了他曾經堅信不疑的信念。這個世界既然有白天,自然就有黑夜,有一心為公的墨者,就一定會有轉謀私利的千門。它們是銅板的不同側面,誰也離不開誰,也就無所謂誰高尚誰卑劣。
你是想說義門與千門,其實並沒有什麼高低之別?我身為司馬世家一員,理應為家族利益做事?任天翔淡淡問,你要我放下心中之義,追求個人最大的利益?
司馬承禎沒有直接回答,卻微微嘆道:看來瑜兒已經將你的身世告訴了你,你現在已經知道自己出身的來歷,難道不該為祖先的夢想奮鬥,卻要執迷於做個不相干的墨者?
任天翔想了想,淡淡道:有些思想和信念,完全可以超越血脈而傳承。義與利之爭就算是人的本性之爭,無分善惡,我也沒有完全的理由為了個不切實際的夢想,將自己的一生乃至所有的親人和朋友的命運,押在一個虛無縹緲的幻想上,妄圖逆天而行。
這不是虛無縹緲的幻想,而是有可能實現的願望。司馬承禎站起身來,拉開了牆上一面幔帳,露出了牆上掛著的一面巨大的地圖。任天翔仔細一看,竟是大唐帝國所有州縣的詳細地圖。見多識廣如任天翔,也還是第一次見到如此詳盡的全國地圖。就見司馬承禎臉上泛起一種肅穆的光芒,繼續道:你以為史思明一死,叛亂就將很快平息,天下終將大定?
任天翔反問道:難道史朝義還要翻天之力?
司馬承禎緩緩指向地圖,微微笑道:史朝義沒有,但是他們有。
任天翔順著他所指望去,就見他指向了范陽、平盧、河間、溯方等州府,就聽司馬承禎解釋道:安祿山和史思明挑起的這場戰亂雖然即將平息,但是更多的節度使在這場戰亂中成長起來,他們既有平叛的功臣,也有反正的叛將。他們手握兵、政、人事和稅賦大權,其治所儼然是一個個獨立的王國,大唐朝廷對他們的控制力越來越弱。大唐消滅了一個安祿山,全國卻出現了更多的安祿山,大唐遲早會在這些割據勢力的膨脹之下分崩離析,即使以李泌之才、郭子儀之能也無法阻止。
任天翔見地圖上不僅標出了李歸仁、田承嗣等叛將的位置,還標出了僕固懷恩、王思禮等唐將的治所,他不解道:既然史朝義無力迴天,難道李歸仁、田承嗣這些叛將不會被消滅?你又憑什麼斷定這些大唐節度使會割據一方,最終脫離朝廷?
司馬承禎淡淡道:憑人性。人性本私,這是符合自然規律的普遍現象,像墨者這種以義為先的品德,是人性的特殊表現,不是人性的主流。從最普遍的人性出發,我可以斷定大部分節度使都是以個人私利為先,他們不會不知道兔死狗亨的道理,所以在佔盡上風之後,他們不會對李歸仁、田承嗣等叛將趕盡殺絕。朝廷多年平叛,國庫早已空虛,從維持大局的私利出發,也只能對擁兵自重的叛將進行招安。他們趨利避害的天性,終將使他們走上背叛大唐爭霸天下的道路。你身上既流淌著司馬世家的血脈,又肩負著墨子的傳承,難道就不為這樣的機會動心嗎?
任天翔沉默起來,如果早幾年,他一定會為天下大亂感到興奮和高興,但是在經歷了戰爭的殘酷,尤其是經歷了像睢陽保衛戰那樣的慘劇之後,他早已對戰爭生出了深深的恐懼和厭倦。如果要他為自己的私利將更多的人驅向戰場,他寧肯自己去死。
默默抬起頭,他對司馬承禎緩緩問道:你經歷過戰爭嗎?你有過朝不保夕隨時都有可能被殺的恐懼嗎?你看到過千百萬同類像野獸一樣在戰場上互相搏殺撕咬,歇斯底里近乎瘋狂的情形嗎?他的聲音突然顫抖起來,你有過以同類為食的經歷嗎?你有被同類當成食物的恐懼嗎?
司馬承禎啞然,面對任天翔那令人心悸的目光,他無言以對。默默良久,他徐徐道:一個人的死亡時悲劇,千百萬人的死亡就只是個數字。如果承受不了這樣的壓力,就沒資格做司馬世家的繼承人。
任天翔緩緩站起身來:辜負了你的期望,我非常遺憾,如果你的期望就是要我踏著累累白骨,重現司馬一族數百年前的輝煌,我只好對你說抱歉了。我寧肯做不肖子孫,也不願成為你所希望的冷血梟雄。
司馬承禎臉上泛起深深的失望之色,恨恨低嘆:我真不該送你去義安堂,令司馬家又多了一個叛徒。
任天翔心中早有疑問,聽到這話更是確信無疑。他以異樣的目光打量司馬承禎,突然道:你不是司馬道長!
司馬承禎眉梢一挑,笑問:我不是司馬道長,那誰是司馬道長?
任天翔沉聲道:我與司馬道長雖然僅有數面之緣,卻也感覺到他是一個真正的道門高人,當初他將我關在這藏書閣讀書,正是道門順其自然的風格。他沒有強迫我去讀什麼或信什麼,之時讓我在前人的典籍中自由地選擇,在這裡我第一次瞭解到諸子百家的思想。他是我的啟蒙老師,他教會了我淡泊名利、順其自然的道門法則,而你現在卻處處表現出強烈的功利心。你與司馬道長外表雖然非常相像,但骨子裡根本就是兩個人,你們一個是真正淡泊名利的世外高人,一個則是為謀奪江山苦心孤詣、隱忍多年的千門隱士。
司馬承禎嘴邊泛起會心的微笑,頷首道:看來你的心術修為又有所精進,這陽臺觀的所有道士都分不出我與司馬承禎的區別,卻讓你一眼看穿。不錯,我不是司馬承禎,而是他的孿生兄弟司馬承禎。四十年前我們因信念而分道揚鑣,他成了道門名宿,而我成為了司馬世家的宗主和千門隱士。我悉心培養了兩個孫子,希望他們能相互協作共謀天下,沒想到他們最終選擇了各自不同的道路,正如我與司馬承禎當年一樣。
心中疑團得解,任天翔心中豁然開朗、終於明白為何司馬承禎會對自己另眼相看,並以世外高人的身份給予自己諸多幫助,原來他早已知道自己是司馬家的孩子,他將自己留在藏書閣讀書,正是要將自己引上獨立思考、自由選擇的道路,而不是盲目地跟從家族的教導。難怪母親要選擇在這王屋山靜修,想必也在本性和家族的責任發生衝突難以自拔之時,得到了司馬承禎這個長輩的幫助,所以她在王屋山隱居下來,以便隨時向這位被判了家門的伯父請教。
道長在哪裡?任天翔問到他最關心的問題,還有我母親司馬蓉呢?
司馬承禎眼中閃過一絲莫名的心痛和傷感,手捋髯須微微嘆道:他們現在都在長安。
長安?任天翔一怔,我母親前兩天才拜訪過道長,怎麼會在長安?
司馬承祥幽幽嘆道:是我讓人將他們送到長安。他們都背叛了自己的祖宗,作為司馬世家的宗主和族長,我必須對他們執行家法。
任天翔難以置信地問道:以司馬道長的本事,怎麼會落到你的手中?
司馬承祥微微一笑:論武功,我不是他的對手,但要論智謀,他卻遠遠不及我這個弟弟。我要成心算計他,總有機會得手。
任天翔恍然醒悟:難怪百家論道大會上,元丹丘竟帶著道門丹書鐵券來支持司馬瑜,那時司馬道長就已遭你算計把?若非張果老及時出手,道門就真成了司馬瑜的幫兇。你假冒司馬道長的名頭招搖撞騙,竟然連陽臺觀這些道士都讓你騙了。
司馬承祥不以為然地道:我們本來就長得很像,再加上我可以模仿他的動作和神態,就算是他的弟子也很難分辨。我現在就是司馬承禎,整個道門都已在我掌控之中。
任天翔沉聲道:你不怕我揭穿你的身份,讓你的陰謀破產?
司馬承祥啞然笑道:你可以試試,看道門弟子信你還是信我。
任天翔啞然無語,以他修煉過墨家心術的眼裡,都不能立馬分辨司馬承禎與司馬承祥的區別,其他人又如何能分辨他倆的真偽?任天翔不禁頹然問:你要對司馬道長和我娘執行什麼樣的家法?
背祖忘宗已是忤逆不孝,何況他們還屢屢破壞司馬世家的大事。這樣的不肖子孫理應在祖宗面前杖殺,不過我還是願意給他們一個機會。司馬承祥說到這微微一頓,望向任天翔說道,這個機會其實就在你的手中,他們是死是活,其實就在你一念之間。
我?任天翔微微一愣,我方才已表明心跡,絕不會成為你謀取天下的棋子,我在你眼裡想必也是司馬家的不肖子孫,你要我做什麼?
司馬承祥淡淡道:繼承祖先遺願,為司馬世家奪回失去的天下,這必須是出自內心深處的意願和慾望,來不得半點勉強,所以我現在不會勉強你。我只要你幫司馬家殺兩個人,我就可以原諒司馬承禎和司馬蓉。
任天翔皺眉問道:你想殺什麼人?
司馬承祥眼中閃過一絲寒光,徐徐道:一個是當今聖上李亨,一個是儒門門主李泌。
任天翔心中一震,立刻就明白了司馬承祥的險惡用心。當今聖上李亨,雖然算不上英明的中心之主,但也是平定叛亂的精神領袖,在邊關將帥和各路節度使心中威望崇高,如果他突然身死,那些割據一方的節度使,更不會將朝廷放在眼裡,大唐江山將在風雨中搖曳。而李泌不僅是儒門門主,更是江湖各派共同擁護的盟主,也是唯一令司馬瑜都束手無策的絕頂天才,若沒有了他,中原武林將重回混亂,天下大亂指日可待。
見任天翔沉默不語,司馬承祥淡淡道:爺爺老了,早已無心再爭霸天下,但你和瑜兒都還年輕,完全可以在這亂世中有所作為。亮兒,爺爺不干涉你的選擇,但你畢竟是司馬世家的子孫,現在爺爺求你,求你為司馬世家的祖先、為你的姓氏、為你早逝的父母,做這唯一的一件事。
這聲亮兒叫的情真意切,令任天翔不禁想起自己的本名司馬亮,與兄長司馬瑜的名字是取自一時瑜亮之意,可見司馬承祥對這兩個孫子的殷切期望。任天翔默然良久,最終卻澀聲問:我要不答應呢?
司馬承祥黯然嘆道:那爺爺只好對你伯爺司馬承禎和你姑媽司馬蓉執行家法,然後在司馬世家歷代祖先的牌位面前,為當初將你送入義安堂的錯誤自刎謝罪!
任天翔啞然了,從司馬承祥平靜的口吻中,他聽出了這個千門隱士的決心和意志。刺殺大唐最重要的兩個首腦人物,成為司馬承祥最後孤注一擲的機會,如果自己連這個機會都不給他,那麼他在極度失望之下,完全可能將怒火發洩到所有背叛了他的親人身上,最終釀成家族悲劇。
默然良久,任天翔無奈道:你讓我好好想一想。
司馬承祥起身來到任天翔身邊,輕輕拍了拍他的肩頭,慈祥地笑道:不必著急,你有一整晚的時間來考慮。明天一早爺爺再來,司馬家族的命運,就係於你一個人身上。
司馬承祥已經離開,任天翔獨坐在空無一人的藏書閣種,怔怔地望著虛空發愣。一方是墨者的責任和天下大義,另一方是自己家族的前途和命運,以及伯爺司馬承禎、爺爺司馬承祥、養母兼姑媽司馬蓉等等幾乎所有親人的性命,無論作何選擇,都會令他痛苦萬分。
原本漫長的黑夜,今晚卻變得十分短暫,任天翔感覺沒過多久,外面就已傳來道士們早課的鐘聲,以及晨鳥隱約的清啼。任天翔推開窗戶,任由窗外清新的空氣撲面而入,他深深地吸了口氣,在心中暗暗對自己道:是必須做出選擇的時候了,司馬世家列祖列宗在天之靈請賜予我力量,讓不肖子孫司馬亮,能挽救族人於危難之中!
房門咿呀而開,司馬承祥推門進來,就見他眼中隱約的血絲,可見昨晚他也失眠。不過他並沒有急於問任天翔的決定,而是讓道童將臉盆巾帕端進來,伺候任天翔洗漱梳理,待任天翔整理完備後,又讓道童送來早點,然後對任天翔笑道:自從你離開家門,爺爺就再沒有機會與你一起吃飯,今日爺爺就陪你用早點,以彌補多年的遺憾。
道童將早點送到藏書閣,就見不過是饅頭稀飯等常見之物,但任天翔卻吃得津津有味。祖孫二人默默用完早點,待道童將碗盞收拾下去後,任天翔這才平靜地道:我決定了。
司馬承祥靜靜地望著他,並沒有追問,似乎對他的決定早已成竹在胸。就聽任天翔沉聲道:我可以除掉李亨和李泌,不過我有一個條件。
司馬承祥頷首笑道:給爺爺做事還要提條件?不只是何種條件?
任天翔正色道:我要做千門門主,千門弟子均須聽從我的號令。《小說下載|wRsHu。CoM》
司馬承祥皺起眉頭:千門弟子雖說共奉大禹為開山祖師,但其實是一個相對鬆散的隱秘門派。門下弟子本就不多,又分散成許多分支,相互間並無多少往來。司馬世家因祖上的緣由,為千門實力最強的世家,但也沒有統領整個前門的資格,千門門主從來就只是個傳說。
以前沒有,不等於以後就不能有。任天翔從容道,只要有爺爺的鼎力支持,我有信心成為千門新的門主。你答應我這個條件,我就為司馬世家除掉李亨和李泌。
司馬承祥盯著任天翔的眼眸審視良久,終於釋然笑道:爺爺果然沒有看錯,你比你哥哥心胸廣博,天生是做大事的人物。不過你未立一功,就要做統領整個千門的門主,恐怕難以讓人信服。我看不如這樣,你先為千門除掉李亨和李泌兩人中任何一個人,爺爺就全力助你做千門門主,司馬世家上下,均遵從你的號令。
見任天翔沉吟不語,司馬承祥淡淡道:李亨久居深宮,有御林軍和御前侍衛保護,要除掉他確實有一定的難度,可以從長計議。李泌雖然為中原武林盟主,李唐王朝真正的柱石,但他身邊除了幾個儒門劍士,並沒有多少人護衛。你跟他交情非淺,僅憑義門的實力,要除掉他也不是難事。如果你連這也不願去做,難免讓人懷疑你的用心。
任天翔心知司馬承祥所言不虛,終於緩緩點頭道:好!我先為爺爺除掉李泌,爺爺助我做千門門主。成交!二人伸掌一擊,終於達成了一致。司馬承祥欣然笑道:爺爺會以司馬承禎的身份與你同回長安,除了咱們司馬家的人,你伯爺那些道門弟子,也都可以成為你的臂助,再加上義門本身的實力,完全可以將長安掀個底朝天。就讓咱們祖孫聯手,幹成這件驚天動地的大事。
二人攜手離開藏書閣,就見小道童迎了上來,小聲稟報道:外面有個女人吵著要見公子,幸虧讓公子的隨從安撫住,徒兒怕打攪師父和公子的清靜,沒敢立刻稟報。
任天翔愣了一愣,忙對司馬承祥道:我出去看看,道長請留步。
匆匆來到外面的客堂,就見一白紗蒙面的女子正搓著手焦急地等在那裡,小薇和上官雲姝則在一旁小聲陪著她說著話。雖然她臉上蒙著白紗,身上裹著粗布緇衣,當那風姿綽約的身材就是緇衣也掩飾不住,任天翔忙上前小聲問:神仙姐姐,你怎麼來了?
原來這女子,正是在白雲庵隱居的楊玉環。見到任天翔,她焦急的眼神終於有所放鬆,低聲道:我我怕你匆匆而來,又匆匆而去
這話令任天翔差點誤解,見小薇正虎視眈眈的盯著自己,他趕緊收起玩笑之心,小聲問:姐姐找我有事?
楊玉環突然拜倒,哽咽道:姐姐有一事相求,還請公子一定答應。
任天翔嚇了一跳,趕緊上前攙扶:姐姐有話儘管說,何必如此?這不是折殺小弟麼?
楊玉環卻堅持道:你先答應,不然我就不起來。(書上寫不然我不就不起來)
任天翔忙道:好好好,你先說是什麼事?
楊玉華澀聲道:姐姐想跟你回長安
楊玉華話音未落,任天翔臉上已然變色,不悅質問:你是想去見那個拋棄你的男人?你答應過我,今生今世都不再見他,難道就忘了?
楊玉環怔怔地落下淚來,哽咽道:前日聽長安送錢糧的人說,他已經回來長安,現在他雖然名為太上皇,過的卻很不好。最近又身染重病精神恍惚,卻一直唸叨著姐姐的名字。他已時日無多,就算以前有多般不是,念在他多年不忘的情分上,姐姐無論如何也要去見他一見。
任天翔不悅地望向一旁的上官雲姝,冷哼道:她能知道那個男人的詳情,都是上官姑娘的功勞吧?
上官雲姝不好意思的吐了吐舌頭:我也是看她念念不忘那個男人,痴情令人感動,所以回了趟長安幫她打探。那個男人原本是我上官家的大仇人,我曾發誓要殺了他為家人報仇,不過看到他現在悽慘的模樣,我倒是覺得讓他活著才是最好的報復。
沒想到今日上官雲姝竟也替李隆基說話,任天翔不禁怒道:他悽慘?他再悽慘也還是個不問政事、安享晚年的太上皇,比起那些被他害死的人來說,他不知幸運多少倍。國家被他搞成這樣,為平定這場叛亂已經死了無數人,他這個始作俑者卻還好好的活著,真是老天沒眼,天道不公!
上官雲姝嘆道:他的日子恐怕也不多了,而且神智有些糊塗。除了還記得貴妃娘娘,已經忘了大部分人和事。身邊除了高公公這一個老太監,幾乎在沒有一個信得過的人了。
任天翔冷哼道:他好歹還是太上皇,過得再差也比大多數人強。
上官雲姝嘆道:公子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當今聖上是以非正常手段繼承皇位,對他父親既心懷愧疚又暗含戒備,所以父子關係並不融洽。加上李輔國、魚朝恩之流的小人時時在一旁挑撥,難免對太上皇有防備之心。就連太上皇中秋召幾個老臣賞月敘舊,也被李輔國誣為勾結外臣,密謀造反。皇上雖然不信,但也藉故令幾個老臣告老還鄉。從那以後,在沒有外臣敢應太上皇之召,太上皇獨居深宮,外無舊臣往來,內有小人監視,其孤獨寂寥之狀也就可想而知。
任天翔奇道:你咋知道得這般清楚?
上官雲姝不好意思笑道:上次我聽說他回了長安,便潛入皇宮伺機行刺,沒想到卻遇上了高公公。他認出我衣衫上的花樣是娘娘所繡,所以告訴我這些。
任天翔心下釋然,當年以李代桃僵之計就下楊玉環,騙得過旁人卻一定騙不過高力士,所以高力士知道楊玉環還活著。又認出上官雲姝身上有楊玉環的繡花,便猜到上官雲姝一定知道楊玉環的下落,所以希望通過上官雲姝之口引楊玉環與李隆基相見,以彌補李隆基畢生之遺憾。
見任天翔還在猶豫,楊玉環再次拜倒在地,哽咽道:求公子讓我再去見他一面,我保證就見一面,讓他可以不必抱憾而去,這就夠了。
任天翔連忙將她扶起,嘆道:姐姐這樣一片痴情,我怎麼狠心阻攔?咱們即刻動身去長安,不過你得依我一個條件、
楊玉環忙問:什麼條件?
任天翔道:你不能公開露面,以防被人認出身份。萬一讓別有用心的人知道你還沒死,不知道又會生出多少事端。
楊玉環連忙點頭答應:姐姐一切都聽你的,絕不洩露自己的身份。
任天翔頷首道:那好,咱們現在就走,我也想早點回長安看看。
眾人即刻動身,第二天黃昏即趕到了長安,但見長安已恢復了平靜。史朝義弒殺史思明,叛軍因內訌而生亂,最終被衛伯玉和李光弼大軍擊敗的消息傳來,人們紛紛奔走相告,齊賀天助大唐,卻不知這一變化,其實是李泌運籌帷幄,再由任天翔率義門眾士具體實施的結果。
任天翔想先見司馬承禎和司馬蓉一面,卻遭到司馬承祥的拒絕,他推卻道:你不用擔心你伯爺和姑媽,他們一個是我兄長,一個是我女兒,不到情非得已,我豈會傷害他們?你只要照計劃行事,遲早會見到他們。
任天翔無奈,只得照計劃先去見李泌。聽到他平安歸來,李泌自然是喜出望外,親自將他迎入家中,欣然道:沒想到公子竟能令史朝義弒君殺父,史思明這一死,叛軍對長安的威脅不攻自破不說,叛軍中再沒有一個人的威望,足以駕馭所有范陽兵將,偽燕國已分崩離析,平定叛亂指日可待。
任天翔離開史朝義後,再沒有聽到前線的消息,此刻也忍不住關心地問:後來的戰事如何?史朝義有沒有束手就擒?
李泌拿出地圖,在圖上指點道:史朝義有陜郡退兵後,一路逃往范陽,卻在鄴城守阻。(不知道是不是書上映錯了,,感覺不太通。)偽燕國許多將領,得知史思明是死於史朝義之手,紛紛擁兵自重,根本不聽史朝義號令。他在李光弼大軍追擊之下,一路東奔西逃,卻找不到一處落腳之地,說是喪家之犬也不為過。不過那小子帶兵打仗確實還有點本事,每每於幾無可能的境地突圍,令追擊他的唐軍也吃了不小的虧。就連李光弼、僕固懷恩等名將,也沒在他那裡佔到半點便宜。
任天翔知道這一定是司馬瑜的功勞,不過戰術上的勝利已無法扭轉戰略上的失敗,失去了偽燕國各路將領的擁護,司馬瑜就是再怎麼用兵如神,史朝義這支部隊也是越打越少,被唐軍消滅只在早晚。想到司馬瑜在明知前途渺茫的情況下,還竭盡全力作垂死掙扎,任天翔心中竟生出了深深的同情,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就這份堅持和勇氣,也值得所有人尊重。
直到這時,任天翔才意識到司馬承祥孤注一擲的無奈。自己是家族最後的希望,除非大唐自己內部生變,否則司馬世家某對天下的希望,將在司馬瑜手中徹底葬送,而令大唐內亂,有什麼必刺殺它最重要的兩個任務更簡單直接的辦法呢?
注意到任天翔有些走神,李泌忍不住問:兄弟你有心事?
任天翔遲疑了一下,坦然道:我想要見聖上。
李泌有些意外,忙問:恕為兄冒昧問一句,你為何要見聖上?
任天翔正色道:我和義門眾兄弟,為平定叛亂立下了汗馬功勞,現在該聖上兌現當初的承諾,讓我義門重新成為與儒門、道門、釋門等並列的名門正派了。我想要聖上像當年太上皇敕封道門那樣,敕封義門丹書鐵券,使義門不再受官府和世人的猜忌,我義門弟子可以堂堂正正的行走於世。
李泌釋然笑道:以兄弟和義門俠士立下的功勞,聖上再怎麼敕封不為過。為兄會將你的意思傳告聖上,讓聖上儘快找見你。說到這李泌微微一頓,不過現在朝中是李輔國當權,聖上對他幾乎言聽計從,加上聖上一直體弱多病,萬一要有什麼拖延,兄弟還請耐心等候。
任天翔點頭道:那就拜託李兄了,我回去等候你的消息。
當年的任府遭遇叛軍洗劫,早已變得面目全非,不過在經過怡安堂眾人修繕之後,已基本恢復了原來的模樣。當任天翔帶著眾人回到這裡,看到原來的蕭宅兩字,又重新換成了任府,而且依然是顏真卿的手筆,心中不禁感慨萬千。想起自己並不是任重遠的兒子,沒有資格繼承這處特殊的物業,他忙對身旁的小薇悄聲道:以後這裡就是你的家,你才是這裡的主人。
小薇會錯了意,臉上泛起幸福的紅暈。任天翔也不點破,只想等見到她親生母親後,再告訴她身世,免得她為尚未相認的母親擔心。
得到消息的厲長老和洪邪等人,紛紛迎了出來,率眾人齊聲拜道:義安堂、洪勝堂弟子,恭迎門主大駕。
任天翔連忙還拜道:一別經年,諸位兄弟還好?
眾人紛紛說好,任俠等人與們眾兄弟分別多日,如今再見,自然親切萬分。眾人呼朋喚友、稱兄道弟,一番熱鬧自不必細表。在門外寒暄多時,才有弟子將眾人領進大門,但見堂下已擺上酒宴,滿滿當當不知擺了多少桌。除了義安堂和洪勝堂的人,那些得到消息的老朋友,如當年長安七公子的人物,也都聞訊趕來相聚。任天翔自上次離開長安後,一直顛沛流離不得片刻安寧,已經很久沒有像現在這樣熱鬧過。他又像回到當年繁花似錦的長安,又回到那無憂無慮的紈絝時代,不由呼朋喚友,與眾豪飲不停。問起當年那些朋友的情況,才知道家裡開錢莊的老四費錢,和家裡開綢緞莊的老五週福來,在叛軍攻入長安之時,錢莊、綢緞莊均被叛軍洗劫,二人在戰亂中也不知所終;老大高名揚依舊在刑部供職,不過現在已經是刑部排名第一的捕頭了;老二施東照作為御前侍衛,當年隨太上皇去了巴蜀,沒有經歷戰亂,不過也失去了晉升的機會,如今雖然還掛著御前侍衛的名頭,卻已經不再是宮裡的紅人;只有老三柳少正仕途順利,年僅三旬就已經做到大理事卿,官至二品。眾人憶起戰亂前那年少輕狂的生活,均是不勝唏噓,感慨萬千。
酒未過三旬,突聽門外馬蹄聲急,跟著就見有義安堂弟子急衝衝地進來稟報:郭老令公大駕親臨,已到大門之外!
任天翔聞言,連忙親自迎了出去,剛出二門就見白髮蒼蒼的郭子儀在幾名隨從的陪同下大步而入,雖然已年過七旬,依舊威風凜凜,令人不敢直視。任天翔遠遠拱手拜道:晚輩何德何能,竟勞老令公親自登門拜訪?
郭子儀呵呵笑道:老夫雖然遠離前線,卻也聽說了小兄弟你打入叛軍,挑動史家父子內訌的事蹟,老夫早就想好好敬你一杯,可惜你一直沒回長安,今日老夫總算可以如願。
任天翔見與郭子儀同來的除了他的幾名隨從,還有兩個三十出頭的年輕將領,一個是當年與任天翔一起發動兵變、誅殺楊國忠的李晟,另一個則是當年哥舒翰的親衛將領烏元陀,任天翔大喜過望,連忙與二將見禮。問起別後情形,才知李晟已是邊關神策軍主將,專司對西番作戰;烏元陀當年率哥舒翰的親兵追隨任天翔,直到任天翔率義門眾士參加百家論道大會,他才率兵投奔了李晟,在唐軍收復長安的香積寺大捷中屢建奇功,加上當年發動兵變助李亨當上皇帝有功,因此升遷迅速,如今已是神策軍中一員高級將領。二人同說任天翔回了長安,便相約前來拜會,沒想到在大門外正好遇上了郭子儀一行。
郭子儀雖然已閒賦在家,但依然是位列三公的重臣,而李晟和烏元陀則是軍中新貴,三人的到來自然是令眾人興奮不已,爭相上前敬酒結交,將酒宴的氣氛推向了高潮。任天翔似乎又回到了當年花天酒地的年少時代,不顧小薇的勸阻與眾人豪飲。酒至半酣,不知是誰想起了戰亂中死難的親人,藉著酒意嚎啕大哭,令任天翔也想起了遭遇不幸的妹妹,以及犧牲的義門墨士,他也忍不住淚如泉湧,悲不能禁,一場歡宴頓時變得悽悽慘慘。
一個義門弟子小聲並報道:公子,門外有位老人家求見。
任天翔睜著半醉半醒的眼眸,不悅道:我不早就說過,今日這裡大門不閉,任何人登門拜訪都是我的朋友,儘管進來喝酒,不必在通報。
那弟子小聲道:那老人家要單獨見公子,說是有很重要的事。
任天翔打了個酒嗝兒,不耐煩地擺手道:那你讓他去偏聽等候,待我喝痛快後,再去見他也不遲。
小薇擔心任天翔喝醉,藉機催促他道:你還是先去見見人家吧,說不定人家真有重要事情呢。要不我陪你去,免得你半道上摔倒。
小薇說著攙起任天翔,穿過大堂來到偏聽,就見偏廳中一個身著灰色布衣的老者在焦急等候,就到他進來,老者迎上前,啞著嗓子問:公子還認得老奴麼?
任天翔眯著醉眼打量對方,但見老者頭髮盡白、頜下無須,臉上雖然溝壑縱橫,卻依然能看出他以前的富態模樣,任天翔渾身一顫,酒一下子就醒了大半,驚訝道:是高公公,你你怎麼會在這裡?
原來這已有些老態龍鍾的古稀老者,赫然就是當年李隆基皇帝最為信任的大太監高力士。多年不見,他明顯比以前蒼老了很多。見任天翔動問,他忙道:聽說公子回了長安,老奴專程前來拜訪。說著就要拜倒。
任天翔連忙將他扶起,連聲道:公公折殺在下了,晚輩豈敢受你大禮?有什麼話公公但說無妨,不必多禮。
高力士望向小薇,欲言又止。任天翔見狀忙道:忘了給公公介紹,這是我未過門的妻子小薇,不是外人,公公不必多慮。
高力士這才道:老奴求公子一件事。
任天翔啞然笑道:什麼事如此鄭重?
高力士正色道:老奴想求公子,讓太上皇再見貴妃娘娘一面。
任天翔嚇了一跳:你這話什麼意思?貴妃娘娘不是已經被太上皇賜死了麼?你憑什麼以為我會知道貴妃娘娘的下落?
高力士嘆道:當年是老奴親自為貴妃娘娘驗的屍,她是死是活老奴豈能不知?老奴思來想去,唯有公子有動機、有手段、有能力救下娘娘,所以冒昧前來相求,望公子務必答應!
見任天翔沉吟不語,高力士突然拜倒在地,哽咽道:太上皇的日子恐怕不多了,望公子看在他已經老邁昏聵的份上,務必滿足他這最後的心願,老奴給公子磕頭了。
任天翔連忙將他扶起道:你說太上皇已老邁昏聵,這是怎麼回事?
高力士垂淚道:太上皇自巴蜀回來後,依舊入住原來的寢宮,整天睹物思人,漸至精神萎靡,一病不起。如今宮中是由李輔國、魚朝恩之流當家,對太上皇多有輕慢,飲食用度也時常剋扣。太上皇年邁體衰又精神壓抑,怎經得起如此折磨,早已是病入膏肓,最近神智更是時而清醒時而糊塗、譫語不斷,老奴聽他總是提到娘娘,知道這是他畢生最大的悔恨和遺憾,所以厚顏前來相求,望公子看在故主的情分上,了卻他這樁心願,望公子成全。
高力士說著又要拜倒,任天翔連忙將他攔住。雖然李隆基在任天翔的心中是害死天琪的仇人,但聽說他現在的情形,任天翔心中也生出了一絲憐憫,輕嘆道:公公先回去吧,待我找幾件娘娘的舊物,由公公轉呈給太上皇,讓他知道娘娘還活著,他或許就會放下心中的負疚。
高力士無奈,只得起身告辭,剛開門而出,卻見門外立著一個身著緇衣的蒙面女子,就見她渾身微顫,衣衫無風而動,雖然看不到她的模樣,卻也能感覺到她內心的激盪。高力士一見之下頓時福至心靈,搶前一步拜倒在地,哽咽道:老奴見過娘娘。
任天翔正奇怪楊玉環怎麼會得到消息趕過來,卻見小薇在一旁不好意思地竊笑。原來是她方才偷偷去將楊玉環領來,剛好聽到高力士後面的話,這自然又是她的小心眼在作祟。
楊玉環稍稍平定了一下情緒,這才澀聲問:他真的還記得我?
記得,當然記得!高力士急忙從懷中掏出一疊稿子,解釋道,這是太上皇清醒時寫下的詩詞歌賦,幾乎篇篇都是在懷念娘娘,堪稱字字血淚,曲曲相思啊!
楊玉環接過稿子一篇篇細看,淚水漸漸濡溼了她的面紗,她仔細收起稿子,對高力士澀聲道:好!你前面帶路,我這就去見他。
高力士大喜過望,連忙說:老奴早已備好馬車,娘娘請隨我來!
任天翔見楊玉環心意已決,只得嘆了口氣道:我陪你去,不過你不能再以貴妃娘娘的身份露面,不然會給他帶來天大的麻煩。
楊玉環頷首道:只要讓我見到他,我一切都聽從你的安排。
入夜時分,一輛簡樸的馬車來到皇城側門,守衛的兵卒上前盤查,才發現趕車的居然是個老太監。一個侍衛認出了這個當年紅極一時的大太監,不由奇道:是高公公?你不在宮中伺候太上皇,半夜還在外面逍遙快活?
高力士忙道:太上皇舊病復發,老奴奉令去請太上皇熟悉的廖太醫,所以回宮遲了,望侍衛大人恕罪。
那侍衛撩開車簾,就見車中果然是一個郎中和兩個隨從,他正要仔細盤查,高力士已怒道:太上皇病情危急,有什麼三長兩短你擔待得起?
高力士雖已失勢,但畢竟是曾經紅極一時的大太監,那侍衛不敢怠慢,只得讓手下放行。不過待馬車離去後,他卻不忘派人飛報李輔國。所有與太上皇有關的事都要向李輔國稟報,這是權傾天下的大太監李輔國的密令,誰也不敢不遵。
馬車穿過重重宮闈,來到大明宮後部的寢宮,打扮成郎中的任天翔忙隨高力士匆匆而入,偽裝成隨從的楊玉環和任俠則捧著藥箱緊隨其後。三人隨高力士來到榻前,但見一老者面容枯槁、神智迷糊,若非身著明黃龍袍,任天翔還真沒認出他就是曾經風流倜儻的李隆基皇帝。
高力士上前將他扶起,在他耳邊輕聲道:陛下,你看誰來看你了?
就見他睜開朦朧的雙眼,目光一陣散亂之後,最後聚焦到黑巾蒙面的楊玉環身上,嘴裡喃喃不清的自語:力士,朕又夢到了玉環。
高力士正要開口,卻被任天翔搖頭阻止。就聽任天翔低聲道:就讓他以為自己是在做夢吧。
任天翔堅持要陪楊玉環前來,除了是出於安全的考慮,也是想看看這個害死自己妹妹的仇人最後的下場,但看到他現在的模樣,任天翔心中對他的恨意已完全消散,他已看出李隆基時日無多,對於一個將死者人來說,報仇還有什麼意義呢?他示意高力士和任俠隨自己悄悄退出去,將楊玉環單獨留在他身邊。
三人默默佇立在寢宮門外,耳邊隱約聽到李隆基時而驚喜交加、時而含混不清的譫語,跟著房中響起了飄渺的琴音,是任天翔曾經聽到過的《霓裳羽衣曲》,時而舒緩如川,時而洶湧如海,演盡了盛唐的繁華錦繡,也演盡了它的破敗和衰落。
不知過得多久,琴音終於嫋嫋消失於天際,就是楊玉環開門而出,對任天翔道:咱們回去吧。
高力士正待動問,突聽寢宮中傳來李隆基驚喜若狂的高呼:力士!力士!朕見到玉環了,她現在已位列仙班,是天上最漂亮的仙女。朕要隨她去了,朕也要做個永遠不老的逍遙修
高力士連忙丟下眾人飛奔而入。任天翔正不知該走該留,卻聽楊玉環輕聲道:走吧,他活著已是受罪,如果能早一點解脫,也是一種幸福。
三人沿來路出宮,馬車奔行在空寂無人的黑暗長街,任俠在前方趕車,任天翔與楊玉環則在車中相對而坐。二人靜默良久,任天翔忍不住小聲問:姐姐下一步有何打算?
楊玉環幽幽嘆了口氣:我的心已經隨那個人去了,只是我還沒有勇氣結束這無聊的生命,現在我只想尋一處無人認得自己的清靜之地,青燈古佛或破廟三清了度餘生。
楊玉環這個願望對旁人來說不是問題,對她來說卻是難如登天,因為以她的容貌,不被人認出的機會十分渺茫,不過任天翔還是慨然應道:我一定給姐姐找一處地方,讓姐姐後半生可以再寧靜中安然度過。
馬車回到任府,就見酒宴已近尾聲,不少人已喝得大醉,洪邪等人更是喝得爛醉如泥。見任天翔回來,施東照拉著他又是一番豪飲,任天翔退卻不過,只得與眾兄弟同醉。到最後他已是天昏地暗,不辨東西。
第二天一早,任天翔宿醉未醒,突聽任俠在耳邊高呼:公子快起來,有聖旨到了!
任天翔迷迷糊糊地起來,才知是李亨下旨相召,他急忙梳洗打扮,這才隨傳自的太監直奔皇宮。他以為是朝廷敇封義門的事有了著落,誰知剛見到皇帝,就被他一句話問得啞口無言,這位當年還跟他稱兄道弟的太子殿下,如今卻用懷疑的口吻問道:愛卿剛回長安,就私自約見了朝中三位重要將領,這也罷了,卻又為何要喬裝進宮,秘密去見太上皇?
任天翔無言以對,他知道自己犯了宮廷政治的大忌,就算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何況楊玉環密見太上皇的事也萬萬不能提,不然當年參與營救楊玉環的義門兄弟,只怕也都要人頭落地。